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秀華
第一次與父親出門遠(yuǎn)行是在多年前一個冬季,大地寒冷孤白,我們的馬車一路向東,向南,之后換乘汽車、火車、渡船,最后竟然還坐了一回竹籮筐方才抵達。
那時我還小,由于是頭一回坐馬車,心里頗有些忐忑,卻又強作勇敢,敢于直視那位長相兇蠻裝束奇異的馬車夫。那馬車夫頭戴毛皮帽,腳蹬毛皮靴,裹在身上的毛皮大衣活像將整只羊披掛在身上。現(xiàn)在回憶起來,便會聯(lián)想到“楊子榮的野性升級版”等字眼。他是那么孔武有力,不僅咋咋呼呼訓(xùn)斥馬兒,還那么用力地拍打它們。好在馬兒們并不生氣,它們噴著響鼻,搖晃著腦袋,對外界的一切,包括漫漫前路風(fēng)雪呼嘯都無所畏懼。
當(dāng)馬車夫?qū)⑽伊嗌宪嚂r,我竟成功抵御住了驚慌,大約心里始終有“我是父親的孩子怎么可以如何”的念頭強撐著吧,是啊,我是父親的孩子,軍人出身的他怎能容忍自己的小孩是膽小鬼。
車廂底板墊的麥草凝結(jié)著霜針,仿佛一群凍僵的刺猬,當(dāng)馬車夫?qū)⒈拮酉蚩罩幸粨],就連麥草都縮了一下肩。聽到號令聲,馬兒們興奮地擠撞著,在那人的驅(qū)策下,向著遠(yuǎn)方奔去。可是,馬是如此的威武俊逸,為什么一定要屈尊聽?wèi){人類的發(fā)落。
后來有人告訴我,馬兒是意識不到自我命運的,就如同貓咪意識不到毛線團的真相。可是,仔細(xì)想想,孩童時的我竟比它們還要盲目些呢——雖然我對這世界有一肚子問題要問,卻從不敢冒險去問父親,怕父親會指責(zé)我“念灶王經(jīng)”,雖然并不知道“念灶王經(jīng)”的確切含義,可單
憑父親嫌惡的表情來判斷,那多半是件令人討厭的事。為了避免受到責(zé)罵,我學(xué)會了自己去聽去看去想去做,最后又多半以逃避和隱藏來解決問題,這個自幼年起就根植于心的經(jīng)驗,也讓我在之后的人生路上嘗盡苦頭。
那時候,能夠近距離看到父親通常是在飯桌上,當(dāng)雙手奉飯給他時,能聞到他身上的塵土味,我是說,假如你知道塵土的氣味,就應(yīng)該知道水泥沙子的氣味,而他天天就和那些東西打交道。父親是位建筑工,比起退伍后分配去和土地打交道的戰(zhàn)友來說,那簡直就是項榮光呢。不過,說起來,作為建筑工的父親和他的手套都比和自己的孩子更親近些,他整天戴著的那種橡膠棉線手套,即使磨出大洞也還要再戴幾天,直到手套分崩離析。他還有頂白頭盔,里面繃著網(wǎng),感覺更像隔熱的涼帽。當(dāng)我像只小老鼠鉆進父親的行頭,除了感受到冰冷的泥灰味和汗味之外,并沒什么特別之處,而父親武裝好自己離開家時感覺就像位將軍。一位指揮磚頭砂漿的將軍。
是的,父親從來都樂此不疲。他早出晚歸,每天余下的時間剛剛夠吃飯睡覺,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很少聽到他抱怨。除了雨天和戰(zhàn)友打打牌喝喝酒,他沒有什么別的愛好。只是有時能和來客將一桌酒菜從吃到傍晚。一天,我們放學(xué)回家,客人們倒是已經(jīng)走了,可地上還沒來得及收拾,不知是誰嘟囔了一句“這真是滿地狼藉啊”,竟被父親聽到了,他紅著臉生氣地說,我供你念書,就是讓你學(xué)怎么罵爹娘老子的嗎?任闖禍的那位再怎么“名詞解釋”也白搭,只道女兒罵他是狼,差一點就動了家法。我們家的家法掛
在墻上,那是一把編工細(xì)致的牛皮鞭子,多數(shù)時候它不過是件擺設(shè),因為真正的家法在父親心里,那是浸透了整個屋宇的威權(quán)。
在那天的馬車上,父親的威權(quán)是沉默,那沉默形同鎧甲,我的沉默則是鎧甲之下的鎧甲。其實那天我很想知道,為什么馬車夫要那樣說話——他們只說幾個詞,卻用了一種糾纏不清的組合方式,真是奇怪,我想父親肯定知道為什么,可我始終沒敢問,我像平時那樣隱藏在鎧甲之下,將好奇心壓在心底,就像將昆蟲壓在泥磚之下。
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后,我正在圍場上玩,父親遠(yuǎn)遠(yuǎn)地喊我,我忙將剛剛發(fā)現(xiàn)一只昆蟲用泥磚壓住,而當(dāng)我再想起這只被囚的生靈時,泥磚早已被數(shù)日前的雨水融化,甲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片亮晶晶的彩衣。那彩衣剛夠覆蓋我的拇指指甲蓋,若將它覆在眼皮上,就能看到橘藍色的天空,丟進水盆竟然制造出了美麗的波光。那時候,女孩們中流傳著一種說法,說只要將彩色絲線之類的東西夾在書里就能帶來好運,我想,用那種水洗手帕說不定也能帶來好運,于是我自告奮勇為父親洗手帕,希望也能帶來好運,讓父親變得溫和。事實證明,那純屬謠言。
我又將那逐漸干燥的彩衣塞進父親的枕頭,希冀能發(fā)生奇跡,卻終究也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父親依舊威嚴(yán),就好比京劇里的武生,扮相舉止眼神走幾步亮相開打都是規(guī)定好了的,不可以輕易更動。所有這一切都是在暗地里進行的,那些小秘密小伎倆只屬于我,與父親的威權(quán)背道而馳。
背道而馳,正如當(dāng)年我背對著馬車行駛的方向坐著,微閉了雙眼默想自己其實是被某個妖魔攝去而偷偷發(fā)笑時,父親冷著鼻尖掃了我一眼,我立刻正經(jīng)地坐端正,暗地里卻抗拒著,將攥緊的拳頭伸進衣袋底部,盲目地感受逃遁的歡悅。
然而,現(xiàn)實世界里,一個巨大的黑洞卻令我無法抗拒無處可逃。與父親的第一次遠(yuǎn)行,結(jié)局是被拋下。沒有商量余地,沒有道別,甚至沒有任何征兆,當(dāng)我一覺醒來,只剩下我自己還有尚不熟悉的陌生的親戚們,他們的談吐和眼神令我感到自己是個異類。于我而言,這里與孤島棲枝沒有什么分別,熟悉的事物盡數(shù)消隱,剩下的唯有世界末日般的凄楚與悲傷。這凄楚與悲傷如同兩只形狀不同的器皿,逐漸培養(yǎng)起了我對黑暗和痛苦靈敏如犬的刻度。
多少年來,我似乎都沒有離開過那孤島棲枝,那更像是每一場噩夢的巨大背景。盡管后來我重歸故園,塞外的陽光雪山草原馬蘭花,暴風(fēng)雷電霧靄長生天萬事萬物重新與我的身體發(fā)膚血脈相連,但感覺那更像是一次痛苦的重生或者說漫長的和解。伴隨著種種可怕的成長時刻不得不同時拼命保持的要命的自尊與敏感,我愛上了曠野與孤獨。有時候,我會一整天坐在野地里看書,直到光線變暗,只好跟著所剩不多的幾只羊一路慢慢走回家去,想象自己是另一只羊,一個長著人形的黑影。
老人們常說,在太陽四季都照射不到的山陰處,如果你用力挖,有時候是能挖到萬年冰的。那冰塊即使被吸飽雨水的黑土浸潤上萬次,依舊有著白得耀目冷得驚心的冰核。一年又一年,那個曾經(jīng)蘸取雪塵與馬匹哈氣混合而成的顏料,在想象中描畫北方孤白天空的孩子漸行漸遠(yuǎn),如同消弭在太空中的一粒星塵,早就不再是那個她了。
我始終感覺與父母之間隔著一段恒久的距離,那不是隔著若干年時空的距離,也不是故事中譬喻與現(xiàn)實的距離,那是一種無法用已有的任何語言說出的距離。就好比兩個人各用一條繩子控制著一頭獅子,任何一方放松些,都會讓對方和自己落入險境,必須同時拉緊繩子,雙方才能安全。也許對于并不關(guān)注孩子內(nèi)心的父母來講,也許是我自己在刻意保持平衡,就像和鏡中的自己角力。所以,直到母親辭世,我都無法說出我歷經(jīng)的任何一幀黑暗,因為一經(jīng)說出,那便會是基于怨恨基于指控之上的可怕背叛。
那么,我經(jīng)歷過些什么呢?是一場場鬼魂出沒的噩夢?是巫婆做法萬靈唱和的暗黑時刻?是赤腳走在洪水泛濫的大地邊緣內(nèi)心鼓蕩著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是目擊暴跳的水牛尖角如匕首刺破人體并上下?lián)]舞的可怕陰影?是夜行回家隱藏在腳底的啼泣?是被更小的孩子用柴刀追趕的恐懼?是雨水凝固了水泥漩渦中那名卡車司機的呼救?是親睹腐尸被當(dāng)眾解剖的……不,被說出的永遠(yuǎn)掩蓋著無法說出的痛意,那些一旦說出口就顯露出膚淺的荒誕,讓人慌不擇路,急忙掩口,就像劇作家慌忙掩蓋被簡化或者被放大的細(xì)節(jié)。
然而,種種幽暗慫恿我在夢境中擁有了一對逃亡之翼,那根本不存在的翅膀又淬煉出了我行走人間的勇氣與氣場。我時常懷疑,到底是因為自己沉溺暗色的記憶最終滋養(yǎng)了那對欲罷不能的翅膀,還是因為擁有了某種令人抓狂的逃逸能力,才擁有了一系列關(guān)于暗色的記憶。也許,就像磁鐵會吸引沙子中的鐵原子,鐵原子也在追尋著這樣一塊磁鐵。
無論怎樣,我始終愛著他們,愛著我的父母,就像愛著光明,也愛著她創(chuàng)造的所有細(xì)節(jié)。
再次與父親一起遠(yuǎn)行,是多年后一個春季。父親已然老去,再也不會用“沉默的鎧甲”之類的昭示威權(quán),他需要的僅僅是煮得軟爛的“一碗面條”,最多是一瓶酒,或一盤“燒雞公”——當(dāng)他在成都的出租車上向司機打聽街面上哪家飯店的“燒雞公”做得最好時,司機一臉霧水,那意思分明是:啷格會有這么一道連我這個“老成都”都“不曉得”的川菜呢,你肯定是記錯了。父親并不分辯,他微微一笑,向我們說起了年輕時在成都吃“燒雞公”時的況味,話里話外頗有些意猶未盡,然后他說道自己當(dāng)年其實是可以留在成都的,只不過是因為某種原因去了新疆,并且永遠(yuǎn)留在了那里。最后,他輕嘆一聲,將目光投向了窗外。父親已過耳順之年,再也沒有“凡事俱關(guān)榮辱”的概念了。當(dāng)年那個與戰(zhàn)友敲著飯盒進食堂,一雙筷子叉四五個饅頭的青年早已走遠(yuǎn),那個赤著小腿踩在黑水河中清洗釤鐮的中年男人也已隱沒在歲月的巨輪之后,曾經(jīng)的威嚴(yán)鎧甲松散掉落,化為樹木花草牛羊雞鴨——當(dāng)然,那時候的革命軍人在塞外都化身成了“神農(nóng)”。
褪盡金屬屬性的父親顯得格外溫厚和善。記得在候機途中吃飯時,問他想吃點什么,他微微一笑,說:“給我來碗簡單的面條就可以了”,何謂“簡單的面條”,陽春面蔥香面臊子面清湯面是也,也就是說,只要是碗面就行,足見父親的寬厚。在機場泡茶時,父親遞過自己的水杯,用孩童般央告的口吻玩笑道,“如果可以,給我也來點普洱嘛?!?/p>
父親絲毫不掩飾這次與女兒們同行回鄉(xiāng)的渴望。多年來,熱愛旅行的他早已將足跡踏遍大江南北,每每談及旅行經(jīng)歷,他說的最多的是路上遇到的奇特旅客——“那個老幾”,然后是吃進嘴的美食,也就是說,他再也不是棱角分明的威武硬漢,而是一個擁有多彩晚年生活的老者,是他自己親手調(diào)和了這個世界的色彩,多少愛恨離愁早已如過眼云煙。
由于父親最近一次外出旅游回來后查出有輕微腦梗,我們都不主張他此次外出,因為這更像是拿他的健康和生命冒險。可是,又怎能拋下他一個?因為此次回鄉(xiāng),專為母親掃墓去。這也是母親辭世二十四年,全家人第一次舉族祭奠,怎么少得了他呢!商榷來去,最后還是決定帶上苦苦力爭的父親。聽說我已經(jīng)訂好機票的那天,父親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早早開始收拾行裝,并在掃墓前后及同游樂山峨眉時,始終走在隊伍前列,做出不拖累任何人的姿態(tài),在這件事上,父親再次顯露出他絕不服輸?shù)膫€性。
祭奠親人從來都是件傷感的事,更何況中間還隔著休止符一樣的等待——必須等分散三地的親人全部到齊,才能舉行祭奠儀式。這也讓悲傷有了足夠長的時間更加具體,點點滴滴,如同天上的雨水,地上的清泉,慢慢聚向內(nèi)心深處的井,哦,這滴答作響的傷痛!
于我而言,幾小時的等待足夠我按圖索驥撫平記憶溝壑,這里畢竟曾是我的成長之地,那些被獨自拋下的歲月,每一天的生活都像一片葉子,它們亭亭如蓋,努力覆蓋一個孩子在所能想到的所有明亮的隱秘的憂傷的失望的詞匯以及語言。時至今日,那些沉默多年的神秘封印依然能準(zhǔn)確標(biāo)注我的夢境,就像多年前那片昆蟲的彩衣,依然如水粉畫般勾勒出記憶深處的風(fēng)景。然而,喧囂如斯,一切都在被毀壞,處處殘破不堪——盡管它們是那樣的新,政府曾對這里進行改造,卻依然無法擺脫鄉(xiāng)村的命運——記憶中老屋門前豐沛的河水縮成了一線細(xì)流,原本是魚兒悠游的河床變成稼穡之地,原本浩蕩的竹林稀薄得不勝風(fēng)力,原本遠(yuǎn)離人世嘈雜的老屋被迫接近國道,每到晚上,車聲轟隆如雷,無法安眠。
祭奠的物品全都齊備了,堆放在廊下空地,獻祭之物是不能拿進屋的,艷紅的鞭炮,褐黃的紙錢,屬于亡靈。蝴蝶在低處翩躚,鳥兒在空中歌唱,描繪著生者的世界。母親就長眠在后山茂密的植被下。等待的大多數(shù)時候,父親都坐在廊下木椅上,他不言不語,先前在接風(fēng)酒席上自兩頰生出的紅光已然消退,只剩下酒漬般的沉默。他不嗔不喜,唯有垂眼靜默而已。他想起了什么?想起自己女人曾經(jīng)在這座鄉(xiāng)間別墅樓里樓外留下的痛苦印記嗎?據(jù)說人死后七天內(nèi),會拾盡留在陽世的所有腳印,徹底與這世界告別,干干凈凈退場。所以,恐怕就連那些印跡也是沒有的了,只拋丟下生者一年又一年地緬懷、痛悟。父親沉默著。
在對岸的田園水塘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薔薇。粉紅色的四月薔薇,有著嬰兒般的薄明嬌嫩,我采摘了一把,用發(fā)帶扎緊,像個真正的北方人那樣解散發(fā)辮,祭奠先人。
想來,母親亦是在遠(yuǎn)行中被拋下的人,那是一段被忽略的年月,最終,她回到母土,在這里療治勞碌艱辛留給肉體的創(chuàng)傷,那些骨頭里的濕冷,那些潛伏在曾經(jīng)動人身姿內(nèi)部的瘀傷。那么,在這個她年幼時赤腳奔跑過的田埂,田埂上的花藤,花藤中的蟲鳴,是否能稍稍療治她心頭的憂傷和暗夜里的絕望?當(dāng)她在蚊帳中枯念自己的男人和孩子時,是否會因為聞到一縷梔子花的清香而稍感安心,昏然入睡?她與多年后這個獨坐廊下懷抱沉默的男人是否也曾渴念別后的重逢?多年后,這個因妻子之殤飽受爭議的男人最終還是帶著所有孩子來到她們母親的長眠之地,撫慰亡靈撫慰逐漸衰老的歲月,這是他早就該做的事,卻延遲了二十四年,曾經(jīng)窘困的生活讓他亦有無法說出的痛楚吧?那痛楚猶如墳上的灌木嗎?那如小兒臂膀的灌木啊,亦令他動容悲傷。而當(dāng)我們又奔赴河流對岸,祭奠仙逝近四十年的奶奶時,一陣風(fēng)吹過,我忽聞父親悄聲問他兄弟:媽是哪一年去世的?聽到這話,我?guī)缀躞@倒,父親居然不知道自己母親的忌日!
大約從困苦年代中走來的人,死事是無法炫耀的,活著才是萬事之先,這就解了當(dāng)年他把我們送到這千山萬水之后的初衷,他需要我們是安全的,生命不受威脅,畢竟,那些年,蠢蠢欲動的邊境之?dāng)巢攀歉赣H們的心頭大患。
在先人墓前,我想起一切,忘記一切,我拉著父親的手,就像他當(dāng)年有一回拉著我的。
責(zé)任編輯 馬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