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舒白
讀過卡夫卡作品的人,總會從他的字里行間,讀到諸如孤獨、恐懼、絕望、威脅、謊言、審判、衰落、毀滅、死亡等字眼,這些文字像暗夜的幽靈一樣游蕩在他的作品中,幾乎構成了他作品的全部主題。
為什么會這樣?怎樣解讀卡夫卡?
也許是到了一定年齡,讓我的眼界越過了浪漫和狹窄,越過了浮夸和榮耀,更能懷著手足之情來理解卡夫卡了。在卡夫卡短暫的四十年里,似乎從來沒有看到他生活的明麗,或者說亮色,那怕是一抹??蓱z的弗蘭茨,他是多么痛苦,多么無耐!他痛苦于他的家人,痛苦于他的訂婚;他無耐于房東的嘮叨,無耐于噪音的打擾,無耐于一成不變的保險機構……
卡夫卡是猶太人,出生在布拉格,這為他打上終生的烙印,成了他永恒的標簽:猶太人,布拉格,仿佛是西臘神話中的巨石與西緒福斯,彼此成為互為手足的墳墓。正如卡夫卡在一次療養(yǎng)中,出發(fā)前家人送他,當電梯將行李運送到一樓時,卡夫卡竟然指著一只箱子說“請搬這口棺材”,難道這是他對自身命運,乃至那個時代的預言?
卡夫卡生活在無處不在的痛苦和矛盾中,家庭、父母、工作、戀愛、疾病,這一切形成了不可抗拒的力量,宛若城堡的迷宮,任憑他左撲右突,就是出不來,無可奈何只能是“活著死,死著活”。
卡夫卡的慘敗
先讓我們梳理一下卡夫卡的慘敗。他的慘敗可以說無處不在。
包括他與四個女人的交往。與第一個女友菲利斯·鮑爾反反復復的訂婚、分手,到在療養(yǎng)院遇見的第二個女人,再到與他作品的翻譯米蓮娜的戀情,以及在他生命的最后階段遇到的多拉(只有這個女人,陪伴到他生命的最后時刻)。在與女人的交往中,也有過詩情畫意,諸如在森林里草地上為米蓮娜朗誦詩歌的浪漫和激情,但是這些帶著愛情珠露的甜美終究抵擋不了恐懼的折磨,最后只能灰飛煙滅。
再看他與父親的關系。這種關系我們在他《致父親的信》中有所了解,在卡夫卡的傳記里,也詳細寫了這封信的情況,包括最后,他把這封信交給女友米蓮娜保存的細節(jié)??ǚ蚩ǖ倪@封信,至少是可以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案例研究媲美的:父子斗爭是人類歷史的一種恒長現(xiàn)象。這種疏離和恐懼,導致他在最后病重之時,也不愿意將真相告訴父母,不愿意讓他們來到身邊。
還有那家職工工傷保險機構。每天一成不變的日程,繁重的工作,使得這個機構成了“令人絕望的合法的陰曹地府”,最后,十九世紀西班牙的流感導致他在黃金小巷的出租房里吐出第一口鮮血——肺結核病,這場疾病把他推向“整體上的破產”。
這種種因素的疊加,使得卡夫卡“無休止的失眠、頭疼、持續(xù)發(fā)熱的癥狀、緊張”,恐懼浸透他的身心,讓他“與菲利斯不可能一起生活。與任何人一起生活都是不可能的”。從而在卡夫卡的世界里,成為“一個禁欲者的時代,一個黑暗的時代,一個冰冷的時代”。
亦如他寫的一段話“在巴爾扎克的手杖柄上寫著:我在粉碎一切障礙。在我的手杖柄上寫著:一切都在粉碎我。共同的是‘一切?!睆闹凶屛覀兛吹搅怂c巴爾扎克,乃至尼采的不同。巴氏和尼氏是要粉碎這個令人窒息的世界,而卡夫卡則被這個“在和平中你寸步難行,在戰(zhàn)爭中你流盡鮮血”的世界粉碎了??ǚ蚩ǖ乃饺松裨?/p>
然而,這也許正是他的魅力所在,正如加繆說過的一句話:“在一出好的悲劇里,所有的角色都有他們自己的道理。”卡夫卡的不幸,是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是他對這個世界災難性的獨特認知;卡夫卡在作品中消化了他的慘敗,鑄就了他不朽的私人神話,成就了“一個寫作的時代”。他于柔弱中反抗,在死亡中永生。
他有八本八開的筆記本,記錄了他在祖豪等地療養(yǎng)時的所思所想,其中涉及宗教和哲學方面的問題,包括善與惡、真理與謊言、異化和救贖;他租住的黃金小巷二十二號狹小房間,成了“一位真正的作家的修士房”。那段時間,在一九一六年和一九一七年相交的冬天,是他最后一次整夜沉浸在創(chuàng)造的興奮中,他滿懷幸福和自豪地寫著作品,寫就了《致科學院的報告》,《城堡》的習作等作品?!拔颐鎸煞N選擇地:動物園或是馬戲團,我沒有猶豫。我對自己說:積聚你身上所有的力量進馬戲團吧,這是條出路。動物園只不過是一個新的鐵籠,你一旦到那兒,就會失去自己?!痹谛≌f《城堡》里,在K.的身上也費盡了筆墨。
兩部小說,一個寫動物,一個寫人,卻是殊途同歸:為了講述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一個以謊言敬奉為神明的法則;為了闡明一個道理,打破世界的秩序,在這樣的世界中,其結果只能是精神崩潰,如同K.一樣(卡夫卡的預言何其準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對猶太人的屠殺,他的親朋好友在集中營被殺害)。正如作者在后記中所說:“如果卡夫卡擁有雙重幸運——首先逃脫了肺結核、然后逃脫了集中營,那么,他可能在人類文明的浩劫之后,什么都認不出來了。他的世界己不復存在,活下來的,只有他的語言?!?/p>
從卡夫卡傳記中還讀到,卡夫卡內心力量的強大,其力量遠遠大于外界向他施加的各種壓力;他嚴格地遵從自己內心世界法則,創(chuàng)造自己的精神生活,正如他所說:“在身體與靈魂完全健康的地方,不會存在精神生活。”“這是因為只有當我把世界升華為純粹、真實和永恒的時候,我才能夠得到這樣的(非常罕見的)幸福。”這是卡夫卡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義和目標的最有名且最言簡意賅的評論之一。
卡夫卡的好友、編輯他著作的勃羅德對他的評價很準確:“你幸福地處于你的不幸之中。”種種不幸,恰恰成就了卡夫卡私人的神話——“卡夫卡的小說展示的是一個充滿幻想而又一絲不茍、嚴密真實的世界,將會成為永恒的誘惑留在地平線上”。(薩特語)
這本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出版、德國研究卡夫卡專家萊納·史塔赫博士撰寫的《領悟年代:卡夫卡的一生》,用全新的視角,展示了卡夫卡的生活、寫作細節(jié),并且對卡夫卡的著作進行了闡釋,用翔實的材料記錄了他的精彩一生。再一次展示了那個時代敘事文學厚重、多姿的全景。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部大作不但獲得了在德國很受贊賞的“海米托·馮·多得勒”文學獎特別大獎,而且其作者還被研究卡夫卡的學者看作“卡夫卡傳記的標準作者”,大量有關卡夫卡的研究和著作都以史塔赫的著作作為重要的資料和索引出處。這本書無疑對于理解卡夫卡的作品大有裨益,是卡夫卡迷們的最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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