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珠,女,80后。廣東揭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廣東省作協(xié)理事。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作品》《廣州文藝》等。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轉載。出版長篇小說《老寨》。
一
于飛越跑越快,行人和店面往后退,模糊又快速,風在耳邊呼呼掃過,雙腳有了彈性,整個人輕了,她認定是要飛起來的征兆。她伸長雙手,以翅膀的姿態(tài)展開,但很快聽到尖叫和責罵,她拍打到了行人。于飛猛地縮回雙手,看見那個賊在前面跑著,一竄一竄地,時不時隱在某個行人后。站??!于飛大喊一聲,飽含激情。她握了拳,半彎下脖頸,咬著牙追。
感覺距那個賊幾步之遙時,賊扔下一捆東西。于飛彎腰撿那捆東西時,奔跑著的賊轉過頭,滿臉的不可思議。那瞬間,于飛得意地閃過一個念頭,想跑過我,難!她把那捆IC電話卡攥在手里,繼續(xù)追。半條街后,賊跑進服裝批發(fā)市場,于飛追進去,滿目衣服,失去了目標。
那捆電話卡握得發(fā)熱發(fā)濕,于飛失望煙霧般升騰起來,和后背汗?jié)竦臒釟鈹囋谝黄?。追趕中,她想象揪住那個賊——不,準確點是搶劫犯——的胸口,把他扯回店里。
回店的路上,于飛身上的力氣突然消失,腳步歪斜拖拉,脖頸耷拉在肩上。到了店門口,極度的疲累襲擊了她,扒著門框往下攤。另外兩個店員劉珊珊和李娜婷扶住于飛,于飛的胳膊感覺到她們雙手強烈地顫抖。她們看住于飛,眼神慘白,沒事吧,于飛?于飛哧地笑了,能有什么事,可惜沒把人追回來,就追回這個。于飛把電話卡拍在玻璃柜上。她看到那個破開大洞的玻璃柜,腦里也出現一個空白的缺口。
劉珊珊驚叫,還追回這個?于飛你膽也太大了,這種人敢去追。
怎么不敢,那是賊,是搶劫犯。于飛的力氣在說到“追”時回來了,雙手用力拍著玻璃柜面。
你要死呀。李娜婷按住于飛的肩膀,你也知道是搶劫犯,要是那人轉身一刀……李娜婷咬住嘴唇。
于飛冷笑,三流角色,搶電話卡,有本事搶銀行去。
電話卡也值錢,全部都是五十一百的。
別說了。李珊珊抱住胳膊,關于回頭一刀的想象讓她聲音慘白。
店里充塞著粘性的沉默,她們僵在沉默里,守著破碎的玻璃柜,等待店老板。
沉默里,于飛思維反而活躍了。她回想剛才的奔跑狀態(tài),忽然覺得刺激,也許還有后怕,弄不清指尖的微抖是激動還是恐懼。她又想打電話了,跟誰說說這件事。她走到那列電話邊,站了一會,伸出的手縮回去。幾個月來,那幾個死黨早散了,消息都有些模模糊糊的。家里是鐵定不能打的,事情沒講完就會聽見母親帶哽咽的驚呼和無措的嘆息,晚上會有父親的來電,他會有一串一串的追問,然后,就該讓她回家了。
六個公用電話,玻璃隔開,列成一排,像一列沉默的嘴巴。平時,這是店里最熱鬧的地方。于飛工作幾個月了,整日不是坐著等顧客,就是站著給顧客兜售電話卡,這份枯燥不適合她,但她喜歡這里,因為這列公用電話。只要玻璃柜前沒有顧客,于飛的目光就粘在這列公用電話上,看那些打電話的人。
下班后,于飛對劉珊珊和李娜婷模擬打電話的人:嘴對話筒放低了聲音說,用一只手半扣住嘴的;握緊話筒,沖話筒大聲嚷嚷,高聲大笑的;蹲下身,頭靠在膝蓋上,話筒半抱在懷里,一會低聲笑,一會低聲罵的;像為了尋找聲音,耳朵使勁往話筒伸,頭和身子往上提,踮起腳尖,把身體拉成一根斜線的;腦袋頂著玻璃,屁股伸得老長,隨著說話搖來晃去的……于飛手撐著玻璃柜,觀看通話者,想象他們通話的內容,電話另一頭通話者的性別,樣子,她為他們編織故事。她對目瞪口呆的劉珊珊和李娜婷講她編織的故事,手舞足蹈??粗ㄔ捳?,她會忽然大笑,拍手拍腳地,捂住肚子蹲在玻璃柜后,笑得身體發(fā)抖。半天后立起身,滿臉通紅,胸口發(fā)喘。劉珊珊和李娜婷說她比那些通話者好笑多了。
于飛也想沖電話高聲或低語一陣,但她電話極少,家里偶爾來個電話,或自己偶爾給家里去個電話?;蛘吒改冈儐柖冢f好,或者她對父母匯報,還是說好。父親母親不敢談太多,怕影響于飛工作,說工作該用心。對于飛的工作,他們誠惶誠恐,好像那一件易碎的珍稀品。那幾個死黨幾乎沒消息,進城太急,竟沒下清晰的聯系方式。
于飛對劉珊珊說我打電話給你吧。劉珊珊瞪大雙眼,于飛你找個男朋友吧,天天打給他。
于飛鼻子哼著,我有的是人可以通電話。她果然給某個人打電話,話筒握得很正,半靠著玻璃,談得滋滋有味,時不時點頭微笑,甚至哈哈大笑。她一般選午飯后那段時間,店里沒什么顧客,那列公用電話也很少人用。她通電話的時間很長。劉珊珊對李娜婷說這姐們說不準真有男朋友了,聊這么久,工資都搭進電話費了。她們探于飛的話,要她“交出”男友。于飛笑,笑得含混不清。一次偶然的機會,劉珊珊發(fā)現于飛通話的電話機上沒插IC電話卡。劉珊珊附在李娜婷耳邊說了一陣,兩人踮著腳繞過去看,果然沒有電話卡。后來,又暗中觀察了幾次,于飛的電話從沒有電話卡。一直以來,她在對著自己說電話。劉珊珊和李娜婷看于飛的眼神奇怪了。
于飛樂此不疲,似乎找到無盡的樂趣。現在,她想打個電話說說今天的事,像平時那樣,但突然失去了興趣。
店老板來了,匆匆走進店里,于飛看見他眼里帶了冷意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眼,就盯住那個破碎的玻璃柜。
老板在破碎的玻璃柜前立了一會,眉頭被看不見的線拉扯著,他找張椅子坐下,于飛、劉珊珊和李娜婷立在他面前,成半圓形。
怎么回事?老板問,聲音又懊惱又煩躁。
劉珊珊和李娜婷一齊看于飛,店里有三個條柜,她們各管一個,破碎的那個是于飛的。
老板目光轉向于飛。于飛開始回憶剛才那一幕。
來的是兩個男孩,看起來比于飛大不了多少,不超過二十歲。劉珊珊的柜臺是充電器、電池之類的配件,李娜婷的柜臺是電話機,于飛守的柜臺是IC電話卡,一百的,五十的,三十的。兩個男孩到于飛柜臺前,要買電話卡的男孩很挑剔,對卡的圖案很用心,細細區(qū)挑。另一個立在旁邊,顯得無所事事。中午,店里就他們兩個顧客。劉珊珊和李娜婷你一個我一個地打呵欠——這點于飛沒透露。
買卡的男孩剛要付錢,那個無所事事的男孩突然從背包掏出磚塊,砸向玻璃柜。于飛在玻璃柜破碎的瞬間才看到男孩手里的磚頭。砸爛玻璃的同時,他扔掉磚頭,雙手伸進玻璃柜抓了好幾捆Ic電話卡。于飛繞出玻璃柜時,他已跑出門,她追上去。其實,那個假裝看卡的男孩也搶了不少電話卡,出門往另一個方向跑了。
老板長長地沉默著。一直低著頭的劉珊珊和李娜婷稍側過臉,朝于飛用力使眼色,弄得于飛莫名其妙,加了句,就這樣。好像提醒老板該開口了。劉珊珊和李娜婷滿臉痛心疾首的表情。事后,她們對于飛說你怎么那樣揚著頭,也不向老板說聲對不起,至少口氣軟一軟。于飛說又不是我搶店,我還追了賊。
劉珊珊在老板的沉默里怯怯加了一句,于飛還追回一捆電話卡。她指指于飛追回來的那捆卡,在老板面前桌面上,是劉珊珊事先擺放好的。事后,于飛覺得劉珊珊這人挺仗義的。
老板不看電話卡,還是看于飛。于飛也看他,沒心沒肺的樣子。老板移開目光時說,看了這么久的店,該有點眼色。
如果是劉珊珊和李娜婷,一定點頭,然后把頭垂著。
于飛梗著脖子,他們假裝來買卡,磚頭在背包里。
老板走之前,指指滿地的碎玻璃說,收拾一下。他的背影迅速出門,隱進門外的轎車,消失在街上的車流中。
劉珊珊和李娜婷猜測老板的去向,說可能去報警,又說報警的話不會讓收拾玻璃破壞現場,也許到別的店去了。最樂觀的是去重新定做玻璃柜了。
于飛突然覺得她該收拾東西了。
劉珊珊有些憤憤地,說于飛追了那么長一段路,老板也沒問一句,多危險。
于飛掃著玻璃,開始莫名地等待什么。傍晚,母親來電話了。拿起話筒,就聽到母親聲音里的顫抖。母親說飛你沒事吧,飛你回家,明天就回家,知道怎么買車票坐車么……
我不回。于飛插嘴。
母親愣了一刻后是更長的嘮叨。之后,電話被父親接過去。
于飛聽著,時不時插一句,我不回去。
事過境遷,于飛才知道老板打電話給當初介紹她來的阿叔,感嘆店里遭了搶劫,損失很大,一時不需要那么多人手,只好暫時讓于飛回家一段時間。他很委婉,又抱歉又無能為力的樣子。阿叔把話帶給于飛父親,也說得委婉,也是又抱歉又無能為力。于飛的父親不停點頭,是我們麻煩了。然后給于飛電話。
于飛不想回家。她不是想賴在這家店,她到城市剛三個月,還沒好好看看城市。就算好好看過她也不想回,她該留在這里,她認定。
晚上,她躺在宿舍的木板床上胡思亂想。宿舍是老板為店員租的,她知道明天,最多再賴一天,她便沒有再睡覺的權利,但她對黑暗對自己對遠方的父母念著那句話,我不回去。后來,她睡著了。睡眠里,于飛又做了那個飛翔的夢。
二
飛翔的預感氣體一樣在體內膨脹,于飛手指一個一個張開,雙手伸長,兩臂開始發(fā)癢,胳膊長出羽毛。她欣喜地盯住羽毛生長的動態(tài),又快速又柔緩,五彩,發(fā)亮,美得無法言說,羽毛長成厚厚一層時,變成巨大的翅膀。她試著動了動雙臂——不,是雙翅,兩旁的空氣流動起來,她攪起了風!
于飛身體輕了,她踮起雙腳,腳底飄飄。輕輕一躍,雙翅鼓動起來,雙腳離地,身體慢慢浮起,放平。她又拍拍雙翅,身體向前滑行,飛起來了。
飛翔很穩(wěn),于飛一點也不吃力,飛得快一點時,幾乎是風托著她前進。她高叫起來,每次飛翔她要高聲叫喊,好像這是飛翔的衍生物。沒有任何障礙物,她可以橫沖直撞,風是她的助力。沒有人踩出來的、水泥淋好的、樹木列好的路,沒有路代表有無數的路,無數的路代表有無數方向,每個方向都有無數可能性。有時飛著飛著,她認定自己化成了風,形狀都不存在了。
于飛喜歡往下看,鄉(xiāng)村和城市,行人和汽車,動物和植物,都是無趣的,又都是有趣的,看起來都那么簡單,再飛高一些就統(tǒng)統(tǒng)成了點或成了片,可又都是有故事的,想也想不到的故事,有想也想不到的滋味。于飛一路飛過去,感覺故事撲面而來。
于飛更喜歡往上看,還要往上飛。她不相信云是抓不住的,那些云一團一團,有形有狀的,怎會抓不住。她也不相信藍天上是空的,它藍得那樣實在,肯定有個落腳處的。于飛極力扇動雙翅,往高處飛。
愈往高處飛,天的藍愈清,云的質感愈綿軟,于飛感覺到無法抵抗的誘惑,雙翅扇得愈急切。她知道飛高了。這時候,那個聲音就會響起,嗡嗡地,又低沉又清晰,別飛太高。每次都這樣,她尋找過無數遍,從未找到聲音的來處。這聲音沖著她提醒,一遍又一遍。于飛從來不聽,她邊往高處飛,邊問為什么,我喜歡高。
下去吧。那聲音嗡嗡作響。
不。于飛搖頭,連帶著翅膀和身體也搖晃起來。
你不屬于天空。那聲音仍在響。
于飛雙翅拍打得極快,爭取再往高處爬一截。這時候,她身體一震,極速下墜,翅膀再怎么拍打也沒用,她重重摔在地上。
她跌得很重,半天喘不過氣,全身骨頭碎散了一般。每每得在灰塵里躺半天,才能爬起來。于飛一點也不接受教訓,拍拍翅膀,想重新飛上天。她發(fā)現雙翅已經不見,臂上的羽毛褪凈。于飛不緊張,她知道翅膀會再長出來的,她耐心等待下次飛翔。
一旦確定得等待,于飛就松懈了,變得無力而倦怠。
倦怠中,于飛醒來。
這個夢多年前就出現了,每次幾乎都一模一樣,時不時出現,總是以飛到極高處跌下來,等待下一次飛翔結束。也許因為有所等待,每次醒來,于飛也莫名地滿心期待。
多年后,于飛碰見一個文質彬彬、裝了一肚子書的書呆子,她把這個夢講給書呆子聽,書呆子給她講了一個希臘故事,說她就像故事里那個以羽毛和蠟制作翅膀的伊卡洛斯。他說于飛和那個伊卡洛斯一樣固執(zhí),拼命要飛高,把自己摔死了,可憐又可嘆。書呆子扶著眼鏡看住于飛,你做這樣的夢,意味著什么呢,肯定和潛意識有關,或許和你的過去有關,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于飛說我不聽你這些酸論,咬文咬字的,我聽了頭痛。不過這個伊卡洛斯很有意思,我很喜歡,以后你可以叫我伊卡洛斯。
現在,這個夢又來了。于飛起身,久久呆著。每每做過這個夢,她總是特別清醒。她抱著膝,眼睛竭力睜大,想在濃濃稠密的黑暗里看出亮色。
跌下來,等下一次長羽毛又能飛了。這想法讓于飛得到極大的安慰。明天,最多后天早上,如果父親母親還沒其它消息,她就要走了。她決定走之前不告訴父母,走了以后再說。要是給他們電話,單是他們語調里的顫抖,就能讓她走得不那么痛快。
不回家你去哪?你沒地方去,回家。
留在城里。于飛說。但具體去哪,她確實沒譜,但她揮揮手,不讓這個念頭停留。
母親的電話是傍晚來的,又緊張又慶幸,講著這個充滿運氣的機會,多么地巧合,正好在這個城里,有吃有住,又安全的,要于飛好好珍惜……
母親絮絮說,于飛握著話筒,似聽非聽,一種無法抑制的、隱秘的失望,煙霧一樣升騰起來。放下話筒,于飛收拾衣物的動作失去了昨晚的激情。
三
于飛很快找到母親說的那個地方,坐車,轉車,按標志性建筑尋找,比想象的更順利,母親把尋找這里的方式說得很復雜。進了城市,于飛發(fā)現自己很多能力比自己想得強,她是適合城市的,這個雜得沒有方向感,深得沒有底的地方,多么適于隱藏,那樣適合成群的人,又那樣適合單獨的人,她喜歡。
一個老人立在門邊,伸著脖子往外探,看見于飛立即退了退,眼睛卻盯緊于飛。于飛知道這是那個老嬸了,揚起一只手,用高昂的聲音招呼,老嬸。老人上下打量于飛一遍,表情復雜。
于飛知道,自己的名字,這頭短發(fā),這T恤衫牛仔褲,又讓人誤會了。她跳到老人面前,嘻嘻笑著,老嬸,我是女的,我阿媽沒跟你說?于飛湊得很近,這就是老板的丈母娘。有那么一瞬,于飛想起了去世的奶奶。
老人淡淡的,側了側身,于飛拉了箱子進門,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對她點頭,這該是老板了。老板干脆得多,說,跟我來。把于飛帶進地磅房,會電腦么?
于飛湊在電腦前,雙眼爍爍發(fā)光,學過兩個月。老板開始指點,又簡潔又清晰。末了說,我喊個人帶你幾天,這里就由你干了。其它的問你老嬸。他指指老人。
于飛沖老人笑,老人仍是表情復雜的樣子。于飛屋里四下看,就她一個在這工作,幾乎是她的天地,她滿意。新的地方,新的工作方式都讓她好奇。她這里碰碰,那里看看,最后坐在電腦前,伸長長的懶腰,把老人復雜的表情扔在身后。很久以后,于飛突然意識到老人復雜表情的意義,許是她完全沒有表現出母親那種感恩戴德。
母親想把感恩戴德傳給于飛的,因為父親地磚墻磚貼得好,那家主人滿意之余,把于飛介紹到深圳朋友店里賣電話卡,她卻把工作丟了。這一次,父親母親找遍親戚朋友后,厚著臉皮想到一個久不來往的遠房老舅。母親說,老舅是記得我們的,為你找了這個工作。老板是遠房老舅的老友的侄子,開了幾家地磅站,這家是新開的,有不少人想要這個位置,最后看了你老舅的面子。在母親的敘述里,于飛看見父親母親彎繞在為她求職的路上,臉上掛滿誠惶誠恐的笑意。母親說這是多好一份工作,活不重,有吃住不說,還有人陪著,放心。
于飛笑,是管著。
飛,別亂說話,和老嬸要好好處。母親又緊張了。
于飛沖話筒說知道知道。說完捂住嘴笑,想,想管也管不了的。
事實證明,于飛說的想的都對了。老人是想管她的,但沒能管得了。
除了地磅的工作,于飛還得負責自己和老人的一日三餐。她在顧客稀少時段去最近的市場買菜,這事于飛是喜歡的,她喜歡吃,喜歡在市場的人群里擠來擠去,在魚肉青菜間穿行。出門前,她揚聲問老人喜歡吃什么,當然自己喜歡的也買。幾天后,于飛發(fā)現老人總翻她買來的東西,然后不聲不響走開。慢慢地,她詢問起價錢,一樣一樣地問。于飛煩,只說一個總數。老人開始提意見,或說買貴了,或說菜不對時令價高了,或說買多了,或說買得太好了。
開始,于飛敷衍幾句,后來一句也不答。她差點回嘴,你女婿都對伙食沒意見,你操什么心。不答應,老人就念叨,一遍遍的,她有的是時間和耐心。于飛戴了耳機聽歌,或者自己哼歌,像對老人念叨的禮尚往來。
吃著飯,于飛沒法哼歌,老人仍念叨。那天,于飛要收掉碗里兩塊豬骨,老人攔住了,說浪費。于飛說熬的湯喝了,苦瓜吃了,這兩塊不帶肉,沒什么嚼頭。老人說用心嚼就嚼出味了,你嚼了吧。
不嚼。于飛聳聳肩。
吃不了還買那么多。
于飛仍聳聳肩,端起碗要倒垃圾桶。
我吃。老人搶過碗,一塊骨頭已送到嘴邊。于飛忘了收碗筷,呆呆看。老人咬得很用力,吸得滋滋響。突然咔地一聲,于飛嚇了一跳,未開口問,已看見老人一手托著假牙,一手托著骨頭。于飛的笑噴口而出,笑得彎腰拍手,捂著肚子蹲下去又站起來。她看見老人死瞪住她的眼睛,想說什么,但總被笑沖得不成形。
老人怪于飛買的東西太多。于飛說都吃完了。老人說她怕浪費,肚子撐壞了。于飛看著她,若有所思點頭,好,下次不做這么多,菜也不用買這么好。其乖巧聽話程度令老人吃驚。
吃了兩個星期青菜豆腐后,老人終于用筷子點著菜盤說能不能換點菜式。于飛認真掰著手指,說,換了呀,豆腐一天淡的,一天咸的,一天油炸,一天咸燜,青菜每天不一樣,油菜、白菜、包菜、豆芽、菜花酸菜……湯也是換的,黃瓜湯,冬瓜湯,紫菜湯,空心菜湯……
老人悶頭吃了一會,問于飛,你不餓?
我飯量可多可少。我聽老嬸的,別浪費,就是有點餓,也喝喝水,忍一忍就過了。
老人疑疑惑惑看著于飛。于飛端起碗,繃住臉。終于沒忍住,啪地放下碗,捂住嘴跑進房間。她用腳踢上門,滿嘴的笑聲放出來,她橫在床上,雙手拍打著被子,笑得無法抑制。這兩個星期,于飛買了豆腐青菜后,自己先買點東西吃,雞翅、蛋糕、豆餡餅、面包、熟牛肉丸、腸粉……一樣一樣嘗,市場里買得到的小吃吃個遍。提著豆腐白菜回去時,她滿嘴是食物的芳香。老人不敢輕易出門,外面的車和人讓她恐懼,她跟于飛探問過市場的路,于飛驚呼,哎,不是很遠,但要繞很多彎,過很多路。她拿出紙筆,彎彎繞繞畫了一幅路線圖。老人捏著那張路線圖悵然發(fā)呆。
那天,于飛出門前,老人喊住她,默了片刻,說今天加點魚呀肉呀的。
魚和肉?于飛笑著點頭,魚和肉好,我喜歡。
飯桌上的菜式又變得豐富。老人大吃了幾天,飯桌安靜了幾天。
菜式花樣翻新的日子持續(xù)了兩個星期,老人的筷子動得不那么激情了,提出魚不用選那么大,肉可以少買點,菜可以少稱幾兩,排骨可取消。于飛不答話,專心致志吃魚吃肉吃菜。
老人說昨晚剩了兩塊排骨,盤里的菜也還沒吃光。
于飛沒抬眼皮。
錢不是你出,你花著倒不心疼。老人點著筷子,筷子的一頭指向于飛。
于飛吃飽了,擦著嘴哼起歌,哼得又清脆又歡快。往門外看一眼,路上很安靜,估摸著這時沒什么人,她準備洗個頭,她頭發(fā)短,洗頭一向快。
于飛蹲在洗手間里嘩嘩放水,老人還在念叨什么,她聽不清。直到聽到呀地一聲驚叫,于飛揉著發(fā),猛地半揚起臉,老人立在洗水間門邊,驚叫聲拉得又高又長,于飛嚇了一跳,以為有蟑螂或老鼠。老人指向地上一堆泡沫,你就這么用東西!怪不得幾天得買一瓶洗發(fā)水,敗家呀。
于飛扮著鬼臉,她的臉被胳膊半遮著,不知老人是否看見了,反正她的驚叫仍高揚著,敗家也不是這樣敗的。于飛嘩嘩地沖洗頭發(fā),把老人的聲音沖得零零碎碎。等她擦著發(fā)走出洗手間,老人的臉仍又青又紅,胸口一喘一喘地。于飛又想笑,她唱起了歌,唱得又俏皮又高揚。
老人臉色不對頭,一只手指點著于飛,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聽見了,老嬸。于飛笑得燦燦的。
你不聽我的話。老人手指點得有些激烈。
我做什么要聽你的話。在這里你就得聽我話,我是誰你是誰。我是于飛你是老嬸,這是地磅站,我只管干活。這事我得跟我女婿好好說說。你去告訴吧。你等著吧。我等什么呢,工作我沒耽誤一點,這個月發(fā)工資日子又沒到。你還好意思提工資,整日這樣清閑,吃著我們的,住著我們的,用著我們的,還拿我們的工資。
于飛斂了笑意,想跳著告訴老人自己半夜被喊醒干活時,她正睡得死死的,想告訴她自己晚上比白天還忙,想說來了地磅站后睡眠就零零碎碎的,想質問老人哪只眼睛看到她清閑了。但終于懶得辯解,她說老嬸你別拿手指點著我,我干活吃飯,吃是我掙來的,住是我掙來的。老人哧哧冷笑說這里哪樣是你的,連你也是我們一個工人,歸我們管。于飛也哧哧冷笑說我只歸我自己管,我是你們請來的。
老人在屋里走來走去,像尋找應答的詞。于飛看著她,臉上再次掛了淺淡的笑,耐心等待老人下一個回合。
老人在于飛面前站定,一字一句,給你一口飯吃,你倒不聽話。
于飛盯住老人,舉起雙手,也一字一句,我靠這雙手吃飯,你們也靠我這雙手吃飯。
你以為你是誰。老人徹底失去耐心,手指幾乎觸碰于飛的鼻尖。
于飛突然感覺好笑,抿著嘴說,我是于飛,飛翔的飛。
老人的手指向門口劃過去,說有本事你找別的地兒,別求三求四賴著要來。于飛往門口看了一眼,又向屋里掃視一圈,說這地兒我不希罕,你們請不起于飛了。
于飛從老人身邊走過,進里屋收拾東西,收起晾著的衣服,拿她的小擺件,拖鞋裝進塑料袋,仙人球裝盒,她收拾得又從容又細心,好像要出差幾天或要搬到新的住處去。
老人失去表情,失去反應能力,目光隨于飛進進出出。直到于飛拉上箱子,背了背包,她的目光才斂出焦點般,疑疑惑惑地,不知是對于飛疑惑,還是尋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于飛說老嬸我沒漏下什么吧。說完拉箱出門。
出門時于飛轉身一笑,老嬸,我走啦。
走了一段,于飛穿過路口,拐彎,呆了近三個月的地磅站徹底消失了。她一直往前,直到肚子餓極,相信已走得足夠遠,才停下來找吃的。
吃過東西,于飛繼續(xù)走,目的地就是前面。箱子太重,拉桿又不好,時不時得半推著甚至提著,于飛找到一個角落停下,開箱挑出幾件衣服和幾件必用品塞進背包,然后,把箱子留在垃圾桶邊,轉身走掉。她覺得輕松多了。
后來,于飛的朋友知道這事,說她又傻又瘋。于飛說,我不喜歡死沉死沉的東西。
四
于飛一向不喜歡沉重的東西。
當她提出進城打工時,父親母親的表情讓她無法直視,她不看他們的臉,目光向下垂時卻看到他們的手。父親的手像泥沙混雜的雕塑,這雙長年砌墻貼磚的手像和水泥沙子同質化了,除了砌墻貼磚靈活準確,做其它事總很笨拙,并伴隨著微微的顫抖。母親的手十指通透發(fā)紅,它們包裝了數不清的餅干,餅干上微弱的熱度和細小的糖粒把手指的皮磨得單薄通紅,拿著筷子,母親十指也微微翹著,于飛想它們肯定害怕任何有質感的觸碰。于飛目光極快地離開這兩雙手,往上抬。目光抬向高處輕松多了,她說,我沒出過遠門,早想出去走走了,城市是什么樣的,我越看電視越糊涂,想自己去看看,那樣,我是不是走在電視里了……
于飛話語里的好奇和期待又急切又飽滿,幾乎有些眉飛色舞,身體有一種莫名的飄動感,這讓她把沉重踩在腳下。
對進城打工,于飛自己早有安排。初三暑假,她跟母親進餅干廠包裝餅干,和死黨們的游蕩擠到上班之前或之后的零碎時間里。
母親不讓于飛進廠,說我包這么多年餅干還不夠,你來做什么。
于飛沒有說想試試打工是什么樣的。她夸張地張著雙手,說餅干廠多好,到處是餅干,整天拿著餅干,聞著餅干味,還能吃碎餅干。
母親說在那地方久了,聞見餅干味會吐的。于飛表示不可思議,她在暑假的第三個早晨隨在母親身后,走進餅干廠。包裝間的管理人攔住她們,指著于飛問母親說怎么回事。母親慌了,疑疑惑惑地看管理人,前兩天,是和她提過這事的,她點了頭的,她忘了么。母親喃喃地說前天我跟你說……于飛擠上去,沖管理人燦燦笑,阿嬸,我來幫阿媽的。管理人說廠里不收孩子。鬼才信,每年假期不知多少孩子進廠包餅。但于飛不提這個,她挺挺身子說阿嬸我十七了,我只幫阿媽干活,干的份額湊在阿媽名下,阿嬸就當阿媽多帶一雙手,聽說廠里最近忙。管理人喉頭似乎哼了一聲。于飛拉著呆站的母親擠進去了。
于飛手腳確實麻利,一兩天的熟悉期后,包裝速度就令人刮目相看。當然,緊張的包裝不妨礙她不時把一些餅干碎片塞進嘴,她掂起餅干張嘴扔進去,整個過程和包裝一樣一氣呵成。一個多星期后,她開始拉肚子,進入包裝車間胸口就堵著反胃。
一個多月后,于飛對死黨說,她一看到餅干就想拍碎喂豬。死黨笑著說于飛的屁股能不挪窩坐這么久,一個多月重復同樣的動作,奇跡,該進那個什么世界記錄。于飛憂心忡忡地說,我擔心再干一段時間我會放火燒了餅干廠。半個月后,一次失誤導致于飛離開餅干廠,她消除了這個擔心。
當然,于飛不認為那是自己失誤,她沖死黨大喊,我一點錯也沒有,是管理人莫名其妙,不,她神經有問題。
用于飛的話說,管理人從她身邊走過時,她正包得熱火朝天,那天出的餅干工錢高,餅干塊頭大,是最好賺的餅種。管理人敲敲餅桌,指住她身后包裝好的那箱餅干,問,過稱了嗎?于飛一時沒法反應,她雙手還在機械地包裝著。
都過稱了嗎?管理人稍稍提高聲調。
于飛聽清了,但覺得管理人問得奇怪,白進入包裝車間,除小饅頭之類沒有盒子的一定得過稱,其它餅干沒有人稱,有透明的塑料內盒,裝滿就是,工人總是把內盒裝得很飽滿,份量總是足的。每包過稱將大大降低包裝速度,影響包裝量。于飛大大方方說,沒有。
管理人愣了片刻,嚷起來,沒稱!你居然跟我說沒稱!
于飛覺得她夸張又好笑,沒人過稱,她來來去去會不知道?她對死黨說我沒稱就是沒稱,好像我的真話是故意氣她。我得像別人那樣點點頭說稱過啦,別人就是那么說的,她滿意地過去了。這人是不是有問題?
管理人腳尖點著那箱包裝好的餅干,全部重稱。
于飛說我不稱。她看見管理人的眼睛猛地睜得那么大,于飛怕她不明白,又說一次,我不稱。
你被開除了。管理人嘴唇動了半天,咬出這句話。于飛拍拍手起身,伸了一個懶腰說我早想走啦。
走出車間時于飛看見母親無措地坐在那,她走回去,對管理人說這是我的事,和我阿媽無關。
于飛用包了兩個月餅干的工錢學了電腦。對父親母親說要進城時,她說做什么都成,就是不進工廠,特別是那種重復一個動作的。父親母親只是沉默。
父母的沉默從于飛初三一畢業(yè)就開始了,于飛表示不念書了。她不看父親母親,只看弟妹,一個妹妹,兩個弟弟。于飛說我的成績念不了高中。這是實話,進學校那天起,她便穩(wěn)定地待在全班倒數幾名中。父親說總得念個中專,我盡力供你讀。父親說盡力的時候,臉上的凄苦幾乎讓于飛無法呼吸。她起身在屋里走,避開父親母親的皺紋和皺紋里的暗色。
于飛開始講述對城市的向往,細數城市的精彩,城市的無限可能,城市的希望,好像她在城里住了一輩子。她的講述讓弟弟妹妹張嘴伸脖,想背了書包跟大姐去。他們問于飛,大姐,去了城里會找到什么?于飛說不知道,但總有東西的。就像現在,于飛扔了箱子,以便更好地走,會找到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總會有東西的。
五
于飛在城里四處轉。城市令人著迷又奇怪,她轉得愈久愈不知道它是什么樣子,感覺愈深入離城市的底子愈遠,于飛喜歡它,害怕它,想往深處走,又想遠遠地看。不管怎么轉,沒人管你,沒人奇怪,她又自在又失落。還有一個,不管白天晚上,城里的燈總那么熱熱鬧鬧,總有車影人影來來去去,這使她不必像在農村一樣,一入夜就得躲進某間屋,睡到某張床去。農村的黑暗會讓夜行者寸步難行。
于飛早上四處走,店面一家一家逛,下午進公園找隱蔽陰涼的草皮或石凳,枕著背包睡。黃昏時她走出公園,買些東西邊吃邊走,腳步總被一些新奇東西拖住。夜里,她在一些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店里極慢極慢地吃東西,磨蹭。
離開地磅站到現在,于飛沒給家里電話。她想自己以這樣的方式離開,地磅站的老人不見得會給她家去電話。這讓她放心,她是自在的,在地磅站干了近三個月,領了兩個月工資,就在背包里,這使她底氣豐足。沒給家里電話是對的,特別是到蜂場后,于飛更慶幸。父親母親的能力已到極限,除了讓她回家,最好的或許就是讓她進某家工廠了。她的頭皮在想到工廠時發(fā)麻。
她喜歡養(yǎng)蜂場的工作。
在養(yǎng)蜂場,于飛喜歡奔跑。午飯后那段時間,除了陽光,四下安靜,于飛開始跑,在花樹間穿行,展開雙手。她來來回回跑,短短的頭發(fā)一根根豎起,大大的雙眼半瞇著,不大的嘴巴極力張開,樣子又沉迷又可笑。越跑越快,于飛感覺身體和雙腳失去份重,飛翔的感覺包裹著她。她不知道不遠處一扇窗后有雙眼睛,一直跟隨她的奔跑。這雙眼睛從最初看到于飛奔跑的困惑到入迷,整整兩個月了,這女孩對這項游戲樂此不疲。他探問過于飛,于飛聳聳肩,運動唄。她覺得老板娘這個弟弟太無聊了。
于飛看來,養(yǎng)蜂場的工作才真算幸運。從地磅站出來第三天,她該找落腳處的愿望強烈了。在公園長凳坐了半天,想到死黨里的老三,她在初三暑假沒過完時進城打工,應該離不了深圳廣州東莞這些城市。她給老三家里打電話,要了老三的電話號碼。老三操著別扭的普通話說您好。于飛哧地笑出聲,說哎喲酸死了,老三你什么時候這樣了。老三驚叫一聲,大喊老鷹你出現了呀——老鷹是于飛的外號。于飛說先別扯我,你死哪里去了。老三興奮地說我死在廣州,你也在廣州?過來。于飛說我在深圳,倒真想去你那,我無家可歸了。于飛說了工作的事和想找工作的打算。她聽到老三在那邊拍大腿的聲音,喊著說太巧了。
老三說有個表姨在深圳郊區(qū)開養(yǎng)蜂場,正要人手,要年輕女孩。她自己在那干了兩個月,干不下去,跑廣州幫人賣服裝了。老鷹你知道嗎,得捉蜜蜂幫人扎針治療,得提著蜂蜜到汽車上推銷,我干不來,老鷹你出馬吧,前段時間表姨還讓我?guī)兔φ胰耸帧?/p>
這事我干。于飛說。
我現在就打電話問表姨,一會你再給我電話。
一刻鐘后,老三說,成了,老鷹你運氣。
你表姨也運氣,有我?guī)兔Α?/p>
那是。老三呵呵笑,有空我要死過去看你。
養(yǎng)蜂場在城郊,于飛找到時,看著那成片的花樹立住了,抑住想扔掉背包先奔跑一場的沖動,向老板娘——老三的表姨走過去。一個男孩晃出來,手搭在老板娘肩上,笑嘻嘻看著于飛。他是老板娘最小的弟弟陳之憑。于飛對老三開玩笑,說陳之憑像你表姨的兒子。
于飛喜歡捉蜜蜂給顧客扎針,好玩。喜歡在花樹間奔跑,痛快。也喜歡到汽車上推銷蜂蜜。于飛和陳之憑帶著蜂蜜和宣傳單等汽車,最好是旅游車,和司機談妥后,把東西搬上汽車,于飛往司機駕駛座后背一靠,小喇叭舉起來,燦燦一笑,開始稱呼,各位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大爺大媽……她的稱呼又脆又甜,車里一片臉朝她抬起,于飛及時地再次燦出一臉笑。
于飛開始頌揚健康,健康是重要的,于飛頌揚得很好聽,聽者挺用心。接著,她頌揚天然,天然是難得的,于飛把天然描述得像幅畫,聽者覺出了美感。然后,養(yǎng)蜂場的蜂蜜出來了,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蜂蜜的出場合情合理,蜂蜜就是健康,養(yǎng)蜂場的蜂蜜是天然的健康。于飛用話語把養(yǎng)蜂蜜場的蜂蜜構建成一個品牌,飽滿而立體。她激情四射,似乎被自己的話語點燃了,愈說愈順暢,愈說愈有想象力,像她每天的奔跑,她的話語在激情里狂奔。她編故事,把故事講成真實事例,她隨意想象例子,讓例子有血有肉。她指著自己的臉,這是蜂蜜的功勞。她走到每個客人面前,讓他們細細看她的臉,她的皮膚是經得這樣細看的。她一路說過去,每天喝蜂蜜,抹蜂蜜,皮膚想差也難。她站直身子,讓客人看她俏小的身材,當然也是蜂蜜的功勞。她大聲問,小龍女吃什么?自己大聲回答,蜂蜜,她只吃蜂蜜……
給顧客遞蜂蜜時,于飛看到陳之憑目瞪口呆的臉。于飛喊,收錢。
事后,陳之憑說于飛你舌頭是什么做的,演電視一樣。
好玩。于飛喘著氣笑,我忘記說過什么了,太好玩了。
于飛還曾經把一車旅游歸來準備回城中心的游客說得臨時加節(jié)目,讓司機掉轉車頭,隨她到養(yǎng)蜂場看花看蜂買蜂蜜。陳之憑說你給他們灌迷藥了?于飛說我給自己灌迷藥了。
若不是陳之憑,于飛這份激情可能會燃燒很久。陳之憑在大姐的養(yǎng)蜂場幫忙,這使他給于飛送東西的機會很多,特別是當他大姐出差或回家時。陳之憑喜歡送東西給于飛,從熱狗羊肉串烤雞翅爆米花到手包絲巾口紅運動鞋。凡是吃的于飛來者不拒,手包絲巾口紅之類的她不要,只要運動鞋。她揚著運動鞋對陳之憑說謝謝,絲巾之類的塞還給他,讓他送女朋友。陳之憑說你做我女朋友好了。于飛哈哈大笑,拍打陳之憑的肩膀,說真可憐,這么帥的男孩沒女朋友,以后我給你介紹,就沖這些運動鞋。陳之憑后來專送運動鞋,各種顏色,各種款式,在于飛房間排成一列。于飛說再送我得留給子孫后代穿了。
陳之憑說于飛你喜歡跑,我陪你一塊跑,我念書時得長跑獎的。
于飛后退幾步,說我要自己跑,你要跑的話你跑吧,我不跑了。陳之憑變得沉75默。他的沉默于飛沒注意,她沉迷在奔跑和推銷的激情里。那兩天,陳之憑不在養(yǎng)蜂場,陪于飛去推銷蜂蜜的是另一個員工。
直到陳之憑回來那天晚上,于飛才意識到他這兩天的離開有些異常的。夜已深,于飛被尖銳的玻璃破裂聲驚醒,就在她屋門外。推門出去,陳之憑被兩個人架著,他喝得爛醉,歪歪倒倒,要往于飛的房門沖。被死死拉住,他含含糊糊地嚷,話里時不時出現于飛的名字。直到老板娘過來,讓人硬把他拖回去。
第二天,于飛沒看見陳之憑。老板娘找到于飛,說了一通話,很委婉很小心,但意思很清楚,于飛和她弟弟陳之憑不合適,讓于飛別再跟她弟弟聯系。當然,老板娘話是這樣說的,之憑不像話,于飛你別管他,我讓他到外面跑單,他打電話來你不用睬他。于飛覺得莫名其妙,伶牙利齒的她一時忘了應答。
于飛背著背包見老板娘時,老板娘的驚訝是真實又強烈的,她說我沒怪你,是之憑不懂事。她的養(yǎng)蜂場需要于飛的激情。
于飛說和別的人別的事無關,我想去走走了。于飛確實覺得陳之憑與她無關,但不知怎么的就想走了,最后半個月工資不管了,當然,老板娘若能付是最好不過了。陳之憑送的運動鞋留在房間里。
離開前,于飛在成片的花面前蹲下,呆了很久,這片花不知聽過于飛多少話。在養(yǎng)蜂場,于飛迷上對花談話。晚飯后或清晨,稍有空閑就蹲在隱蔽角落,對花說話,想對那幾個久不見面的死黨說的話,對城市的看法,關于地磅站那個老人的事,汽車上買她蜂蜜的顧客,或淡淡地低語或哧哧笑,一說好半天。她覺得這比以前對著無人接聽的話筒說話好多了,不用對著可笑的話筒,對著的是好看的有香味的花,有時她覺得花會反應,會一晃一晃地點頭或搖頭。
于飛沖那片花擺擺手,走啦。這次,她就一個背包,走得很輕快,但沒有離開地磅站時那股氣,腳步竟有些粘連。很久以后,再和老三聯系上時,老三呀呀叫著,老鷹你怎么就那樣走了。于飛說我是自己想走的。老三說老鷹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沒必要走,我們老鷹不是怕事的人。于飛說我和別人什么關系,就是不想被那事煩著拖著,再說,也想再出來走走。老三嘻嘻說老鷹我跟你實話,我那個陳之憑表叔還不錯,長得不賴,人也不壞,你就不交個男朋友,趕個潮流?于飛罵,去你的潮流,我自自在在,弄個人粘著多煩。
養(yǎng)蜂場那份活于飛是喜歡的,但她在一個地方不想呆太久也是真的。在樓群和人群之間彎彎繞繞逛她覺得好玩。這種地方好這種人群好,有那么多人跟她差不多,是城市的客人,再也回不去原來的地方,回不到原來的生活。于飛喜歡在這些無根的人群中走來走去。她甚至想,回不去更好。她不要來歷,只要未來。
六
知道自己身世時,于飛就覺得自己來得莫名其妙。那是一個平常不過的日子,于飛去找少麗一起打豬草,她是于飛在村里最好的伙伴。后來她才記起,少麗從家里出來時臉色不平常,怪怪地看著她。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于飛總感覺日子怪怪的。
少麗扯著于飛急走,不時看看身后,像有什么可怕的東西跟著。一直到村外老榕樹下。少麗放下竹籃,嚴肅地看著于飛,宣布,于飛,你不是你阿媽生的。
于飛看著少麗,對這句話沒有概念。
少麗慎重地重復,你不是你阿媽生的,我阿媽說的。少麗說,昨晚我肚子疼,先上床躺著。細卿嬸來了,她和我阿媽談村里的人,說著說著細卿嬸說她一個親戚老不生孩子,想抱養(yǎng)一個,給家里招子。我媽就說到你家去了,她一定以為我睡著了。她說你阿爸阿媽當年就是老不生孩子,后來抱養(yǎng)了你,你原來的阿爸阿媽不要你,把你給現在的阿爸阿媽。我阿媽說你現在的阿爸阿媽有福氣,你生辰八字好,抱養(yǎng)你三年后,就生了你妹妹,后來還生了你兩個弟弟……
于飛一直想不起得知這件事時自己多大,那時的感覺太奇怪了,她只記得那種說不清的怪異感,其它的都忘了,連少麗的樣子都忘得一干二凈。但那時直直看著少麗,很長時間就那么木著。她記得聽到少麗發(fā)誓,阿媽和細卿嬸是這么說的。
你騙人。于飛說。
我沒騙人。
我要去問你阿媽。于飛閃開少麗,往村里走去。
少麗追上去,于飛你別說是我告訴你的,阿媽會打死我的。
于飛進了少麗家,走到少麗阿媽面前,周繡嬸,我是不是我阿媽生的?
少麗的阿媽愣愣看著于飛,接著她看到躲閃在門外的少麗。于飛清清楚楚地記得周繡嬸的眼神跳來跳去,但她對于飛呵呵笑,說于飛你傻呀,你不是你阿媽生的是誰生的。
你騙人。于飛對周繡嬸說。她慢慢走出少麗家,腳底飄飄的,老踩不著地面。
于飛再也沒有踏進少麗家,再沒找過少麗,少麗來喊她,她也不應聲,讓弟妹出去說自己不在家。她知道不是少麗的錯,可就是不想見她,也不想見周繡嬸。村里碰到了,于飛就繞路走,實在不行,點個頭飛快地跑過去。進城那天,她想,多好,以后不用碰到周繡嬸和少麗了。特別是少麗,她去念中專了,以后一定遇不上的。
于飛開始看父親母親的臉,想從他們臉上看到自己的痕跡,看過了父親母親她就看弟弟妹妹,他們臉上留著父親母親濃重的痕跡,她呢?她的筷子滑落到地上,母親看了她一眼,她彎腰撿筷子,整個人蹲到桌底下,直到父親敲敲桌子問她做什么,才慌慌鉆出來。
她開始照鏡子,雙手拿著鏡子,一會伸長雙手,看整個臉面頭形的模樣,一會兒把鏡子拉得極近,細細看五官的形狀神情,每看一次,迷惑一次。那天,她終于忍不住,問,阿媽,我是你生的么?
母親正洗碗,雙手的動作在于飛的問話里停下,向于飛半抬起的臉表情風起云涌,嘴巴慢慢張開但沒有聲音。
阿媽,我是你生的么?于飛又問。
這還用問,傻話。母親說得很響,極力表現得確定,堅決。但于飛在母親低下臉那瞬間,看到她強烈的慌亂。于飛的腦袋在母親的慌亂里嗡嗡作響。她記得粗壯的大鳥問他瘦弱的阿媽自己是怎么生出來的,他阿媽說是從垃圾堆撿來的,大鳥的阿媽這么說時呵呵笑著,她的笑聲朗朗的。村里很多孩子問過關于出生的問題,很多阿媽的回答和大鳥的阿媽一樣,那些阿媽總是笑著。那些阿媽的笑讓母親的慌亂變得更尖利,扎著于飛的胸口。于飛再不問關于出生的問題,提都不提。她不承認自己害怕,就是承認也不知自己怕什么。
大一點的時候,于飛一次次想象自己被父親母親抱來時的情景。親生的父親母親是怎樣的,他們看過自己嗎?自己被抱走時多大,在哭嗎?可能還睡得香香的。母親抱著自己喜歡么?親生母親哭了嗎?想很快丟掉她還是舍不得……這些想象雜纏成一團,愈想愈模糊,她覺得自己也變模糊了。很長一段時間,這些想象折磨得她整夜睡不著,她拼命想記起自己來的那個地方。
于飛變得筋疲力盡,父親母親滿臉驚慌失措,他們不說話,只是對她好,說話小心翼翼。于飛不喜歡這樣,她盡力放開之前的想象,往另一個方向想。也許,她有很多姐姐,親生父親母親毫無辦法,所以把她送出去。這么看來,在一個她不知道的地方,她有一群姐姐,就是說,她是好幾個女孩的妹妹。她竟有幾絲說不清的甜蜜。
于飛不再想這件事,她又變得開朗,比以前更開朗。但時不時會感到一陣輕飄感,腳底浮著一層氣。也是那時候起,于飛開始做那個飛翔的夢,夢里,她又自在又任性,又興奮又期待,面向無限的可能性。像現在這樣。
七
于飛走在城市最熱鬧的路上。一離開城郊養(yǎng)蜂場,她就直奔城市中心,具體去哪她沒底,但回到城市深處是明確的。一時想不起能打電話找落腳點的人,她決定先走著,順城市的路走,直走也好,拐彎也好,總有地方繞。走得腿腳酸累腹中饑餓時,就找小街買幾個面包。
提著幾個面包穿過一條街拐出來,剛好站在立交橋邊。于飛咬著面包,抬頭看立交橋,兩層,路像弄亂的一堆帶子,彎來繞去,之后通往那么多方向,每個方向都有車在奔跑,看起來都急急火火的,都像在趕極要緊的事。于飛突然覺出自己的清閑和自在,嚼著面包,鮮美的肉汁妥貼著饑餓的腸胃,她竟有些無來由的驕傲。她可以往任何方向走,毫無目的,不管時間,只要她抬腳,就能邁步。但咬下最后一口面包抬腳時,她發(fā)現腳迷茫了,沒有方向和目的使步子失去思考能力,無法邁出去。
于飛閉上眼,轉一圈,睜開眼,朝面前的方向走。走了一段,碰上人行天橋,就走上天橋。天橋兩邊擺了很多攤子,賣些飾品絲襪海報假古董之類的,于飛慢慢走,一攤攤看過去。她在一個攤前停下,看攤子那塊字牌,輕松贏錢。簡單,押錢,玩?zhèn)€游戲,把錢贏到手。于飛的手下意識地伸進牛仔褲后袋,里面裝了八百塊錢。攤主極快地捕捉到她的動心,極力招呼,玩一場,贏的多輸的少,看仔細了,很容易的。不相信?先押點小錢試試,真金不怕火煉,試過再決定要不要玩真的。一兩塊錢嘗試,怕什么,不怕沒機會,就怕沒膽識……
那一刻,于飛忘了推銷蜂蜜時怎樣滿嘴跑火車,忘記推敲攤主話里的水分。賠三倍!數學一向不太好的她用心算起來,八百塊,三倍,兩千四,兩千四的三倍……于飛咬住唇。有了這筆錢,她就坐飛機。她將飛遍每一個國家,去每一個角落,一個地方一個地方走過去,或許有一天會碰上個稱心如意的地方,那時,她會住下去,把那里當成自己的來處,當成名人最喜歡提到的故鄉(xiāng)。什么樣的地方會讓自己住下,有什么條件?于飛說不清,她想,可能那個地方會有某種氛圍,某種感覺,反正她相信遇到了她一定知道。于飛在浮想聯翩中蹲下身。后來,朋友說她聰明一世怎么會那樣糊涂一時。于飛聳聳肩,誰知道。但當時,她聚精會神,雙眼放著光,蹲在那個小攤面前,手里握著錢。
于飛還是挺清醒地嘗試了一下的,押五塊錢,贏了十五塊,再押十塊,贏了三十塊。攤主把錢推給她時,她呆呆看著攤主。攤主滿臉痛心疾首,說你今天運氣太好,再押吧,希望運氣能轉向我這邊。于飛想了想,押兩百塊,輸了。于飛不服,再押兩百,又輸了。錢被攤主扒過去,于飛頭臉熱烘烘的,手在短發(fā)上抓撓了一陣,咬咬牙,把手里四百塊錢全押上去。攤主笑瞇瞇把四百塊錢收過去時,于飛昏昏乎乎地看著他,迷惑不已。
站起身時,于飛伸手掏褲子的后袋,確實空了,八百塊錢一毛不剩,她拖拖拉拉邁著步子,等她清醒過來,已經離開人行天橋很遠一段距離。她轉身朝天橋的方向跳腳大罵,罵得又響又毒,直到彎腰喘氣不止。
黃昏吃著漢堡包時,于飛想到背包里剩下的幾百塊,意識到一問題。酒店當然沒法住,這次閑逛拖不了太久,無論如何不能也沒必要給家里打電話,老三那邊她也不想去電話了,她該想想去路。她將得立在某家飯攤前,求人家讓她洗洗碗?或進一家工廠,讓日子在重復的動作里零零碎碎?于飛極力不往這方面想,但該往哪方面想,她不知道,干脆不想。只是走,走累了就坐。
夜來了,于飛坐在街邊,仰頭看四周的樓,燈一盞一盞亮起,亮得那么快,她眨一眨眼再看,樓已經通體發(fā)亮,城市的夜一下嫵媚了。什么樣的人按亮了燈,在燈下做什么?他們喜歡燈下那片落腳地嗎?他們有什么樣的故事?于飛熱衷于這樣胡思亂想,為不相識的人群編織故事。故事中,不少主角的背景跟她自己很像,走出來,回不去,這么多相同背景的主角讓她毫無理由地安心。
于飛突然笑起來,她想好了今晚的安身辦法,這辦法可以延續(xù)到明天晚上,后天晚上,大后天晚上,讓無目的亂逛持續(xù)得長一些,只要她熬得住。她起身繼續(xù)走,逛到夜深,找了家中型酒吧。
這樣的酒吧,于飛進過幾次,都是陳之憑帶著的。聽說于飛沒去過酒吧,陳之憑大搖其頭,說得帶她見識見識。他開車帶了于飛和另外幾個朋友進市中心晚餐,然后去酒吧。陳之憑說來夜店的大都是把夜晚當白天過的人。那時于飛沒感覺,今天她突然想到這句話。
于飛進去時,正是夜店最活躍的時候,她要了瓶啤酒,一點零食,找個角落坐下。爍閃跳躍的昏暗燈光下,跳舞的人在劇烈扭動,狂亂的手臂和頭發(fā)像浪里狂舞的海草。于飛曾對陳之憑說,這哪是跳舞。陳之憑笑問,那你說這是什么?于飛說鬼知道。如果人真像奶奶說的有靈魂的話,她覺得這就是一些狂亂的身體要把靈魂扔掉,或是一些狂亂的靈魂要把身體扔掉。
于飛看著跳舞的人,偶爾喝一口啤酒,這么多身體擠在一起,總那樣扭著,總是那樣狂躁地閃燈,看著看著,她感覺悶,打起長長的呵欠。于飛再次往角落里縮一縮,背包掛到胸前,趴在桌上,入睡。聲音躁動得厲害,但永遠這樣躁動,于飛反覺得有助于睡眠,她睡得很好。偶爾有人拍醒她,醉意朦朧地要她跳舞,她把朦朧的睡意裝成濃重的醉意,擺手搖頭,含含糊糊大喊,跳累了。繼續(xù)睡去。
躁動的聲音愈來愈稀時,于飛突然驚醒,她轉著發(fā)酸的脖子,伸著被枕得麻木的手,夜店要關門了。于飛搖搖晃晃往外走,夜差不多過去了,她走在寂靜的街上,像剛剛坐夜班車到站的旅客。尋找路邊寬大的綠化帶,靠著樹,坐在草皮上抱著背包再瞇一會,最好的是附近有公園,她能找到一條長椅,還能半躺著,這樣,她的睡眠會延長一段,也差不多足夠了。然后,她買早點。吃完早點繼續(xù)逛,直到中午,到小街尋找飯攤,吃一碗面或一盤炒米粉。
日子竟過得很快,最不好的是這樣的日子會咬背包里那幾百塊錢,一口一口地,很快把幾百塊錢咬零碎了。再一個是沒法洗澡洗頭,于飛走進肯德基或麥當勞洗手間,頭湊在水龍頭下,草草沖洗頭臉脖子。走進服裝店時,在穿衣鏡里看到自己一身邋遢,臉色顯出憔悴。尋找落腳處的念頭占據于飛的頭腦,她走著路時想,吃著東西時想,坐下來歇息時想,但總找不到突破口,那樣多的可能性,那樣多的方向一下子消失了。她猛地意識到,其實擁有所有方向所有可能性代表沒有方向沒有可能性。
于飛坐在超市門前發(fā)呆時,已經是第五天。這天沒逛多久于飛就坐下了,天陰得厲害,她跑進超市,把背包塞進寄存箱,再到超市門時,雨下來了,可以用上老師教的一個詞:傾盆大雨。這是于飛難得記住的成語之一。
行人擠進超市躲雨,涌起一股密集的人流,于飛逆著人流往外擠,跳進雨里,雨兜頭蓋臉而下。最初,于飛是想洗個澡的,但一進雨里,她忘掉了洗澡,剩下單純的欣喜和激情。她仰臉,展開雙臂,雨水澆洗著臉脖,順身體兩側流下,在皮膚四處爬蔓,癢癢的,她笑起來。一笑便抑制不住,哧哧笑變成呵呵笑再變成哈哈大笑,笑得全身發(fā)抖,舞手跳腳。等她彎下腰喘氣時,看見那么多人,立在超市門口檐下看著她,全是被嚇住的樣子。
我就是淋淋雨。于飛朝那片目光聳聳肩。
那片目光慢慢掉開,她再次抬起臉,承接雨水,若是那幾個死黨在,淋雨的就該是五個了,她們一起嚷叫歡跳,一定像一群妖怪。這個想象讓于飛止不住又哈哈大笑,笑著笑著突然呀地大喊一聲,拍著腦門,她怎么就忘了老四。老四的大姐在廣州賣化妝品,老四說過如果書沒法念下去就找大姐,賣化妝品。那時,老四舉起一只手指在于飛臉上比劃,給她抹粉畫眉涂唇膏,說我到時把老鷹化成妖精,一路走過去迷倒一片。
雨漸漸小了,于飛穿過人群,在一片目光覆蓋下走進超市,進洗手間換衣服。
初三畢業(yè)后暑假,老四就到一個親戚家組裝塑料花了,后來是不是去了她大姐那里,于飛不知道。沒關系,找到老四的大姐,就算找到自己大姐了。老四家里的聯系電話忘了,于飛沒法打電話問,但老四說過大概地點,某個區(qū)某一片,她大姐在一家很大的超市里。
于飛拿了背包,走出超市,先坐車去廣州某個區(qū)。在某一片,她會細細找,一家超市一家超市地找。
八
小學三年級時,于飛她們幾個死黨正式固定了,五個人,走著是一列或一串,站著坐著圍成一圈或湊成一團。于飛最先要好的是老三,以她們兩個為基礎,朋友一個個湊進來,也有鬧矛盾離開的,來來去去,最后穩(wěn)定成五個人,像一只手五個手指,扯也扯不開了。于飛和其他四人都不同村,這讓她滿意。六年級時,她們一點也不擔心小學畢業(yè)會被分開,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她們不可能考上鎮(zhèn)中,肯定都去四鄉(xiāng)中學,成績永遠超不過及格線是她們眾多的共同點之一。
她們五人總是最早出門上學,最晚到校,經常踩著上課鈴,和老師一前一后進教室。老師喊住她們,她們在教室門口列成一排,胸口起起伏伏地喘氣,是極力奔跑之后的證據。老師問怎么又遲到。于飛說家里忙。老師不開口了,她是相信的,這群農村孩子,每個人都得挑一堆家務活,農活。老師沖她們點點頭說下次早些起床,早些忙完,爭取準時到校,五個人整齊地點頭。多年以后,老三還老說那時的老師太好騙了,于飛說我哪有騙,我們是真的忙。
說實話,她們比別的孩子早起一個小時,在早起的一個小時里,該洗的衣服洗,該煮的粥煮,該喂的豬喂,忙完了背書包出門。她們約在某棵大樹下,出發(fā)。時間緊,她們總一路奔跑,附近的小山、竹林、田地、河邊,一處一處跑,一路跑一路高喊歡笑,唱歌。逛了一大圈后,才匆匆跑回學校,喘著氣對老師說忙。
放學鈴聲一響,她們五個總是最先沖出校門,在校門口右側池塘邊約齊,然后開始跑,像早上一樣四處逛,一個多小時后才各自回家。
一天里擠出這兩段時間的計劃是于飛想的,在外面的花樣也多是她的主意。她們吹響亮的口哨,做彈弓打麻雀和樹上的果實,取細長的竹枝做魚竿釣魚。她們偷甘蔗,偷桃子李子,偷番薯,被人叫罵著追趕,尖聲笑著逃跑。老三說于飛帶我們做男孩做的事真好玩。于飛冷笑,這些事情貼著男孩兩個字嗎?
于飛最喜歡還是跑。她走在前面,常突然跑起來,拼盡全力,像趕什么事,后面幾個就跟著,邊跑邊喊她。于飛不理,只是跑。實在跑不動,雙手撐著膝蓋喘氣,后面幾個呼哧呼哧地趕上來,問于飛有什么事。于飛說跑呀。她們幾個發(fā)呆,于飛說這么跑不好玩嗎?她們便大笑,好玩好玩。
上學時主要是早晚這兩段時間出去,到了假期就瘋遠了,跑到鄉(xiāng)上,鎮(zhèn)上,最遠的一次差點到縣上,要不是天快黑了,于飛肯定把她們帶進縣城。假期她們有時間在山上烤番薯烤花生吃,她們的隊伍就是在一次烤番薯中有了名號。
仍是于飛提出的,是時,她咬著一個番薯,看著幾個大吃番薯的死黨,莫名地激動起來,說,我們成立一個隊伍。她對幾個仰著的木愣愣的臉說,像電視一樣,叫猛虎幫青龍幫行動隊尖刀隊之類的。
她們聽明白了,于飛的激動傳染給她們,弄得她們臉面赤紅發(fā)亮,舉手跳腳地附和,成立成立。
于飛說都想想吧,要有個飛字。
各各低頭用心地想,一個先抬頭說,飛燕隊,燕子又可愛又好聽。其它幾人都說好,于飛搖頭說不好不好,燕子算什么,飛得不遠又不高,我喜歡鷹,對了,飛鷹隊,這才有意思。她們呆看于飛,有人說這名字像男的。于飛說鷹就是男的?飛得高點厲害點我們配不上?
名字定了,飛鷹隊。一致選于飛當隊長,于飛毫不推辭,說我比你們都大。事實上,于飛的出生月份是含糊的,她不相信母親給她的時間,自己作主把歲數加了一歲。她讓其他幾人報出生月份,一個一個排,從老二到老五。
排完了,老四對于飛說,那你就是老大啦。
于飛說我不叫老大,我想起個名號,老鷹,以后你們就叫我老鷹。從那天起,老鷹領著飛鷹隊更明目張膽地流闖,一直闖到初中。
飛鷹隊本是五個人的秘密,后來因為一件事傳開去,名震四鄉(xiāng)中學。那天早上,剛成為飛鷹隊隊長的于飛激情滿溢,決定到新堂村后面那片山去,那片山山高林密,幾座山連在一起,她們一直沒玩透。其他幾個人是有猶豫的,早上時間緊,得趕回學校上課,她們一般不會去太遠的地方。于飛大聲嚷,還聽不聽隊長的?她認定跑快一點,一個來回是沒問題的。于是跑。
進了山,于飛忘記了山外的事情,她們在山上穿行,碰到一間破舊的泥屋,是守林人廢棄的。于飛很興奮,說很隱蔽,以后就做飛鷹隊的秘密據點。她們開始收拾秘密據點,清掃,收拾屋墻,找樹葉厚厚鋪成床,找石塊當凳子,找泥塊砌爐子,儲存樹枝。忙了半天,她們中有一個才突然回神,驚叫遲到了。跑回學校大概第一節(jié)課已經上完,于飛說干脆別去,今天不去上課。她以朗朗的聲音說服惴惴不安的隊員逃課。
傍晚從山上下來,她們拉成一串。都知道,得走到父母和老師面前去。她們臉上掛著又幼稚又嚴肅的凜然。那時,她們相信,飛鷹隊永遠會這么拉在一起。想不到隨著初三畢業(yè)而畢業(yè),老二老五繼續(xù)念書,老三進城,老四不知道有沒有進城,于飛進城的時候沒跟她的隊員說一聲,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九
于飛找超市,一路找一路借問,進超市就尋化妝品區(qū),在貨架間一行行地繞、借問,借問老四的大姐也借問老四。搖頭,整整兩天,她不知道看了多少個搖頭。她發(fā)現這兩天疲累已經滲進皮肉骨頭,滲進奶奶說的靈魂,把她亂竄的念頭也弄疲累了。兩天前剛到廣州,進入最先遇到的超市時,于飛興奮得目光四躍,她的手撫過塞得滿滿的貨架,好吃的好看好用的東西拖得她走不動。她不想背包里可憐兮兮的幾張錢,推了購物車,看到什么拿什么,特別是好吃的,多多益善。接近收銀臺該放開滿滿的購物車時,她就想罵人。想象里,她用黑布蒙了臉,持了刀,指住收銀員,把那輛購物車推出門。慢慢地,進了超市她直接找化妝品區(qū),避開其它貨架,特別是食品區(qū),她不確定自己會不會直接撕開一袋餅干或咬開一條火腿。
到了廣州,于飛才知道就算鎖定某個區(qū)某一片,要一家超市一家超市地找也算是雄心壯志,因為不是在夢里,她沒法飛到半空,找出這片區(qū)域所有超市的位置,看清可以從哪個角落哪條路按什么順序找,以保證不繞彎路。她買了地圖,但沒有她要的那種。賣地圖的人聽說她只要所有超市的標示圖時,足足看了她半分鐘。于飛對自己生悶氣,恨只能在夢里飛。后來她突然想明白就算會飛,也只能看見擁在一起的樓頂,那么多超市壓在樓下,哪看得清,這使她心平氣和些,老老實實繼續(xù)尋找超市。
尋找的速度越來越慢,一日三餐縮成一日兩餐,每餐的量縮成半餐。第三天,斷餐了。于飛坐在一家超市前椅子上,不遠處坐著乞討的人,骯臟的衣服,骯臟的姿勢,她走神了,若她坐在那個地方,那樣伸著手,會有腳步在面前停下,扔下一張發(fā)皺的紙幣或一個硬幣?那時,她如果再做夢,夢里是不是全是發(fā)皺的紙幣和一個個硬幣,或是一堆堆好吃的?于飛被這個念頭驚醒,額頭濕了,摸了一把,全是汗,涼涼的。
于飛扶著椅背立了一會,慢慢走進超市,無論如何要找到老四或老四的大姐。找不到怎么辦?鬼知道怎么辦。
老四看見于飛的時候,于飛倚住貨架站著,她走過去時看見于飛雙眼赤紅,怪異地亮著,沒來及開口,于飛就抱住老四的脖子,倒在她身上,墜得老四搖搖晃晃。正上班的老四低聲嚷,老鷹你怎么來了?你要暈倒嗎?先別暈我抱不了你。
于飛有氣無力地說我以為電視里演的是假的,原來是真的,我很想暈。
老四看看四周,再沒什么人,她把于飛的背包背在自己身上,半拉半拖著她,到對面電器區(qū),交代賣電器的男孩,萬一管事的來了幫她頂一頂,編個借口。然后半拖著于飛下樓,邊交代,老鷹你別暈,電視里女主角暈了有男主角抱著,我可不是男的抱不動你,上宿舍還得爬五層樓。老四在超市一樓架著于飛,抓了方便面火腿雞蛋。收銀員剛給火腿過好條碼,于飛抓起來咬開包裝紙,大嚼起來,含了滿嘴火腿沖發(fā)呆的收銀員點頭,好吃,好吃。
老四說這下好了,老鷹變成餓狼了。
回到宿舍,火腿雞蛋全煮進面里,老四端著面出來時,于飛撲上去搶,夾了一大口進嘴又猛地吐出來,笑罵,老四你要燙死我呀。老四說真得燙死你。
哈著氣吃下大半碗面后,于飛抹著額頭說這汗是熱的了。
老四說看來能說人話了,你怎么到這了?
廢話,找你啊。也不全對,原先想找大姐,她不是在這賣化妝品?
我沒給過你具體地址,記得說過大姐在廣州這個區(qū),這么大,你怎么找?
一家一家找。于飛往嘴里塞食物。
一家一家找!老四驚叫,但立即說,像你老鷹做的事。
老鷹你太幸運了,大姐原先是在這,但前段時間老板在一家新開的超市又弄了個貨架,調大姐去打開局面。我想跟著去,大姐本來要跟老板說了,后來又覺得新的超市新的貨架不保險,不知那邊超市生意怎么樣。讓我還是留下,這邊人流量不錯,還有固定的客戶源,到時就算她那邊情況不好,我這邊還能保點底。促銷這行底薪很低,主要靠抽成,要是沒銷量,只有喝西北風。老鷹你說要是我真跟著大姐到那邊,你找誰去?那家新超市可是在另一個區(qū)。你怎么不給家里電話,想流浪街頭?我知道你膽子大,也不能沒譜到這種程度吧,這可不是我們老家。
于飛說我早流浪街頭了,你知道我流浪了幾天?于飛呵呵笑,我要是想給家里電話會找你?打電話我不如回去,你以為我進城是為了隨時回家?現在我不是找到你了?
老四急著出門,老鷹你休息一下補補你那可憐的身子,我回去上班,估計賣電器的家伙幫我編的借口離不開拉肚子,我不能拉太久。
老四一走,于飛洗頭洗澡,連洗三遍,然后倒在床上大睡,倒下去那刻,她想,無論如何得有一張床,就算她像夢里一樣,能生出翅膀飛上天,收了翅膀也得躺回床上的。剛合上眼睛,綿厚的睡眠就把她層層蓋住了。
于飛醒來看到燈,燈光在她欲張未張的眼縫里晃蕩著,充滿不真實的虛飄感。她閉上眼,再睜開,眼前的東西有了形狀,她意識到自己在某盞燈下,莫名地欣喜。她坐直身子,直直盯著燈,是的,燈在眼前,不是坐在草地或長椅上望見的別人家的燈。
老四擦著頭發(fā)過來,濕漉漉的頭發(fā),穿著睡衣,擦頭發(fā)的動作都帶著日子的真實感。
老四說老鷹你終于醒了?
于飛掀掉被子,一躍而起,蹦床運動員般在床上亂跳,高聲大喊。
你可憐我這柔弱的小床,聽不見它凄慘的叫聲,也得念著它為你服務了這么久。
于飛只是跳,只是舞,只是喊,仿佛在長睡中補充了無數能量,要釋放出去。直到累得橫倒在床上喘氣,拍著床斷斷續(xù)續(xù)大喊,好床……老四,這是好床……
好得很,碰上你,倒霉的床。老四苦笑。
于飛突然回過神,老四,晚上啦?
老鷹,是第二天晚上,你在我的床上豬一樣窩了三十多小時,醒來這么折磨它,摸摸你的良心。
第二天晚上?于飛愣愣發(fā)呆,好像有一段時間丟了,斷掉的那一段讓她疑惑。
老四在床沿坐下,老鷹你不要命了,身上沒有一分錢敢在城市行走,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想過碰不上我嗎?
我當然要命,我還有什么,就是這命了。誰說我沒有一分錢,我剩下兩塊錢,在背包最里格,打個電話夠了。碰不見你?早想過,我不是傻瓜。至于怎么辦我才不想,沒法想的事。老四你挪挪身,我再跳跳,讓你看看我這條命多好。
老鷹你放過我這床,我知道你命好,老鷹么,都成珍稀動物了。
我沒跳過癮。
不過癮你下來跳,樓下找上來你擋著。
于飛果然下床,光著腳在樓板上繼續(xù)跳,仍雙手亂舞,大喊大叫。
老四躲閃著縮在墻邊,嘆,女巫。于飛啪地撲到她身上,老四這次我得靠你了,你甩不掉的。老四說這事真得好好想想。
兩人到大街邊吃腸粉,老四放下筷子,手拍在于飛手背上,有辦法了,早該想到的。大姐被調走后,這邊的化妝品貨架只剩下兩個促銷員,超市人流量大,晚班得兩個促銷員守著?,F在晚班只剩一個人,顧不太過來,經理大概會再要一個促銷員,我去問問。要是能成,我們就一塊上班了。老四手拍得很激動,在于飛手背上啪啪響。
促銷員?把產品吹上天那種吧,這個我會,也喜歡。
很對。
兩天后,有了消息,經理叫老四帶于飛去過目。午飯桌上,老四交代,化妝品促銷員不是隨便招的,老鷹你外型和皮膚肯定沒問題,最麻煩的是沒做過這一行,沒有經驗——老鷹你聽我說話嗎,這兩天還沒撐死你呀。
我又沒有用耳朵吃飯,我的外型皮膚就不用廢話了,拍個化妝品廣告沒問題。沒經驗?經驗能做什么,說白了就是老習慣,第一次結婚的人還沒有經驗呢,第一次生孩子更沒有經驗,這么說都別干了。
老鷹你不知道,促銷這行經驗很重要,想把東西賣出去,賣得好又賣得巧沒那么容易,誰上手都得一段時間,沒有經驗人家不要,得讓老員工帶你,給你一段時間學。找個干過促銷的,第一天就能上手,你是經理你要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