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慧
1933年10月,以“世界性”風格著稱于中國文壇的青年作家巴金,*參見中國文藝年鑒社編:《一九三二年中國文壇鳥瞰》,《中國文藝年鑒第一回》,上海:現(xiàn)代書局,1932年,第17-18頁。完成了又一部以外國人——白俄為主人公的短篇小說《將軍》,并在次年元旦發(fā)表于他參與創(chuàng)刊的《文學季刊》,*余一(巴金):《將軍》,《文學季刊》第1卷第1期,1934年1月1日,第54-60頁。稍加修改之后,這篇小說又被收入其1934年8月出版的同名短篇小說集。如果考慮到巴金此前創(chuàng)作的以《俄羅斯十女杰》和短篇小說集《復仇》為代表的一系列外國主人公作品,特別是那些“成為一種完整意義上文學創(chuàng)作”的“域外小說”,*陳思和:《巴金的域外小說》,《文學自由談》1992年第1期,第40頁?!秾④姟返膯柺浪坪踔皇沁@一“外國故事”文學譜系波瀾不驚的延續(xù)。*1936年初,曾有評論者撰文指出,《將軍》是一部“把眼光放過國界”的“同情”之作,而此前“巴金先生有許多用外國故事來寫的小說”,其主題亦在于此。參見自珍:《論巴金的短篇小說》,《國聞周報》第13卷第11期,1936年3月23日,第30頁?;蛟S正因為一直蔭蔽在“域外小說”的叢林之中,《將軍》長期以來并未受到巴金研究者的重視。然而,如果將這部小說放置于上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普羅/左翼文學的“白俄敘事”的歷史脈絡當中,其獨特價值與重要意義將會得以彰顯。本文即以巴金的《將軍》為研究對象,重新審視此一白俄敘事的建構過程,進而探討巴金的思想形塑與文學轉(zhuǎn)向,以及巴金與左翼文學的深層關系。
檢視上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普羅/左翼文學的白俄敘事,其白俄主人公大都是貴族出身,曾經(jīng)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卻在流亡的淪落中面臨著人生抉擇。蔣光慈的《麗莎的哀怨》(1929)、錢杏邨的《那個羅索的女人》(1929)、馮乃超的《斷片》(1929)、殷夫的《音樂會的晚上》(1929)、菀爾的《祖國》(1930),以及丁玲的《詩人》(1932)等小說無不如此。而這樣的身份設置,固然可以彰顯滌蕩反動統(tǒng)治的革命偉力,*參見拙文《越界與革命——重讀蔣光慈〈麗莎的哀怨〉中的麗莎形象》,《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第94頁。但也給文本帶來了某種模式化的敘事風險,甚至因為過度強調(diào)“制造敵人”的革命話語,使得文本理應具有的復調(diào)性受到壓制。*參見拙文《真實的幻象——略論中國普羅小說中的白俄敘事》,《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第122頁。
在此背景之下,巴金的《將軍》可謂獨樹一幟。因為這篇作品徹底摒棄了此類題材小說中常見的傳奇性,跳脫了“制造敵人”或“想象貴族”的敘事窠臼,完成了一個相當扎實的白俄“普通人”的故事講述。在小說中,主人公費多·諾維科夫雖然自稱“將軍”,但其高貴的身份卻是由“幻想”得來,追溯起來他不過是一個來歷清楚、乏善可陳的小人物:他原是除伯次奎將軍(親王)的衛(wèi)兵,后因勇攔驚馬救主有功而被提拔為中尉,他的妻子也不過是“一個小軍官的女兒”,兩人在彼得堡過著殷實但絕對談不上富貴的日子,“不過偶爾喝著香檳”而已。由此可見,諾維科夫?qū)τ谧约和簟皩④姟鄙畹姆磸椭v述不僅來自“懷舊”的情感,更是源于虛假的編造。
巴金能夠超越當時白俄敘事的窠臼,離不開其“域外小說”創(chuàng)作的文學積淀。對于巴金而言,他的“域外小說” 絕非旨在獵奇的“異國情調(diào)”,而是其介入革命的特殊方式。正如有學者所論,早在1927至1928年留法期間,巴金就在人道主義基礎之上接受了“異域的新鮮感受、法國式的浪漫主義、國際化的左翼政治視野以及流行于歐洲的無政府主義思潮”,建構了自己“帶有國際主義傾向的文學視野”。*吳曉東:《巴黎情境與巴金的國際主義視景》,《讀書》2013年第1期,第118頁。據(jù)說早年的巴金常以其所敬愛的文學大師羅曼·羅蘭的“國家太小,人類才是我們的主旨” 這句名言自勉,*參見O.Brière,S. J.:《巴金:一位現(xiàn)代中國小說家——一個法國人的巴金論》,簡正譯,《萬象》1943年第3卷第5期,第32頁。因而,當他帶著人道主義關懷和國際主義視野,沿著“域外小說”的文學軌跡進入白俄敘事時,其嚴肅與自信便展露無遺。
不過,巴金的那些“域外小說”雖然寫出了“生活背景的真實”和“作家主觀情緒的真實”,*陳思和:《巴金的域外小說》,《文學自由談》1992年第1期,第41頁。卻也不自覺地將作家本人疏離于祖國和人民的“域外”。事實上,早在1932年9月,施蟄存就曾針對巴金此類“取材上的cosmopolitanism”(即世界性/世界主義)尖銳地指出,“巴金先生要寫人類的痛苦,卻放過了自己(自己國人)切身所感到的痛苦,而只搬演了一些和國人痛癢不相關的故事,其動人的力量自然要蒙著一重阻礙”,如此類乎“翻譯”的“搬演”正暴露出巴金在取材上“缺乏獨到的體驗與觀察”。*施蟄存:《〈復仇〉》,《現(xiàn)代》第1卷第5期,1932年9月1日,第728-730頁。兩年之后,另一位評論者也認為,巴金因為“對于國內(nèi)的現(xiàn)實比較接近的少,而只得用外國地方作為故事發(fā)生發(fā)展底場所”。*江蘺:《〈文學〉化雪的日子》,《京報·詩劇文》1934年10月27日,第10版。1958年,巴金亦在文章中坦言,自己當年學習屠格涅夫而采用第一人稱講述“外國故事”的初衷,就是“因為自己知道的實在有限”,以此規(guī)避與現(xiàn)實生活的隔閡。*巴金:《談我的短篇小說》,《人民文學》1958年第6期,第18頁。
比之于此類“外國故事”的“搬演”,巴金以《滅亡》《新生》和《家》為代表的一系列“中國故事”顯然更具原創(chuàng)性,它們?yōu)橹袊F(xiàn)代文學貢獻了“具有激烈的‘安那其’色彩的青少年革命知識者的系列群像”。*唐金海:《近百年文學大師論——兼論巴金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上的原創(chuàng)性和杰出貢獻》,《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第187頁。不過,這些“中國故事”重在對革命事業(yè)的鼓吹或個人悲哀的傾訴,*參見巴金:《〈滅亡〉作者底自白》,《開明》第22期,1930年4月1日,第6-9頁。缺乏藝術上的節(jié)制。因而縱有革命激情,亦難維持《家》那般的情感沖擊力,以至于某些作品顯得真誠有余而真實不足,甚至讓讀者產(chǎn)生一種讀《圣經(jīng)》般“可望而不可及的態(tài)度”。*自珍:《論巴金的短篇小說》,《國聞周報》第13卷第11期,1936年3月23日,第27頁。
回到歷史語境,年青的巴金憑借長篇小說《滅亡》和《家》的大獲成功,已經(jīng)成為“五卅以后最主要的作家”之一,不過作為“無政府主義的信徒”,他“對革命的理解與左翼作家不同”。*參見李奎德:《現(xiàn)代中國文壇鳥瞰》,《細流》第3期,1934年7月15日,第6頁。作為學習西方革命傳統(tǒng)的產(chǎn)物,中國廣義的左翼文學陣營包括主張空想社會主義、科學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作家,巴金自然在內(nèi)。(參見張純厚:《論西方左翼思想的三次高潮》,《文史哲》2014年第1期,第151-152頁)而中國狹義的左翼文學陣營,特指圍繞1930年3月成立的“左聯(lián)”由不同層次作家所組成的文學派別。(參見王富仁:《關于左翼文學的幾個問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2年第1期,第23-24頁)本文在狹義上使用“左翼文學”概念。出于無政府主義“排斥一切專政”的激進立場,*參見芾甘(巴金):《無政府主義的階級性》,《民鐘》第16期,1926年12月15日,第11頁。巴金反對“十月革命”后布爾什維克清洗“無政府主義者及其他各派的社會主義者”的行為,*參見芾甘(巴金):《“欠夾”——布爾雪維克的利刀》,《民鐘》第10期,1925年1月1日,第14頁。并對當時追隨蘇聯(lián)革命道路的中國共產(chǎn)黨頗有誤解。*參見吳定宇:《巴金與無政府主義》,《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4年第3期,第135頁。因而,普羅/左翼批評家對于這位成績斐然的新興作家抱持相當嚴厲的批判態(tài)度。剛果倫就曾將巴金歸入“資產(chǎn)階級文壇”,斥責《滅亡》為“虛無主義的個人主義者的創(chuàng)作”。*剛果倫:《一九二九年中國文壇的回顧》,《現(xiàn)代小說》第3卷第3期,1929年12月15日,第181頁。錢杏邨也認為巴金雖然“寫作甚多”,但卻“并無新意”。*錢杏邨:《一九三一年中國文壇的回顧》,《北斗》第2卷第1期,1932年1月20日,第19頁。
在彼時普羅/左翼文學陣營對于巴金的尖銳批評中,胡風的看法無疑最具學理的深度。在他看來,巴金的《罪與罰》和《海底夢》這兩部小說最大的缺點就是缺少“現(xiàn)實性”,流于“人道主義安那其主義的觀點觀念地發(fā)揮”。*谷非(胡風):《粉飾、歪曲,鐵一般的事實》,吉明學、孫露茜編:《三十年代“文藝自由論辯”資料》,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第264頁。原載《文學月報》5-6期合刊,1932年12月15日。針對巴金一向堅持的無政府主義思想,胡風在其1932年底發(fā)表的《關于現(xiàn)實與現(xiàn)象的問題及其他》一文中特別指出,如果巴金能夠“比現(xiàn)在更深地從現(xiàn)實生活出發(fā)”,并且“始終保持嚴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那么“總有一天他會改變他底立場”。*谷非(胡風):《關于現(xiàn)實與現(xiàn)象的問題及其他》,吉明學、孫露茜編:《三十年代“文藝自由論辯”資料》,第487-488頁。原載《文藝》第1卷第1期,1932年10月15日。而在發(fā)表于1933年的一篇回應文章中,巴金雖不認可胡風從“一個政治綱領的模子”出發(fā)的評價標準,卻也坦言自己常常為“小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環(huán)境所限制”,所以在創(chuàng)作中“常常無意地流露了小資產(chǎn)階級的意識”,并將“接近”真正革命的“無產(chǎn)階級”,作為克服自身思想局限的方法。*巴金:《我的自辯》,《現(xiàn)代》第2卷第5期,1933年3月1日,第706-708頁。
由上述可知,在創(chuàng)作《將軍》之前,年輕的巴金正面臨著創(chuàng)作的瓶頸。這位早慧的作家如果要走向藝術成熟,就必須如卡爾維諾所言,斬斷以“道聽途說”和“自說自話”方式不斷“劫掠”自身經(jīng)驗的敘述臍帶,并且突破對于個人經(jīng)驗的簡單重述,轉(zhuǎn)而完成其揭示“將來未知的一步跳躍”。*伊塔洛·卡爾維諾:《短篇小說集》上,馬小漠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序言,第3-6頁。借用茨威格對巴西作家的分析,巴金要想成為一位真正的“中國”新文學作家,他就必須擺脫對于“歐洲模式”的模仿,而要像“英國的狄更斯或者法國的都德”那樣,“用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刻畫自己的祖國與人民”。*茨威格:《巴西:未來之國》,樊星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131頁。而如果說巴金1933年問世的小說《萌芽》,雖然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作家“從浪漫主義的作風,漸漸的走上現(xiàn)實主義的道程上去”,但是在彼時左翼批評家心目中還只是一個“難得”的“例外”,*參見王淑明:《萌芽》書評,《文學季刊》第1卷第3期,1934年7月1日,第373、370頁。那么《將軍》則是一部備受矚目的“改變”之作。
早在《將軍》發(fā)表之初,茅盾就在《讀〈文學季刊〉創(chuàng)刊號》一文中稱贊道:“單看題目,總以為這一篇不是描寫抗日將軍,或者就是描寫內(nèi)戰(zhàn)將軍了。那知大大不然。這原來寫的是流落在哈爾濱的冒牌將軍的白俄而已。作者一枝筆也是很好的,把這位自封將軍的流落者寫得可笑也復可憐,甚至寫他靠老婆賣淫來過活;自有‘將軍’兩字以來,從沒有這樣倒霉過?!?仲方(茅盾):《讀〈文學季刊〉創(chuàng)刊號》,《申報·自由談》1934年2月1日,第5版。不過,茅盾此處對于《將軍》故事背景的理解有誤,小說中白俄主人公流落的城市并非巴金頗為陌生的哈爾濱,而是其自19歲(1923年)起就生活于此的第二故鄉(xiāng)上海。*1939年巴金撰文指出,鑲嵌在《將軍》中的“黑土的故事”發(fā)生在“上海”的某個“咖啡館”。由此推斷,《將軍》以上海為故事背景。參見巴金:《黑土——回憶之一》,《宇宙風》第80期,1939年6月16日,第346頁。值得注意的是,《讀〈文學季刊〉創(chuàng)刊號》一文的未刪節(jié)版還刊登在1934年4月的《文學》雜志上。茅盾特別強調(diào),“描寫這些‘特種人’的小說,我們也見看過幾篇,然而往往把主人公懷舊的心情寫成了感傷,弄得淺薄無味”,而《將軍》則以“圓熟的技巧”寫出了 “無聊的幻想”,因而是“一篇成功的作品”。*惕若(茅盾):《〈文學季刊〉創(chuàng)刊號》,《文學》第2卷第2期,1934年2月1日,第361-362頁。如其所述,茅盾本人對白俄問題關注已久。早在1931年,他就曾指認“民族主義文學”的代表作《隴海線上》“招供”了“中央軍”雇傭“白俄人來殘殺中國人的把戲”。*石崩(茅盾):《〈黃人之血〉及其他》,《文學導報》第1卷第5期,1931年9月28日,第13頁。而在193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子夜》中,他更是描繪了一處由“幾個白俄的亡命客”所創(chuàng)辦的麗娃麗妲村,以此將白俄標定為腐朽沒落的反革命符碼。*茅盾的《子夜》為上海開明書店于1933年2月初版發(fā)行。小說中的麗娃麗妲村是李玉亭、杜新籜之流實現(xiàn)“醇酒婦人,莫問明天”人生觀的醉生夢死之地,也是“四小姐”在《太上感應篇》之外的另一個逃遁之所。參見茅盾:《子夜》,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226、452、456頁。而正因為對于白俄問題有著頗為深入的理解,茅盾才對文壇那些“淺薄無味”的白俄敘事很不滿意。相比之下,巴金則超越了庸常的道德評價與簡單的階級審判,別開生面地寫出了這位白俄流亡者的“幻想”。
柴油機經(jīng)過8h的磨合,Rz減少了,理論上其閉口間隙擴大了0.03mm,實際上對第一道環(huán)的閉口間隙進行檢測,其間隙都在0.4mm以上,達到了(1)式計算所得的最小間隙標準。隨著柴油機磨合的繼續(xù),平均磨損率會進一步降低,達到穩(wěn)定期后,閉口間隙最后趨于穩(wěn)定[6]。
茅盾對《將軍》的推重并不止于此。1934年,魯迅和茅盾——中國左翼文學的精神領袖與領軍人物合作選編了一本中國現(xiàn)代作家短篇小說集《草鞋腳》,原計劃交由美國人伊羅生(Harold Robert Issacs)在國外出版,以此向世界發(fā)出中國進步作家的聲音。正因為此,魯迅和茅盾盡心盡力地展開選編工作,入選篇目亦由兩人研究決定。*參見《魯迅、茅盾編選〈草鞋腳〉的文獻·關于編選〈草鞋腳〉的一點說明》,葛正慧、孔海珠、盧調(diào)文輯注:《中國現(xiàn)代文藝資料叢刊》第五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第208-209頁。最終巴金的《將軍》與郁達夫的《遲桂花》、冰心的《冬兒姑娘》、魏金枝的《制服》、茅盾的《大澤鄉(xiāng)》一起,被列入該書的“其他”組別。*參見《魯迅、茅盾編選〈草鞋腳〉的文獻·〈草鞋腳〉分類選目》,葛正慧、孔海珠、盧調(diào)文輯注:《中國現(xiàn)代文藝資料叢刊》第五輯,第194-198頁。茅盾在其經(jīng)與魯迅商議后執(zhí)筆的《擬選小說及其作者評介》一文中,共介紹了七位作家,其中對于巴金的評介如下:
《將軍》作者巴金是一個安那其主義者,可是近來他的作品漸少安那其主義的色彩,而走向realism了。他是青年學生——尤其是中學生愛讀的作家。他的作品有長篇小說《滅亡》,《雨》,短篇小說集《萌芽》等等七八種?!稖缤觥肥撬奶幣?。最近他的《滅亡》和《萌芽》都被禁止發(fā)賣,因為這兩本書里都諷刺國民黨?!秾④姟肥撬慕鳎窃诒逼匠霭娴摹段膶W季刊》,一個自由主義的刊物,一九三四年一月出世。*魯迅、茅盾:《擬選小說及作者簡介》, 葛正慧、孔海珠、盧調(diào)文輯注:《中國現(xiàn)代文藝資料叢刊》第五輯,第198頁?!睹妊俊窇獮殚L篇小說,上?,F(xiàn)代書局1933年8月初版。而從這一誤記可見,此書在當時并未受到魯、茅二人的深入關注。
從這段簡短的介紹中可見,在魯迅和茅盾看來,作為反對國民黨專制統(tǒng)治的革命作家,巴金終于通過以《將軍》為代表的“近作”告別了無政府主義思想,走上了“現(xiàn)實主義”的道路,實現(xiàn)了與中國左翼文學的交會。
那么,巴金此一深為魯迅和茅盾激賞的轉(zhuǎn)向及其與左翼文學的交會,又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回顧小說中“將軍”幻想產(chǎn)生的過程,“普通人”諾維科夫?qū)⑵浒锥砭朴芽谥械耐嫘ι駷椤罢嬲钡摹皩④姟?,除了酒精的麻醉以及對于舊日生活的追懷,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感覺到了那個中國侍者的“真正相信”,進而激發(fā)出其內(nèi)心潛藏的帝國主義情緒。而歸根結底,正是在對中國(包括中國狗、中國天氣、中國侍者、中國將軍)的極端蔑視中,諾維科夫反證了自己的“將軍”身份。小說中,諾維科夫在飽受同為白人的美國水兵凌辱之后,仍然高揚“膚色”這一帝國主義者的身份識別標志物。*參見伊曼努爾·華勒斯坦:《歷史資本主義》,路愛國、丁浩金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46頁。因而,與其說諾維科夫的“幻想”緣于一個異國流浪者的自欺,倒不如說是發(fā)自一個帝國主義者的頑固。而這一“幻想”的建構還有一個重要的助力——中國侍者的“真正相信”。小說中的中國侍者“肥胖”“愚笨”,有著“粗糙的聲音”和“難看”的“肥臉”,從這些明顯帶有負面評價的敘述話語中不難看出,巴金對其充滿厭惡,而這種厭惡實際蘊含了深刻的批判,因為正是這位中國侍者,不僅與諾維科夫“分享”了艷羨剝削階級權力宰制的將軍“幻想”,而且為這一幻想添加了“洋奴”的半殖民地特色。
以親王除伯次奎將軍為偶像的前沙俄中尉諾維科夫,曾經(jīng)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帝國主義者,但如今卻流落異國,不得不退出帝國主義者侵略和擴張的權力體系。然而,即便身處被侮辱被損害的弱勢地位,因為與歐美帝國主義者同為 “白人”,他卻“天然”地分享了一份種族優(yōu)越感,并且狐假虎威地在某些中國洋奴身上得到了有效驗證。諾維科夫的“幻想”本身雖然是虛假的編造,但卻深刻揭示出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運行軌跡,以及上海這一半殖民地空間的權力秩序。因而,巴金對這一“幻想”的設置具有巨大的自我消解的力量:一個實際上連普通人生活尚且無法求得的白俄流亡者,一個靠著妻子賣淫為生的醉鬼,竟然在遙遠的異國“成為”一個“將軍”,進而可以在彼時的白俄敘事中獲得高貴出身。而正是通過其白俄主人公諾維科夫的“幻想”,巴金完成了一次棱角分明的反帝敘事,由此切入了普羅/左翼文學白俄題材小說的批判主題,進而獲得了左翼文學陣營的高度關注。
如果說《將軍》中落魄于上海的諾維科夫是一位冒牌將軍,那么流亡法國的彼特留拉(с. в. петлюра)則是歷史場景中的一位正牌將軍。這位流亡法國的白俄將軍是烏克蘭“坡格隆”(Pogrom)事件——帝俄時代“專門屠殺猶太人的運動”的元兇之一。*參見巴金:《海底夢·前篇》,《現(xiàn)代》第1卷1期,1932年5月1日,第93頁。1927年,彼特留拉在巴黎被俄國猶太革命者席瓦次巴德開槍擊斃,而后者在法國進步力量的呼吁之下在當年12月26日被法庭宣判無罪。當時身在法國的巴金熱切支持這一革命事件,并在日后將之文本化為《復仇》和《海底夢》的小說情節(jié)。*參見巴金:《關于〈海的夢〉》,《巴金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第20卷,第606頁。而觸發(fā)巴金在文學中重述這一革命事件的動機,則是其在1930年代初的上海租界仍然“感到坡格隆時代猶太人所感到過的悲哀”。*巴金:《作者的自剖》,《現(xiàn)代》第1卷第6期, 1932年10月1日,第864頁。顯然,巴金是在上海這一半殖民地空間中,從一個中國人的切身體驗出發(fā),重新“發(fā)現(xiàn)”了彼特留拉將軍。就此而言,真、假將軍都是帝國主義的符碼,同樣折射出巴金強烈的反帝意識。不過,“假”將軍諾維科夫已經(jīng)深深嵌入了中國社會,有著遠超彼特留拉的現(xiàn)實意義。
追溯起來,巴金這種敏感而深刻的反帝意識,當與其“作為中國人不止一次地遭受人們的白眼”的海外經(jīng)歷有關,*巴金:《談〈新生〉及其它》,《巴金全集》,第20卷,第397頁。不過更深層的原因還是民族危機帶給他的震撼。經(jīng)過五卅運動的洗禮,巴金已經(jīng)認清“無政府主義革命必須把反帝任務放在首位”。*艾曉明:《青年巴金及其文學視界》,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0頁。而在1928年底回國之后,巴金先后經(jīng)歷“九一八”和“一二八”的國難,尤其是在后一場災難中,他不僅險些遭受“日兵的槍刺”,自己心血所系的《新生》書稿更是毀于日軍的炮火。*參見巴金:《寫作生活的回顧》,《新時代》第4卷第2期,1933年3月1日,第83頁。1932年7月,巴金以復仇和挑戰(zhàn)的精神重寫了《新生》,用這座“帝國主義的炸彈所不能夠毀滅”的“紀念碑”“來證明東方侵略者底暴行”。*巴金:《自序(二)》,《新生》,上海:開明書店,1933年,第6頁。在這部“重生”的小說中有這樣一個場景:掙扎在苦悶心境中的主人公李冷來到上海的某個公園消磨時光,卻看見“一個穿藍制服的西洋人,正撫著他底八字胡在微笑。另外一個穿黃制服的中國人帶著愚蠢的微笑在旁邊恭敬地侍候著。那個西洋人經(jīng)過兩個穿湖縐長袍青緞鞋的粉臉瘦漢子底旁邊,投了一瞥輕蔑的眼光在他們底臉上,接著發(fā)出一聲粗笑”。*巴金:《新生》,第133頁。這位流露著“輕蔑”目光的西洋人及其“帶著愚蠢的微笑”的中國仆人,顯然與《將軍》中的諾維科夫和中國侍者有著深刻的思想關聯(lián)。而正是通過對此類洋奴人物的深刻批判,巴金建構了自己這一時期“反帝”的文學主題。*據(jù)巴金自述,1931年9月發(fā)表于《小說月報》第22卷第9期的短篇小說《狗》是“自己比較滿意”的一篇“反帝”小說,而其題材則來自他在北四川路上親眼目睹的一次外國水手酗酒逞兇事件。參見巴金:《談我的短篇小說》,《巴金全集》,第20卷,第517-519頁。
基于共同的“反帝”主題,《將軍》與普羅/左翼文學的白俄敘事實現(xiàn)了交會。然而,兩者在小說主人公歸國動機設置上的差異,又深刻揭示出彼此迥然不同的政治立場與價值取向。普羅/左翼文學的白俄主人公強調(diào)無產(chǎn)階級意識的生長,*殷夫的《音樂會的晚上》與菀爾的《“祖國”》可謂此類小說之代表。而諾維科夫的思想轉(zhuǎn)向則與俄羅斯的“黑土”密切相關。
小說中,諾維科夫的“將軍”幻想只能存活于其經(jīng)常買醉的小咖啡店,而一旦“從那咖啡店出來,他低頭一看自己的身上,就像把將軍的官銜被人革掉了似的,他的驕傲便馬上飛起了”。對于掙扎在流亡困境中的諾維科夫而言,那位傾聽并相信他述說的中國侍者就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為了獲得任由“幻想”牽引的快感,諾維科夫甚至不得不忍受這位傾聽者的市儈習氣,直到這個中國侍者無法理解白俄客人對著一小袋從祖國帶來的黑土垂淚,才讓諾維科夫從這種廉價的“相信”中驚醒,發(fā)現(xiàn)了一直被幻想籠罩著的真實自我,從而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回歸祖國。正是“俄羅斯母親”的召喚在終極意義上實現(xiàn)了小說情節(jié)的翻轉(zhuǎn)。*在1934年8月問世的小說集《將軍》中,巴金在“他把土都帶了出國!這個人真傻!”后面另起一段添加了“那黑土一粒一粒、一堆一堆在他的眼前伸展出去,成了一片無垠的大草原,沉默的,堅強的,連續(xù)不斷的,孕育著一切的。在那上面動著無數(shù)的黑影,沉默的,堅強的,勞苦的……這一切都是他的眼睛所熟習的。他不覺感動地說了”等等文字,顯而易見,這段添加更加突出了“黑土”在俄羅斯文化中的重要意義。參見余一(巴金):《將軍》,上海:生活書店,1934年,第330頁。
在1939年問世的一篇散文中,巴金再次解讀了這個嵌入在《將軍》當中的“黑土故事”。據(jù)巴金回憶,這是他留法期間一個朋友講述的發(fā)生在巴黎一家俄國咖啡館里的“真實的故事”,而他本人“也在一本法國電影里見到和這類似的場面”。不過這些“前文本”只為巴金提供了素材,照亮素材的則是他對俄國文化的理解。在巴金看來,“對著黑土垂淚,這不僅是普通懷鄉(xiāng)病的表現(xiàn),這里面應該含著深的悒郁和希望”。而所謂“悒郁和希望”的提法,出自丹麥文學批評家佐治·布朗德斯(G.Brandes,今譯勃蘭兌斯)在《俄羅斯印象記》一書結尾處對俄羅斯黑土原野的深情描述。*參見巴金:《黑土——回憶之一》,《宇宙風》第80期,1939年6月16日,第346頁。關于“黑土”故事的出處暫不可考,不過它的確在法國流傳久遠,并曾引發(fā)中國留學生的共鳴。1981年,著名畫家吳冠中在巴黎與三十年前的留法老同學熊秉明晤談,后者有感于兩人當年在歸國問題上的不同選擇,特別講述了這一“黑土”故事,其中言及“幾個白俄每隔一時期便相敘于某咖啡店,坐下后先打開一包俄國的黑土,大家對著黑土默默喝黑色的咖啡”等等。參見吳冠中:《永無坦途:吳冠中自述》,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5年,第175頁。
那么,“黑土”與“俄羅斯母親”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思想淵源呢?晚年巴金在回憶自己文學道路中的俄羅斯因素時,特別將赫爾岑列在對其而言最重要的四位俄國老師之首。*參見巴金:《文學生活五十年》,《巴金全集》,第20卷,第562頁。事實上,閱讀赫爾岑的《往事與回憶》正是巴金寫作《滅亡》之前重要的思想準備。*參見巴金:《談〈滅亡〉》,《巴金全集》,第20卷,第392頁。赫爾岑對于俄羅斯因廣袤空間而形塑的獨特民族精神有著深刻的自覺,并且他對西歐人在“國土空間的狹小規(guī)?!睌D壓下所產(chǎn)生的精于計算的“小市民習氣”非常蔑視。*參見別爾嘉耶夫:《論空間對俄羅斯靈魂的統(tǒng)治》,汪建釗編選:《別爾嘉耶夫集》,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第40頁。巴金在1931年撰文指出,赫爾岑曾經(jīng)提出“土地與自由”的革命口號,認為俄國的社會基礎在于帶有原始共產(chǎn)主義色彩的農(nóng)民公社——密爾(Mir)制度,若使之與“個人之自由相調(diào)和”,那么俄羅斯將“不經(jīng)資本主義而跳到社會主義”。*一切(巴金):《赫爾岑論》,《時代前》1931年第1卷第3期,第55-56頁。正如以賽亞·柏林所論,“赫爾岑深信俄國的農(nóng)民公社是一種‘避雷針’,因為他相信俄國農(nóng)民起碼尚未感染歐洲無產(chǎn)階級與歐洲資產(chǎn)階級那些扭曲人性的都市惡習”。*以賽亞·伯林:《俄國思想家》,彭淮棟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第241頁。而在20世紀著名的俄羅斯思想家別爾嘉耶夫看來,俄羅斯廣袤的空間“本身就是俄羅斯命運的內(nèi)在的、精神的事實”,由此構成了“俄羅斯靈魂的地理學”。*參見別爾嘉耶夫:《俄羅斯靈魂》,汪建釗編選:《別爾嘉耶夫集》,第7-26頁。盡管別爾嘉耶夫批評曠野對俄羅斯靈魂的統(tǒng)治導致了“俄羅斯的惰性、滿不在乎、缺乏首創(chuàng)精神、責任感薄弱”,但他同時也強調(diào),“俄羅斯的靈魂地理學”塑造了一系列的民族美德,比如溫順、犧牲精神以及靈魂的無限敞開。*別爾嘉耶夫:《論空間對俄羅斯靈魂的統(tǒng)治》,汪建釗編選:《別爾嘉耶夫集》,第40頁。
對于所謂“俄羅斯靈魂的地理學”,年輕的巴金在寫作《將軍》時或許未必有著深刻的理性認識,但是通過研讀以赫爾岑為代表的俄國思想家著作,巴金對于以“黑土”為表征的俄羅斯文化無疑有著深入的理解,并產(chǎn)生思想共鳴。追溯起來,巴金其實是帶著無政府主義的“前理解”走進了俄國文化,而無政府主義最為吸引巴金之處,恰是其強烈的犧牲精神。*參見巴金:《我的幾個先生》,《中流》第1卷第2期,1936年9月20日,第100頁。
回到小說的敘述邏輯,當諾維科夫為了妻子安娜義無反顧地選擇回國,在其重拾犧牲精神之際,他便在思想上回歸了以“黑土”為表征的俄羅斯文化母體,并且獲得了人道意義上的存在合法性。正因為此,較之于其他普羅/左翼小說白俄主人公強烈的悔罪意識,諾維科夫的回國決定顯然理直氣壯:“現(xiàn)在我們不是仇敵了,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將軍》中的這句話及其所在的段落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的《巴金文集》第8卷中被改為:“我現(xiàn)在明白了。……我們都是一家的人。你們看,我在這里受著怎樣的踐踏,受著怎樣的侮辱啊!”并且刪去了1934年《文學季刊》版本中此段之前諾維科夫抱怨布爾什維克的文字:“‘就是你們,你們把我害到這樣!’他把腳用力踏在光滑的柏油馬路上,像在踐踏他的敵人,他就憤憤地罵起來。這話不是對那個中國侍者說的,卻是對那些人說的。他想那些人給他的苦痛已經(jīng)是很多的了。”而替之以如此一抹鄉(xiāng)愁:“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眼睛里掉下幾滴淚水來。”(第190頁)刪改主人公理直氣壯的回國動機以及隱含其中的對于蘇聯(lián)政治體制的異見,而代之以主人公渴望回歸祖國的游子情懷,這種做法或許與當時“一邊倒”的親蘇政治氛圍有關。他確信自己在經(jīng)歷了“也在受著踐踏,受著侮辱”的流亡生活之后,有資格作為一個洗盡政治鉛華的俄羅斯游子回歸祖國。然而,正如小說那開放式的結尾所暗示的,不管流落異國街頭的諾維科夫是陷入沉睡抑或死去,他的這個“回家”夢想都是既無處安放又無人理解。諾維科夫的妻子安娜則代表著另一種犧牲精神——為了維持家庭生計而淪為妓女。安娜不僅美麗忠貞,而且對現(xiàn)實有清醒的認識,她與左翼文學中的另兩位白俄妻子——錢杏邨《那個羅索的女人》中淫蕩無恥的“瑪露莎”以及丁玲《詩人》中貪婪自私的“安尼”有著天壤之別。而巴金之所以將這位追隨丈夫流徙萬里的俄國女人塑造得如此正面,離不開俄羅斯文學中那些堪稱“俄羅斯母親”的女性形象的感召。*在寫作于1935年5月的一篇文章中,巴金自述其早在留法期間,就曾“帶了感激的眼淚來寫”俄國女革命家蘇菲亞·柏洛夫斯加亞的傳記,由此理解了屠格涅夫筆下的女主人公為何“總是比男主人公強”,并且對赫爾岑筆下“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姊妹們的勇敢的行為”敬佩不已。而考究起來,就連《將軍》中那位曾被諾維科夫視為偶像的除伯次奎將軍之名,很可能也是緣于巴金通過閱讀尼克拉索夫的長詩《俄羅斯女人》而得來的“俄國知識”。據(jù)巴金回憶,最晚在1928年以前,他就讀過尼氏的這首歌頌并銘記了“跟著丈夫到西伯利亞礦坑去的除伯次奎王妃”的長詩。參見巴金:《在門檻上——回憶錄之一》,《水星》第2卷第3期,1935年6月10日,第224頁。
巴金的《將軍》正是借由“黑土”的故事,不僅為其白俄主人公找到了拋棄幻想和回歸祖國的契機,而且使其重拾“犧牲精神”,迸發(fā)出人性的光輝。尤為重要的是,借此故事的講述,巴金進一步揚棄了無政府主義思想,重新發(fā)現(xiàn)了積淀在國家和民族意識之中的歷史內(nèi)容與真實情感,從而在文學道路上深度回歸“中國”。就此而言,這是一個包含著人物形象和作家自身“雙重回歸”的精彩故事。
青少年時代的巴金,深受俄國無政府主義革命家巴枯寧和克魯泡特金的影響,而兩者首要的革命目標就是推翻沙皇的專制統(tǒng)治。*參見芾甘(巴金):《無政府主義的階級性》,《民鐘》第16期,1926年12月15日,第11頁。因而,沿著革命的脈絡,我們不難理解《將軍》對于墮落與自欺的諾維科夫——這一沙俄歷史殘留物的嚴厲批判。不過,這種嚴厲批判卻一直恪守著人道主義的根本原則,用巴金在《新生》中引用過的費爾巴哈名言來講,就是“人對于人是至高的存在”。*巴金:《新生》,第19頁。正因為此,《將軍》完成了一個充滿犧牲精神和人性光輝的革命敘事。
《將軍》因其主題和篇幅等具體因素的限制,我們不必在巴金漫長的文學歷程中過分夸大它的地位,但卻有理由相信,這個文本與巴金作為一位“中國作家”獨特的主體性生成之間有著密切關聯(lián)?!秾④姟返恼Q生,昭示著巴金找到了理解和敘述中國的態(tài)度與方法,他在秉持國際主義立場的同時,告別了遙遠飄逸的異域背景和缺乏控制的情緒鋪陳,*在《將軍》集所收錄的10篇小說中,只有《在門檻上》和《將軍》是“外國故事”,而巴金上一部短篇小說集《復仇》共收錄14篇小說,其中有12篇完全是歐洲人物,只有《亞麗安娜》和《初戀》使用了“中國人”敘述視角,但故事背景仍是歐洲。兩相比較,可見《將軍》集在取材上“回歸”中國的態(tài)勢非常明顯。而此后巴金雖仍有少量“外國故事”問世,但已“顯示出與早期同類小說相比所殊見的現(xiàn)實人生氣息和形象飽滿的風采”。參見艾曉明:《青年巴金及其文學視界》,第140頁。借用別林斯基的說法,轉(zhuǎn)而致力于觸摸本民族“內(nèi)部生活”之“最隱蔽的深處和脈搏”。*別林斯基:《文學的幻想》,《文學論文選》,滿濤、辛未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年,第9頁。也正是在此意義上,巴金經(jīng)由《將軍》實現(xiàn)了與中國左翼文學的交會,而這不僅促進了巴金自身的文學蛻變,也為左翼文學注入了更為深刻的人道主義思想。重新審視并剖析此一將軍“幻想”的生產(chǎn),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巴金的思想形塑與文學轉(zhuǎn)向的生動歷程,以及中國現(xiàn)代文學革命話語的多重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