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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事二章

2018-03-19 05:18王平
湖南文學 2018年1期
關鍵詞:巷子大媽老師

王平

姚大媽與何不吾

城里不準養(yǎng)狗,這是政府規(guī)定了的。何不吾卻養(yǎng)了一條,還差點咬了姚大媽,這就使她很生氣。姚大媽是街道治保組長兼衛(wèi)生委員,她有義務保衛(wèi)巷子里廣大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她懂得“義務”這個詞的崇高含義,就是不要錢。不要錢去保衛(wèi)廣大人民群眾,姚大媽認為這是個崇高的事業(yè)。

她要想辦法,解決何不吾養(yǎng)狗的這個問題。她認為,這不但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而且是一個性質(zhì)很嚴重的問題。

第一,何不吾違反政府法令。政府三令五申不準養(yǎng)狗,何不吾偏偏就要養(yǎng)。到底是政府大還是何不吾大?你有錢,有錢算什么?

第二,何不吾的狗妨礙她檢查工作。姚大媽最熱愛檢查工作,她仿佛就是為了檢查工作才愿意到這個世界上來的。雖說如今,她有了幾分隱隱的悲哀,上頭布置的檢查項目,比先前少多了。

這樣,狗比何不吾犯的錯誤更嚴重。

那日,姚大媽率領周三嬪母也,按慣例戴上紅袖箍,拿著可裝三節(jié)一號電池的手電筒(她的心愛之物),挨家挨戶檢查衛(wèi)生。她無端覺得重點檢查的應當是何家,這就很有意思。何家在巷子里新砌的一棟樓房剛剛竣工不久,但姚大媽還尚未登過何家的門。盡管姚大媽心里明白,整條巷子十六個門牌號碼四十二戶人家,最衛(wèi)生的恐怕就是何家了。

聽說何家墻壁上貼著高級墻布,聽說何家臥房鋪了地毯,還聽說何家客廳里掛著一幅好大的畫,畫了一個沒穿衣服的洋婆子,一對奶子嚇死人。

但是姚大媽就要檢查何家的衛(wèi)生。從白以為最衛(wèi)生的人家里找出不衛(wèi)生,這是姚大媽最覺愜意的事情。她就是想到何家去找出點不衛(wèi)生來。

敲何家的門,何家就得開。問做什么的,檢查衛(wèi)生的!

姚大媽想好了幾處重點檢查項目。這幾處地方連周三嬪馳也沒告訴。在別的人家,姚大媽最喜歡檢查泡菜壇子,泡菜壇子曾使她聲名大振。辦事處劉主任專門表揚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衛(wèi)生死角,且研究決定,將泡菜壇子列為指定檢查項目,在轄區(qū)內(nèi)所有居委會試行,再上報區(qū)里,建議區(qū)政府在全區(qū)推廣,繼而向全市推廣。雖說姚大媽是嚼著尹婆婆家的酸豆角和酸黃瓜,并非有意地從她家泡菜壇子的盛水槽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群活潑而不可愛的孑孓的。

姚大媽從不喜歡沾人民群眾的光,僅僅喜歡拈人家泡菜壇子里的東西吃而已。拈法也與眾不同。一般人用拇指跟食指拈,她卻用拇指跟中指拈。這樣拈出一種蘭花指的形態(tài),無疑顯得又衛(wèi)生又秀氣。至于吃得比周三娭毑多,那是另外一回事。

可惜何家沒有泡菜壇子。這是姚大媽從何家保姆的嘴巴里打聽到的。何家保姆是個鄉(xiāng)里女人,鄉(xiāng)里女人老實,問什么,說什么,不問什么,也說什么。這樣姚大媽曉得何家兩公婆半晚上經(jīng)常扯皮吵架,曉得墻上那幅光屁股的洋婆子畫值兩千塊錢,還曉得“他家的廁所里可以坐著屙屎呢”!

就是不曉得,何家新近養(yǎng)了一頭狗。

何家有門鈴。姚大媽不按門鈴,用手使勁拍。

那保姆剛開門,忽地一下就竄過來那頭該死的畜生。

后來姚大媽詰問那鄉(xiāng)里保姆,為什么不向她反映這個新情況。鄉(xiāng)里保姆顯得很無辜。說,喂狗有什么了不起?鄉(xiāng)里家家戶戶都喂狗呢。

姚大媽就愈加生氣。說,鄉(xiāng)里準喂城里不準喂!鄉(xiāng)里保姆于是囁囁嚅嚅。

如今社會,“不準”做的事也少了,“準”做的事反而多了,連亂搞男女關系都沒人抓了。所以世風日下。姚大媽不免深深緬懷先前的那些歲月。她手上的這只電筒,曾經(jīng)照過多少“四類分子”“階級敵人”的嘴臉啊!

就算還有些“不準”吧,也就不過諸如“不準隨地吐痰”“不準隨地大小便”之類,無論如何沒有“不準階級敵人亂說亂動”來得過癮。那時候即便“準”,也“準”得痛快,譬如“只準你老老實實交代”。何況先前不準的,如今大都準了,先前準的,如今反而不準了呢?

姚大媽裝了一肚子困惑。不過這并未使她消化不良。姚大媽食欲很好,每頓兩碗飯,菜好還要多裝??措娨暱吹霉笮Α.斎挥袝r也賠幾滴眼淚。還打麻將,近些年又興打麻將了。

她常常跟周三娭毑、楊玉蘭,還有對門的萍妹子打麻將。要不一下午,要不一晚上,打得酣暢淋漓。姚大媽還用八十五斤全國糧票換了一副麻將回。那販子先說一百斤,姚大媽說七十斤。販子又說九十斤,姚大媽再說八十斤。結(jié)果八十五斤成交。

都說那副麻將好,劃得來。姚大媽很高興。還有人說,巷口子的王四海也用全國糧票換了一副,花了九十斤,還沒有這副大。姚大媽更高興。

再說那頭狗竄過來,著實嚇了姚大媽一跳。棕黑色,兩只耳朵刀削般的尖。也不作聲,張口就逮住姚大媽的褲腳。姚大媽身子一軟,險些肥肥胖胖地倒在地下。幸虧周三嬪馳從背后將她支住,再加上何不吾兩步從里屋跨出,喝住那畜生,一起慘案方才幸免。

沙發(fā)上坐了半日,直待那保姆沏上一杯茉莉花茶,姚大媽驚魂才稍稍安定。周三娭毑卻早早嘬一張癟嘴,嗞嗞地抽起了何不吾替她點燃的香煙。姚大媽不抽煙,但她曉得這是外國煙。萍妹子的煙攤上就有這種煙,三個五字連在一起。蠻貴。

姚大媽又用眼睛去搜那頭狗,而且試圖從眼睛里放射出嚴肅的光芒來。狗卻不見了蹤影。只有何不吾坐在她對面,蹺著二郎腿,笑容可掬。背后墻上,就掛著那幅一絲不掛的洋婆子的畫,不但奶子大,屁股也大。姚大媽渾身覺著燥熱,跟何不吾說了一些摸頭不著腦的話。后來不知怎么竟糊里糊涂就從何家出來了,衛(wèi)生也忘了檢查。只記得何不吾客客氣氣把她送出門來,連聲說,有空來坐,有空來坐!

姚大媽心里卻很不是個味道。雖說那天何不吾笑容可掬,但進門就遭那頭狗咬住褲腳的印象實在深刻。而且那畜生不聲不響,沖上來就一口。分明是受過訓練,受人唆使!

周三娭毑倒癟嘴癟腮頗為自得,逢人就說,有錢怎么啦?我們?nèi)z查,照樣遞三個五,泡茉莉花茶呢。周三娭毑早年也曾出任過居委會的治保組長。文革初期,曾跑到街道革委會及區(qū)革委會,操一口寧鄉(xiāng)腔,嚴正聲明她誓死捍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絕不是走資派。搞得走資派和非走資派都哭笑不得。周三娭毑便頗有幾分得意,打算還要跑到市革委會去嚴正聲明,結(jié)果半路上被她老倌操一口湘潭腔罵了回來,說,你算筒卵走資派!再發(fā)神經(jīng)老子一個嘴巴抽死你!

周三嬪馳被免職,實在是因為她太好吃。加之鼻子又尖,每每中飯晚飯時分,巷子里哪家炒了點好菜,她隔好遠都聞得到油煙子氣,裝一碗白飯就拱到哪家去了。問題是她吃了哪家的菜,就不堅持原則了。比方巷子里李福爹家當知青的孫子偷偷返城,還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躲在屋里用手搖唱機聽《何日君再來》,她明明知道卻不反映情況,就因為吃過他家好幾回豆豉辣椒炒肉跟火焙魚。于是周三娭毑反倒被別人反映情況,說她階級立場不穩(wěn),禁不起李福爹這個資產(chǎn)階級糖衣炮彈的攻擊。因為李福爹的成分是資本家,李福爹只能暗暗叫屈,作不得聲。孫子也倒了霉,關了幾天,被遣送回了江永縣的知青點。

周三娭毑被免職后,姚大媽旋即繼任。顯然,姚大媽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拒腐蝕永不沾,頂多不過只吃別人家一點泡菜。她這個治保組長當?shù)梅Q職得多。當然,巷子里好多人猜測,反映周三嬪馳情況的其實是姚大媽。只有周三嬪母也不清白,蒙在鼓里。

在這條巷子里,幾乎人人都曉得人人的底細。早先大多住的是些有錢的資產(chǎn)階級,后來住進了些無產(chǎn)階級。慢慢的,資產(chǎn)階級沒什么錢了,跟無產(chǎn)階級大抵相安無事了。不料文化革命又陡然一變。“無”呀“資”呀又鬧得一塌糊涂。哪家不曉得哪家的糗事呢?

可是新近搬來的何家,其底細如何姚大媽一無所知。僅僅從外表看去,何不吾除了擁有一對招風耳外,走起路來還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

何不吾花六千塊錢買了湯五四那棟破屋,半年間砌了棟兩層新屋。當然是做生意賺了錢。據(jù)說是倒騰鋼材,俗稱“提籃子”,即做轉(zhuǎn)手買賣,主要是六碼絲跟螺紋鋼。但到底賺了多少,無人曉得確切。膽小的猜八萬,膽大的猜十萬。

姚大媽記得文革時抄家,巷子里的首富是彭虞階。解放前天倫造紙廠的老板,也不過抄出一萬塊錢存折八千塊公債。這在當時確實是一筆令人目瞪口呆的數(shù)目。另有兩千元現(xiàn)金,還得搭幫姚大媽的革命警惕性。當時她協(xié)助紅衛(wèi)兵抄家,無意從一捆碼在屋后的竹竿中發(fā)現(xiàn)了蹊蹺。其中有根較粗者,檔頭的竹孔內(nèi)塞了團黃泥巴。姚大媽懷疑是做的什么記號,便順手抽出,讓紅衛(wèi)兵將其劈開。果然,其中竟然塞著好幾卷捆得梆緊的鈔票。

紅衛(wèi)兵當即一腳將彭虞階踢跪。彭虞階磕頭如搗蒜,大呼:“我罪該萬死!我罪該萬死!”

彭虞階當了大半輩子資本家,解放后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公私合營三面紅旗大躍進,最后不過就藏下這點錢,卻因一個“此地無銀”的蹩足伎倆,被抄得精光。何不吾呢,如今不費氣力一年恐怕賺得到三萬五萬的吧。

姚大媽覺得世道真的變了,覺得這些人賺錢賺得太容易。而且何不吾搬到這巷子里來,顯然別有用心。這巷子不起眼,僻靜。以前沒人認識他,無招風之嫌,因此落得自在。進進出出一部雅馬哈,屢屢也把老婆搭在后座,腳一踩,雅馬哈一沖,巷尾到巷口,眨眼就不見了,好久還聞得見那婆娘身上飄出的香氣。

何不吾偶爾也安步當車。碰見姚大媽,旋即一笑。姚大媽也只好一笑,心里頭卻很有些忿忿然。她認為何不吾是皮笑肉不笑,像個演戲的。

何不吾確乎當過一回成功的“演員”,而且進入角色長達一年有余。這是姚大媽有次去區(qū)里開會,無意中聽到別人說的。那人得知何不吾搬到姚大媽的巷子里來了,便說,了不得呢,何不吾是個人物呢。姚大媽連忙探問究竟。那人說,他原來當知青時,為了搞病退回城,在鄉(xiāng)下裝了整整一年瘋子,還當著眾人一坨一坨吃屎,吃得津津有味!送他到醫(yī)院去電療,反應跟真的瘋子一模一樣呢!

姚大媽聽完,嘴巴張得好開。問,那后來是怎么識破的呢?被他女朋友的一封信拆穿的呀。那人回答。

原來何不吾的女朋友是另外一個知青點的知青,是唯一知道他裝瘋的人。她寫信鼓勵何不吾,要他像小說《紅巖》里裝瘋的共產(chǎn)黨員華子良一樣堅持下去,“堅持就是勝利,曙光就在前頭”。不料這封信被別人拆開看了,當即向上面檢舉,這場堅持了整整一年的騙局才終被揭穿。

此后,姚大媽對何不吾更添上一份戒心。而且,他還養(yǎng)了那么一條可惡的狗。那條狗妨礙她檢查衛(wèi)生,還撕她褲腿。簡直狗仗人勢!

就算政府如今提倡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可是并沒有準許養(yǎng)狗。何不吾卻竟然敢養(yǎng)。姚大媽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她是治保組長,她有權(quán)執(zhí)行政府法令,她有權(quán)禁止養(yǎng)狗,有權(quán)檢查衛(wèi)生!

何不吾在城里養(yǎng)狗,這是個嚴重問題,而且是個性質(zhì)嚴重的問題。萬一咬了人怎么辦?搞不好還會得狂犬病呢。姚大媽聽崽說,好狗身上也有狂犬細菌。姚大媽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褲腳,果然就有點不舒服,好像螞蟻在爬。勒起褲腳細細察看良久,卻什么痕跡也沒有,但內(nèi)心的憤懣愈發(fā)加劇幾分。

下午,楊玉蘭萍妹子幾人,又邀姚大媽打麻將。姚大媽手有些發(fā)癢,忍住沒打。她徑直到街道辦事處找劉主任反映情況去了。

回到家來卻一臉晦氣,吃晚飯時無緣無故罵了崽一頓。姚大爹問她怎么了?她把筷子重重一摔,說怎么了怎么了?如今有錢能使鬼推磨!

家人被她搞得莫名其妙。看電視時,差點又和崽吵起來。一個要看二頻道,一個要看四頻道。在對花鼓戲和足球賽的抉擇上,兩個人產(chǎn)生了原則性的分歧。結(jié)果崽賭氣沖出去了,半晚才回。姚大媽又有些后悔,想起大崽二女都在外地工作,身邊僅留滿崽一人。為了別人一條狗,竟跟自己崽過不去,何苦呢。

次日一早,姚大媽提菜籃出門,打算稱兩斤滿崽喜歡吃的鱔魚。滿崽特別喜歡吃她做的黃燜鱔魚。剛到巷子拐彎處,恰好碰到何家那個鄉(xiāng)里保姆,提一只破舊不堪的人造革旅行袋,哭喪著臉走來。

姚大媽覺得奇怪,問她怎么回事。那保姆說何家把她辭了。姚大媽問為什么?保姆說何家嫌她嘴巴多。姚大媽心里一沉,半天沒說出話來。那保姆卻喋喋不休,說,在他家做了大半年,口都閉臭了,還嫌我嘴巴多,受盡了氣!狗都吃得比我好呢,天天吃牛肉!

姚大媽看了看那保姆紅潤潤一張臉,似乎沒看出什么營養(yǎng)不良的跡象。也找不出什么安慰話,想了想,從兜里掏出兩塊錢,塞在保姆手里。保姆一副感恩不盡的樣子,忙不迭地接了。

姚大媽于是很滿足。

中午,合家高高興興吃了頓鱔魚。

日子也就這樣打發(fā)了。何不吾賺他的錢,砌他的屋,養(yǎng)他的狗(咬了人活該他倒霉),實在與姚大媽風馬牛不相及。政府都不管他,她管他做什么?姚大媽照例每月挨家挨戶收糧折子發(fā)糧票,收掃街費,投身于春季、秋季或冬季聲勢浩大的愛國衛(wèi)生運動并成績斐然。

還打麻將。來點兒小刺激,一根籌碼兩毛錢。

打大半晚,輸贏雖說不過能買幾把小菜斤把肉,但興致盎然。

也奇怪,姚大媽每天要經(jīng)過何家門口好幾次,就是再也沒見到過那只狗。有兩次檢查衛(wèi)生,臨到何家門口,猶豫一下又不進去了。

倒不是怕那只狗,心里有準備,姚大媽什么都不怕。周三嬪馳卻問她為什么不進去(她仍惦記著三個五跟噴香的茉莉花茶)。姚大媽支吾一下說,何家衛(wèi)生倒一直可以,何況又沒有泡菜壇子。周三娭毑有些掃興,但也不便再講什么。她原先打算搞根刷把簽子,到何家的碗柜縫里去仔細挑剔,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幾只偷油婆的呢。

姚大媽自己也說不清楚不想去何家的原因。甚至可以說,她其實非常想去,只是因了某種微妙心理作祟,欲去又止了。

在這條巷子里,姚大媽住了幾十年。她曾經(jīng)是這條巷子里全體人民無形的領袖,她樹立了一種威望。尤其先前,那些資產(chǎn)階級誰見她誰點頭哈腰,姚大媽不過嚴肅地抬抬下巴而己。不料如今碰見何不吾,那種心理優(yōu)勢卻不翼而飛了。明明討厭他,但碰見他對她笑,姚大媽竟然也擠出個笑。

總之,何不吾在姚大媽心里投下了一個陰影,但是她找不到投下陰影的實體。那實體不是何不吾,是個捉摸不到的怪物。

有一天,巷子里出了件本來算不得什么的事情,問題是不知怎么一來,搞得沸沸揚揚。先是掃街的丘嬸,一大早罵起街來。其實丘嬸罵街,是家常便飯。她恨不能一條巷子在沒掃之前就比掃了之后都干凈。這似乎有些不可能。于是丘嬸便罵。

撿香蕉皮罵香蕉皮,撿桔子皮罵桔子皮。但那天罵得還有些理由。是哪個缺德的人,偷偷倒了一大撮箕屑子在路燈彎里。丘嬸罵完,又拖姚大媽出來看。姚大媽觀察了一番現(xiàn)場,打發(fā)丘嬸拿把火鉗來,在屑子里仔仔細細翻,翻出幾張破紙片,十數(shù)個煙頭。姚大媽一一撿起,小心翼翼包好。

當即請住在對門公館里的退休老師吳怡陶寫了張通告,白紙黑字,貼在電線桿上,責令偷倒屑子者于二十四小時內(nèi)將此堆屑子處理干凈,否則將罰款人民幣二十元云云。吳老師雖然是個小學的算術老師,毛筆字卻寫得尤其好。龍飛鳳舞。

二十四小時過去未見動靜,巷子里好多人等著看戲。

隔天大早,但見姚大媽面容嚴峻,手拿小紙包,徑直朝何家走去。周三娭毑在后頭亦步亦趨。

在鐵的事實面前(三五牌煙蒂十二個,有何家兒子名字的破作業(yè)紙四又三分之一張),何不吾供認不諱,但解釋說是因保姆一時未能找到,兒子偷懶,瞞著他倒的。然后很謙和地表示愿意接受罰款,該罰多少罰多少,但請姚大媽拿出有關部門的具體規(guī)定和文件來。說他向來是個遵紀守法,照章辦事的人。

說完居然還笑。還說姚大媽請坐請坐,并且又給周三娭毑敬了支三個五。

姚大媽氣得不得了,又告到劉主任那里?;貋肀壬洗胃逇?。僅僅罰了何不吾五塊錢。五塊錢有規(guī)定,二十塊沒有規(guī)定。

即便何不吾罰了款,姚大媽仍然覺得自己未占上風,一口氣憋在了心里,街道上一些事情,更懶得管了,沒事就打麻將。

打麻將快活。加之姚大媽手氣偏偏又好,總是贏。有一回,竟贏了五塊錢,姚大媽樂不可支。她并不太在乎這些錢。但是有刺激,就總想打,電視也看得少了。

姚大爹是個退休老工人。每每飯菜做上桌,喊她吃,她還不耐煩。

然而樂極生悲。某晚,姚大媽、周三娭毑,還有萍妹子和楊玉蘭,在家里打牌正高興,門忽然被擂開,撞進來幾個民兵聯(lián)防隊員,二話未說,把麻將稀里嘩啦一頓沒收,還要她們把錢全部交出來。

幾個人嚇得要死。只有姚大媽還鎮(zhèn)靜,說:“我們打著好玩,又不是賭錢!”聯(lián)防隊員說,“不賭錢?我們早就掌握了線索,有人反映情況!”

最后姚大爹也出來了,好講歹講。那些人也看出姚大媽們不過是來些小刺激,就將她們訓了一頓了事,走了。

事后,姚大媽懷疑是何不吾反映的情況。滿崽說,他反映你的情況做什么?人家賺錢都賺不過來,才懶得管你們這些空閑事呢。姚大媽卻說,你懂個屁!

姚大媽很悲哀,認定這世界實在變得難以理解了。先前,只有別人給她反映情況,或者她反映別人的情況,不料如今,竟有別人反映起她的情況來了。那么,到底是哪個有這樣大的膽子?

固然自己也明白,何不吾是那種只掃自己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人。

好幾日,姚大媽都悶悶不樂。有天辦事處通知她開會。本來不想去,想想又還是去了。聽劉主任做報告,說是又要大搞春季愛國衛(wèi)生運動了,各居委會要做好準備,上頭會突擊檢查。劉主任強調(diào)這次衛(wèi)生運動一定要認真抓,并且特別強調(diào)要檢查不被人注意的死角。

最后劉主任又表揚了姚大媽。說她工作認真負責,敢于和不良現(xiàn)象作堅決斗爭,對于那些亂倒屑子的人,就是要罰款。散會前劉主任問大家還有什么建議和要求。會場于是一片嘰嘰喳喳。

姚大媽想了半天,忽然站起來說,城里不準養(yǎng)狗啊!

那聲音大得使人們嚇了一跳。

在座的劉主任卻不以為然,說,不是跟你說過嗎,如今上面有新規(guī)定,只要領了有關部門的牌牌,狗是可以養(yǎng)的,我們底下也沒辦法。

這令姚大媽更加失落。

散會回家偏偏湊巧,姚大媽看見了何家姐弟正在門口逗那只狗玩。好久不見,那畜生又高大了許多。站起來,兩只前爪竟搭到何家女兒的肩膀上。一條鮮紅的舌頭從嘴里吐出來,令人生畏地顫動著,尖利的牙齒雪一般白。

姚大媽懷著一種怔怔的心情看著那條狗。聽說那條狗是何不吾花五百塊錢買的,外國種,每天要吃兩三斤肉呢。她又留神看看狗頸根上掛的一塊金屬牌牌。當然這塊牌牌,也是要花錢才搞得到的。

要是這畜生咬了誰,那就有好戲唱了。姚大媽恨恨地想。咬了之后還要得狂犬病,看你何不吾如何收場?總不至于因為這畜生掛了牌子,就可以隨隨便便咬人吧?就可以不出醫(yī)藥費,不負法律責任了吧?這樣一想,姚大媽的氣又消了一些。

姚大媽走進家門剛落座,萍妹子又約她晚上打麻將。姚大媽開玩笑說,你老公不會找你扯皮啵?輸了好幾回了。萍妹子說,他敢?萍妹子沒有正式工作,在巷口擺了個香煙檳榔攤子。生意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老公拿她也沒辦法。

那日晚上,姚大媽的手氣又極好。周三娭毑,萍妹子,還有楊玉蘭,都輸在她手下。姚大媽一吃三。姚大爹是個通達人,不用姚大媽吩咐,每個人煮了碗荔枝桂圓蛋端上來。剛巧,牌桌上姚大媽的“萬”字已經(jīng)碰了三坎,清一色加碰碰胡,雙大番聽牌。這可是極為難得的一手好牌。姚大媽表面上卻輕描淡寫說道,莫急,打完這盤牌再吃。

于是姚大爹站在背后看。周三娭毑,萍妹子,還有楊玉蘭,都不敢隨便出牌了,拆牌打。怕放炮。

三個人不作聲,一個人接一個人摸。不料四五圈摸下來,既無人放炮,姚大媽亦仍未自摸,連姚大爹站在背后都著起急來。他看了姚大媽的牌,聽得很好,四七萬對倒。且桌面上未見一張。

一直摸到僅剩下四張牌。桌上氣氛更加緊張。先是楊玉蘭摸,接著是萍妹子跟周三嬪馳摸,海底于是輪到了姚大媽。

時間凝固了片刻。

一直不曾說話的楊玉蘭忽然說了聲,等下。三人一怔,不明白何意。楊玉蘭說,是兩個大番子封頂吧,老規(guī)矩?萍妹子跟周三娭毑馬上明白了,說,是呀是呀,老規(guī)矩。因為倘若這把牌海底中了,道理上該算三個大番。更不得了。姚大媽說,當然按老規(guī)矩,兩個大番子封頂。說罷伸手一摸,“啪”地翻開——四萬!

眾人一陣驚呼。周三嬪馳手里兩張七萬,萍妹子手里一張四萬。姚大媽四七萬對倒,海底摸了張絕四萬。

姚大媽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差點岔氣,不料突然朝后一倒,繼而一滑,半個人到了牌桌底下。姚大爹慌忙去扶,手中一碗荔枝桂圓蛋“砰”地摔在地上。

屋里頓時一片慌亂。掐人中掐虎口喊救護車,都無濟于事。姚大媽居然死了。連送醫(yī)院都沒來得及。

消息隔天傳到了何不吾的耳朵里,何不吾半天沒吱聲。突然對老婆說,姚大媽死得痛快。值得。廖炳炎與吳老師

天氣不變就不變,一變就冷,而變冷的重要標志就是氣溫下降,刮北風。果然,這天晚上氣溫驟降,刮北風了,人便難免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總想尋點兒使人感懷的情緒配合心境才是道理。

唯獨廖炳炎不,他喜歡變天。倘若是驟然間變,即一夜之間就變了,更喜歡。這委實是件無可奈何的事,你總不能阻止他這古怪喜好,何況也并不是什么原則性的錯誤。當然話說回來,也沒有哪個打算阻止他,實際上毫無必要。就像我毫無必要講上面這些廢話。但又得把話說開去,假若世界上每個人都不講一句廢話,這世界反倒索然。

再說廖炳炎。

廖炳炎喜好變天,尤其是突然變天,自有他的道理。首先,他居住的房子,一幢舊式公館,原來是一個國民黨師長太太住的,雖然四九年后被人民政府理所當然地改造了,搬進來形形色色好幾戶人家,但仍然牢固。據(jù)有關專家考證,該公館系民國十八年所建,可誰也不能斷言,民國十八年所建的房子就非得不牢固不可啊。廖炳炎知道有句“屋漏偏遭連夜雨”的俗語,中學時也學過“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但住在這幢老公館里,堪稱“固若金湯”。既不怕連夜雨,更不怕秋風。

住在一幢“固若金湯”的房子里,將窗戶關得嚴絲密縫,再蜷縮在溫暖的被窩中,連腦袋都深埋進去,只留兩只鼻孔露在外頭,隱隱去傾聽室外北風怒號,樹木呻吟不止,更兼冷雨敲窗。有誰敢說這不是件愜意不過的事?

廖炳炎從小就喜歡過這種癮,以及過這類似的癮。

年輕時代的廖炳炎就常?;孟耄ㄈ缃窭洗蟛恍×诉€想),在某個滂沱暴雨的深夜,大街上行人寂寥,只偶爾有一兩個被澆得透濕的醉漢踉蹌而過。而他,開一部轎車(沒有轎車吉普也可將就),在馬路上疾馳。其時電閃雷鳴,暴雨如注。街旁的深灰色建筑像瘋子一樣朝汽車猛撲過來。待逼近時,又倉皇朝兩側(cè)閃開,鬼似的逃到車后老遠去了。車輪當然是發(fā)出咝咝咝的聲音,將柏油路面的積水碾成扇面,雨刮器強勁地揩抹著如淚洗面的擋風玻璃,兩道雪亮的汽車燈光透過雨霧箭一般射向黑暗……而后突然一腳剎車,“嘎”地將車停在廣場某拐角處,獨自待在駕駛座上,徐徐燃起一根紙煙,做出一副心事浩茫連廣宇的模樣。其時其刻,不絕于耳的風聲雨聲只使得滿世界陷入一種偉大而莊嚴的靜謐和孤寂……

廖炳炎在做上述或類似上述的想象時,心里屢屢盈滿了一種使人隱隱戰(zhàn)栗的安全感。

再說這天夜里,首先他在做夢。夢是什么剛醒來就忘了,于是很高興,覺得自己身體還不錯。因為他在哪本雜志上讀過一篇文章,大意但凡是人,都要做夢,而一覺睡醒記不起夢的內(nèi)容,則是身體健康的標志。所以他高興得很有理由。于是摁亮臺燈,看一眼旁邊酣睡的堂客,闊嘴邊上掛一線涎水,竟也覺得親切可人了。

加之外頭刮起了北風。好大的北風。還有急驟的雨點打得玻璃嗒嗒作響。據(jù)氣象預報講,西伯利亞寒潮已經(jīng)越過貝加爾湖。看來果然。而且前鋒己移至我省……風力七級……短時陣風八級……今晚到明天有大雨……局部有暴雨……廖炳炎的耳朵里轟鳴起氣象預報員平板呆滯的聲音。他對有關寒潮侵襲或臺風警報等氣象消息有驚人的記憶,貫耳不忘。而且他十分仰慕氣象預報員,如先知先覺者左右世上的人們。

廖炳炎不由自主又縮進被窩,聽憑窗外北風肆虐,心里好一陣發(fā)緊。由某種程度的恐懼加上某種程度的興奮再加上某種程度的莫名心緒所形成的一種快感,使他心里好一陣發(fā)緊。

天邊閃了幾下電,旋即有雷聲遠遠滾過。廖炳炎無意看見窗外吳老師家晾在竹篙上的床單,在夜雨中泛著清冷的白光,被淋得透濕,如同一面戰(zhàn)敗者的旗幟,沉甸甸地、悲愴地低揚。于是想到堂客白天洗的兩竹篙衣服,已搶在變天之前曬得焦干,穩(wěn)穩(wěn)當當被她收好藏進了衣櫥,心里又平添了十分的慶幸。要是吳老師家的床單沒被大雨淋濕,這慶幸本來只有五分的呢。

堂客依然睡得自在,嘴角的涎水又順腮巴蜿蜒了好幾厘米。廖炳炎畢竟有些看不下去,展臂一揩,卻揩得堂客哼哼唧唧,將一張胖嘟嘟的臉塊拱到他的腋下,廖炳炎愈發(fā)覺得欣慰了。倘若大自然無風無雨,哪里去尋得如此妙不可言的快意?看來人多少都有這種羞于言說的心理,自己藏匿于一個寧靜安逸之所在,卻暗自不無慶幸地欣賞外界的“喧嘩與騷亂”,只要這一切與己無關。

于是風湊人興,刮得更加猖狂。雨亦不甘示弱,瓦上嗶嗶剝剝?nèi)缤埂?/p>

卻突然聽到“咣當”一聲巨響。

廖炳炎渾身一抖。堂客也被驚醒,掀開一雙惺忪睡眼。起先疑心是一個炸雷,細想又未曾感到閃電的先兆。廖炳炎科學造詣頗深,曉得光速比音速快,閃電在前雷聲在后。于是定神之后斷定,肯定是過道里壞了門閂的那張門,為強勁的北風煽動,以至振聾發(fā)聵。

繼而又是“咣當”一聲。

這樣廖炳炎就有些惱火了。他記得很清楚,那張門是他昨天用半截磚頭抵住的??磥磉@塊磚頭又被迫去參加吳老師家的雞塒擴建工程了。吳老師叫吳怡陶,是住在他房門對面的鄰居,兩口子的都是小學老師。一個教算術,一個教語文,先后退休不久。自從開始養(yǎng)雞之后,便有了收集各類磚頭的癖好。整塊的、半塊的,三分之二塊五分之三塊的,青磚紅磚爐渣磚,一概照收不誤,因而院子里的兩層雞塒砌得雄偉壯麗。一色的羅斯雞,共計九只,在吳老師夫婦的撫育下茁壯成長,兢兢業(yè)業(yè)下蛋。

“上個月共計產(chǎn)蛋一百八十三枚。平均每只雞產(chǎn)蛋二十點三三三三三……枚,”吳老師逢人便說,兼而也賣弄賣弄算術老師的學問,“小數(shù)點后面的三是無限循環(huán)小數(shù)啊,你們懂不?就是無限的三下去!”

吳老師一邊跟別人說還一邊用眼角瞟廖炳炎的堂客,眼光里有藏匿不住的得意。廖炳炎的堂客也喂過幾只羅斯雞,但不出兩月卻前赴后繼地死了,只能徒喚奈何。她搞吳老師不贏,吳老師喂的雞從未死過。

廖炳炎記不清揀過好多塊磚頭抵那過道的門。然而不隔三五日,那磚頭就被砌到吳老師的雞塒上去了。廖炳炎很惱火,又不便發(fā)作,因為吳老師兩口子的臉上無時無刻不堆滿笑意,并且夫妻雙雙和藹可親地患著高血壓和冠心病。

廖炳炎很討厭這對夫婦,雖然表面上又不得不做出副客氣嘴臉。人家畢竟是長輩,且為人師表。但這樣做人委實很難。于是廖炳炎跟他堂客經(jīng)常暗地里忿忿詛咒那群羅斯雞發(fā)瘟。不料那群雞們的身體偏偏都很健康。

窗外的北風刮得更緊。廖炳炎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競不得安身了。接著又是吱吱吱吱——咣當!

這聲巨響倒使廖炳炎回憶起剛才忘記了的那個夢。他夢見吳老師家的羅斯雞崽一只接一只義無反顧地朝井里跳,吳老師用繩子吊了個竹籃去撈。撈上來一只堂客就將其扣在腳盆內(nèi),一合一閉做人工呼吸,不料救活哪只哪只又朝井里跳,如此這般周而復始。后來吳老師撈雞崽的動作愈來愈快,他堂客扣腳盆的動作也愈來愈快。嘭嘭嘭、嘭嘭嘭,這聲音使廖炳炎再不堪忍受,便飛起一腳——

咣當!過道里的那張門又一聲巨響。

至此,廖炳炎內(nèi)心深處那妙不可言的感受終遭毀滅,而這感受毀滅的罪魁禍首則是吳老師夫婦。于是廖炳炎把對羅斯雞的詛咒發(fā)展到對這兩夫婦的詛咒,繼而將這詛咒視覺化,腦充血心肌梗塞,救護車火葬場。

不過畢竟廖炳炎的堂客思想單純得多。她唯一的想法是找塊磚頭重新抵住那張門,而抵門的人呢,只要不是她,哪個都行。便敦促丈夫行動,并指示他,灶彎里還有幾塊磚頭,拿那塊半截的。不料廖炳炎怒不可遏,幾乎給了她一記耳光。堂客習慣性地兩眼一閉雙肩一聳,嘴里卻說你敢?旋即拱進被窩深處,緊緊捂住兩只耳朵,提防那聲巨響什么時候又來震動她的耳膜。

果然。

過道里又發(fā)出一陣吱吱吱吱的聲音。這是巨響的前奏。這聲音使廖炳炎夫婦,尤其是廖炳炎,心里如同貓摳般難受。他真的覺得窗外有個猙獰的怪物,嘬起一張碩大無朋的嘴巴,慢慢慢慢把這世界上所有的北風通通吸進肚里,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而后憋足氣力,猛然朝那窄狹的過道里進發(fā)出來——

咣當!咣——咣——

廖炳炎用手揪自己的頭發(fā),用牙齒咬枕頭。按捺不住的憤懣使他呼吸急迫。原來他是這樣一個人,不能忍受他所厭惡的人或其他東西的任何行為。譬如說有次他正睡午覺,朦朧中聽見一只蒼蠅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音,蠢頭蠢腦朝窗玻璃上撞。啪、啪,嗡嗡嗡嗡——啪、啪,嗡嗡嗡嗡——

他當即就翻身下床,捉住蒲扇準備將那蒼蠅置于死地而后快。待躡足走近,卻發(fā)現(xiàn)并不是只蒼蠅,而是只失群的蜜蜂。有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映在那只蜜蜂的身上翅上,斑斕并且燦爛。一瞬間,廖炳炎竟覺得那嗡營之聲變得可愛甚至溫柔而令人憐憫了。他急忙打開窗戶,用手輕輕去揮趕。這意思很明白,即要幫助那只蜜蜂飛出樊籠,返璞歸真。其時廖炳炎為自己的義舉深感自豪,殊不料那蜜蜂竟停在他手背上,后竅一坐,狠狠蜇了他一下。

那手背所以腫了好些天。然而廖炳炎仍覺得蜜蜂可愛,一點兒也不跟它計較。倘若是只蚊子咬他一口呢?總之廖炳炎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又如此刻,廖炳炎痛恨的絕不是仍在呼嘯不止的北風,絕不是過道里那張咣當?shù)皿@心動魄的破門,而是吳老師夫婦,以及他們的雄偉壯麗的雞塒,以及那群快快活活生蛋的羅斯雞。

廖炳炎忽然記起來什么,欠身問堂客昨天那碗剩飯哪里去了,堂客把屁股沖他回答,倒在吳老師的雞食槽里去了。廖炳炎極為慍怒,說,要你不要倒給他!堂客卻甕聲甕氣地說,反正你又不吃!廖炳炎一時反而語塞。

過道的門又吱吱吱吱響起來。廖炳炎咬緊牙關,把心提到喉間,設想自己是個寧死不屈的革命黨人,去承受那可使人喪命的轟然巨響。不料那門似乎有意捉弄他,僅僅不勝嬌羞地來了一下。廖炳炎只好把心吞回其正確位置。大有上當受騙之后的忿忿然。哪曉得數(shù)秒鐘之后,那門竟毫無預兆地發(fā)出空前一聲巨響:

咣當!咣咣咣咣!

廖炳炎四肢癱軟了,唯有心臟極盡亢奮之能事,如萬馬奔騰。正處于恍惚之際,堂客突然將燈一關,要他聽。

對面吳老師房里,傳來好長好長一聲嘆息。電燈“咔嗒”亮了,于是有不成規(guī)則的光投射到這間屋里的墻上。廖炳炎迅速清醒了,豎起耳朵。

又聽到極為沉重極為疲沓的腳步聲。那拖鞋仿佛是走在涂了膠的地板上,每移一步都得費好大氣力。又伴隨著劇烈的咳嗽。男的很粗嘎地咳,女的很尖銳地咳。繼而聽見哪個撒尿,卻辨不出男女。淅淅淅響了一陣,驟然一停,復又淅淅響起來,再停頓片刻,再一響,淅淅、淅。沉寂好久后,卻又隱約聽到仍有殘存液體滴落在便桶里發(fā)出很空靈的聲音。叮咚,叮咚。終于了無聲息。其間伴隨著窗外時緊時緩或抑或揚的北風呼嘯,儼然一支旋律奇特而且富有東方神秘主義色彩的交響曲。

廖炳炎的心里掠過一絲久違的快意。整個身體如變成一堆被膨化了的食品而覺著巨大的輕松。以至隱隱希望,再來它一下!

果然就真的來了一下——吱吱吱——咣當!

這下雖不及剛才,卻也夠嗆。對面房里的嘆息更為悠遠而綿長,甚至從中體味到吳老師正搖搖晃晃走在一條坎坷不平的路上。而這條路的盡頭等待他的是十字架和烏鴉,那營造得雄偉壯麗的雞塒則如同慢鏡頭般坍塌、坍塌……一大群羅斯雞正拍打著沉重的翅膀幽靈般四散奔逃。

卻聽到對面房里的門“呀”地開了。廖炳炎反倒一驚。又聽見吳老師夫婦壓低了的交談聲,一個渾濁,一個嘶啞。廖炳炎竟不知被什么心理所驅(qū)使,翻身下床,躡足至門前,將眼睛嵌在鎖孔的位置。

鎖孔里面那對老夫婦一個撐傘一個打手電,正踽踽朝院子里走去。旋即聽見雨點擊在傘面上發(fā)出空洞的嘭嘭聲?;椟S的電筒光束不安地一晃一晃。雨絲在光束里閃閃發(fā)亮。

廖炳炎索性將房門打開一道窄縫,以便更清楚地朝外頭窺視。耳背后卻驀然吹來一股熱乎乎濕津津的氣息,兼有馥郁的胃氣。不禁一驚。原來是堂客也偷偷摸下床來,將下巴藏在他肩膀上頭朝外看。

卻什么也看不太清了,只依稀可辨兩團黑影擠在雞塒邊上。手電光天上一晃地下一晃。繼而聽見“嘩啦”一聲。羅斯雞們驚恐地尖叫起來。那兩夫婦一個說慢點慢點,一個說還好還好。鼓搗片刻,再起身踽踽走回堂屋,朝走道里踅來。吳老師手里似乎還揣了塊什么東西。聽得見他們粗重的喘息。廖炳炎連忙將房門一關,后腦殼不料和堂客的下巴進行了一次尖銳的對抗。堂客以大局為重,不敢聲張地痛著。

過道里那張門嘎嘎響了一下,顯然是吳老師用磚頭抵門的聲音,接著是呼哧呼哧的喘息。對門房的門開了。又關了。

燈也熄了。四下里頓時一片漆黑。黑得相互看不見臉面。

唯有北風仍在呼嘯。

然而廖炳炎竟然安詳?shù)厮?。堂客繼而也鼾聲大作。

次日一早,風息雨停。廖炳炎揉著一雙泡腫的眼睛推單車去上班,卻看見吳老師夫婦已早早在雞塒邊忙忙碌碌。那雞塒坍塌了半邊。

廖炳炎無意瞥了過道一眼。昨天半夜吳老師用以抵門的那塊磚頭,居然又不見了。

責任編輯:吳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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