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威
妻子起來了,窗外一片灰蒙蒙。妻子要去天天超市買雞蛋,雞蛋五毛錢一斤。沈歡知道這是商家慣用的策略,以此籠絡(luò)顧客——你知道價格的商品都便宜,而你不知道價格的商品,張著血盆大口等著你。他說給妻子聽,妻子不屑一顧,說他消極。
這是妻子對他的口頭禪,估計也是妻子在單位對下屬的口頭禪。他現(xiàn)在只是個副科長,過一個星期就是科長了,但就算他是科長,還得遭妻子的訓(xùn)斥。妻子是一個相當(dāng)精明的人,他剛認(rèn)識她時,覺得她還只是有一點精明,更多的是單純、幻想,和時不時說一些瘋話的小丫頭,他一想起那個小丫頭心就疼。可現(xiàn)在呢,他越來越不想和妻子做愛了。妻子的身體是一塊純度越來越高的鋼,里面塞滿了單位的風(fēng)浪險灘,社會的流行意識,還有商品條碼。他做不動了,而妻子好像也不想和他做愛了,妻子的情欲好像被別的東西掏空了,占據(jù)了。她越來越不是她自己了。
他本想堵她,家里又不缺買六塊錢一斤雞蛋的錢,到嘴邊又硬生生地自己咽了回去。他知道妻子會冷著臉說,你對生活的熱情哪里去了?這是態(tài)度問題。
妻子臨出門時,冰冷的目光猶疑地掃視了一下還團(tuán)在被窩里的沈歡。沈歡被掃得心一陣慌亂。他怕妻子看出點什么來,但妻子一扭頭走了。他竟然瞞過了目光如針的妻子,她的心思不在他身上,起碼這會兒沒在。他心里一陣輕松,又一陣失落。
天透亮了,沈歡才起來。吃完早飯,他坐上5路車奔單位去。今天是星期六,車?yán)锏娜撕芏?,但他是在接近首站的地方上的車,所以有一個很舒服的位子。5路車是慢車,車?yán)锏娜四樢黄野住R粋€老太太顫巍巍地擠到他跟前,他猶豫了一下,起身讓座。老太太一臉驚訝與遲疑,望著他慢慢坐下。他注意到周圍投射過來的一片片灰白的光,他的心一陣虛。
沈歡下了車,來到單位,里面一片死寂,如黑洞洞的墳?zāi)?。收發(fā)室老頭如鬼魂般鉆了出來,嚇了他一跳。老頭說了些恭賀他升遷之類的話,他應(yīng)付了幾句來到自己的辦公室。剛坐下,神還未定,電話便像炸彈似的響了。是妻子打來的。妻子沒打他手機(jī)。妻子入的聯(lián)通網(wǎng),信號不太好。他問妻子有什么事。妻子說沒什么,然后突然掛斷了電話。沈歡一看電話上的通話時間,剛好五十九秒。這一刻,他對妻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門開了,門輕輕被風(fēng)推開了。沈歡望著吱吱作響的門,恍惚看到了一臉慌亂的羅小萍。那是六年前的羅小萍,單純、羞澀,有著一雙夢幻般眼睛的羅小萍。他望著她,用一雙心動的眼睛沉靜地捕捉著她。她像一只落網(wǎng)的鳥,慌亂并且安靜。這是六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的一幕。他記憶猶新。
羅小萍是從文化局調(diào)來的,年輕,漂亮,新婚不久。沈歡是副科長,剛剛升上來的副科長。他幫她熟悉業(yè)務(wù),她很上進(jìn),事事聽他的。他和她對桌,一抬頭就能看見她。她還是羞澀而慌亂,并且已學(xué)會了對別的同事變得鎮(zhèn)靜和漠然。他看出她也對他有心,上班變得美好起來,所有的枯燥和厭煩都被他們不被察覺的默契所代替。他每天第一個上班,最后才走,她也是。他們心里充滿了浪漫與幻覺。他沒有約她出去過或吃頓飯什么的,他們所有的交流僅僅停留在辦公室。他害怕以后,害怕事情的深入會沖淡彼此的感覺。
只有一次,他們加班,已經(jīng)很晚了,他想送她。她猶豫了好久,還是拒絕了。他們站在街上說著話等車。那晚的月亮很亮,像她的一雙眼睛。當(dāng)羅小萍要搭乘的那班車快過來時,他內(nèi)心一陣沖動。他抱住了她,吻她的唇。她的嘴唇很軟,慢慢有一種涼涼的東西淹沒了他。他看到了她的淚水,憂傷的淚水。她在他懷中顫栗。他一陣?yán)⒕?,他傷害了她,他請她原諒。她還是哭,直到下一趟車開過來。第二天,一切如常。她沒有暗示過什么,好像對現(xiàn)狀很滿足,他也是。
局長開始光顧他們的辦公室。雖然公務(wù)繁忙,但局長總有合情合理的狀況出現(xiàn)在他們辦公室。局長對他很器重,也很關(guān)懷,簡直讓他受寵若驚。局長有時也順便關(guān)懷一下羅小萍,她開始很慌亂,但后來局長過來的次數(shù)多了,她也便慢慢恢復(fù)如常。局長對他們科的情況不是特別清楚,老記不清,老是要問。有時還把他叫到自己辦公室里去問,問他的時候多,間或叫一下羅小萍。沈歡很感動,為有這樣的領(lǐng)導(dǎo)。他是小領(lǐng)導(dǎo),局長免不了要體諒維護(hù)他,于是羅小萍越來越多地被局長的電話叫走。局長真是體諒他。
她的目光散亂起來,像有人往里面丟了沙子。他感覺到了,用關(guān)懷的眼神細(xì)瞅著她,關(guān)切她,詢問她。她更慌亂,更不安。有一段時間,她心亂得厲害,雙目虛光,魂不守舍。一天下班,等別的同事都走了,他擔(dān)憂地問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望著他真誠的樣子,眼睛里開始有點點淚光,但她又笑了,抓住他的手在自己的胸前晃動。他隱約感到那兒的彈性,忘了自己剛才問過什么。她說,家里有點小事,不值一提,她會處理好的。他只看到她眼里有條小蛇,一閃,就不見了。
她恢復(fù)如常。僅在他面前慌亂,有時又安靜得有些意味深長。他有些懂,又有些不懂。他知道他在退步,在喪失一些直覺,他得努力,去體味那些細(xì)節(jié)的變化。他很累,但也很快樂。在幻覺中,他成了另一個人,仍然沒能全部弄懂。
科長退了。局長找他們每一個人談話,多么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領(lǐng)導(dǎo)啊。局長找到他,一頂又一頂?shù)拿弊咏o他戴。他激動得不知所措。局長突然說到羅小萍,說她的干練,說到底有他的直接領(lǐng)導(dǎo)和悉心培養(yǎng)。沈歡腦子一片恍惚,都是羅小萍溫馨的影子。然后局長問他誰當(dāng)科長合適。羅小萍。他幾乎沖口而出。說完他自己嚇了一跳。但局長立刻順著他的話說,你真認(rèn)為她當(dāng)科長合適嗎,雖然有的同事也說她不錯,但她是不是年紀(jì)輕了點,閱歷欠缺了點,工作經(jīng)驗少了點。他的腦子一閃,他想讓她當(dāng)科長,想讓她欠他點什么。他要讓她也不懂,讓她繼續(xù)充滿慌亂驚訝與不解,讓她成為另一個人。他突然被這種想法折磨得激情四射而又悲壯萬分。下定決心后他開始意志堅定地向局長舉薦羅小萍。局長幾乎就快被他說服了,局長還惋惜地說我本是想讓你當(dāng)科長的。他堅定地?fù)u頭,繼續(xù)搬出理由說服局長。局長最終被說服了似的,他激動地出了一口長長的氣。局長也嘆了一口氣,比他的還長。
羅小萍真當(dāng)科長了。
他有點說不上是難受還是失落的感覺,但很快就過去了。羅小萍確實嫩了點,工作上直來直去,不懂領(lǐng)導(dǎo)藝術(shù)。同事們不服她,她自己說話也沒有底氣,好在他是副科長,和她一條心,竭盡全力地幫她樹立威信。羅小萍進(jìn)步很快,變得干脆、嚴(yán)厲,說一不二,周身如有一層冰冷的隔離罩。同事們更不滿意她,但也越來越怕她。隨著時間過去,同事們慢慢開始服這個新科長,她的變化讓沈歡目瞪口呆,自嘆不如。
他的對面變成一張白墻,他不習(xí)慣抬頭看不見那張臉,但得慢慢適應(yīng)這種變化。羅小萍在里面的套間辦公,一個人一間。他頻繁地出入,只想看看那張臉,但那張臉始終平靜。他知道她有顧忌,怕外面的同事突然闖入。他隱隱能看到她眼里的慌亂,如一滴水,然而他從一滴水看到了大海。有一次,同事們都走了,她臉發(fā)紅,開始暗示他。他聽懂了,但他委婉地拒絕了。他希望她看出他對她的純潔,看出他柏拉圖式的情懷,看出她對他而言是一種安靜的享受,是美,是真。她懂了,目光里充滿羞愧與不安。她哭了,哭得毫無節(jié)制。
他開始聽到局長和她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不信,不僅僅因為他仍然能從一滴水中看到大海。她把所有有油水的事都交給了他,你看,她沒忘記他,她一點也沒有忘記他。所以他不信,一點都不信。他只是感覺自己有時有點累了,她眼中的水珠越來越少,成了一層朦朧的水汽。他成了一個穿越沙漠的跋涉者。
時間真快,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副局長退了。所有的科長都紅了眼。她也去競爭。他覺得她還是嫩了點,年齡,資歷,經(jīng)驗都不夠。局長在會上講話,講任用干部的新政策。大家的思路扭轉(zhuǎn)過來,目光都轉(zhuǎn)向了她。她年輕,能干,有學(xué)歷,并且還是女性。她自己也進(jìn)入了狀態(tài)。不怒自威,自信沉著。他覺得她像副局長了,有了副局長的氣勢。下面的評議上來了,上面的評議下來了,她得分最高,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副局長。他目瞪口呆,覺得一切都在意料中,又覺得一切期待成空。他覺得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他開始相信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
她當(dāng)副局長那天,他感到天都要塌下來了。
有人敲門,他緩過神來。他注意到陽光掃到西窗上了,已是下午。他不明白時間是怎么消磨過去的。敲門聲又響了,怪風(fēng)把門關(guān)死了。他知道是她,她其實有辦公室的鑰匙,但她知道他在,在等她。他打開門,她一臉溫暖的笑,但那些溫暖的笑高高在上,讓他觸手難及。他一直在猶豫是不是應(yīng)該感激她——她當(dāng)副局長了,科長的位置空下了;然而他沒有當(dāng)科長的自信了,世事難料,一個科長同樣有許多血紅的眼睛盯著呢。他沒給領(lǐng)導(dǎo)送過禮,連馬屁都沒怎么拍過——世道變了,他當(dāng)不上科長才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他當(dāng)上了。他知道是她幫的忙,她雖然什么也沒說,但他知道。局長來找他談話,同事們開始向他祝賀。同事們說你真是要好好干呀,才不愧羅副局長對你的栽培。他們的眼里都是曖昧,話語另有所指。他笑不出來,心里一片茫然。他還是無法感激她。
她坐下來,開始向他一件件交接待辦的工作。她的聲音很溫情,也很動聽,一點沒了往日的冰冷,但他依然感覺遙遠(yuǎn)。她交接得很仔細(xì)。一件,一件。他不斷點著頭,腦子里一片空白。她把自己那個漂亮的口杯留給他了,還有她繡著花邊的坐墊,好像想把自己心愛的東西都留給他。她的目光很燙,死死盯著他。他開始不由自主地抖。終于完了,她輕輕出了一口氣。他也出了一口氣,很重,像一顆炮彈沒有完成使命掉落在地上。她站起身說到外面坐坐吧。他站起身,窗外一片黯淡。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了。
他們出來,一前一后。他們站在路邊打車。一輛紅色的桑塔納過來了,他們坐進(jìn)去,都在后排。她緊挨著他。他聞到她灑的香水味兒了,頭開始發(fā)暈。他問,去哪。她微笑不語。
她把他帶到一家很上檔次的酒店,雅座。他看出了她的輕車熟路,一瞬間他想局長是不是經(jīng)常帶她來這兒。她點菜,下單,不便宜。菜上來了,她殷勤地給他搛菜。他感覺自己像個乞丐。她的臉一片緋紅,仿佛酒精在她體內(nèi)跳躍不止。他細(xì)瞅著她,開始有一種曾經(jīng)熟悉的感覺。他的局促與木訥,她并不介意,好像她知道他一直都這樣。她仍然對他微笑,給他搛菜。她幾乎不吃,他中午就沒有吃飯,卻也不覺餓。他非常困難地消滅她給他堆起的一個又一個堡壘,感覺不到胃的邊界在哪。
從酒店出來,天已經(jīng)黑透了,迷離的路燈像充滿曖昧的眼睛。她抓住他的手,很緊,像一把鐵鉗。他在心里判斷著這究竟是不是她的手。他感到了恐懼,一些分辨不清的東西纏滿了她的手。她招手,又一輛紅色的桑塔納過來了,她幾乎是把他拖進(jìn)了車內(nèi)。他又聞到了她的香水味,他的眼前一閃一閃的,六年前的她開始晃動,慌亂,安靜,散發(fā)著青草的氣息。
她打開門,輕輕地把他推了進(jìn)去。這是她的家。
他第一次來。四處看了看,好像很不錯。他的眼睛又落在她的身上微笑,但這次意義明確。他預(yù)感到將會發(fā)生什么,他好像也一直在冥冥中期待這樣的機(jī)會。這么多年了,這種念頭一直或粗或細(xì)地纏繞著他,他一直都在壓抑著對她肉體的欲望。她撇下他去了衛(wèi)生間,浴室里響起水聲。水聲如火,在一點點地燃起他恍惚遲鈍的知覺。她出來了,穿著白色的吊帶睡裙,出水芙蓉般清新。他感到了她的變化,也感到了自己身體某一部分的變化。她讓他進(jìn)去洗洗,口氣堅決,不容置疑。她命令的口氣傷害了他。他進(jìn)去了,胡亂地洗,心里溫馨的感覺在一點點消失。他知道她是無意的,但他不想再理解原諒。
剛從衛(wèi)生間推門出來,他便被她拉進(jìn)了臥室。她吻他,積極主動。他無法適應(yīng)。他一直以為應(yīng)該是由他來吻她。他恨她這樣,一種失望與憤怒的情緒上來了,如被魔鬼操縱著。他惡狠狠地扒了她的睡裙,她的身體很美,但激不起他絲毫的憐惜。她像感知了他被附體,對他的粗暴感到興奮,也很快活,毫無節(jié)制地呻吟。
他突然感到不對勁了,似乎他并不在她的上方。他看到局長在她的上面,而她在他的上面;局長的背后黑洞洞一片,一個更加兇猛的魔鬼張牙舞爪,相比之下他的那個攻擊力太弱。他做不動了,她的身體如一塊鐵,讓他感到恐懼。他喘不上氣,感到心里有塊疙瘩越來越大,越來越疼。他真的不行了,堅持著又動了幾下便癱軟在床上。他沒有聽到她歡快的叫聲,他沒有高潮,她也沒有。他的虎頭蛇尾是對她極度的蔑視,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樣子。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失望和憤怒,她覺得他騙她,連帶以前都一直是在騙她。他不敢看她,尷尬得無地自容。臥室里一片寂靜,他們幾乎都無法忍受,那些曾經(jīng)的溫情都哪里去了,他們眼睛里一片荒蕪。那個疙瘩的體積還在不斷地壯大,他疼得深深弓著腰,借助這個姿勢讓自己好受點。
電話鈴響了,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拿起了電話。她像是受了驚嚇,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她開始飛快地穿衣服,并告訴他她丈夫要提前回來了,就是現(xiàn)在。他爬起來穿衣服,突然心里一片輕松。臨出門時他跟她招呼了一聲,她正忙著善后,沒聽到,或者是聽見了但就是不想理睬他。他把門重重地關(guān)上,知道他們之間徹底算完了。那個慌亂、安靜的羅小萍徹底死了。下了樓,他跑了起來,就像逃亡。
他跑得氣喘吁吁,一種欲望升騰起來。他醒過來了,他發(fā)現(xiàn)他這時才醒了過來——在她那里,仿佛只是樂章剛開了個頭。他又摸到了心里的那塊疙瘩,越來越敏感,把他所有的痛感神經(jīng)都絞在了一起。一切都會好起來,他堅信。因為他看到了那個閃著夢幻光芒的酒吧。藍(lán)夢酒吧。
一個星期前,就是他得知她要當(dāng)副局長的那天,他來到這間酒吧。他從來沒有到過這種地方,確切地說,他都不知道這里是干什么的,可以干什么。但他走不動了,當(dāng)時羞辱吞噬了他唯一一點精力,他更加不想回家,他怕見到妻子后會徹底瘋掉。他急需一個陌生的地方讓自己徹底釋放出來。他知道這里有酒。有酒就行了,他幾乎已經(jīng)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
他坐下來喝酒,一杯接一杯,喝了一陣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清醒。吧臺里坐著一位姑娘,很年輕,一臉純情,衣服暴露得恰到好處。她盯著他看,像舊相識。他傻乎乎地對她笑,她非常有把握地坐了過來和他聊天。他沒有拒絕,他現(xiàn)在正想找一個什么人說說話。他們聊得很瘋,無話不談,天南地北。最終,他們都講起了各自的往事。姑娘的目光變得憂傷起來,像一塊布滿裂紋的玻璃,他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們繼續(xù)聊,邊聊邊盯著對方看。她安靜,堅定,眼里充滿了對他的真誠和情義。他想哭。
當(dāng)酒吧快關(guān)門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這位姑娘。姑娘愧疚地說,真不好意思,我是這里的工作人員,陪客人聊天是要收費的。如果有什么別的需要……他不等她說完,就把錢包掏了出來,把錢都遞給她,興奮得像個孩子。她目瞪口呆,但反應(yīng)很快,像一只兔子竄出酒吧。他沒想到她會這么羞澀。他追出去,想追上她,再談點什么。她向他笑,不想讓他追上。他看不見她了,心里并不失望,知道反正在這里可以找到她……
他進(jìn)去,看見她正同客人聊天。他要了一杯啤酒坐下來,另一個姑娘走過來想要搭訕。他搖頭,姑娘悻悻地走了。他們好像聊得還挺熱乎,沈歡聽到她發(fā)出的哧哧地笑;不一會兒,他們起身往外走。沈歡付了賬,也跟了上去。他們上了一輛出租。他困惑了,立馬也招來一輛,他讓司機(jī)跟緊前面那輛車,司機(jī)不情愿。他急了,說給雙倍的車費,司機(jī)不嘰歪了,死死咬住那輛車不放。
那輛車在一個偏僻的巷子停下來。沈歡也飛快地從車上下來,他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他在腦海里猜測那個男人的身份。他們往巷子里走,巷子深處一股垃圾腐敗的味道,燈光支離破碎。沒走兩步,那個男的像是急不可耐地突然側(cè)過身摟住了她,她還是哧哧地笑,男人把手伸進(jìn)了她的裙子里,她還在笑。笑聲如同一柄明晃晃的刀。沈歡坐在地上,腦子里一片空白。好久他才反應(yīng)過來,她是個妓女。他搖搖晃晃地往回走,一遍遍問自己,難道在這個世上,他只配愛一個妓女……
到家了,妻子已經(jīng)睡下。他洗了洗,躺到床上。他睡不著,盯著天花板,時間流動如欲結(jié)冰的水,到天快亮了他才有了睡意。妻子推他,讓他去天天超市買雞蛋。他機(jī)械地爬起來,聽妻子在耳邊嘮叨,天天超市的雞蛋促銷,五毛錢一斤,得抓緊去,不要磨蹭??禳c啊,要不沒了。到了天天超市,他發(fā)現(xiàn)一大群人在那里排著隊候著取號。他站著瞇了一會兒便被吵醒,睜開眼睛看見開始領(lǐng)號了,他趕緊擠上去拿。他討厭在人堆里擠,更討厭妻子的腔調(diào),所以他寧肯擠擠。還好他拿到了最后一張,第100號。一些沒領(lǐng)到票的人悻悻地走了。他又開始打盹,迷迷瞪瞪的睡意最香甜,等他再睜開眼,雞蛋已經(jīng)搬了出來,隊伍開始渙散變形。他沒想到買個促銷雞蛋如此麻煩,他強(qiáng)忍情緒耐心地等。像半個世紀(jì)一樣漫長的時間過去了,排在身前的人還是那樣多。他突然受不了了,快瘋了的感覺。他大聲吆喝道,我不排了,我不要雞蛋了,你們誰要我的票,我白送。無數(shù)只手向他伸了過來,粗糙的,細(xì)膩的,肥胖的,瘦骨嶙峋的……他手里的票沒了,手背上被抓出一道血痕。
從天天超市出來,沈歡在外面地攤上買了兩斤雞蛋,六塊錢一斤。貴了十幾倍,但他一身輕松。
街上的人多了起來。又是嶄新的一天。他抬頭看了看天,太陽是白色的,他一直以為這個鐘點的太陽應(yīng)該是蛋黃色的。陽光很亮,亮得他看什么都像不存在一樣?;氐郊遥拮诱吭谏嘲l(fā)上看電視。她沒想到他這么快就把雞蛋買了回來,轉(zhuǎn)頭對他綻開一個滿意的微笑。沈歡覺得妻子已經(jīng)很久沒這么朝自己笑過了,寬容和知悉一切的笑。他一呆,手中提著的雞蛋掉在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