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鐘 墨

圖｜不 在

“徐曉鈴！曉鈴！”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夏令營基地大門口出現(xiàn)。他的聲音有些怪異，故意壓低，卻又抬高聲音，以至于聲音有些尖細(xì)，可能是怕有人聽見，又想讓人聽見。

我剛剛由媽媽和外婆帶著在領(lǐng)隊老師那里報完名，她倆進(jìn)去查看宿舍情況，我故意留在外面，就是為了等這個男人。

他是我爸！

可是我得等媽媽和外婆離開基地才能去見他，于是緊張地對他擺了擺手，他可能是明白了，轉(zhuǎn)身就跑。那是條很短的路，然后會向兩邊分岔路，所以，這邊的人很快就看不見他了。

1

我來這里是參加小學(xué)生“小明星夏令營”的，因為我的夢想之一是成為大明星。我媽本來不支持，聽說這是我的第二夢想，第一夢想是當(dāng)教授，就想開了，也覺得我太內(nèi)向羞澀，上課不愛發(fā)言，也許通過這個活動能讓我膽子大起來。

那天早晨的陽光真好，我在宿舍門外等媽媽和外婆的時候，伸出右手掌，接著從樹葉的縫隙里透過來的陽光時，手上是形狀各異的光影，光影處的手掌紋絡(luò)特別清晰，最大的那個光影很像我今天的裙子形狀。

我很愛我今天穿的粉色裙子，寬吊帶，收腰，下面是A字形，還蓬蓬的。這倒沒什么稀奇?？勺钇恋氖俏胰箶[的下端，5個直角三角形的純白色蕾絲片隔開了粉色的裙布，5個蕾絲片的下端墜著銀鈴鐺，讓我走起路來與眾不同，因為會發(fā)出清脆的“叮當(dāng)”聲。

哦，鈴鐺是我某年的生日禮物，本來是拴在一個銀項圈上，我覺得我長大沒法再戴了，鈴鐺便被我拆下來；裙子是我今年的生日禮物，是我昨天央求外婆幫我把鈴鐺縫上去的。

“你真是個怪孩子！玩手都能玩得津津有味！”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媽來到我身邊，張口就是這話，雖然聲音很輕，但我還是有些反感。接著她說：“我們回去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明天早上起床可別忘了往身上噴花露水，這基地在海邊，蚊子實在是猖狂?！?/p>

“可不，我在外面和你媽簽字的時候兩條胳膊就咬了5個包。晚上老師才會把手機還給你們，到時記得告訴我們你在這里的情況?！蓖馄沤又覌尩脑捳f。

我點點頭。

看她們的身影走向大門的時候，我長出了一口氣，一想到接下來5天我要在這里度過，不免心中竊喜。

2

當(dāng)我看著她們的背影消失在短馬路左側(cè)岔路后，我飛快地跑向大門口，停在那里，高高地蹦著。隨著我的動作，5個小鈴鐺發(fā)出聲音，我加快了速度，鈴鐺的聲音變得有些雜亂。

我爸終于從短路右岔路出現(xiàn)，我拼命向他擺手，他向我跑了過來。

基地所謂的大門，其實是折疊式鋼條門，能讓汽車通行的那種?，F(xiàn)在為了家長送孩子方便，一直開著。

我們終于4只手拉上。

他很激動，我的情感很復(fù)雜。

他是我爸，但是聽我媽說在我3歲時他們就離婚了，我媽說他“沒正事”，都有孩子的人了，還每年有10個月地跑北京當(dāng)群眾演員，夢想成為王寶強，從群眾演員上升為男主角，然后大名遠(yuǎn)揚于全國?？墒钱?dāng)群眾演員幾個錢往家拿呀！他的孩子——我，怎么養(yǎng)活？再說他也不是科班出身，長得也一般，個子還小，在造船廠當(dāng)工人穩(wěn)當(dāng)?shù)牟皇峭玫膯?？瞎折騰什么呀？

我媽抱怨完他之后總是說：“做人要腳踏實地！不是金剛鉆，別攬那瓷器活兒！”

我媽不讓我和他見面，怕他帶偏我。當(dāng)然我們偶爾會見面，只是記憶中沒有長期持續(xù)共處過。我和他的聯(lián)系基本上是偶爾在手機上的微信，因為手機多數(shù)時間是在我媽手里，像現(xiàn)在這樣外出才能到我手。而且我媽早在我的手機里將他刪除，是我記住了他的微信號，偷偷再加上，講幾句話后再刪除他。這樣我媽就不能發(fā)現(xiàn)我們的聯(lián)系了。如果我們互相打手機，我媽十有八九是會發(fā)現(xiàn)的，從話費單上發(fā)現(xiàn)的。

天底下的媽媽可都是有當(dāng)偵察兵潛質(zhì)的人哪！

我告訴他我要參加“小明星夏令營”，封閉式訓(xùn)練，他說他會借此良機見我。

3

“你居然像我一樣想當(dāng)明星！”他摸了摸我的頭發(fā)，又蹲下去摸我裙擺上的小鈴鐺，“你真有心，把這個縫上啦！這還是你周歲時我送你的銀項圈。你媽沒起疑心嗎？”

“沒有。我告訴你了，希望我們有個暗號能隨時聯(lián)系上，白天手機是不在我手里的?！蔽易屑?xì)看著他，仿佛第一次看到他，發(fā)現(xiàn)他真的真的，一點兒沒有當(dāng)明星的外貌潛質(zhì)。

“幾點集合？”

“9點半開營儀式！”

“還有一個半小時，那我輔導(dǎo)輔導(dǎo)你吧！”

我睜大眼睛狐疑地看向他，直到把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本來想給你個驚喜，現(xiàn)在告訴你吧，許爭的新片《阿甲在旅途》我是男二！下個月就開機！”

“哇！你好棒??！他導(dǎo)演的電影都能用你，而且是男二！上部電影可是10億票房啊！全國第一！”我又用狐疑的眼神看向他，“為什么選你？”

“因為我……”他撓撓頭，“我天生有喜劇細(xì)胞。”

我沒發(fā)現(xiàn)，真的沒發(fā)現(xiàn)，倒覺得他額頭上天生的三條皺紋讓他看上去像有點兒悲劇細(xì)胞。

“這幾年我讀了中戲自修班，白天打工演戲，晚上上課，所以沒怎么來看你。去年的畢業(yè)話劇《想吃麻花現(xiàn)給你擰》我的男三演得好，他發(fā)現(xiàn)了我。咱先出去到那條路上，我告訴你表演最重要的幾點?！?/p>

我緊緊拉著他的手就往外走，后面?zhèn)鱽砹藥ш犂蠋煹暮魡韭暎骸澳俏煌瑢W(xué)，進(jìn)了基地不可以再出去了。”

“他是我爸！”我大聲回答。

老師大喊回應(yīng)我：“快點兒回來！”

我們趕緊小跑著到了他說的地方，“我早選好了地方，就告訴你重要的三點，我自己總結(jié)的……”

“嗷——”瘋狂的聲音和人一起撲了過來。

可是事先我們誰也沒發(fā)現(xiàn)有人過來。

4

我媽一只手緊緊拉著我的左胳膊，外婆的一只手緊緊地拉著我的右胳膊，她倆騰出的手不約而同地抓住了我爸的手臂。

只聽我媽狂風(fēng)暴雨般地吼叫：“你怎么知道這里？你怎么來了？做你的明星大夢去！碰我女兒干嗎？你還嫌害人不夠嗎？你這人自私自利，只知自己的狗屁夢想，不管孩子不管家！錢呢錢呢錢呢……”

外婆也在一旁幫腔。

我受不了這樣的場景，換哪個孩子也受不了：一個大男人被兩個女人前后左右搖擺撕扯著，要是布娃娃早就撕碎了，況且他是我爸！

我也發(fā)出“嗷——”的一聲，“別拉我！也別拉他！”

她倆先撒開拉我的手，接著撒開拉我爸的手，睜著吃驚的眼睛望著我，不敢出聲了。

這時候，夏令營帶隊老師也過來了，她倆像看到救星一樣撲了過去。

我媽說：“老師！你們怎么不看好孩子，就這么跑出來了？要是壞人拐走孩子怎么辦？這樣子哪個家長能放心？我要退營！”

老師的臉都嚇白了：“這不是孩子爸嗎？當(dāng)時就告訴我了。我是聽見吵吵聲才過來看的?！?/p>

我媽和外婆還是不依不饒吧啦吧啦地說個沒完，那架勢剛才我真是被壞人綁架了。

我爸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我媽：“這是20萬，密碼是曉鈴的生日，這幾年的生活費夠了吧？我還會繼續(xù)給你們?！?/p>

我被老師拉著手要往大門那邊走。我假裝不耐煩地原地晃了幾下身體，鈴鐺又響了。

我爸輕輕地點點頭，然后大聲對我媽說：“我現(xiàn)在馬上就回北京，那邊有個劇組等我呢。”

不是這樣的，我們約好的，他“陪”我5天。

5

夏令營基地不算大，一個對面都是房子，一個側(cè)面是特別高的石頭墻壁，其實就是山體，估計得會輕功的人才能飛過去，另一面是大海。我們的宿舍是一排平房，建在不算高的崖壁上，海鷗在窗邊飛翔著，我推開窗往外低頭看，原來窗外有兩個書包寬的地，鐵柵欄圍著，地上有點兒香腸粒，吸引著海鷗過來吃。

第一件事，是怎么和我爸每天多見面，我爸肯定會在大門口張望我，我們室外活動是個兩層錯開的圓形操場，但是不和大門相對，他在門口是看不到我的。

其實，我挺想和爸爸多待的。因為平時，他也沒有機會帶我出外游玩。我也想知道他當(dāng)演員的經(jīng)歷，還有，他見過我喜歡的演員鹿晗嗎？許爭本人幽默嗎？演員哪來那么多眼淚流出來，被導(dǎo)演掐的嗎？

6

食堂離大門很近，老師帶我們?nèi)コ晕绮?，我就往那邊看，真看見我爸了！他對我擺擺手，我蹦了幾下，鈴鐺發(fā)出聲音。

老師說，午餐后要回宿舍午休，不可以在外面待著。

我飛快地吃完飯，手里舉著沒舍得吃的炸雞排就要往食堂外面跑。

“徐曉鈴！不可以邊跑邊吃東西！”老師在后面叫我。

“嗯，我現(xiàn)在不吃，待會兒吃?！?/p>

我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大門口，將雞排從鋼門縫隙處遞給外面的我爸。

我說：“給你的！別的炒菜我也拿不出來?！?/p>

“閨女你自己吃吧！我吃完飯了。”

“這個好吃??！同學(xué)都最愛吃這個?！?/p>

“小孩子喜歡吃的東西大人未必，我就不愛吃?！?/p>

我狐疑地看著他，下意識地把雞排從鋼門縫隙中收回來，咬了一小口雞排的邊兒，小心翼翼地嚼著，說：“特別好吃??！大人也肯定愛吃，我媽就會吃的?！?/p>

我爸笑了，接過我從門縫遞過去的雞排，咬了一口，“那咱倆合吃！”

吃完雞排，我爸從褲兜里掏出錢夾，從里面摸出一張照片，遞給我，說：“鹿晗簽名照，我請許爭導(dǎo)演幫忙，中間繞了7個人才拿到的，收好別折了?！?/p>

我興奮地吻了好幾下照片，我爸收住了一半笑容，“他比你爸親嗎？”

印象中，我沒有親過爸爸。

我爸好像眼睛濕了，說：“你帶隊老師和我說了，不讓我這樣看你，怕影響你?！?/p>

“真的不行嗎？”

我爸點點頭。

我回宿舍就把裙子換了下來。

什么時候能見我爸，什么時候我再穿它。

同宿舍的譚艾說我沒出息，好不容易擺脫父母，何必自討苦吃？

哼！她懂人世間復(fù)雜的情感嗎？我不想和這么幼稚的人講我家的事情。

7

“小明星夏令營”的重頭戲是小品表演，練好了，才正式表演，會錄視頻，再刻在光盤上給家長做紀(jì)念。

女生拿到手的本子是張子棟演過的巨搞笑的《招聘演員》：導(dǎo)演要求應(yīng)聘者一個人表演出兩個人和2000人的場面。這是專給女生準(zhǔn)備的本子，男生的卻是馬麗演過的小品片斷。

表演老師說：“就是要反串！這樣難度就會很大，可要是沒有難度，你們來有什么意思?。恳木褪翘魬?zhàn)自己！成就自己！”

這個小品女生演都挺不好意思的：就一個人在那里躥來蹦去地表演，像個傻丫頭！

表演老師說：“演員還會顧及面子嗎？需要范冰冰往泥水里躺時，她也得躺！都要有這個過程，不吃苦怕丟人就能當(dāng)明星那真是夢想了！”

我下意識地學(xué)張子棟的動作，可他那兩條大釘子似的細(xì)長腿這么彎過來，那么繞一下，我實在是不好意思完全給做出來。就這么輕微地動一動，我的臉都紅了。

可老師說只能給半天的訓(xùn)練時間，明早就正式錄像。

8

晚上，一拿到手機，我就跟我爸說了表演小品的事。

我爸贊同老師的意見：“你們花錢出來是學(xué)習(xí)！這樣的表演實際上是雙重練習(xí)，一是練習(xí)表演，二是練習(xí)膽量，有意義的。你在表演的時候放棄自我，把自己當(dāng)?shù)谰撸崮膬菏悄膬?，演什么是什么。好不好？?/p>

話是這么說，其實我也懂，可是我放不開??！

我爸在附近的賓館住，他讓我打開微信視頻，看他表演。我沒同意，因為我知道怎么表演，張子棟的視頻就在手機里存著，只是不好意思不敢啊！

我爸想了想，“你等著！”

畢竟我爸是演員，畢竟我爸要出演票房導(dǎo)演許爭的新片，畢竟我爸還算是中戲畢業(yè)的！他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

9

我聽見窗戶外面好像有人叫我，還故意壓低了聲音：“徐曉鈴！你在哪個房間？我在窗外，你打開窗戶！”

天哪！是我爸的聲音！是真的嗎？是叫我嗎？這個夏令營基地算是封閉空間，難道他真是爬上懸崖到這里的？

我打開窗戶，真的是我爸！他一看見我，歡喜極了。

“爸，你是怎么上來的？”

“懸崖下有條鵝卵石砌的小路，你沒發(fā)現(xiàn)吧？即使沒有它，我也會爬上來?！?/p>

我突然覺得我爸他好偉大！

“我現(xiàn)在就給你表演，你看好了！”

譚艾也跟我到窗戶前。我爸在窗戶外面那兩個書包寬的地方表演起來，兩條腿左彎一下，右繞一下，時不時地碰上后面的鐵柵欄，他表演兩個人和2000人的場面呢。

我爸讓我表演給他看，這時我才想起來：我要換上我的粉色裙子，因為我要在表演時讓鈴鐺響起來，讓大家完全關(guān)注臺上的我。

鈴鐺隨著我的動作叮當(dāng)作響，譚艾在我身后跟著我的動作。

“對！你們忘記自己，把自己當(dāng)?shù)谰?，?dāng)……鈴鐺！攝像機才是第一位的。忘記自己，才能忘記周圍的人，鈴鐺在響，周圍的人都不存在，就好好表演就行了?！?/p>

我爸那么大個人都忘我了，我倆當(dāng)然也跟著就忘我表演著。

直到帶隊老師站在我們的面前，我們才發(fā)現(xiàn)。她吃驚地看著窗外：“你怎么在這里？”

老師遲疑了一下，說：“那你從窗戶進(jìn)來吧！外面不安全。半個小時后你走吧，別影響孩子休息。”

萬歲！我和譚艾抱住了帶隊老師。

我爸跳窗戶進(jìn)來后，我發(fā)現(xiàn)他的身上有無數(shù)個被蚊子咬的包。

表演老師說我表演得特別好，完全不像本我——羞澀的小女生，甚至有些二愣子的感覺。我爸說，那就對了，張子棟就那樣唄！

帶隊老師將我表演的視頻作為代表特意上傳到夏令營家長群里，我媽發(fā)了一大堆伸大拇指的表情！還有一大堆哭泣的表情！

10

我媽來接我時，我很鄭重地和她在路邊站著談話：“你以前對我爸的評價我覺得是錯誤的。他不是沒正事，是有夢想；他不是不管我，是你不讓他靠近我。至少吧，你不應(yīng)該這樣控制我的生活，我有權(quán)利，他也有權(quán)利，我們要見面，相處。如果你再不同意，我可能會自己去找他，現(xiàn)在手機就可以訂機票?！?/p>

當(dāng)然，我也把我爸出演許爭導(dǎo)演新片的事告訴她。

她一路上不說話。

我也不說話。

只聽鈴鐺自己在說話。

進(jìn)我家小區(qū)時，她說：“你告訴他，晚上一起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