周燊
馮陳是知名大學研三的學生,不過他就讀的地點很是讓人擔心。班上所有的同學都在上海市區(qū)的校園里學習和生活,他卻脫離了大部隊,一個人來到昆侖嶺“搞科研”,沒有任何人陪同不說,因為這里沒有信號,想聯(lián)系到他根本就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為此馮陳的父母還專門到學校請求撤銷兒子的“科研計劃”,結果他就是不回去,他說昆侖嶺就是他的家。
可能所有人都覺得昆侖嶺是個絕境,生存條件十分惡劣,但在馮陳看來,這里的日子遠比在學?;蛘吆透改冈谝黄饡r要舒服?!袄鰩X”這個名字,也是他給這片大地起的,每天早晨他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一望無際的森林,各種動物的叫聲交織在一起,好像一大早就開起了音樂會;清晨潮濕的空氣里粘著花草香,靜謐之中隱藏著那危險的不安分,如果他要遠走,必須要帶著獵槍才可以,不然真的會遇見具有強烈攻擊性的野獸。有一次他什么都沒有帶,本打算去挖一些治療感冒的草藥,卻不料遭遇了一團風的攻擊。
這團風就在離他不到十米的地方繞著他轉,速度極快,就像不亮的閃電一樣,還發(fā)出像笑聲一樣的怪叫,馮陳是膽子大的人,尤其在昆侖嶺住久了,什么新奇東西沒見過,這種“小妖小怪”根本嚇不著他,雖然身上沒帶武器,他一個二十五歲的大小伙子照樣可以單挑這不明生物。隨手折下一根樹杈,他就開始大罵:“你個狗娘養(yǎng)的東西,有種現(xiàn)出原形來,再這么圍著我轉可別怪我把你逮住串在這樹杈子上烤了吃!”果然,那團勁風聽了此話,盤旋了一圈就向深林里飛去了。
這個不算什么,有一次的經(jīng)歷讓馮陳畢生難忘。那天傍晚,山林里剛下過一場大雨,萬籟俱靜,本來他正待在房子里看電腦里儲存的電影,突然聽見一聲非常難以形容的鳴叫,這叫聲清嚦幽婉,如歌如泣,尾音綿延成三種音調,十分奇異。馮陳沒多想,順著聲音的方向尋了出去,找了好久,他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只見一只通體彩色的大鳥落在一棵壯茂的大樹上,這樹高得仿佛要插入天空,攀枝錯節(jié),祖母綠一般的葉子竟閃耀著鉆石的光芒,晃得他剛看見那只大鳥就睜不開眼了。等他再次睜開眼,樹還在,依舊璀璨,鳥兒卻不見了。為此他回想了很久那只鳥兒的長相,他從不懷疑自己的眼睛,那鳥兒明明就是麟前鹿后,蛇頭魚尾,龍紋龜背,燕頜雞喙。是一只鳳。
馮陳久久不能離去,但他也沒有走近那棵樹。奇怪的是,這棵樹竟然渾身閃耀著亮光,而走遠了卻又感受不到任何被照亮的感覺。就好像它知道有人走近了才發(fā)亮一般,一轉身它就熄滅。他自詡對植物還是有頗深的研究的,可是任何文獻記載里都沒有提到過這種如同翡翠又好似星辰的參天大樹,倒是鳳凰,確實是有歷史記載的神鳥。馮陳的身體有些不自覺的震顫起來,他簡直成為了神跡的見證者。這世間有太多奇妙的事情,尤其在昆侖嶺。昆侖山是中國的萬山之祖,集天地之靈氣,昆侖嶺作為一小部分,更是孕育了無數(shù)奇珍異寶。他守著這座仙嶺,真不明白外界怎么會覺得他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事實上,昆侖嶺在任何人看來都是一片干旱貧瘠的荒漠,畢竟絕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馮陳這樣的想象力,可以瞪著眼睛把沙漠說成綠洲。但是他的導師馬教授卻和他有著相同的世界觀,他十分支持馮陳的這種心態(tài),說:“只要娘樹能茁壯成長起來,沙漠早晚變成大森林。我們研究員就是需要馮陳這樣的年輕人,把崇高的信念融入到現(xiàn)實生活中,他其實是快樂的,要不是我歲數(shù)大了,我這匹馬就陪他一同到昆侖嶺馳騁?!?/p>
馮陳是學生物的,“娘樹”是在導師的帶領下,一行人經(jīng)過種種艱難努力培養(yǎng)出來的一棵“史詩級”珍貴的樹木,中間繁復的科學程序就不談了,那是大家最引以為傲的隱私,要是說出去了就等于是泄露科研機密,誰都吃不了兜著走。馬教授說,娘樹和當年的克隆羊多利一樣具有里程碑式的價值,它不單單代表了我們學校的科研水平,更是中國科技的偉大進步。要知道,袁隆平先生發(fā)明的雜交水稻拯救了全世界那么多饑餓的人民,而我們的娘樹,或將可以解救那些嚴重缺水的人們。
這棵被精心培育(不如說是“發(fā)明”更確切一些)出來的娘樹,有著非常強大的生存與繁殖能力,一般的土壤很難存活,反倒是在惡劣的沙漠氣候里能茁壯生長。越是缺水的地方,它越是長得旺盛,而它的種子也是“入沙生根”,一旦生根就“堅守陣地”,任憑飛沙走石,日曬風吹,也阻止不了它的生長。所以說,要是在沙漠里種上娘樹,多年后沙漠變綠洲將不再是什么攻克不了的難題?!澳飿洹庇袑W名,但因為它身上的細胞源于多種其他種類的樹,因此學名叫起來有些長,也有些拗口,所以干脆就叫“娘樹”,“娘”,就跟女媧、西方的夏娃一個寓意,是生命之母。
馮陳想問馬教授一個問題,總是不好意思開口,有一天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喝了點酒才有些口無遮攔地問道:“等到沙漠被娘樹變成了綠洲以后,娘樹還能活嗎?”這真是一個尷尬又現(xiàn)實的問題,娘樹只能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下存活,要是環(huán)境好了,它們還怎么活?
大家面面相覷,馬教授卻笑了,他說:“我們先寫神話的開頭嘛?!?/p>
于是,馮陳成為了一只光榮地去書寫開頭的筆,奔赴祖國西部荒漠地帶,他的職責就是專職照看娘樹,記錄它的生長。當車子駛入學校的實驗田——望月丘基地的時候,他的心涼了半截。原以為這基地怎么也得和科幻電影中的那些高科技建筑差不多,好歹掛著“基地”的名,再比對比對陸海空三軍基地的規(guī)模,誰能想到此處竟然只是一個簡陋到不能再簡陋的房子,荒漠里的棚戶。他不由想起小時候自己在白紙上常畫的畫兒,一座三角形做頂?shù)姆孔樱赃吺且豢脴?,然后是一個簡單的小人兒,不曾想那竟然真的就是未來的自己。只不過白紙換成了更廣闊的空間,他和房子顯得更加渺小了而已。
馮陳很是后悔,望月丘基地在學校里可是人盡皆知的神秘地帶,曾在那里工作過的前輩都有著很高的聲譽,是像英雄一樣的大人物。同學們心馳神往,雖然知道環(huán)境并不好,但能有機會被派到這里工作是每一個人的夢想,為此還不乏有人明爭暗斗。馮陳既沒爭也沒搶,最后機會反而落在了他頭上,要是他當時拒絕就好了,現(xiàn)在看見條件艱苦再退縮還不得讓人恥笑個好歹。
“基地”為了迎接馮陳的到來已經(jīng)事先做好了各項安排,別看外表凄慘,里面為他所用的設備還真是蠻全面,同時也很容易感受到前面那批人生活的痕跡,畢竟他們剛剛離開不久。不過前隊的收尾工作做得很好,連根毛都沒有留下,他們應該是功德圓滿了,馮陳卻剛剛開始,而他的日期是半年。這半年里在這種荒無人煙又沒有信號的地方,他要和一棵樹生活在一起,他還從沒想象過世界如此安靜后是怎樣的一種狀態(tài),和外界全無聯(lián)系的體驗僅僅停留在揣著沒電的手機在實驗室工作了十一個小時。
娘樹是先馮陳一步到達此處的,安排妥了它,馮陳才來“辦理落戶”。當工作隊伍離開以后,馮陳的心都碎了。他很想跟在車后面追,就像爸爸第一次騎自行車送他去幼兒園報到的那天,他就追著爸爸的背影跑,硬是被阿姨扛在肩上捉了回去。他雖然并沒有做出這種幼稚的舉動,但是卻也聽到了屋子里有一個聲音在對他說:“別追啦,回屋吧?!庇谑牵缓霉怨缘剡M了屋——這匹死駱駝的肚子里。
馮陳帶來的東西其實有很多,可以每天看一部電影,每星期讀一本書,還有數(shù)百首聽過和沒聽過的歌曲以及一只鴿子,他覺得總該帶點活物過來。望月丘基地的地盤很大,在他視野不能及的遠方是被嚴密圈起來的,除了會飛的動物,其他的根本進不來。馮陳覺得總不能來這兒之后再套個什么鳥兒陪他解悶,于是就事先買了一只鴿子。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萬一哪天鴿子也要悶死了,他就把它放生,反正它有翅膀,可以飛出基地的“高墻大院”。
娘樹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是一個健美的姑娘,要是她還是小樹苗,沒人敢真的把她“放生野外”。如果在給她安排新家的途中不幸失敗了,或者落地后沒能存活,馮陳都不必留下來了,可是整個過程出奇的順利。用隊友的話說就是:“你看它多樂呵,這兒可比實驗室舒服多了?!瘪T陳真想說你現(xiàn)在要跟我換還來得及。
當天地間只剩下馮陳和娘樹的時候,時間變得尤為漫長。他不看書,也不看電影和聽歌,他怕這些娛樂項目很快就會做完,得把它們留起來以后慢慢用。娘樹果然是非常喜歡這種環(huán)境,適應得簡直稱得上如魚得水。馮陳就不一樣了,孤獨像螞蟻一樣一只、兩只、三只……地鉆進他的衣領,弄得渾身又痛又癢。以前在城市里的時候還只是一個空空的蟻穴,他感覺自己困在里面出不來。現(xiàn)在好了,螞蟻們回來了,他直接成為了一具美味的盤中餐。這些螞蟻太聰明了,他心想,真是一個精密的陷阱。
在荒漠的第一天,他以魯濱遜自詡,隨即這個想法在第二天就煙消云散了。相比之下魯濱遜實在太幸福,畢竟他有一座鮮活的島。望月丘的一切都是死的,連云彩都繞開了他的頭頂。娘樹佇立在這片巨大的枯黃之中,馮陳覺得它的健美更像是死神勝利的微笑。他看著它,周圍分外安靜。然而安靜是一切恐懼的源頭,他從未想過自己曾渴望的安靜有一天會像一只把他摟在懷里的怪物一樣,能清晰地聽見它的喘息卻不知道怪物為什么沒有立馬殺掉他。
馮陳每天不在房子里的時候只能必然地待在娘樹身邊,從早上第一顆露珠降落到樹葉上的時間到夜晚排放二氧化碳的濃度等等,馮陳都小心翼翼地記錄下來。說來也怪,娘樹的樹皮怎么說也該是粗糙、溝壑很深的那種,然而實際上它卻是光滑潔白的。馮陳閉著眼睛觸摸它,感覺真的不像是一棵樹。
在給每一根枝椏分組、每一片葉子編了號以后,馮陳十分想念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想念外灘和黃魚面。他的日常飲食只有數(shù)不盡的罐頭,這些東西他知道不久以后都將如同藥物一般維持生命可以,并沒有口味可言。馮陳有一個悄悄喜歡的女孩,學校那么大,不知為何他總是能在各種地方遇見她。她長得不美,及肩的頭發(fā),個子很高還十分強壯。女孩子之間總是三兩成群的,可她卻總是一個人,安靜內斂。
又是這該死的安靜,馮陳不禁啐了一口吐沫在沙地上。他想他大概再也不會暗戀她了,等他出去后一定要找一個能上房揭瓦的活寶做女友,每天笑著看她說一籮筐的話。雖然昆侖嶺百般瑰奇但馮陳確也在此埋葬了自己的嘴巴和耳朵。
可是他的大腦還是不自主地去想這個強壯的女孩,他覺得她一定是會做飯的而且口味不錯。就是不會燒菜也絕對是個會吃的人,不像他自己,到哪兒都想找黃魚面吃。馮陳幻想著他們倆一起在商業(yè)街上吃美食的情景,隨即一塊超大的炸雞排取代了女孩的臉。一切都不聲不響的,令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寒顫。
在徹底不去計算時間以后,日子才勉強有點意思。有時候越是在意的東西越難得到,這是他徹悟到的真理。他還有只鴿子,本來沒有名字,自從他把望月丘基地改叫成“昆侖嶺”之后,他的日子簡直過得不能再刺激,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比如像鉆石一樣璀璨的大樹和與他有著一面之緣的鳳,從那時開始鴿子的名字就叫“鳳凰”了。
對于給基地改名字這件事,馮陳是十分激動的。他覺得自己在這廣闊的天地間就像一位神明一般,他的使命就是保證娘樹的健康,使它能如名字一樣成為綠洲之母。這簡直稱得上一種“創(chuàng)世”,雖然他走后還會有人來接替他的工作,但他卻是第一位蒞臨此地的神明。第一總是會名垂千古的,為此他要像個真正的神仙一樣,在哪兒都能適應得閑云野鶴。所以他另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修煉”。
用寶玉的話來形容馮陳是這樣的:“他見我來了,總是特別興奮地和我講他的經(jīng)歷,簡直比神話故事還能糊弄人,他說得卻有板有眼,有一回我實在是太相信了,就想讓他帶我去看,他卻說“這些東西只有我能看見,你看不見?!备闶裁?,我看他要么是瘋了要么就是撞鬼了。那兒就有他和娘樹,還有一只鴿子,再這么嚇唬我我可不干這差事了?!?/p>
寶玉是一個新疆姑娘,漢名叫做寶玉,就是賈寶玉的意思。她比馮陳大兩歲,說話做事都像一個小伙子,就連穿著也和男人一樣,要不是眼睫毛太長,一般人還真看不出她到底哪里像個姑娘。她住在離馮陳最近的村子里,這個村子基本上已經(jīng)被馮陳的學校給“吞并”了,里面住的大多都是學校的教職工和學生,還有一些特聘來的工作人員。大家都吃的是望月丘的飯,其實這片廣袤無垠的荒原下藏著許多秘密,馮陳只能算是最暴露的一個。
寶玉的工作就是每十天給馮陳送一次水,出于人情她還會再給他帶一些蔬菜和水果,有時還會請他喝酒。上一批從那個小房子里撤出來的人就是她服務過的,每當卡車的聲音能讓那批隊員聽見的時候,他們就會興奮地跑很遠來迎接她。馮陳卻不同,她對著他按喇叭示意“生之希望”來了,得到的回答卻是冷冷的一個字:“哦?!?/p>
對于寶玉,起初馮陳是朝思暮想的,尤其在第一個月里,就像久旱盼甘露一樣,他迫切需要一個人類的出現(xiàn),給他帶來外面的信息,寶玉就像是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和腿。十天的水量他總是能掌握得恰如其分,如果第十天她不來,馮陳就會準時斷水。 他把自己的安危全部系在寶玉的身上,他愿意打這個賭,這會讓他覺得刺激,他總得自己制造一些緊張來使心臟保持活躍。寶玉每次也都非常準時,中午十二點,從不早也從不晚。
他們會坐在屋子里一起吃飯,這一天是馮陳的節(jié)日,不用再吃罐頭。寶玉的母親做的一手好飯菜,正宗的新疆味道。雖然在外人眼里寶玉這個新疆姑娘生得十分“漢子”,但是馮陳卻覺得她很溫柔。這種溫柔體現(xiàn)在她粗亮的嗓門中,還有她的襯衫總是大大敞開衣領,胸部扁平得和后背沒有什么差別。算是一種特殊的溫柔吧,和學校里她暗戀的那個姑娘不同,寶玉一點都不安靜,有時馮陳吃她母親的飯時意猶未盡,她還會把自己飯盒里的夾給他。
無疑,他喜歡健碩的姑娘??墒菍氂衩看味疾豢吓闼嘧粫?,把水卸下來,吃過飯,她就發(fā)動了車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好像全然不知自己對于馮陳來說意味著什么。顯然,她代表著荒漠女神。馮陳說不清自己對她是哪種喜歡,算不算得上愛慕,因為對她的期盼超過了人生所有的理想,這是一種崇拜,他甚至不敢有什么“不純潔”的想法,他怕被寶玉察覺出來以后就不再來了。
可是寶玉的匆匆而別讓馮陳很是生氣,她哪有那么忙?他想不明白。他給她講這昆侖嶺的奇遇,想要邀請她成為這里的女神,可她根本就不屑于此。她對鳳凰的態(tài)度是:“這只鴿子被你養(yǎng)得太肥了?!睂δ飿涞膽B(tài)度是:“它哪里像鉆石一樣發(fā)光了?”然后用一種“你腦子進水了吧”的眼光直直地瞪著馮陳。有時馮陳常在心里對比,那個他在學校里暗戀的女孩一定是浪漫的,一定愿意和他一起欣賞昆侖嶺的美,也樂于成為這里的王后。寶玉受過的教育不多,想法總是直來直去,倒是在吃她母親做的燉羊肉時,馮陳有一種十分想見到她母親的沖動。
馮陳的絕大多數(shù)精力都是訓練他的鳳凰,他打開籠子讓它飛,鳳凰也只是賴著不動,連站起身子都不愿意。它的確太胖了,馮陳整天喂它玉米罐頭,把它弄得油頭滑亮,什么都不愿意做。為了讓它飛,讓它能變成一只優(yōu)秀的信鴿,馮陳只好讓它嘗到饑餓的折磨。這讓他突然之間想起了自己的父母,這對關系十分融洽的男女。為了讓他好好學習,考上他們心之所向的大學,也經(jīng)常用“這次你要是不考滿分,就不讓你吃飯”的政策來激勵他。與眾不同的是可能別的孩子拿了九十九分回來后還是有東西可吃的,他的父母卻真的能做到兩天不給他飯吃。他們二人會做上幾道可口的菜肴當著他的面吃得津津有味卻絕不準許他上桌。
鳳凰其實是一只聰明的鴿子,它明白只要克制住懶,主人還是會賜予它玉米罐頭。它還知道每當自己飛出去落在娘樹枝頭的時候,主人就會以一種迷醉的眼神看著它,興奮地說:“美,真是太美了,你就是我的兒子?!彼@著娘樹飛旋,主人就在樹下繞著它跑,一面跑一面笑,拍著手引逗它。幾圈之后它就會俯沖下來落在主人肩上,身上的肥肉一點沒有耽誤它的健美,那氣勢甚至都不輸一只小鷹。
主人喜歡靠在樹下把它抱在懷里撫摸,陽光透過樹枝的縫隙照下來形成各種各樣的斑駁,在炎熱的天氣里也覺得愜意。主人對娘樹說:“你真是一個耐得住寂寞的姑娘,難道你當真一滴水都不需要,一支歌都不想聽?我猜你和我一樣,真把這里當做昆侖嶺了,你幻化成會發(fā)光的鉆石樹與我親近,對不對?”娘樹紋絲不動,但是鳳凰好像聽見了娘樹在笑。
馮陳于是開始大聲地唱起歌兒來,都是一些幾十年前的經(jīng)典老調,比如《大阪城的姑娘》一類,唱起興了他便站起來跳舞然后單膝跪在地上對娘樹說:“這段日子你就做我的妻子吧,鳳凰是咱們兒子。以后不管誰來接替我,我都是你的第一任丈夫?!?/p>
鳳凰“咕咕”地笑,它覺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滑稽,主人究竟愛著多少女人?然而它不知道的是,夜深以后主人會偷偷溜到樹下,身上一絲不掛地抱住樹干摩挲親昵,當然了,他做的這事絕無第二人知道,就連以后回想起來,馮陳也只用“夢游”來對自己做出解釋。
馮陳對待每一段感情都是認真的, 至少他自己這么認為。他并不是隨便的人,說實話能入他“法眼”的女孩真的很少。安靜女、寶玉,她們二人在外人看來并不是“高分女孩”,但是正因為這兩人均在某個正確的時間撞上了他的磁場,這種吸引力便以解釋不清的方式消散不掉了。娘樹則不同,馮陳對它沒有荷爾蒙的沖動,卻深深地為它而著迷。他知道這大概是因為他每天睜開眼和閉上眼的時候都只能面對一樣東西——這棵樹,日久生情所導致。但是這只占了百分之三十。剩下的百分之七十在于安靜女和寶玉都距離昆侖嶺的王后之位差一段距離,想要成為他的王后,必定要母儀這片荒原的每一粒沙。娘樹是這兒唯一的希望,她被創(chuàng)造出來時就已經(jīng)被加冕了。
馮陳心里還是有一點小算盤的,他想要把寶玉發(fā)展成自己的情人,以此來測試妻子娘樹的包容度。這片大地需要繁衍,需要有東西在烈日下奔跑。娘樹會成為昆侖嶺的女王,而這里總歸需要人類來領導,女王只要發(fā)光、璀璨就可以了。寶玉的“未開化”需要時間來磨合,等到他回到學校,成為一位“隱王”之后,他就和安靜女一起爬上上海的高樓,向西面眺望,那里有娘樹、寶玉,以及他們的孩子(最好可以出現(xiàn)一個這樣的小生命,讓他的大兒子鳳凰去守護,這個小生命可以把所有最原始的因素都牢牢地系在一起,這樣昆侖嶺就可以不再孤單了,孤獨比害蟲更能啃食一片土地。)
馮陳背上他的獵槍出門打獵了。在粘膩的叢林中,危機四伏,每走一步路都會驚到一些潛伏和沉睡的東西,腳下的泥土在均勻呼吸,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聚精會神地盯著他。長著翅膀的青蛙從他面前飛過時朝他壞壞地笑了一下,他知道有只紫色的熊一直在跟著他,但這會兒好像走了。今天他要做的事情是布下一個陷阱好讓一只鹿自投羅網(wǎng)。其實不用帶著獵槍,昆侖嶺的各種奇珍異獸不會傷害他,他們對他懷有的是崇敬之情。但是背著槍,馮陳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踏實和成就感。這槍是隱形的,任何人都看不見,它沉甸甸地掛在他的肩頭,好像在示威地說:“你怎么不打響我?”馮陳說:“著什么急”。
第二天,他如愿以償?shù)靥字怂穆埂氂竦能嚤获T陳暗中設置的路障扎爆了胎。馮陳不曾想她竟然會在不是送水的日子過來,這完全不在他的計劃之中,事情怎么會發(fā)生得如此之快?好像變得有些棘手了。只見寶玉下車,“砰——”的一聲重重地關上車門,慢慢向他走過來。
馮陳以為她會罵罵咧咧,畢竟車胎爆了她回不去,也沒人知道她在這里。可是隨著寶玉的臉越來越清晰,馮陳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沒有一絲憤怒。她眉頭皺在一起,眼珠顫動,嘴唇微張,汗如雨下。這是恐懼的神情。
“你怎么來了?”馮陳問。
“車壞了?!彼f。
“我看見了?!?/p>
寶玉直直地看著馮陳,但是瞳孔卻沒有聚焦在他身上,而是穿透他的身體落在了娘樹身上。他們兩人就這樣對視了一分鐘,她小聲地說:“我做了一件不可饒恕的事情,哪兒都回不去了?!?/p>
馮陳聽見了一聲槍響,好像是他的隱形獵槍自己把子彈上膛打出了似的。這個老家伙脾氣倔得很,有時看見房子外面有什么肥碩的動物路過,它都會對馮陳說:“你不用我打它,難道要我打你?”他茫然地看著寶玉,事情已經(jīng)完全超過了他的預期。但是他的心中飛快地閃過了一絲后悔,這只鹿獵的不是時候。
兩人無語,馮陳是個識趣的人,寶玉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他不想多問,畢竟她慌亂的神情已經(jīng)使她變得和一只待宰的羔羊沒有什么區(qū)別。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故意的?!彼洁熘f,馮陳覺得她的自言自語就像是在吟一首詩。
“我想回去……”她補充道。
“車子壞了,暫時回不去?!瘪T陳冷漠地說。寶玉驚恐地發(fā)出了一聲怪罵,嚇了他一大跳。
兩人走進房子,鳳凰像狗一樣警覺起來,它嗅到了寶玉身上有一種腥辣的味道,她的拳頭緊緊攥著,這讓鳳凰感到不安全。
“你母親……”馮陳剛要說下去就被寶玉打斷了,她說:“我沒有。”
“沒有什么?”
“娘?!?/p>
馮陳在心里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她母親明明對她關愛有佳,那香噴噴的羊肉飯……
“我從小就一個人生活?!睂氂裾f。
馮陳給她倒了一杯水,緊接著他就想到了一個嚴峻的問題:水已經(jīng)不夠了。于是在他把杯子遞給她之前,又倒回了缸里半杯。
“我不知道該去哪兒……”寶玉反復強調著這句。
“所以就來了你的昆侖嶺?!彼痤^,雙眼閃過一絲亮光,和鉆石樹一樣耀眼。
馮陳輕柔地撫摸著娘樹的樹干,現(xiàn)在他是一個做錯了事的丈夫,正祈求妻子的原諒。他覺得自己異常失敗。寶玉非但沒有成為他的情人,還給他帶來了一個很大的麻煩,可謂是得不償失。馮陳向娘樹懺悔,此刻他倒更像是一個委屈的孩子撲向母親懷抱。這應該就是每個男人的追求吧,妻子永遠都向他敞開溫暖的懷抱。
水成為了他最大的焦慮。望月丘基地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從來不會下雨,本來就到了十天的用水期限,如今他的“送水工”變成了來此地避難的人,有限的水就要分給兩個人共用。馮陳知道自己是個自私的人,但是他不會真的只顧自己,作為一個男人,他有責任照顧寶玉。第二個問題比水還重要,那就是他不能長時間收留她,這對他的影響十分不好,萬一把他算作什么事情里的“共犯”或者“幫兇”,那可就不好了。馮陳建立起的昆侖嶺,不是藏污納垢的地方,這里只能有美好。所以無論怎樣,他都得盡快把寶玉推出去。他無奈地看著那輛爆胎的車,心里念叨著:“當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啊?!?/p>
寶玉被娘樹深深地吸引了。在“那件事”發(fā)生以前,她覺得娘樹、鳳凰、馮陳都有些可笑,跟她不是一路人。那么她寶玉到底是哪路人?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了生存,她什么都可以做,不像娘樹一樣能在這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單是這一點,她就止不住地想笑了。她從沒有見過父母,也沒有好奇過他們的長相,自打她有記憶開始就在和周圍的一切做斗爭。沒有斗爭,她哪里還有命?大自然的法則就是如此殘酷。
可是現(xiàn)在她怕了,“那件事”讓她的手上沾了鮮血,是人血。她是逼不得已的,但即使如此,等待她的也是一個巨大的黑洞。然而本能讓她選擇了逃跑,其實她應該跑到很遠的地方,外省或者是偷著出境,但她的雙腳卻不由自主地選擇了昆侖嶺。
寶玉和馮陳,兩人總有種不遠不近、不親不疏的關系。她來這里不是為了他,而是娘樹讓她相信了一些事情,其中就包括馮陳所“臆想”出來的昆侖嶺。她覺得這片土地遠比昆侖嶺還要有生命力,只是現(xiàn)在它睡著了,睡得太久已經(jīng)接近于死去。寶玉在想,她也許可以陪著這些干白的沙土一起沉睡下去,作為娘樹的肥料好讓它可以無限地繁衍下去。
畢竟這里要是變成了綠洲,就是對一切最好的報復。
寶玉說:“馮陳,我看見你掛在墻上的獵槍了,把它借給我吧?!?/p>
馮陳驚訝萬分,他這把透明的倔脾氣槍竟然還有第二個人能看見。不行,他得把寶玉有關這里的一切想法都打消,她不能留在這兒。
“哪里有什么槍,寶玉,我不管你做了什么,但是望月丘基地不是你該待的地方,我勸你趕緊做一個計劃。”馮陳說,他上一次把昆侖嶺叫做望月丘基地的時候是在剛來這里“落戶”的路上。他沒想到當真的有人走進了昆侖嶺以后,他卻需要把這里毀滅、還原成荒漠。
鳳凰自寶玉來后沒多久就不見了蹤影,其實是馮陳交給了它一個重要的任務。訓練了這么久,現(xiàn)在終于有了它的用武之地——送信。馮陳要鳳凰飛出這片高墻去報警,告訴外界的人這里有一個在逃的女孩,跟他沒有任何瓜葛。鳳凰倒也聽話,當主人把一個小紙卷系在它腿上的時候,它是那么信心滿滿,斗志昂揚。如果它會人類的語言,它一定會用標準的普通話對馮陳說:“對不起,老兄,我不是信鴿?!?/p>
但是鳳凰還是飛走了,且一去不回。走之前馮陳看見它繞著娘樹盤旋了三圈才離去,不禁在心里想:“真是一只重情義的鴿子。”其實這一幕寶玉也看見了,她知道馮陳心里是怎么想的,也知道很快她所懼怕的東西就會到來?,F(xiàn)在的她只是娘樹身邊一棵可惡的、巨大的雜草??墒?,她真的需要娘樹的養(yǎng)分。
沒有人拿她當女人,也包括她自己,一個男孩子總是比一個女孩更能存活下去。她的身體記住了這條真理,把她生長得高大帥氣,力氣甚至比一般的男人還要大。她喝酒、吸煙和煙以外的某些迷霧。她還去男廁所,因為女人見到她如廁會驚叫。
“那件事”是這樣發(fā)生的,她喝多了但沒醉,身邊有兩個朋友,那是兩個真正的男人。已經(jīng)是午夜時分,街上沒有人。其中一個男人說:“我們去快活吧?!绷硪粋€心領神會地附和道:“寶玉,這次輪到你了?!彼麄償v著她走了很遠,來到一片樹林。
一棵美麗的樹出現(xiàn)在她面前,借著月光,寶玉發(fā)現(xiàn)它的身形就如同一個婀娜多姿的少女。簡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造。與娘樹不同,這棵樹顯得是那么嬌柔、楚楚可憐。她的朋友其中一人留著山羊胡,寶玉就習慣以這種特征來稱呼他。山羊胡從自己的包里摸出一個東西,是一個假的男性陽具,他讓寶玉穿上,去強奸這棵樹。
“咱們都是兄弟,這種好事我們兩個商量,不能不帶你。”另一個胖子說。
寶玉喝的酒全醒了。她感到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冷汗直流。她腦子里發(fā)出一陣陣如同悶雷一般的響聲,有東西似乎要把她的身體從中劈裂。她大罵一聲,又朝地上啐了一口。想壯了聲勢以后順勢離開。然而這兩個男人早就計劃好了的,他們一定要讓寶玉完成這次“光榮的使命”,他們管這叫“恩賜”。
她雖然是為了活著什么都可以做的人,但卻不是沒有底線。這兩個人公然地挑釁她的尊嚴,把她踐踏得骨血沸騰。于是,他們爭吵起來,然而很快爭吵就變成了更為恐怖的東西——他們瘋狂地撕扯寶玉的衣服,嘴里喊著:“你不去搞,我們就來搞你。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個什么東西?!?/p>
在同兩個男人的搏斗中,寶玉本來是不占有什么優(yōu)勢的,畢竟她是個女性,即使外表再強壯,在手無寸鐵的時候同時對抗兩個男性也是處在下風的。但有一點優(yōu)勢就是山羊胡和胖子都是娘生娘養(yǎng)的,而她有娘生卻沒娘養(yǎng)。這也意味著她更豁得出去。這混亂的狀況,在她身體和心靈承受著雙重打擊的過程中,她的腦子里只有一樣東西在照耀,光芒萬丈,那就是娘樹。娘樹的光令她緊閉雙眼,完全看不到胖子和山羊胡,但她的手腳卻出奇地更有力量了,寶玉也是事后回想起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有過如此強大的時刻。在強光的照射下,她清楚地聽見一個聲音對她說:“來澆灌我吧,不要用水?!?/p>
那晚的結果是,胖子被寶玉插在了樹枝上。一根樹杈穿透了他厚厚的肚子,他張大嘴巴怪叫,眼球都快從眼眶里瞪出來了。山羊胡見狀落荒而逃,寶玉對胖子笑了笑就去追山羊胡了。那晚的她,不知被什么力量加了身,像中了魔一樣,她要讓這兩個人從世界上消失,一個都不留。沒了胖子,她或許可以更好地折磨一下山羊胡。
然而,追著追著,她的腎上腺素好像退去了一般,一陣寒意像個調皮的小孩一樣跳到她的背上,扯住了她。光芒從她腦子里退去,她仿佛看到胖子睜著大眼斷了氣。 在這個夜晚之前她見識過不少動物的死亡,它們的死和人死有太大的不同。雖然本質上都一樣,可豬被抹了脖子以后是哼哼,胖子卻想要說話,寶玉沒有給他說出來的機會。
直到天亮寶玉都在想,為什么娘樹會在生死關頭賜予她力量,以及那句話的意思。在她給馮陳送水的日子里,她對娘樹并沒有什么感覺,只是遠遠地觀望,它和普通的樹在外形上沒有什么區(qū)別,除了在荒漠之中顯得格外突兀以外??赡?,就是這種短暫的交匯,娘樹記住了她,以它的神力佑護了她,以它的神音向她傳達了一個訊息:娘樹需要灌溉??墒遣挥盟檬裁矗窟@個問題直接決定了寶玉要去往的方向。
馮陳看著水缸里的水,雖然很多個小時以來寶玉只喝了一小口,他還是覺得水量驟降了很多。如果遇見極端炎熱的天氣,理論上娘樹是需要水的。半年來有過兩次這樣的時候,馮陳就自己渴著把水澆給娘樹。有意思的是,馮陳張著爆裂的嘴唇提著水桶給它澆水的時候,水完全滲不下去,他蹲在一旁舔著唇觀察,過了很久水也沒發(fā)生絲毫變化。馮陳心頭一緊,他覺得他的妻子可能已經(jīng)生病了,就像生病的人會拒絕吃飯一樣。他慌了,但是慌亂從不會占據(jù)理智。他把水重新舀進桶里,圍著樹根挖了一個坑又把水填進去,一點點埋起來。一邊埋,水一邊往外冒。馮陳說:“喝吧,喝吧,別吐出來?!?/p>
這兩天氣候十分不穩(wěn)定,所以現(xiàn)在剩下的水必須要先留給他的妻子。想到這兒,馮陳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很好的男人,再強大的妻子在他眼里都是脆弱、需要倍加關懷的。
他找了一些工具去修車。在此之前他責問過寶玉為什么車里沒有備胎。寶玉看著他的眼睛,輕笑了一下說:“我的車子一向是聰明的。”馮陳啞口無言,支吾著走開了。雖然他不是不知道被扎爆的胎只能換新的,不需要修理,他還是頂著大太陽去敲敲打打。
馮陳真的不知道的是,他回來后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寶玉。此后他回到上海、成了家以后也再沒有寶玉的音訊。這個女孩就像是憑空蒸發(fā)了一樣,與任何人都失去了聯(lián)系。很多年以后,他甚至都忘了她的具體長相,忘了自己曾經(jīng)幼稚地給望月丘基地改過一個叫“昆侖嶺”的名字,可他還在念著“寶玉”這兩個字,對于他來說,這兩個字不是一個名字,然而是什么他又說不清。
的確,寶玉在一個最自然的狀態(tài)下離開,不跟任何人有任何告別,她背著馮陳的獵槍去了昆侖嶺深處,或者已經(jīng)走出了昆侖嶺的地界,去到了更不可思議的圣地。她沒有在意自己的方向和具體距離,因為她已經(jīng)決定了只走不停。娘樹需要灌溉,她必須找到那不是水的養(yǎng)分,這種東西可能存在于某個山洞里、懸崖上,也沒準她的腳印里都是。
寶玉沒有遇見馮陳所看見的那些神奇的生物,可能是它們嗅到了她身上的腥味,胖子的腥臭在她身上怎么都散不掉,他的血絲毫沒有吸引食肉動物的能力,反而成了寶玉天然的防護罩。另外一種可能是它們愿意對這個具有戰(zhàn)斗力的女孩俯首稱臣。
越走向昆侖嶺深處,頭上的陽光越少,茂密的樹冠把她包裹起來,寶玉感覺自己成為了一根血管,一根接近于娘樹心臟的血管,她們正在彼此供給。在這種無光又不黑暗的地方,她的腳邊出現(xiàn)了一個影子,個頭是個小孩子,寶玉行走的時候這個影子也不邁腿,但是影子掠過的花兒草兒都變成了發(fā)光的樣子。淺淺地,這個影孩子從背后伸展出了翅膀,她從地下站起來,一下子就變成了和寶玉一般的樣貌,她沖寶玉笑了笑,用雙腳蹬了一下土地就飛到了天上,光芒霎時間照亮了整個昆侖嶺。
馮陳后來帶著自己兒子來望月丘基地游玩的時候,這里已經(jīng)建設得有模有樣了。他對兒子說:“其實你還有一個哥哥,叫鳳凰。爸爸當年在這里的時候太寂寞,都是他陪我解悶兒?!眱鹤訂枺骸澳撬F(xiàn)在在哪兒?”馮陳只得苦笑了兩聲。
當他把鳳凰放出去通風報信以后,當寶玉一聲不響地離開了以后,鳳凰又回來了。令馮陳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鳳凰帶回來的不是警察而是一匹狼。那匹狼被餓得極瘦,在鳳凰的引領下穿越了高墻鐵網(wǎng),出現(xiàn)在離馮陳幾百米遠的地方。鳳凰和狼就那么遠遠地觀望著他,馮陳一聲都不敢出,他連呼喚鳳凰的膽量都沒有了。
狼一連幾天都在他的房子附近徘徊,夜晚會發(fā)出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嚎叫然后依在娘樹身邊睡覺。馮陳此后也一直不明白,為什么鳳凰會帶回來一只狼,他怎么也無法承認鳳凰想要他死在昆侖嶺,它要他的白骨做什么?它那么的乖巧通人性,是他的第一個兒子?。?/p>
昆侖嶺的一切,馮陳后來都解釋不了了。自從走出望月丘基地回到上海,他就覺得自己的嘴巴、鼻子、眼睛、腋窩等等地方塞滿了狼毛,搔得他一面痛癢一面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