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
一
后來他們說沒什么是一頓飯解決不了的,在很多年前,我與我現(xiàn)在最好的兄弟更贊成“沒什么是一頓架解決不了的”。真野蠻,那時我們的拳頭常捏得咔嚓作響,動不動就想放飛躁動與荷爾蒙。
有次在水壩邊的村路上打了一架,塵土飛揚,蹦出去兩顆牙齒。
孩子嘛,少年嘛,動個手腳其實沒什么,就當松松筋骨。但在此之前我沒有這么打過架,也不知道自己這么剽悍。我平時有些愛哭,心軟,說話像個女孩,看上去又是一副軟糯的蠢樣子,他們打我我也不還手。
不還手當然不是因為我孬,我自有我的原因。
每次他們打我,我就在心里咕咕噥噥地自言自語,我有些不滿想要發(fā)泄出來,只是沒通過嗓門。有一次在那種極不公平的四對一的“群架”結(jié)束后,我拍拍屁股上的灰,轉(zhuǎn)身拔腿就走。
他們在后面起哄,但沒有追上來,只是爆發(fā)十分難聽的壞笑。一定覺得我窩囊,隨他們怎么想吧。
我對別人“揍我”沒有多少怨怒,后來我分析,一個人對某件事不以為然或無所謂主要因為那件事對他是否重要,是否有比那更要緊更高尚的事。我那時家里窮得叮當響,爺爺奶奶年邁多病要照顧,好幾畝水地要伺候,雞鴨牛羊魚鵝兔一堆,簡直手忙腳亂。母親在外地工作,父親在工地干活,我是家里很重要的勞力。除了用功學習,我要做的事情多著呢。誰有心思陪那些公子哥兒們打架玩,那是種無聊的暴力游戲,一群身心發(fā)育得著急邪躁的男孩子,閑著無聊耍耍酷,推推搡搡甩甩拳頭,踢個腿扯頭發(fā)捏臉撕衣服什么的,雖然不像香港黑幫電影里怒火街頭打得頭破血流,但掉個牙流點鼻血撕個衣服腫個大包是有的。
在我看來這已經(jīng)很野蠻了,拿打架當游戲,不僅野蠻,還無聊,無恥,無法無天。
他們總愛趾高氣揚地學電視劇里看上去酷酷的牛仔男說:“你敢告訴老師和你媽我讓你好看!”
“你敢叫人來我讓你好看!”
發(fā)明“讓你好看”這句話的人真是吃飽了撐的,為什么不是“讓你不好看”呢?他們撅著嘴唇叫囂“好看”二字時發(fā)音格外清晰,語氣格外挑釁,咬字還帶點兒強調(diào)和恐嚇的味道,有時他們能把這句無比普通的話說出各種不重復的調(diào)調(diào)和感情色彩來,配合不一樣的表情,比在課堂和元旦晚會上朗誦古詩還要聲情并茂。
劉二毛最喜歡跟在那個隊伍后面學他們老大說那句“讓你好看”。他們常在路上攔一些同學,有時是漂亮女孩子,有時是跟我一樣看上去斯文好欺負的,另一種自然是跟我一樣家里窮得叮當響沒錢沒權(quán)沒地位的,幾個人排排站,露一臉放蕩的笑。我的美術(shù)老師曾說金大河是班里長得最俊的,金大河就是我。起初我以為他們是嫉妒我長得好看所以看不慣我,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因為長得丑的他們也欺負。
有一次又被他們攔在路上,他們老大李落冬朝我飛過來無比自以為是的眼神,眼神里盡是得意忘形飛揚跋扈。人類的某些得意總是有原因的,他們都說他有個親戚在鄉(xiāng)政府,還說他家有錢,就像趙羊秋一樣,不過趙羊秋家里是做生意的,雖然是小本生意,但也比我們富裕多了。我當時尋思,所有人幾乎都默認這樣一個該天殺的破真理:在這個世界有權(quán)有錢有地位才算有本事,其他都不行,有本事就可以張揚得意,像我這樣的人是不配得意的,考全校第一都不是得意的資本。
倒霉的是,我不知道在這個世界別的地方是不是也如此,是不是錢與權(quán)就像萬能通的符咒,輕輕松松讓鬼推磨讓人低頭。大家也都沒見過什么大世面,有些人一輩子也沒出過鎮(zhèn)子。誰家有個在政府的親戚真是祖宗積了八輩子大德,后輩有了雞犬升天的大福。鄉(xiāng)政府就像大衙門一樣高高在上,是我們這些世代在泥地里打滾或一輩子也無法出頭翻身的窮光蛋后代們夠不著的,那里頭住著的人以及那些人的親戚都是命好的氣粗的,跟我們這些人是不同的。我雖然腦子里鄙視和唾棄這種落后的高低貴賤,但想到過我如此正派正直的父親都曾跟我說過諸如“你爹沒用,你爹不像那些鄉(xiāng)鎮(zhèn)府和單位里的人有個鐵飯碗,不像別人有本事,你得努力,得爭氣,你誰也靠不住。你只能靠自己”的話。
每次聽到這些話我就不舒服,什么“鐵飯碗”“當官的”“有本事”,我一聽就想拔腿走人。父親怎么能說這種話,怎么能有這種觀念,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但我又不能強求他責備他,因為他活得太累了,他常覺得自己懷才不遇,常覺得造化弄人時運不濟,他曾經(jīng)是個比我還優(yōu)秀的后生,有著比我更高遠的人生理想。然而,我又不得不說到命運了,我將這一切費了老勁拼了老命也無法改變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歸究于命運,這是個可怕而不可勝的玩意兒,玄乎得很。我不喜歡我父親認命,內(nèi)心十分的不服和不爽,這不爽讓我很長時間都不想說話。
有時我去爬樹,爬得高高的,坐在樹杈上去看那些云,群山很雄偉,就在云的下面,世界說到底是美好且偉大的,但那又如何。
二
人與人總是不一樣的。這是矛盾的源頭,不可避免的復雜。
有時候越不希望什么,便越容易遭受什么。我再次成為了他們的目標,也許那天他們又吃得格外撐覺得格外閑感到格外無聊,就想在陽關(guān)大道上找找茬,找個過路人練練手,娛樂娛樂。
他們幾個橫著站在路上,把路給堵死了,看來不打一架不會結(jié)束。
這樣僵持了大概一分鐘,我把手伸了一下,我只是想抓一下癢。
然而就這么一個小小的動作居然讓他們感到了威脅,他們發(fā)起挑釁,開始“憤而反擊”,幾雙手腳朝我揍來,他們以為我動手了。他們當然會說是我先動手。只有老天爺知道我是要抓癢。
不過我沒有放開手腳跟他們對打,我只是在躲,沒想到我躲招的身手比他們出招的身手都強上好幾倍,十一歲的時候我跟住在楓林鄉(xiāng)的大姨父學了點兒功夫,我學得很快,會基本的自衛(wèi)和擒拿,對付與我一般大的孩子一點問題也沒有。縱然如此我還是受傷了,沒能逃過在無數(shù)根手指中某一根堅硬的長指甲,它在我臉上劃了一道,我感到臉受傷了,繼而一陣火辣辣的疼。
寡不敵眾,客氣不敵胡來。我不該如此客氣,我怕什么呢?我的膽被狗吃了?
他們可不知道劃破了我的臉,指甲上沒有神經(jīng),他們又不痛。就因為我躲得快,他們還覺得打得輕了呢。
因為我躲得很溜,幾乎避免了肢體上的沖突,導致他們產(chǎn)生了一種幾乎沒動手的錯覺,看他們的神情和架勢,仿佛還不盡興,仿佛很不服氣,幾個人費了那么大的勁兒也沒讓我“好看”,太沒意思了。
這場對峙只持續(xù)了大約四分鐘,這算很快的了,他們時常能把一些同學攔在路上半小時,讓他們幫抄作業(yè),或就那么攔著,圍著,戲弄著。今天照舊是四比一,不分勝負。好在沒有拉拉扯扯,我一走,他們也沒有沒完沒了耍賴皮繼續(xù)挑釁。然而比古裝武俠里的斗爭,這簡直丟人現(xiàn)眼。
有一年暑假我在姨父的書房里看了《三俠五義》《神雕俠侶》《天龍八部》《雪山飛狐》,哎,心向往之。武俠里的江湖人是講道義的,就說打架比武吧,群架也好單挑也好,都光明正大公平公正,一人對一人,三人對三人,對方還不得有傷,更不得背后使陰招,凡用下流下作手段傷人利己者,傳出去江湖名聲敗壞,幾乎不能立足。
我已經(jīng)足夠道義了,他們四個對付我一個,我沒有動手,也沒有還手,為了避免打架,躲招可費了不少心思。人心不古啊,我那時剛知道這個成語的意思。
這場架看上去誰也沒讓誰“好看”,誰也沒覺得自己勝利,誰也不服誰,誰也不讓誰。這種不清不楚又沒談判的戰(zhàn)斗注定沒有結(jié)果,也就打消不了他們的“斗志”,他們不覺得過癮也不覺得過意不去,更不覺得過分和過時,他們對這種暴力和野蠻懷有持續(xù)的上癮般的快樂。
人心被豬油蒙了而要去作孽,是誰也攔不住的。
這種風氣不會那么快消失,任何一種不好的風氣和惡習都有著根深蒂固的原因,若要消失,也得讓好的觀念代替和改變那根深蒂固而形成另一種好“根”。在這不好的風氣里,誰看上去都有罪。
像我這種以和為貴的人,被打了還不吭聲的人,看上去一副蠢樣子,且干著助紂為虐的事。
我是個剛打完架馬上又可以跟打架的人好好談?wù)劦娜?,一碼歸一碼,特容易原諒人。我那時心可真寬真大,跟我的身材極不相符,我很瘦,不知道怎么那么瘦,像沒吃過飽飯似的。
那次被金曉彪推了一把,我直接摔到了身后的河里。渾身濕透了,還喝了幾口臟水,其中有一個良心發(fā)現(xiàn)想下去撈我,看大家都嚇住了,一動不動,因而他也不動。他們之間沒有一個會游泳,而我是會的,但并不需要發(fā)揮,我抓住一把草就站起來了,雖然有些吃力,那個時候疼勁兒還沒上來。站起來后我感到屁股火辣辣地疼,腦袋因強烈的后翻和震動而有點暈眩。因為我的頭先砸在河邊的泥灘上,一頭泥巴連額頭都糊上了,幾乎是頭先著地然后一個后翻滾進了水里,那是九月,水很深,很冷,很急,剛鬧過洪,水還很臟。我艱難地從水里爬起來,看了他們一眼。
我看到一群驚恐和害怕的神情。
我爬起來在河堤上坐了會兒,他們都怕了,靠過來,看到我冷冷的眼睛,居然不敢靠前,我站起來就回家了,當然因為冷和受驚,我本來就冷冷的早熟的眼神比平時更冷,而且用怨恨的目光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嘴角一抽,好像說了句:“你們等著!”其實我自己也不記得有沒有發(fā)出聲音,我自己好像沒有聽到。
他們嚇著了,他們表情中的驚嚇一方面來自認為自己下手太重闖了禍,有點慚愧和害怕,另一方面是看到我居然面無表情毫無怒色也沒有跳起來揍他們,他們被我過于淡定的神情嚇著了,那不正常,那不是一個心胸狹窄小氣的小孩應(yīng)該有的表情。
他們認定了我不會放過他們。
我拖著一身泥和水回到家里,真冷,真沉,真難過,但我沒揍他們。人生為什么會出現(xiàn)“揍”這個字,學生的世界里為什么會出現(xiàn)“揍”這個字。人為什么無端要跟人過不去。
我爺爺在門前曬太陽,他最喜歡太陽落山前的那點兒夕光,暖暖的,天邊還有火燒云,也許他自己也感到人生已到夕陽,他喜歡那種傍晚的景象,比正午安詳,帶點兒肅穆,空氣中還升騰起被炙烤一天的植物和土地的香氣,很好聞,很親切。
“怎么一身都濕了?”
“堤上沒踩穩(wěn),掉河里了?!?/p>
“唉,怎么這么不小心?!?/p>
我沒說話,進房換了衣服就去干活。
他們認定我回去找人了,以為我覺得自己打不過他們就回家找?guī)褪秩チ?,于是乎那幫人著急了,他們在河壩口商量起對策來。如果上次沒反抗是因為沒傷著我,那么這次我還不反抗就不太可能了,他們認定我一定是生大氣了,一定不會放過他們,一定會讓他們“好看”。難道是我的眼神暴露出了憤怒?
而我回家寫作業(yè),看書,放牛,扯豬草。我爸爸在工地干活,奶奶上山砍柴摔斷了腿,爺爺也一直病懨懨,要做的事太多了,我甚至忘了剛剛被人推下河。在我的生命里,最重要的是親人和夢想,雖然我還搞不清我的夢想是什么,但我得好好學習,我是他們唯一的希望,這輩子就指望我。
他們誰也不敢單獨回家,都湊在一堆,等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等我去“揍他們”,等一場群架會讓誰“好看”,等一個結(jié)果,他們怕我找人在路口攔著他們一頓暴揍,也怕我爹媽領(lǐng)著我去他們家告狀,或者第二天上教導處告狀,這下他們完了,等到傍晚,家家燈火都起來了,牛羊都進圈了,那幫小子還在河堤上坐著。
這是我后來分析出的,也是別人告訴我的。
三
天快黑的時候,我那連一首“黃河入海流”都背誦不出來的表弟被留校歸來后路過我家,他跟我說,有幫人在河堤上寫我的壞話,諸如“金大河王八蛋”“金大河是神經(jīng)”“金大河沒有肚眼”。
“有本事上門來找我單挑啊,在河堤上罵人算什么本事!”我說。
“他們就是讓你去河堤單挑呢,說有本事自己來,別叫人啊?!蔽冶淼苷f。
“我沒叫人啊,我啥時候叫人了,揍他們還用得上叫人?”我說
“那他們就是這么說的嘛?!?/p>
“他們還說什么了?”
“他們說你肯定會告訴班主任,會告狀,還說你一臉的兇樣子和怨氣?!?/p>
“啥?我啥時候說過要告狀。我啥時候一臉怨氣和兇樣子?”
“他們就是這么說的呀?!?/p>
“你這是湊在那兒聽他們悄悄話?”我問。
“不是悄悄話,是朝我喊的,知道我是你表弟。”
“切……”我說。
說完他突然又退回來問我:“表哥你真有這么厲害,他們可有五個!你打得過他們五個?”我表弟說到最后兩句的時候張著跟他老娘一樣又圓眼白又多的大眼眶,好像無限驚奇。
每次都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我有點后悔太善待惡人了,雖然他們并不是真的惡。我想他們有過道歉的想法,又死要面子,何況我沒有怪他們,我也沒有被水沖走,讓這群人的僥幸心理越發(fā)旺盛。
他們不是覺得我孬,像孫子,就是覺得我惡,在盤算著打擊報復。不管是其中哪一種,都決定了我們之間的矛盾決不會就此停止。
“表哥!你要去跟他們打架嗎?要不要我?guī)兔??我?guī)湍憬腥耍 蔽冶淼芏伎爝M家門了,回頭還蹦出來這么幾句,嗓門大得驚飛了幾只雞。
屁大點小兔崽子居然也“打架打架”地隨口就來,這世道真是要完蛋了!
我沒搭理他,繼續(xù)劈柴。這一次有點分心,劈得不夠準,幾次都劈歪了,真煩躁。
我在學校不怎么好動,像個書呆子,但成績好。他們就不同了,每到交作業(yè)和考試的時候是他們最手忙腳亂狼狽不堪的時候,他們會四處找作業(yè)來抄,我不給他們抄作業(yè)和試卷,還要拿張草稿紙遮住答案,為這,對我難免會懷恨在心。他們希望我自卑,遜色,孤獨,害怕,難受,應(yīng)該像包子臉趙小南那樣舔著臉去求他們,討好他們,讓他們跟他一起玩,一旦他走進那個群體,便立馬抬高了他低了好久的頭顱,嗓門也高了好幾度,好像底氣都足了那么幾分,跟他們一起橫行霸道,昂著脖子鐵公雞般走路,不曉得這種優(yōu)越感打哪兒來的,考零分都沒能滅了他囂張的氣焰。
然而考第一名又怎樣呢,比起讀書,有錢才是正道。他們喜歡做老大,喜歡拉幫結(jié)派,考倒數(shù)也無所謂,他們樂意,關(guān)我屁事。
用趙曉東的話說,我考第一名就是欠揍!我家窮也是欠揍!
如果我考倒數(shù)第一呢,那也是欠揍,更欠揍!所以主要是因為我窮,但我不覺得窮是丟人和卑賤的。
我有點早熟,不愛說話,不合群,這也是欠揍的。
他們要我做他們的手下,那個長著張馬臉的陳西思還指望對我呼來喝去。沒門。這種反抗也是欠揍。
我偏偏就不那樣,我不那樣也沒礙著誰啊,但就是有誰不高興。因此這又是欠揍的。
他們推我下水我還沒找他們麻煩,他們倒開始懷疑起我來,更加看不順眼我來,真是奇怪了,我們相互覺得對方奇怪,討厭,不能接納。
大家都倔,都牛,都杠上了,就看誰更倔更牛,更經(jīng)得住杠。
其實也沒什么大惡,不就是不懂事和死要面子?不就是心直口快不管不顧么,我也有那種小惡,比如三歲時跟我媽趕集見著好吃的可她死活不肯買給我,于是我就哭。一個小男孩蹲在地上撒開嗓門就大哭,怎么勸也不聽就是哭,把我媽的臉丟大了,臉都氣綠了,而我根本沒有要停的樣子。當時其實我啥也沒想我就是不高興就要氣氣你,就要懲罰你,這種小心眼人人都有。
如果我跑去告訴老師,說他們推我下河,說我頭暈,說我差點淹死,再穿著那身濕透摔破的衣服跑去找老師,這樣嚴重的后果,應(yīng)該能唬住他們,但我當時沒想那么多。
而且我不說謊。
在我所見的放學路上或校園惡霸的群架中,還沒有看到過打架打到斷手斷腳或摔河里的,如果那樣,學校一定炸了,校長一定暴跳如雷,家長一定警惕,孩子一定害怕,從此學校必會嚴厲整改,給那些小羊羔子狠狠地收拾服帖了,說不定那些惡霸會稍微消停。往往在發(fā)生了嚴重的事情的時候,人才會意識到某種情況的嚴重性,才會去重視,到那個時候,人的兩只眼睛就不僅僅只看得見自己,目光能瞬間或暫時地變得寬闊,嚴肅,長遠,高尚。
因為一人之力無法改變由漫長時日造成的風氣中的弊病,就像一個久治不愈讓人為難的膿包,要返回到干凈,健康是不太可能了,只能把這個膿包給擠破了,擠出那些壞掉的東西,再看情況,大不了劇痛一次,免得沒完沒了不死不活心神難安。但要把事鬧大,把臉皮撕破,可不是那么好解決的,與野蠻人斗爭的后果,就是下場的收拾問題,因為野蠻人一向是不負責收拾的,野蠻者只管野蠻。
隔周一我像往常一樣繼續(xù)上學,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我注意到他們有意地瞟了眼我的屁股,想知道我那天有沒有摔出個好歹來,觀察我身上有沒有受傷,他們甚至有點害怕我會去向班主任打小報告。
但他們從我身上看不到任何變化。
或許他們還一直記得欠我一頓“揍”呢。而我早忘了,上學是我唯一的希望。我要用欠揍的現(xiàn)實去實現(xiàn)欠揍的夢想。
而他們繼續(xù)在河堤上罵我,用偷來的粉筆和炭頭在河堤和墻壁上寫我的壞話。也許他們憋不住了,想要看看我的反應(yīng),或者上次將我推進河里我沒有反擊覺得我好欺負。他們是要激怒我嗎?
我不想跟他們打架,我始終不想做聲,更不相信人的劣根能如此頑固,如此冷漠。
河堤上的壞話持續(xù)了很久,無非還是那些無聊的“金大河王八蛋”“大河向東流,流到臭水溝”“金大河被蟲咬”之類無素質(zhì)的謾罵。
幾個禮拜之后,放學路上居然又開始有人“恭候”我。這次是幾個高年級的學生,一個陌生的流里流氣的隊伍。
我連跟他們說話都覺得沒任何意思,我低著頭直接沖過去,被其中一個攔住,再撞過去,撞過去了,他們又追上來了。
我趕著回去照顧我爺爺,他病了一個禮拜了。那段時間我的爸爸在外地,好幾天也不回來一趟。家里面所有的事情我全包了。
爺爺病得厲害,風一陣一陣吹著,課堂讓人昏沉,油菜花香吹得我昏昏欲睡精神不振。
我每天在盼著放學,希望早點回去照顧爺爺。在狼頭壩壩頭我又看見有人在那兒等著我,不知道他們又要做什么,無非是攔著耗著,幫他們抄作業(yè),給他們好吃的零食,加入他們的組織,或者給他們點好處,而我什么也沒有,而我一樣也不會讓他們得逞。
四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零食沒有,拳頭就有。
我說我要回家,有急事。他們沒搭理。
我從不相信人可以冷漠到我無法接受的程度。但我相信人心是肉長的,有件事我畢生不忘,曾有一次我在出山的班車上暈倒了,因為很長時間沒有休息好,沒有吃早飯,爸媽都不在家,我要陪我的爺爺去山外的縣城看病,剛回來,住院太貴,買了點藥就回來了,非常繞的盤山公路,又顛簸又是汽油味,我開始覺得不舒服,后來車在半山腰上的時候我突然一個跟頭栽下去,不省人事了。
車上的人都慌了,大家都來幫忙,然后車子馬上返回,送我到醫(yī)院。沒想到剛從醫(yī)院出來,又回到了醫(yī)院。
車里的都是鎮(zhèn)上的人和去鎮(zhèn)上的人,大家一句怨言也沒有,得知我們爺孫倆身體都不好,家里又沒有電話,除了一個奶奶也沒有人在家,他們照顧好我的爺爺,還有幾個留下來照顧我。我昏迷了一晚上醒過來,發(fā)現(xiàn)是陌生人陪在我身邊,一個臉上臟臟的還有鼻涕的小男孩手里拿著個饅頭,對我說:“哥哥,你吃了吧?!蹦欠N感動,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就說世上好人多,我就說世間充滿愛,我就說人心是肉長的,我就說人心多是善的。我不害人,不怨人,我總是感激人,如果需要我?guī)椭?,我總要去幫助?/p>
所以我不相信他們是冥頑不靈的,他們的心不是石頭。我如此相信。
我跟他們說,我的奶奶生病了,爺爺也生病了,我要回去照顧他們。
我以為他們會說,好吧。我以為他們會讓開,讓我走。
結(jié)果他們說,關(guān)我屁事!
我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這句話我腦袋突然就嗡一下炸了,我感覺我快要發(fā)飆了。
這是冷血!是畜生!
“你們的良心被狗吃了!”我說。
他們不讓,我用眼睛瞪他們,起初他們有點怕。后來又不怕了。
不怕就意味著這種無意義要繼續(xù)耗下去。
他們居然笑了起來。
我一急,撂倒了離我最近的那個。
撂倒他我就跑了,因為這幫野蠻人可不是那么好對付的,不打一架是結(jié)束不了了,我計算了一下時間,打一架十五分鐘,中間對峙如果再加個五分鐘,回到家還需要二十五分鐘,那么等我到家就快天黑了。爺爺還沒打針還沒吃藥,家務(wù)還沒做。來不及了。
這是第一次,我打完人拔腿就跑,但沒有辦法。他們在后頭追我,呼呼喝喝。
我腿腳快,我從不知道我跑起來可以這么快,我?guī)缀鯇⑺麄兿裉J花飛絮那樣拋在了身后,他們的聲音在河邊也像蘆花和飛絮那樣輕。
管你們呢,明天再說吧。歡迎你們明天來找我算賬。
他們是不會放過我的,這是野蠻世界的真理,不管我有沒有招惹他們,斗爭目前都不會停止,差別只在于大小和方式。
然而我并沒有時間,爺爺病得不輕,奶奶也虛弱得很,我的父親很累,只有我,我還是昂揚向上的,但我的時間不能浪費在打架和被人侮辱這樣的事情上。
而他們依然在路上攔著我,那幫瘟神。
他們是要逼我出手了。但我還不想出手。打得輕了,白打,弄不好還讓他們打上癮了,沒完沒了,打狠了,怕出事。鬧大了讓家里人擔心。能過一天算一天,等爺爺病好了再說。
我決定也找?guī)讉€高大的哥哥們?nèi)セ;K麄儭9芩胁恍?,試試吧?/p>
但合適的并不多,雖然我們家族并不缺人,兒孫滿堂沒錯,剽悍厲害本事大的沒幾個,大大小小的堂哥表哥小叔東拉西扯加起來有十幾個,然而無一例外的驚人相似,他們的靈魂仿佛上帝閑著無聊拿一模子隨便按出來的模型,看不出有啥很大的不同,頭前幾個老大就排除了,都成家立業(yè)了,誰還蹬你們小屁孩這些渾水。
還剩下十來個,正在上學的也就八個,有兩個太瘦小了,三個太秀氣了,說話輕聲細語做事輕拿輕放像閨女。還有一個根正苗紅,慈眉善目菩薩像,靦腆得見個姑娘都臉紅說不出話。他們都是良民,都沒聽他們說過一句臟話狠話下流話,一輩子也就捏死過幾只螞蟻和地里的害蟲,至于同胞這種動物,他們一個手指頭也不曾冒犯過。打架不是他們特長,罵人也不是。能指望他們唬住誰?
只剩十二叔和八堂哥,六堂哥,三表哥。真是稀有啊。
我常常佩服基因和遺傳的強大。家族真是個巨大的集中營,培養(yǎng)出這一堆如此相似的善良子弟兵。他們在村中的口碑都很好,踏實,勤勞,顧家,不惹禍,不害人。同一個家族里竟然有如此大面積的表里如一的木訥憨厚,表里如一的沉默寡言,表里如一的保守本分,表里如一的好性子。
只有我不是“表里如一”的,只有我是個怪胎,老天爺一定會在一堆人中制造出一個反差,這好運落在我頭上。雖然我表面跟他們一樣木訥,但區(qū)別在里面,在我內(nèi)心深處,仿佛比他們多了些不安于現(xiàn)狀不原地踏步的可以拼命的東西,我仿佛感覺到了,只是沒表現(xiàn)出來。這個勁兒在我讀書和做事的時候最有體現(xiàn)。比如靈活,理智,雷厲風行,還有種熱血,時常從平靜的腦瓜子里竄出來。
也許我發(fā)起飆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我跟我的表哥和表叔站在路上,像他們一樣,橫行霸道地站著,我想知道他們會不會還攔著我,人數(shù)上勢均力敵,做個樣子吧,我只是嚇唬他們。
然而他們哄堂大笑。沒完沒了地笑了很久。
我真沒想到他們會這樣哄堂大笑,帶點兒不以為然和嘲諷。
失算了,對人心的揣測不夠到位。
“聽說你六哥上課玩螞蚱,好玩嗎?哈哈哈哈?!?/p>
“這個看上去這么黑這么老還在讀書嗎?”其中一個居然還敢朝我大他幾歲的十二叔動手,我十二叔只比我大三歲,就是長得顯老些,他們居然如此羞辱他。我惱了,上去一揮手臂把他的手推開。
也太不經(jīng)力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于是打起來了。
我那三個哥一個叔一見打架就是勸,人家會聽你勸嗎?人家會跟你講道理嗎?妖怪要殺人了還會聽唐僧講經(jīng)嗎?那一幫人上來就是斗毆,根本不與你廢話。幾個哥叔還不如我呢。半天白費力氣了,深刻體會到了校園惡霸拉幫結(jié)派的病入膏肓和巨大危害。我是最后一個出手的,等我出手的時候陣營其實差不多拉開了。
因為我的哥叔們?nèi)己堋叭濉?,他們還很“墨”,打心眼里提倡“兼愛非攻”。交手了幾十秒,他們就往外跑了。
打架當然沒意義,打得差不多也就行了。他們的青春詞典里沒有打架。他們都曾是三好學生。
人生中第一次做好準備的打架,居然在這么狼狽的情況下發(fā)生,取得如此狼狽的結(jié)果。真是丟人丟到姑奶奶家了,我這憨厚的小叔,堂堂尖子班學習委員,學生里的佼佼者,所有比賽的前茅,老師最放心最得意的學生,居然當了我的打手,腦門上沾了一塊泥,在夕陽下發(fā)出屎一樣的顏色。
真是英雄成了草莽,文明人摻和野蠻事,我真是作孽。我真是糟蹋人。
好累,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小就覺得活著累。我回到家洗完豬草蹲在河邊發(fā)呆,那兒很偏僻,沒有人,沒有人聽我訴苦,沒有人能幫我,大家都很累,都很窮,都很無力,我的親戚都是些窮親戚,我的人生在一片黑暗中,打開后能看見光明的門,在遙遙無際的地方。
這不是我的錯。也不是某一個人的錯,是所有人的錯,我不太喜歡這樣的地方,歧視,見錢眼開,勢利,欺善怕惡,無聊無恥,布滿奇怪的風氣。連孩子的腦海里都不知道裝著什么。
但又似乎是我的錯,我是不是太懦弱了。
我回到家,給爺爺喂藥,然后陪奶奶到醫(yī)院打針,回來天已經(jīng)要黑了,我有點想我的媽媽,她在遙遠的廣東的紡織廠,我不知道廣東在哪,也不知道紡織廠是什么樣子,我只在電視上看到過一次,并不怎樣,但會不會比我好點。至少大人之間不會這樣無聊和暴力。
期末考試快到了,除了成績第一名,我還有什么能與人比試的嗎?
沒有了,我這么想,覺得很失落,我覺得我應(yīng)該還具有別的更好的才能或本事,有更令人看得起的本事,等我從山上下來,天已經(jīng)快黑了。從早晨一睜眼開始,就在人群里無休無止的聲音中。
如果跟他們吵架跟他們對著干跟他們鬧到學校老師那兒,將他們父母也召喚到學校去評理,找同學路上盯著作證或者直接上去就打,打完架之后會怎樣?會不會是另一種狀況,會不會更好?我不知道,我突然覺得看不慣的事物越來越多了。無法接受的也越來越多。
我開始有些疲累,有些不耐煩,甚至聽到“大慈大悲”都不耐煩。我變了。
但現(xiàn)實什么時候能變,我什么時候能改變這個世界或者這個世界什么時候能被某個英雄豪杰改變,我盼著那一天。
我感受到他們內(nèi)心那種不安和蠢蠢欲動,就像在夏天的夜晚,我坐在屋頂上看星星,從風中感受到的那種清涼溫柔的風的茸毛一樣,我感受到了他們的茸毛,但他們的茸毛不安而硬,帶著刺。
五
人是不太會回頭的,人難免自以為是,當他們自以為自己強大的時候,他們的蠻橫和狂妄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他們果然在路上等我,就是上次我被推進河里的那個地方。
今天怎么不叫上你那些大哥?他們問。
我朝他們撞過去直接跑了,爺爺那張干柴一樣的臉總在我腦海里晃,導致我腦子里甚至出現(xiàn)死亡這樣的字眼,我覺得壓抑,但不知與誰訴說。
他們開始追我,腿長的那個差點就要追上來,幸好又遇見那條河。
我麻溜地沖過去,跳上河中的石頭,踉踉蹌蹌過了河,河寬三四米,只有三個石頭,我差點掉下去。他們不敢跳上石頭,因為都不會游泳,而我會,很多次我是從這兒繞回去,都是被逼的。
從河邊到家比從村道到家足足遠了五倍,等于繞村子轉(zhuǎn)了個圈兒。途中要經(jīng)過好幾畝地,地間路只有一條,但并不通往我家,走到一半后要穿越稻田一丘丘地爬過田埂,足足爬十幾丘才能到山頭。
山上荒草快有我高了,我怕蛇和蟲,更怕不遠處那個墳頭。
有一次回去得晚,到達山坡頂?shù)臅r候,太陽已經(jīng)落山,看著別人家燈火亮起來,突然有點想哭。心酸和難過并不是因為這個,我有些心寒。
太窩囊了!我想,應(yīng)該跟他們打一架,而不是穿著破涼鞋膽戰(zhàn)心驚地在荒草和雜樹中爬這樣的山路。
為什么如此怕麻煩而同時經(jīng)受著別的麻煩。如果我一開始就跟他們打架,會不會就不會這樣了。我想起那些河中的石頭,想起我?guī)状尾活櫼磺袥_上去的樣子,想起那些山路與荒草,想起我像個被逼無路可走的人蹲在山頭上看燈火,想起那令我瑟瑟發(fā)抖的墳頭和他們可恥的臉,想起在床上等著我照顧的爺爺。
想到這兒我立馬就往回走。
如果我的膽被狗吃了,現(xiàn)在我就去把狗屠了取出我的膽。有句話也許改為“仗義多是屠狗輩,冷血總是讀書人”。校園里有這樣讀書的敗類,真是作孽。
我越想,步子走得越快。
好啊!今天就把這些東西還給你們!
今天就把你們給我的痛苦全部一股腦兒還給你們!
今天就好好跟你們打一架!
我感到這一架必打無疑了,不是我非要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從坡頭看見他們還在路上,立馬就奔去。
他們見到我,露出一種輕蔑的老鼠送上貓跟前的神情。
要打架嗎?來?。∥艺f。
以為我在開玩笑,不知趣的李二毛把他的小個子冬瓜頭湊過來,你想找打?他說。
那就打啊,早就想揍你了。另一個說。
你敢跟老師說我考試作弊?你還說我上課吃東西,你這么喜歡多管閑事,活得不耐煩了?李二毛說。
有本事你再說說?說?。⌒ご赫f。
我警告你,以后我們作弊你敢再舉手我們就把你手打斷!金曉彪說。
來啊!來打斷我的手!你試試!我沖他喊。
以為我不敢嗎?我警告你,別以為成績好就了不起!他又說。
可笑,我當然比你了不起。你有多缺德自己不清楚嗎?還有臉警告我?上次推我掉河里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還囂張起來了!
他好像有些怕了。
你這狗東西!你敢朝我們?nèi)氯拢∧闶遣皇钳偭?!李落冬說。
叫什么叫?以為自己天王老子呢?你們才是欺善怕惡的狗東西!
他朝我惡狠狠地揮了一胳膊,我躲了。
再過來推我。我又躲。
他們開始張牙舞爪地過來。要動真格的了。
開始了!很亂,我好像看見無數(shù)只手在舞動。
一亂就顧不了那么多了,這可沒法客氣。我一伸拳頭就推倒了前面兩個,不知道哪來那么大的力氣,李二毛被我嚇到了,他旁邊的肖春攥著他的衣服,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神情看著我。
金曉彪故作鎮(zhèn)定,那兩條小短腿抖啊抖的時刻準備飛過來,然而他從電視上學來的那套蹩腳的“連環(huán)腿”我早就見識過了,三腳貓都不如,如果我也一伸腿,準先把他撂倒。
讓你們得意!
讓你們橫行霸道!
讓你們欺善怕惡!
讓你們好看!看看今天誰讓誰好看!
讓你們打!來?。?/p>
打?。?/p>
來?。?/p>
我閉著眼揮舞著我的手,在我超常的聽力下,他們的拳腳沒法順利施展并靠近我,但我也不會像他們那樣不顧后果。這是一場豁出去但是還有理智的群架,事實真的如此,我無法形容當時的場景和我出手的動作,因為場面太混亂了,或者我根本沒有主動出手,而是像不久前的上次一樣,我只是在躲避或者拆招。因為他們?nèi)硕鄤荼娛置δ_亂,我最后幾乎是閉著眼睛用我的耳朵判斷,我根據(jù)聲音去支配我的手臂和身軀,用一種相對安全又相對扎實的方法來應(yīng)對他們,就像一個人臨時應(yīng)對驢踢一樣,雖然時間緊迫,但依然能發(fā)揮大腦和神經(jīng)的反應(yīng)能力。
讓你們裝腔作勢!
讓你們橫行霸道!
讓你們打架!打啊!
來啊!
我一股子熱氣兒沖上腦門,幾乎導致我有些發(fā)懵,過去跟姨父學的那點兒三腳貓的功夫,在一陣凌亂的發(fā)揮下,幾乎所向無敵。
來一拳躲一拳,來一掌躲一掌,來一腳躲一腳。后來,光躲是不夠了,必須回敬,禮尚往來。
我保證全世界沒任何人想象得到我是個會打架的人,是個一出手嚇死人的人,論出招的精準與打架的本事,他們竟然都比不上我,這不是打架的天賦,應(yīng)該也算數(shù)學和語文以及生活常識上的天賦。這也是學識在打架中的勝利,我甚至想要宣布,學習不好的打架也好不到哪兒去。哼。
我想我最后的勝利一定是因為內(nèi)心有過一種爆發(fā)的力量,那回憶帶點兒痛苦和悲傷。而悲傷能讓一個悲傷的人在戰(zhàn)斗時更有力量。雖然打架不算什么好本事。
我還記得他們的驚訝和驚訝的逐漸消失,有一種我無法形容的奇怪氣焰正被澆滅。到最后我沒有感到戾氣了,那戾氣仿佛消失在暴力的群架中,嗯,一對五的架。
曾推我掉下河去的金曉彪被我拎著逼到路沿上,我沒有動他,只想讓他在路邊上挨會兒嚇,讓他記起他曾做過的事。別打我,別推我,求你,他說。我停了會兒,放開了。
在我感覺我即將挨一屁股踢的時候,轉(zhuǎn)過頭就是一掃腿,倒下倆。還剩兩個在三分鐘之后被我摁到了草溝邊。一陣嗷嗷大叫之后,我把他們拉上來,拖到路中間。這種力氣是十幾年沒試過的。這種意外也是。
每個人都掛彩了。他們仿佛也沒有這樣打過架,累得都躺在馬路上喘著氣,誰也不說話,誰也沒有起來。空氣中塵土飛揚,周遭卻寂靜得很。
火燒云很美,火紅火紅地灑在我們身上,仿佛我們躺在一條紅色的河流中,而過去我們不曾如此欣賞過。
紅云真美。我說。
是啊。過了好一會兒劉二毛說。
我們躺在馬路邊上看云,歇息,我想那一幕一定很美,很壯烈,那種紅就像血一樣渲染和潑灑下來,顯出一種無法形容的莊重和大氣之美,我們在作文里也不曾形容出那種美麗。我閉上眼睛,閉著眼都感到了那暖和的紅,親切的紅,像火焰。
我掉了一顆牙,當我感覺到嘴角癢癢的時候,發(fā)現(xiàn)血掉下來,一個窟窿在那兒,牙不見了。
不知道是不是云彩讓人舒心,也許是釋放了什么讓人輕松,我突然覺得快樂起來。
你的牙。李落冬遞給我。以前那種誰欠了他五百塊的兇惡神情居然沒了。
謝謝。
不用。
我擦擦嘴角的血,撿起書包往家走,他們也跟在我后面往家走。
給,你的鉛筆,破了。
沒事。李二毛說。我們從未如此客氣過,客氣有何不好,這樣的客氣是友好的。
暴打一頓之后,居然消停了,我無法解釋,但又粗略明白其中的原因。
我的膝蓋還在流血,站起來走了很遠,越走越精神,火燒云照耀在我身上,臉上,我想我一定紅光滿面,渾身像踩著祥云,那種長久以來的疲憊,失落,都沒有了,我一點也不覺得累,好像給松了松筋骨,反倒渾身自在疏泰,神清氣爽起來。
我知道有一種糟糕的現(xiàn)實暫時結(jié)束了,或者已經(jīng)結(jié)束,不會再繼續(xù)。
當然,世界還是這個樣子,潮流,習慣,風氣,甚至一種泡泡糖渣般的口頭禪都還是原來的德行,它們決不會那么快消失,改變,進步,決不是那么容易,更多是摻著血,痛苦,暴力,青春或革命者的熱淚與痛恨,人與人總能握手言和,而野蠻并沒有也不會為此減少,它與時間一樣永在,一切都看人自己的了。
說到底我們還是單純的人,說到底我們并不是特別的野蠻。
后來我們再沒打過架了。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