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比·安·梅森 錢佳楠
博比·安·梅森,美國當(dāng)代著名的小說家、文學(xué)批評家,她于一九四0生于肯塔基州,作品多關(guān)注西肯塔基州的勞工階層,她的寫作推動了美國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地方小說”復(fù)興,評論家將她的寫作風(fēng)格成為“超市現(xiàn)實主義”。一九八三年,她憑借短篇小說《夏伊洛公園》榮獲海明威筆會獎,同年她還獲得美國藝術(shù)基金獎,二000年她的回憶錄《清泉》入圍普利策文學(xué)獎決選名單。她的短篇小說集《夏伊洛公園》,長篇小說《在鄉(xiāng)下》均在二0一四年由楚塵文化/重慶大學(xué)出版社翻譯出版,《藍國》選自她于二00六年出版的中短篇小說集《南?!た柵彗辍罚瑖鴥?nèi)尚無譯本。
“藍燈旅館——這是南希·德魯系列里出現(xiàn)過的旅館!”南希說。
“南希·德魯,你和這個懸疑故事的女主角重名嘛!“杰克逗她道。
南希笑了?!澳舷!さ卖斃鲜沁x在這種沿街的老式旅館喝東西,然后很快就會有一樁謎案找上她。這兒和書里描繪的一模一樣,我感覺自己好像很久以前就來過這兒?!?/p>
南希和杰克正在波士頓北面海濱的藍燈旅館里。他們特地周末過來參加一個研究生同學(xué)的婚禮,這個女同學(xué)和男友同居了整整五年,終于要嫁給他了。南希和杰克從賓夕法尼亞過來,驅(qū)車六個小時。路上,杰克抱怨說:“干嗎不能早兩個禮拜舉辦婚禮?那個時候剛好是秋葉最漂亮的時候?!彼麄円郧白≡谛掠⒏裉m,杰克對秋葉有種近乎狂熱的迷戀,他總說賓夕法尼亞的秋天讓人失望,他們家附近山脈上只有棕色和金色兩種秋天的色澤,“整座山連一棵紅艷艷的楓樹都沒有!”他振振有詞,就好像路人在評說節(jié)日游行。
那晚,在碼頭上的一家海鮮餐館,杰克和南希一邊剝開鮮亮的龍蝦殼一邊談笑風(fēng)生。他們開了瓶玫瑰紅酒,“是用來配龍蝦的。”杰克解釋說。不過它們的顏色并不怎么搭。杰克的樣子很滑稽,喊她做“小親親”——這是他們新結(jié)婚時他用來尋她開心的昵稱。那時候杰克整天逗她。參加婚禮讓他們高興。煮熟的龍蝦滲出的汁水滴到了南希的腿上,杰克掰斷龍蝦的鉗,一截橘色的嫩肉露了出來。
晚飯之后,他們在藍燈旅館前的沙灘上漫步。夜色正濃,潮位已經(jīng)退得很低,害他們要走很遠才能到岸邊。有些地方的沙子很濕很粘,而且天太暗了,他們根本看不見潮水。時而有海鳥悄聲飛過。
“我差點忘了我有多愛大海了!”杰克說,“我簡直等不到禮拜天出海?!?/p>
“說真的,我不覺得我想跟你們的船去看鯨魚?!蹦舷Uf,“聽起來很危險?!?/p>
白天出海沒有任何危險?!苯芸苏f,“鯨魚是種很友善的動物?!?/p>
“但它們很大?!?/p>
“它們就像馬一樣。馬走路很小心,決不會踩到小貓或小雞?!?/p>
“把這些留著跟《白鯨》里的阿哈船長說去?!蹦舷Uf著,捏了捏他的手。
躺在深夜的旅店房間里,南希聽見海的低語,接近破曉時分她還聽到了流水聲——雨水正從大樓的落水管里汩汩流出。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還有一個人在焦急地喊:“電話!有你的電話!”南希過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叫自己,她套上牛仔褲,運動衫,快步來到樓下的酒店大堂。不要是孩子有什么事,她擔(dān)心著——她和杰克的兒子,羅伯特,正和幾個朋友一起留在賓夕法尼亞的家里。
電話是南希的母親從肯塔基打來的。“南希?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昨晚你奶奶過世了,大概十一點時候的事情?!?/p>
南希等這通電話已經(jīng)等了好幾年,而如今終于等到,她整個人愣住了,電話那頭的母親聽起來也驚慌失措。南希的祖母九十四歲高齡,很多年來被關(guān)節(jié)炎和各種老人病折磨著。就在去年夏天,她的身體狀況突然惡化,這幾個月來,南希無論去哪里都會記得跟父母報備。
南希的母親說:“她的腦袋里有‘大物質(zhì)?!?/p>
“腦袋里有‘大物質(zhì)?這是什么鬼東西?”南希提高了嗓門,引起一個穿藍色夾克衫的高個男人往她這里不住地張望。
南希的母親說:“有時候成堆的血管往腦袋的某個地方涌,他們管這個叫‘大物質(zhì)?!?/p>
“你的意思是她中風(fēng)了。”
“她一整天都不正常,”南希的母親繼續(xù)說道,“大呼小叫,胡言亂語,還準(zhǔn)備下床,這一年來頭一次這樣。十點半的時候我進房給她吃藥,我以為她死了,但那個時候她還沒有死透?!?/p>
接著,她母親描述著葬禮的安排。南希透過大堂的窗戶,看到海岸仍然在很遙遠的地方。潮水漲過了,但是已經(jīng)又退回去了。她必須即刻趕去肯塔基,因為葬禮就在明天。
“我不確定自己什么時候能到?!蹦舷Uf,“我得先查查航班?!彼蝗坏皖^打量起自己來,擔(dān)心剛才太匆忙忘記換衣服。旅店的住客正陸陸續(xù)續(xù)走去餐廳準(zhǔn)備用早餐。
話筒轉(zhuǎn)給了她的父親,他的聲音聽起來疲憊而疏遠。
“你們就不能等到周一再辦葬禮?”南希問他。
“禮拜一沒有人會來的,大家都要上班?!?/p>
“我盡可能趕回來?!蹦舷Uf,“我剛起來。我在看窗外的海,美極了。我們住在一家很好的旅館……”
“我知道你和奶奶一直很親,你一直打算回來出席她的葬禮?!蹦舷5陌职终f。
“是?!蹦舷4鸬?。
杰克還在睡,他從不會被電話吵醒,南希卻總是莫名地覺得電話總會帶來不好的消息。她十四歲的時候,家里才裝上第一臺電話,她家是一片肯塔基的農(nóng)場,那一年他們還有了第一臺電視機。杰克幾乎是在另一個世界長大的——私立學(xué)校,夏令營。他倆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南希漫無邊際地揣想著,接著她搖醒他,告訴他家里的事。
“奶奶好像是中了風(fēng)。”她說,“聽起來不像真的?!彼浀媚棠滔矚g蜷著身子躺在床上,她一直保持這個姿勢,連翻身都懶得翻。南希的父親有回說:“年紀(jì)大了就是那樣,身體團起來仿佛又回到了在母親肚子里的樣子。”他們曾想過把她送到養(yǎng)老院去,但她不肯去。
杰克用手肘支起身體,難掩失望的神情。杰克是個攝影師,他打算給勞拉和愛德拍一組婚禮的照片作為結(jié)婚禮物。
“你需要我跟你一起飛過去嗎?”杰克問。
“不用,沒這個必要?!苯芸舜粦T南部。六十年代末,他第一回跟她去她家,有個貨車司機威脅說要揍他一頓,起因是杰克的頭發(fā)。南希說:“你不用過去。我不想你錯過婚禮,而且你一心想著明天去看鯨魚?!?/p>
“航空公司在罷工,你也不一定能趕回去?!苯芸苏f完,下床撥開窗簾?!班福掠炅?。”他說,“我本打算去跑步的。”
“哎,如果我真的沒法趕回去,那也只能那樣了?!蹦舷Uf。
“如果你真的去不了,他們會怎么想?”
“我不知道?!彼f著,脫下運動衫,杰克把她攬到懷里的時候,她的頭還套在汗衫里——杰克以為她會哭。
“我洗個澡,你能幫我打電話查查航班嗎?”南希問,“這事還沒敲定呢。你看我,我連哭都哭不出來?!?/p>
洗澡時,南希發(fā)現(xiàn)藍燈旅館里的所有東西都是藍色的:墻紙是藍色的,地毯是藍色的;樓下的大堂里,墻上鋪著的是鑲有貝殼的藍色瓷磚。這個旅店簡直是她打小起做夢都想來到的地方,那時的她在故事書里反復(fù)地讀到這些舒適,漂亮的茶室。她試著回想祖母的面龐——她愛過的這個慈祥的女人——可是浮現(xiàn)在她腦海中的只有一個老人的側(cè)影,佝僂著背,在她面前是放在瓦斯?fàn)t上烘著的碟子。爐子上,烤箱旁邊的柜子里,全都是從上一頓剩下的食物,熱一熱晚飯繼續(xù)吃。說來也算是奇跡,這個家里從沒人吃了這些鬧肚子。南希打開浴室的磨砂玻璃窗,大雨中,海浪正在翻滾。她害怕在下雨天坐飛機。
“唯一一架能把你從波士頓送去路易斯威爾的航班兩小時內(nèi)起飛?!蹦舷脑∈页鰜頃r,杰克對她說,“而且票已經(jīng)售罄。有架飛機晚上六點從紐約起飛,但我們得先開車到紐約才行,除此以外直到明天中午沒有飛機去路易斯威爾。我覺得那架飛機也不一定能讓你趕上葬禮。不管怎么說,所有航班都被訂完了,你得冒險到機場去問還有沒有臨時位?!?/p>
“我們先吃飯,等會兒再說。”南希說。她想著最好能有架夜班飛機,那樣她就可以參加完婚禮再走。她突然想到那樣就意味著杰克必須獨自駕車六小時回家。
“你感覺怎么樣?”杰克問。
“我不知道?!彼壬夏ㄖ鴿櫮w乳,“我覺得煩。我意思是說,我好像沒有過多的悲傷,畢竟,她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p>
杰克說:“南希,我希望你不要多想。她對你的父母來說是個很沉重的負擔(dān)?!?/p>
“我知道?!蹦舷Uf著,套上燈芯絨長褲,“她快把我媽逼瘋了。如果我落淚,那一定是為了我媽。”
“或許你應(yīng)該等一兩個禮拜之后再回去,花點時間陪陪你的父母,那個時候他們可能更需要你?!?/p>
“那樣或許更好——禮拜二我還有個重要的會要開?!蹦舷2辉贋檫@事焦慮了。杰克的頭腦永遠這么清醒。她穿上她和杰克一起去蘇格蘭時候買的一件冰島衫,那次他們是去追蹤尼斯湖水怪。杰克把這件羊毛衫叫做她的“小綿羊”。
“那就晚點再回去吧?”他說,樣子看起來比之前高興多了。他做了幾個蹲下起身。
南??粗灭^餐廳櫥窗里的照片——都是以前在這兒舉辦婚禮的客人。在墻上貼著的潮位表旁,有人用圖釘釘了一張一次性紙盤,上面潦草地寫著:“是的,統(tǒng)一教成員在此。”一個穿條紋毛衣的灰發(fā)男人微笑著對杰克說:“我們每年都過來。我們已經(jīng)待了一個禮拜了,每天天氣都特別好,就是今天……”
“這兒有個藝術(shù)區(qū),很多藝術(shù)家住在這兒,跟科德角那個不相上下?!币粋€小個子女人興奮地說。她是他的妻子。
南希倒了橙汁,咖啡,還從邊柜里拿了塊藍莓慕芬蛋糕,然后坐到長桌的一角,面朝大海。杰克坐下后遞給她紙巾和銀質(zhì)餐具?!澳阃四眠@些。”他輕聲說。他和這對興致高昂的夫婦聊著天,南希邊吃邊望向窗外空曠的天空和大海。她的胃口出奇的好。其他住客在說,這些慕芬蛋糕是現(xiàn)做的。
杰克為南希多拿了一塊慕芬蛋糕?!澳銢]事哦?”他問道。
“我覺得沒事?!?/p>
“你想好怎么打算了嗎?”
“我不想在大雨里飛回去?!彼腰S油涂到慕芬蛋糕上,看黃油一點點塌下去。她說:“我父母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想過要在離爺爺家半英里外的地方造一棟屬于他倆的房子。他們想買塊地,然后自己動手造。結(jié)果,他們在爺爺?shù)耐恋厣显炝爽F(xiàn)在那棟房子,就搭在爺爺家的隔壁。奶奶聽不得爸爸要搬到半英里之外,她說,‘假如他病了要怎么辦?誰來照顧他?她可不想她的寶貝兒子離開她的視線半步,她也從不相信我母親能照顧好他。媽媽一直忍到現(xiàn)在,而且到頭來反而是她一直在照顧奶奶。”
“想想你爸媽,他們現(xiàn)在終于解脫了?!苯芸苏f。
南希咬了一口蛋糕?!拔抑牢覒?yīng)該回去?!彼煤苈恼Z速說,“但我回頭想想,如果你要在婚禮和葬禮之間做一個選擇,你永遠應(yīng)該選擇婚禮?!?/p>
“你自己決定吧?!?/p>
“我知道你想給他們拍照,再說我們開了這么遠的路?!?/p>
更多的住客走進餐廳,聊著天氣。
南希對杰克說:“過一會兒我會再查查看有沒有辦法今天晚些時候或者明天早上走。今天下午我也會給家里再打個電話。葬禮當(dāng)天的整個下午,他們反正都會在家里?!?/p>
突然,一只小金毛狗沖進餐廳,后面跟著的女人就是酒店的老板娘。她叫著:“塔芙——快回來!你知道你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藍國的!”
灰發(fā)男人對她說:“真可惜,你只能住在旅店尾部的房間,看不到漂亮的海景?!?/p>
“喔,到了冬天我們就會搬到藍國去?!彼f,微笑著抱起藍色地毯上的小狗。她輕輕扯了扯狗腦袋上用綢帶扎起的小辮子,說,“塔芙,你真是個小壞蛋?!?/p>
“這狗看起來還沒我一半的愧疚?!蹦舷芸苏f。
婚禮本來計劃在海灘上舉行,但因為下雨只能移到附近的一所夏日營地。是棟紅木房子,有雕飾精美的房檐和刷著紅漆的窗框,像極了俄羅斯鄉(xiāng)間別墅?!靶掠⒏裉m的一切都古色古香?!蹦舷Uf,杰克正把傘撐開。他們能聽見海洋在一座被樹團團圍住的小山丘后咆哮。云朵急速涌過,像后面有人在追似的,云那樣低,簡直透明如煙。
客人聚集在木屋里的藝術(shù)工作室,看樣子像還沒完工,掛在房梁上的吊蘭瘋長著,相互間交織在一起??繅α⒅鴰追嬁颍趁娉?,地板上有油畫顏料的印子。南希坐在折疊椅上,在人群中搜尋著熟悉的面龐,杰克已經(jīng)開始給到場的勞拉和愛德拍照了。南希和勞拉有整整四年沒見,他們只見過愛德一次,在費城的一家餐館里,那時他在參加某個計算機會議。有人為勞拉調(diào)整頭花,南希忽然想起好像從沒見勞拉穿裙子。勞拉一直在把裙子往上拽。愛德穿著燕尾服,紅色的油畫領(lǐng),他正在招呼朋友,笑得很燦爛。南希記得那次在費城的餐館,他點的是八爪魚仔,上來的時候完整的八爪魚匍伏在一盤意面上。杰克覺得只有粗俗的人才會點這種東西,他老說愛德有點兒白命不凡,南希倒覺得點這道菜需要些冒險精神。
當(dāng)樂師(兩個吉他手,一個小提琴師)開始演奏時,南希從小提琴的哭訴中聽出了吉普賽音樂。她想起有樁南希·德魯?shù)闹i案就是圍繞吉普賽人展開的,她過去常常坐在奶奶家的前門門廊的秋千上看這些書,她把秋千蕩到最高,幻想著她可以去南?!さ卖斎サ降牡胤?,她還求著奶奶跟她一起走,但是奶奶卻告誡她吉普賽人不好惹,而且她對陌生的地方也沒有興趣。小提琴曲起初悲傷,轉(zhuǎn)而甜蜜,接著熱情如火,然后在一陣顫音中退回到低沉的嗚咽。
杰克在南希身旁坐下?!拔矣X得我捉到了幾張不錯的表情?!彼f,“你看,勞拉今天是不是美極了?”
兩個高個子男人和勞拉、愛德一起走到房間前方,其中一個從包里取出白色的頭紗,抖開。他把頭紗拋起來,就好像在拋披薩餅的面團,他在半空中接住它,然后套到自己的頭上。另一個男人是位拉比,肩部搭了條繡花披巾。勞拉扯了扯自己的裙子。
“這個牧師一定是他們的朋友。“坐在南希身旁的女人說。
拉比說著猶太語,接著給勞拉和愛德遞了一杯酒。突然,前排站起一個男人,要跟勞拉講話,勞拉湊近他,聽他說著。隨后,他轉(zhuǎn)向賓客,用略帶歉意的語調(diào)說:“我沒資格把勞拉交托出去,因為我并不擁有她。但就在上周我找出了一些東西,我想趁這個機會和大家分享。”他用大拇指翻著手里的一疊紙,解釋說這些是他多年來保存著的勞拉兒時的成績單和畫稿?!斑@兒有張情人節(jié)賀卡,”他說,“下面署了名,寫著‘愛你,勞拉?!彼蘖耍瑒诶@得有點尷尬,她走過去抱了抱他。他剛坐下,他身旁的一個女人就站起來,背朝賓客,開始念一首題作《最遙遠的界限》的詩。南希看見雨敲打著花窗玻璃,不知哪兒傳來了嬰兒的啼哭。拉比高舉酒杯,唱起贊歌。勞拉和愛德輪流朗讀他們的結(jié)婚誓詞。勞拉的嗓音很有感染力,她是個演員,曾在一部肥皂劇里露過臉。
她讀道:“雖然我們以婚姻為紐帶結(jié)合在一起,但我們反對現(xiàn)有的婚姻制度,反對這項制度把女性物質(zhì)化,剝奪她們經(jīng)濟上的平等權(quán)利,我們也反對阻止同性伴侶步入婚姻殿堂的法律。然而,我們?nèi)匀贿x擇以婚姻為紐帶結(jié)合,以此明證愛能夠賜予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感同身受的力量?!?/p>
幾乎毫無征兆地,勞拉和愛德踩起了包裹在餐巾里的酒杯。待酒杯如愿碎裂,他們發(fā)出一聲如釋重負的歡呼,而后他們正式投入彼此的懷抱。吉普賽音樂再次奏響。終于,勞拉哭了。
隨后,在自助餐廳的招待晚宴上,南希發(fā)現(xiàn)她絲質(zhì)上衣的吊牌還掛在袖口里,杰克趁沒人注意,偷偷咬斷吊牌的線,南希把線頭抽出來。
“美妮·珀爾,”他用電視脫口秀節(jié)目里的喜劇明星取笑南希。南希尷尬地笑了笑。窗外,雨傘被風(fēng)吹得左搖右蕩,對著大門口的雕花玻璃窗此刻看起來像幅抽象派作品——斷裂的線條,宛若粉碎的玻璃。
白天的時候,杰克在忙著拍照,南希身邊總是圍繞著人,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完全把家里的事情給忘了。等她終于想起,腦海里回放起她跟母親晨間的對話,她感到不安,但更多是困惑。外面的雨聲仍然兇猛,漸漸的,人們的說話聲和雨聲交融在一起,每個人看起來都很開心。兩個年長一些的女人一聽說南希住在賓夕法尼亞,特別激動,其中一個叫道:“喔,我們經(jīng)常去賓夕法尼亞!每年我們都要去一次紐霍普,有時候我們的朋友半夜三更還開車帶我們跨州去參加午夜派對!”
“那派對太棒了!”她的同伴說,她嘴上的口紅涂出來了一點兒。
“派對結(jié)束后他們帶我們?nèi)フ劭鄣曩I東西?!边@個女人挽住南希的手臂說,“這真是個美妙的婚禮,尤其當(dāng)勞拉的爸爸講那番話的時候……”
“那番話太感人了?!彼耐檎f,“我負責(zé)給勞拉打掃。愛德有過敏癥,所以房間里不能有一點兒灰?!?/p>
“不過那首詩太怪了,對吧?”
“愛德的過敏癥很嚴重?!?/p>
南希看到杰克在換鏡頭。“光線不對。”他說,“我需要更亮的光。你看這些,太暗了。”
“很符合今天的天氣情況。”南希說。她看著這些不夠明亮的照片,雕花玻璃窗倒是現(xiàn)出珠寶般的光點,只是照片里的人,這些為了秋天的海灘而穿上羊毛衫和燈芯絨褲子的人,看起來像褪色的秋葉。她說:“我剛在跟一個女人聊天,她說她每年都去新澤西參加午夜派對,接著他們就去折扣商店購物!你能想象嗎?他們還很高興呢!”
“你看起來很自在。”杰克說。
“我不應(yīng)該哦?”
“不,不,你應(yīng)該,這是婚禮。”
“他們把婚禮辦得很好?!?/p>
南希和杰克就像前一天那樣自如地笑著。
他們和凱倫·伯爾登同桌進餐,凱倫是他們讀研時候認識的同學(xué)。南希對凱倫幾乎沒有印象,但凱倫說南希曾開車送過她去皮茨菲爾德。凱倫在波士頓電視臺掌管一個攝像機位,她稱呼自己是“攝影人”。跟她一起的男人叫馬爾科姆,從事彩色圖像處理,所以杰克、馬爾科姆和凱倫就一起聊著關(guān)于影像的技術(shù)問題,南希則一門心思吃東西,晚餐是由南希和杰克過去常去的燈塔山餐廳提供的。南希突然想,葬禮也有吃的,鄰居們會送來火腿、派和蛋糕。
這之后,南希給航空公司打電話,再查了查航班的情況。沒有余票,而且現(xiàn)在因為天氣的緣故飛機已經(jīng)停飛。
南希坐在電話機旁,面前是一扇窗。她看到杰克已經(jīng)帶著相機跑到了沙灘上,把鏡頭對準(zhǔn)霧蒙蒙的海洋。她想象著照片里將會出現(xiàn)的灰色的空白。
南希給家里打電話,她的父親聽說她因為航班的原因?qū)嵲跊]法趕回來,沒有生氣。南希答應(yīng)晚些時候再回家看他們有什么需要,她會回來幫母親清理奶奶的房間。
南希反復(fù)告訴母親說:“因為罷工的關(guān)系,航班的情況一團糟。我真希望你能把葬禮推遲到周一?!?/p>
“禮拜天來的人更多,雖然我們也不會真的有很多賓客。和她年紀(jì)差不多的人基本都死光了。所有她以前列在單子上的希望來送葬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躺在床上起不來。你記得她壓在枕頭底下的這張單子嗎?對了,我真希望你能看到她現(xiàn)在的樣子!他們給她化了妝,她美極了。她跟你爸說過她不希望自己被放在棺材里讓大家看——她不想別人看到她最后難看的樣子,不想別人可憐她。但是如果她現(xiàn)在能看到自己的話,她絕不會這么想。我們買不起那種你小時候見過的扎在棺材頂上的大花束,那個要一百美金,所以我們就用五十美金買了一束小的。如果我們不讓人瞻仰遺容,只是把棺材蓋上,頂上扎那束小花——那顯得實在太寒酸了!”
南希的母親自顧自說著,告訴她葬禮有哪些開銷,哪些流程,哪些親戚打過電話來慰問他們。南希沒有打斷她的母親,杰克仍然在海灘上,完全不為凜冽的風(fēng)所動。海浪沖擊著陶土色的礁石,這些礁石裂成成百上千的碎塊,或許是某種強大的自然力所致,或許是冰川。碎塊之間沒有完全割裂,而是連成一體。它們讓南希想起德羅斯特巧克力橙,如果從頂端拍它,它就會裂成完美的碎塊。
南希的媽媽說:“她真的很美——看起來至少年輕了三十歲!她的頭發(fā)也被弄得很好,我還給她買了條藍裙子,是條她肯定會喜歡的裙子,百褶裙,還有一對小圓領(lǐng)?!?/p>
“我記得她自己藏了條藍色的裙子?!?/p>
“哦,對,但那條已經(jīng)過時了,而且殯儀館就有賣裙子,所以我就買了一條,還買了一串珠子。她一直喜歡戴珠寶的。她還有一朵胸花,在棺材里的是朵藍色的胸花。我希望會有人帶相機來,我希望能留幾張照片給你看看。她一直很節(jié)省,不想多用錢,但是這都是她的錢,我是在幫她用掉她自己的錢,讓她體面地走?!?/p>
“媽,你沒事哦?”南希問道。
“唉,人們常說你永遠不可能準(zhǔn)備好迎接別人的死亡,這話是對的。”
南希把聽筒換到另一邊的耳朵,說:“從現(xiàn)在起,你的生活就不一樣了,這么多年來你和爸終于可以一起出門旅行了,你們終于可以來看我了?!?/p>
“就在今天早上他還跟我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呢?!蹦舷5膵寢屨f,“他問我,‘你有沒有注意到昨晚是這四十年來我倆頭一回單獨在這幢房子里過夜?我說我沒注意,但他說得對。四十年了!永遠有人需要照顧。喔,你沒看到鄰居帶來的吃的真是太可惜了?!?/p>
南希的母親給她講鄰居送來了哪些東西——火腿,雞肉,牛肉肉餅,三個派,兩個蛋糕,烤豆子,三種豆子做的色拉,果凍色拉。南希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她的視線一直追隨著站在那些龜裂的礁石上的杰克,他的側(cè)影在無邊無際的大海的襯托下顯得弱不禁風(fēng)。
回到招待晚宴,南希終于逮到機會能和老友勞拉說上幾句,勞拉一度住在南希樓下的地下室公寓里,而且喜歡用最響的音量播放大門樂隊的唱片,她很慶幸自己沒有被吵得搬走。勞拉微笑時,臉上的雀斑微微顫動。
“我喝了好多香檳?!眲诶f,“自儀式開始后,我就沒怎么看到愛德,這是不是就是婚后生活的樣子?”
“婚禮辦得很不錯。”南希說。
“杰克真好,還想到給我們拍照?!?/p>
“你們打算去度蜜月嗎?”
“不了,我們上個禮拜提前度了蜜月。下個禮拜我跟我哥一起去墨西哥。他是考古學(xué)家,所以我很難得可以去一趟考古發(fā)掘的現(xiàn)場。愛德得工作,所以不能一起去?!?/p>
南希很想把心事都倒給勞拉,就像以前她倆一起復(fù)習(xí)考試時那樣。不知不覺,祖母過世的事情真的從她嘴里傾吐出來,這實在很不合婚禮喜慶的氣氛,所以在勞拉開始說那些安慰她的話時,南希趕忙說:“不算什么喪事,她年紀(jì)很大了?!?/p>
“沒有第一時間趕回家感覺有點怪,但我很高興我在這里。”南希補充說,“我也很高興你在做一些正面的選擇?!?/p>
“我們也是這樣看待婚姻的?!眲诶f,“愛德最好的朋友在今年夏天過世了,他的死是我們決定結(jié)婚的直接原因,我們意識到生命很短暫。”
勞拉握住南希的手,她的頭花歪了。
南希說:“我敢肯定等我媽完全意識到她終于解脫了,她做夢都會笑醒。幾十年來他們都被綁在那片農(nóng)場上,為了照顧我的祖母。他們哪里也去不了,連過來看我都不行?!?/p>
“你說是你的奶奶,對吧?”
“對?!?/p>
勞拉說:“假如愛德的爸爸先過世,他媽要搬來跟我們一起住,我肯定馬上跟他離婚。我做不到那樣照顧我的婆婆,我甚至懷疑我能不能這么照顧我自己的母親?!眲诶骋姼浇鼪]人,才跟南希說這些。她的婆婆正在餐廳的另一端吃一塊蛋糕,她自己的媽媽不在餐廳里。
“你知道我媽在電話里跟我講什么嗎?”南希說,“她說昨天晚上是她跟我爸四十年來頭一次獨自在家里睡?!?/p>
南希很高興浮現(xiàn)在勞拉臉上的是一抹驚恐的神色,驚恐就對了,驚恐表明勞拉懂她。
“你沒事吧,南希?”杰克走過來,拍了拍她,說,“你看起來站不太穩(wěn)?!?/p>
“都是香檳惹的。我沒事,剛剛媽還在說奶奶現(xiàn)在有多美,還說給她買了條漂亮的裙子,現(xiàn)在我頭腦里閃現(xiàn)的畫面是一只布娃娃臉上放滿鮮花,裝進盒子,然后被埋到土里?!?/p>
“你不應(yīng)該這么想。”
“他們真的很想我回去?!?/p>
“對不起,是我叫你不要回去?!苯芸苏f。
南希又灌了幾口香檳,說:“我反正也走不了,霧這么大?!?/p>
“下個禮拜你可以再回肯塔基去?!苯芸苏f。
“是啊。哦,看??!樂師收拾東西準(zhǔn)備走了。我真希望他們不要走,我喜歡那吉普賽小提琴曲?!?/p>
周日的海面己恢復(fù)平靜,天藍得近乎透明,海水倒映著天空。南希和杰克登上觀光船,駛離海岸。杰克說了不下五次,真希望兒子羅伯特能跟著他們一塊兒來。羅伯特一看到電視上的鯨魚,就會發(fā)出不住的驚嘆。南希卻想起她母親有次在信里提到,說有家購物中心在辦旅游展銷會——他們用拖車拖了個鯨魚水族箱來。水族箱太小,鯨魚連轉(zhuǎn)身都困難。
“你感覺怎么樣?”海岸逐漸消失時,杰克問南希。
“說不清?!蹦舷4鸬?,她看著前方的海平面,很遠的地方有艘游艇。
“你要叫你爸媽來看我們?!?/p>
“不知怎么的,我有點沒法想象他們過來,我怕他們不敢出遠門,他們從來沒出過遠門。永遠是我離開家,永遠是他們在家里等我回去?!?/p>
船慢慢駛近一個浮標(biāo),浮標(biāo)隨波濤起伏而跳動,有只海鳥緩緩降落在上面,像是航天器在宇宙中對接。
“他們把我送出去探尋新大陸,”南希說,“就像哥倫布?!?/p>
“我讀過本書,說是哥倫布把梅毒傳播到歐洲去的。”
“這就是你出去探險會發(fā)生的事情?!蹦舷Uf,“這是這個游戲的規(guī)則?!?/p>
杰克替南希綁緊風(fēng)帽的系繩,在她的下巴下打了個結(jié)。她說:“我沒有帶手表出來,因為我不想把它弄濕。你帶著你的袖珍計算器嗎?”
杰克拍拍自己胸口的口袋,點了點頭。
“到三點的時候,你記得告訴我?!彼f,“葬禮兩點鐘開始,也就是這里東部時間的下午三點。我想知道它開始了,那樣我就可以想象它,我的人雖然過不去,至少我的心可以在那里?!?/p>
杰克按著計算器上微小的按鈕,定了三點會響的鬧鐘?!皩Σ黄?,是我叫你不要回肯塔基的。”他說,“這是個自私的決定。”
“沒有,我一直在跟你說,沒關(guān)系的?!?/p>
“如果我死了,我不想你這么麻煩,就把我丟到海里就好?!?/p>
此刻,南希幾乎可以想見奶奶的容顏。南希最后一次探望她的時候,她帶了只小貓給她。電視上報道過有寵物療法,孩子們把小狗小貓送去給養(yǎng)老院的老人養(yǎng)。南希記得那些小狗一被放到老人腿上,他們即刻容光煥發(fā)。但是當(dāng)南希把小貓抱到奶奶身上時,奶奶連碰都不碰,她的臉色陰沉,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甚至不讓人撥開窗簾,不要聽廣播,也沒有人給她念報或讀書。南希凝望著大海,感到海上那片了無邊際的神秘的空白就像她奶奶最后歲月里的腦海——深邃,私密,除了她自己,沒人能夠接近。
“快看,鯨魚!”船長突然叫道。
南希錯過了三點的鬧鈴,因為他們正沉浸在看到鯨魚的興奮里。鯨魚的黑色脊背像海面上聳起的巨型石礫,然后一、二、三、四,好像小溪上的踏腳石。當(dāng)船靠近,一頭鯨魚一躍而起好比魔術(shù)盒子里彈出的小丑人偶。船上的游客叫著吼著,笨拙地舉起相機。浪花打在他們的臉上,杰克和南希驚呼著,笑著。這一批鯨魚開始游走,海水上留下了深長的渦紋。接著來了頭座頭鯨,宛若馬戲團里披著鑲珠光片的毯子的大象,它光滑锃亮的背部騰起直至完全露出水面,看它的氣勢似乎下一刻就要起飛。就在那一刻,南希明白這才是她離家遠行渴望看見的東西,而非那些古樸或舒適的東西。船長關(guān)掉了船的馬達,船隨著鯨魚攪動的波濤上下?lián)u擺。杰克的臉上洋溢著幸福,他的相機掛在他的胸前。另一頭鯨魚分水而過,和船貼得很近,它濺起的浪花直射天際。當(dāng)它重新伏下水面時,它的尾鰭擺動著,就好像飛機晃動著機翼在給下方的人打信號。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