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雙螺旋(短篇小說)

2018-03-16 18:07林筱聆
滇池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兒子微信母親

林筱聆

直到夜里十一點,仍有人在微信里關(guān)心他。所有的問題他已回答了無數(shù)遍,卻不得不一次次暴露傷口再重新縫合。你媽身體不是一向很好,怎么會?(不小心摔倒在衛(wèi)生間。)家里沒人?(我那天剛好下鄉(xiāng)了。)你愛人呢?她不是沒上班?(她正好出去了。)對了,葬禮上怎么沒見你愛人?她怎么了?(嗯,啊,她身體不舒服。)什么病???這么嚴重?(也沒什么病。謝謝。)他冷冷一踩“謝謝”的剎車,人家也只能跟著轉(zhuǎn)彎。再往下,便是可惜啊,遺憾啊,不應該啊,如果……也許……可能之類的感慨,最終一定穩(wěn)穩(wěn)落在“節(jié)哀”上。除了安慰他短短幾個月內(nèi)父母雙亡的苦,似乎每個人都多少有窺探他生活的興趣。他們永遠不可能知道,死亡已然只是一顆契子,牢牢卯在他生命的定局里。而那個不成定數(shù)的問題正一天天突兀地從契子邊鉆出來,令他的生活重心不穩(wěn)。他確實應該哀??扇绾喂?jié)得了?

他有了灌醉自己的最好理由——現(xiàn)在不會再有人管他喝酒的事情了。每天晚上 8:00,女兒小婉打來的電話更像是準點報時,一樣地問,一樣地答,一樣的無濟于事,卻一樣的堅持。在干嗎?(在接待。)少喝點。(會的。)我媽好嗎?(好?。┠愫脝??(好?。┧^的好其實都是心照不宣。公務接待喝下的兩杯葡萄酒在他胃里撒了酵母,充分調(diào)動起他喝酒的欲望。接著,幾個老同學約去班長家吃夜宵,又喝了兩瓶白酒。他知道那個醺點還沒到,便接受新單位同事的邀請又上大排檔喝。他只是喝酒,基本不說話。

除了二十年前那個單位的個別同事,沒有人清楚他們家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大變故?;蛟S有人知道,但他們都將它放在心底。每個人注定都要成為孤兒——這是人生既定的命題,而那個大變故卻像數(shù)學題里的孤子解——只屬于他一個人的解,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都解不完。

下了出租車,他走路已經(jīng)有些晃。身高只有 1.65米的辦公室小王主任架著高出一個頭的他,兩個人的重心直往一邊偏。路口一個年輕的摩的司機湊上來問,

需要幫忙嗎? 10元錢,我負責幫你送上8樓!濃重的鄉(xiāng)下口音,極盡諂媚。

他歪著頭看了摩的司機一眼,把煙頭往地上一丟,罵了一句,奶奶的,我自己走不了嗎?我回家還要你送?走開!走開!

摩的司機嘟囔著,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又拿腳碾在那口痰上。

兩個人費了好大的勁才走到樓梯口。他一手抓在小鐵門上,一手把小王主任往外推。你——回去!

這是外人與他家的最短距離。

我送你上去!

不——用!他甩著手,像是要甩掉一團粘滯在手上的糨糊。你——回去!

不行,局長你這樣我怎么可以……?要不,我打電話讓局長夫人下來接?家里電話是?

走!回去——我自己——上去!他進了鐵門,把小王主任攔在門外。這樣的事情,他已做了千遍萬遍,做得幾乎成了條件反射性的動作。

鐵門沒有鎖,小王主任試圖拉開鐵門。他生氣了。他的背挺得那么直,頭擺得那么正,身體繃得那么緊,說出的話不容置疑。你再這樣,我明天就撤你的職!

小王主任便再不敢靠近,只敢用目光揪著他的背影,用耳朵咬著他時輕時重的腳步聲。

鄰居家新安裝的發(fā)出藍盈盈光的門包裹著電視劇里的對白,將他家簡陋的鐵門映襯得格外落寞。同一樓梯的房子很多都重新裝修過,沒裝修的干脆換住電梯房。他沒換也沒再裝修——所有的積蓄都幫著女兒在省城買房買車——就他一個人的力量,已是夠嗆。八層樓梯耗去了他太多力量,插了老半天才把鑰匙插進鎖孔里,又轉(zhuǎn)了老半天才打開。

一下子陷進了靜得奇怪的黑暗里,人卻一下子放松了下來。彎一下腰,垂一下頭,扭一下身子,都是很舒服的事。不會有誰注意他。

房子是二十多年前的商品房,當年最流行的淺色斑點石板磚再照不出清晰的人影了,沒有防盜門,沒有貓眼?;璋怠;逎?。甚至沒有色彩,沒有氣息,沒有聲響。她自然已經(jīng)睡了——或者只是在自己房間躺著,聽不到她的呼吸。同一座房子里,唯有少到極致的交集才讓日子得以過下去——哪怕是夜晚,彼此的呼吸也不會交集。

他的褲子被丟在沙發(fā)上。他還沒適應母親不在的日子。短短一個多星期,家里已燒焦了三個不銹鋼鍋,跳了四次電閘,廚房淹了兩次。他沒有經(jīng)歷過程,只看到并修復了結(jié)果。以前,他總是把換下來的衣服丟在床頭柜上,他母親估摸著該洗了就給洗了?,F(xiàn)在,母親不在,褲子與襯衫經(jīng)常分離。此時,襯衫不在客廳,也不在浴室。它只可能有一個去處。知道這個秘密還是母親出殯后第三天的意外發(fā)現(xiàn)。一大早,他想起裝在西裝口袋里的一份報告,卻怎么都找不到頭天換下的那件西裝。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還是沒有。他只有去問她。一推門,她坐在床上,雙手捧著他的西裝,把頭深深地埋在他的西裝里。

你干什么?他輕拍她的手臂,伸出手,說。把衣服給我。

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把頭埋了下去。她的目光里只有沉醉般的迷離。他懷疑她是在啃他的西裝。

把衣服給我!他微微加重語氣,半俯下身子,手伸得更長些。

她側(cè)過身子,擋住他。他還是抓到了袖子。但她并不放手,死命地攥著,頭依舊埋著。這回他看清楚了,她一個接一個地做著深呼吸——不,不,她急切地在衣服上嗅著聞著。仿佛衣服上有她的食物,可以填飽她的肚皮。

晴媛!他重重地叫了一聲。你干什么?給我!

迷離迅速退去,只剩驚慌。她的目光在躲閃,在分散,衣服被他抓在手里。那一刻,他突然很想抱她。他有十二年十三年沒碰過她了吧?還是更久?他根本進不去。似乎她并沒讓他進去的意愿,她的身體也配合著這種意愿呈現(xiàn)極其干澀的排斥狀態(tài)。他在等待她的潮濕,一等就是十幾年。他挨著她坐下,把她往自己懷里摟。她抬高自己的手臂,拼命地扭動身體,是掙扎,是抗拒,伴著歇斯底里。走開!走開!她夸張地甩動胳膊跑出去,仿佛胳膊上也粘附著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這以后,只要沒有及時放進洗衣機,他的衣服便經(jīng)常會離奇地“失蹤”——客廳,餐廳,廚房,走廊,但凡她走過她發(fā)呆的地方都有可能落下他穿過的衣服。

他把褲子丟進洗衣桶,按下浸泡。

沙發(fā)上有一團揉皺的報紙。不出他所料,那里面是一團粗硬微卷的毛發(fā)。自從那個大變故后,每隔一段時間,她都要修剪陰毛。一開始,它們在純白坐便器的邊沿遺留過。后來,它們又在垃圾桶里出現(xiàn)過。再后來,它們就被包進各種各樣的報紙里,隨地丟棄。他知道,她的心結(jié)頑固得像石板磚上的那塊深色的石膽,怎么都擦不掉。她討厭它們。憎惡它們。

如果他的母親在,此時這團報紙早就會被燒成灰,電視柜前的石板磚上絕不會有這一灘水,沙發(fā)上不會有那些莫名其妙的撕成碎條的紙屑,兩三個小凳子也不會這么無序地擺放,茶幾上定然會有一杯蜂蜜水或者葡萄糖水。他的心突然被什么蟄了。這么多年,母親擋在他身前,歸整她無序的生活,讓他得以全身心投入工作。從此以后,真的再沒有母親的氣息了。只有散落的幾粒藥片。他數(shù)了數(shù),大大小小完完整整的 12粒,按著他一早上班前分成的三份散落不同區(qū)域。很明顯,她把它們從藥盒里拿出來了,僅此而已。只要她不想做的事情,誰都拿她沒辦法。他母親就為著讓她做,把命都搭上了。

那階段,她再一次強烈抗拒吃藥,把所有能看到的藥瓶砸碎,藥片直接倒進馬桶里。她甚至拒絕吃別人做的飯,一日三餐自己做,做自己一個人的份,不加肉不加菜,除了面湯就是米粉湯。他母親偷偷把幾種藥片溶化在雞湯里。

我不喝。她捂著嘴往沙發(fā)靠背挪著身子,眼睛里滿是惶恐。你們一定在里面加了毒藥……

你怎么會這么想?他母親打了一勺湯喝給她看。你看……

你們都想害死我!她搖著頭往沙發(fā)里縮。你們都想害死我!

你是耀儒的媳婦,我只有耀儒一個兒子,我怎么會想害死你?我還不是希望你早點好起來?他母親坐到她身邊,拉過她的手。來,乖,就幾口,小婉再兩個月就要生孩子了,咱把病治好了,到時就可以

去廈門抱小孫子了!

她的手被拉得直直的,身子卻依然粘在沙發(fā)上。不,不,你們都想害死我!你們都想害死我!

他看不下去了,大喝一聲,你說什么瘋話,她是我媽,又不是你媽!

她便不再抗拒,自己抓起湯匙喝了起來。喝完一口,她打了一湯匙往他母親嘴里送。你也喝!

他母親的手攔在湯匙上往她的方向推送。不,這是專門熬給你補身體的。你喝!

你不喝我就不喝!她把湯匙一個翻轉(zhuǎn),湯水灑落一地。

我喝,我喝!她母親拿過湯匙,自行打了一勺湯。

他抓住湯匙柄,朝著母親搖頭。他母親望望他,一點點掰開他的手,把嘴伸到湯匙邊。就這樣,婆媳倆一人一口,把一碗雞湯喝完。接連兩天,他 78歲的母親陪著她喝這個湯喝那個湯,把原本十足的精氣神給喝沒了,早上睡不起來,頭腦也幾次出現(xiàn)恍惚,直到一個跟頭栽在衛(wèi)生間。他母親緊著父親的腳步去了,只留下他和她了。

微信提示音響了。他知道,只能是云淡風輕。一個他此時特別想見又不能見的人。28年前,兩個人多么年輕啊——上班同一個單位,下班又膩在一起,彼此都已經(jīng)不知珍惜了。他感冒了,一邊咳一邊寫著材料,仍然不忘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她被嗆了,搶過他的香煙碾在地上。

“如果你愛我,為什么就不能把煙戒掉?”她說。“最討厭你沒完沒了地抽抽抽!臭得要死!你再抽,我馬上走人?!?/p>

“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他被那些材料已經(jīng)逼得夠煩的了,又點上一根煙抽起來。“如果你愛我,為什么連抽個煙你都不能容忍?”

“你不把煙戒掉,咱們就分手!”她真的站了起來,話語中滿是威脅。

“如果談個戀愛還要戒煙,這他媽也太累了!分手就分手,誰怕誰!”他不怕她的威脅。

真的分了手,誰也不愿意低頭。他索性離開縣直機關(guān),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個鄉(xiāng)鎮(zhèn),上個月才到局里報到,而她居然是他手下的科室負責人。三年前離婚后,她一直就租住在他同一個小區(qū)對面的房子,幾年來卻從沒打過照面。正如她“云淡風輕”的微信名,多了幾分豐腴的她膚色依然紅潤,眉目依然清新,笑容依然清爽,看不出已是年近五十的人。

“又去喝了?”云淡風輕問。

他按了“嗯”又刪除了。

“怎么喝到這么晚?”

“好想現(xiàn)在就見你!”

“別糟蹋自己的身體!”云淡風輕連著來了三條微信。

他倒了杯水喝。微信又來了?!傲糁蒙眢w——給我!”

他的身體熱了一下。對面樓房不知哪扇窗戶里有一雙火熱的眼正關(guān)注著。他關(guān)了客廳的燈,黑暗從頭到腳淋了下來。他的身子涼了一點,卻更重了。他拖著拽著,強行把自己丟進自己的房間,丟在那張一個人睡了 20年的床上。從今往后,這屋里將只有更深更厚更硬的沉默和孤寂了。

所有的夜晚都是在那個冬天被強行按下的靜音鍵。從香港出差回來,到家時不過晚上 10點。屋里黑著燈,他以為她回娘家了。一開燈,她一個人蜷在沙發(fā)上,像受了驚嚇的馬鹿,一動不動。

怎么啦?怎么躺在這里也不蓋床被子?怎么不說話?

孩子沒了。聲音靜靜地從沙發(fā)傳遞過來。

沒了?他松了一下,抱緊她。她還是緊緊蜷縮著。她的身上似乎沒有一點熱量。有些話他不能說。

是個男孩。

你怎么沒打我呼機?

打了,打不通。

沒事,我們不還有小婉?

是個男孩。

他突然不知道怎么接。有些話還是不能說。

那個女人居然給我吃的是墮胎藥。我以為她那么好,她告訴我是保胎藥,我居然信了。

也許,也許……他不敢往下說。

你別想替她說話!她什么時候?qū)ξ疫@么好過的?為了保她老公的官位,她什么事情做不出來?我有什么錯?我不過想多生一個孩子而已,我想生自己的孩子有錯嗎?是她老公政協(xié)主席的官位重要還是我的孩子重要?憑什么縣領(lǐng)導的家屬要帶頭?憑什么?

她似乎一夜之間說完了所有的話。不能說的話她也說了。從此以后,她不再怎么說話,沉默填補了生活的大多數(shù)縫隙。

“這么多年,為什么不選擇離開?”云淡風輕的微信又來了。

他將手機調(diào)成靜音。

她房間的桌子在動,椅子在動。它們摩擦著石板磚,發(fā)出刺耳的聲音,生生切割著人的神經(jīng)。

他只能任由她。酒精已經(jīng)稀釋甚至正一點點分解那聲音的鱗片,時間也軟化了它的存在。

樓下住戶早已適應了凌晨的這種突兀的聲音,不再提出抗議——抗議也沒用。一開始,他們每天都上樓來吵來鬧,他母親一遍遍地跟人解釋,說是自己睡眠不好,說是起夜不小心碰了桌椅。既然是老人家不小心,他們也就原諒了。后來,他母親偷偷給每張桌椅都纏了布,這樣,半夜就不再有聲響了。可是,她不干了。她非得解開那些布,聽到那刺耳的摩擦聲才能安靜下來。再后來,實在解釋不通,他母親索性就說自己有怪癖,實在控制不住。于是,樓下的住戶換了一戶又一戶,直到兩年前有個晝伏夜出的賭鬼來租房子才算穩(wěn)定下來……

聲音突然間就收住了,像是被急急塞進多層密封罐里,沒有一絲外泄。不出意外,她應該坐在黑暗中發(fā)呆。發(fā)呆是她的常態(tài)。每天的 24小時都在她的發(fā)呆里度過。隨時隨地,對著一棵樹,一個水壺,一本書,一個杯子,一只螞蟻,她都可以發(fā)上幾個小時的呆。她的發(fā)呆有著堅硬的外殼,不可插入介入侵入——即使是光亮。他想象著她那張常年沒有接受陽光照射的臉在黑暗中發(fā)出幽幽的白光,臉頰上、脖頸上的肌肉失去了彈性,往下垂著掉著堆著。黑暗與安靜是她雙重的護身符,唯有躲在里面,她才是安全的。

偶爾,有一兩聲淺淺的笑。那笑像是被折斷了單邊翅膀,撲扇著,掠在一屋子安靜的邊沿,迅速掉落了下來。

他迷迷糊糊地翻一下身,繼續(xù)睡了過去。

很尖銳的一聲“啊——”,他聽見了。在夢里?在身邊?他看見她“啊——”地驚叫著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身體打著顫,手上舉著一根紙棒,連眼睛都發(fā)著光。耀儒,我真的又懷上了!

是嗎?他正在修理一臺小型收音機,抬起了頭。他吞下了后面的一句話——又生不了,有什么好高興的?

我覺得是個男孩。她摸著肚子,幸福像是滴到水里的一點胭脂紅,正一點點洇開。

噢!可是我們剛剛辦過獨生子女證,恐怕……他皺了一下眉。

我不管!你自己在當計生副書記,熟悉的人那么多,可以找找關(guān)系,給小婉辦個殘疾證什么的……他們說很簡單,讓她跳繩跳個幾百下再去測心跳,100%會心率不齊……

你媽知道這事嗎?

不要告訴她!到時給她一個驚喜!我媽就喜歡男孩!記住了,不要告訴她!不要——

最后那兩個字像是從滿滿的回憶里漫了出來,漫進他的耳畔。他聽得如此清楚,清楚得如此失真。他一個骨碌坐了起來,尾音已經(jīng)消失在了空氣中。安靜。只有安靜。安靜涂改了夜晚的痕跡。這安靜,似乎有些怪異。

他努力地想,今晚的安靜一定有什么區(qū)別。發(fā)呆過后的她一定會在房間里走動,客廳里走走,廚房里走走,這個抽屜里摸索兩下,那個柜子里鼓搗半天。她沒有白天與黑夜的概念,只有醒與睡的區(qū)別。而醒著又幾乎占據(jù)了大部分時間。即使沒有“吭吭砰砰”的聲響,也該有

“窸窸窣窣”或者“稀稀刷刷”的動靜??墒?,此時的房間里,什么聲音都沒有。她在干什么?又去睡了?

這種奇異的安靜持續(xù)了幾十秒??蛷d里悶悶的一聲抽泣打破了它。像是有人在哭?有人在說話?都往喉頭處壓抑著,打著顫。他的雙腳輕輕著了地,不弄出任何聲響。手機接連亮了幾下。云淡風輕的微信排山倒海地來。

“你怎么這么硬心腸?你居然睡得著?”

“非得我跟你說我錯了,你才肯原諒我?”

“好吧,我錯了?!?/p>

“往下,沒有你媽幫忙,你怎么過?”

“28年了,如果你過得好,我便什么都不說??墒?,你過得好嗎?別以為我不知道。20年了,她像幽靈在家里出沒,過她自己的生活。她給你做過一頓飯嗎?她給你洗過一次衣服嗎?沒有性,沒有交流,甚至沒有對話。如果贖罪,贖了 20年也夠了!”

“難道還想這么繼續(xù)過?”

“跟她離婚吧?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有時候,我真想替你殺了她!”

每條微信都如重拳打在他心頭。他重新坐回床上,雙腳重新縮回。身體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溫度在上升,一切都在膨脹。

不要哭!聽到?jīng)]有?哭也沒用!你老公醉成那樣,現(xiàn)在睡得跟死豬似的,你哭給誰聽?再哭,再哭,我殺了你!

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冰冰冷冷,是一個男人顫抖地夾在嗓門里的聲音?;貞@個聲音的是她急促的呼吸。他的大腦在第一時間做出了判斷,有人闖進家來,此時他們在客廳里。

他相信,男人手上的工具正顫顫巍巍地架在她的脖子上,稍不留神就血流如注。

女兒小婉出生的那天,她也這樣呼吸,短促,急迫。幾分鐘一次、一次幾十秒的陣痛像緊密相連的浪頭,拍打得她無法呼吸。她躺上產(chǎn)床,抓住他的手,目光里滿是絕望。耀儒——我怕!

不要怕!他安慰著她。

我不怕疼,我是怕生女孩!我媽說,我的陰毛又稀又細又軟,一定會生女孩!

亂講,一點道理都沒有!他說。再說了,女孩好啊,女孩沒什么不好。

我不要女孩!她的身體繃得又硬又直,雙手緊緊抓住他。我不要女孩!就因為我是女孩,我媽才把我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我媽不喜歡我!

他第一次聽她講自己母親的不好,她第一次見她如此害怕一件事。

哪個當媽的會不喜歡自己的孩子?一旁的他母親笑了。你姐姐也是女孩?。?/p>

你們不知道,你們不懂。我笨,我沒姐姐聰明!所以,我媽喜歡姐姐不喜歡我!我媽把我丟在鄉(xiāng)下……她的身體沒有任何打開的跡象,呼吸如同她的言語在提速。如果我是男孩,她一定會把我?guī)г谏磉?。你們知道嗎?我才只有三個多月,我媽就迫不及待地懷上我大弟弟,三個多月啊,我就被丟到了外婆家。我兩個弟弟在縣城吃油條喝豆?jié){穿回力鞋,我一個人在鄉(xiāng)下要上山割山芼要下田拔兔子草,還要喂豬喂鴨,一年才能見上爸媽一次面。

他們五六歲就有幼兒園上,我到 9歲才讀的小學,還要先把小弟弟送去幼兒園才能去上學……我說句話她都不滿意,我吃個飯她不滿意,我綁個頭發(fā)她不滿意,我穿個衣服她也不滿意。我做什么她都不滿意,我什么都不說都不做她也不滿意……他不知她哪里來的力量,抓得他的手臂生生地疼。

那年頭,孩子多,大人又要工作,照顧不過來……他說。

孩子多,為什么在鄉(xiāng)下的是我不是我姐姐?

你姐姐比較大了,呆在身邊可以幫忙照顧弟弟!他母親說。

不!不!不是這樣的!她捂住耳朵再不聽任何勸告。只要我生的是男孩,她一定會滿意一定會對我好的,一定!

果真生了女孩。早產(chǎn)的小婉只有四五斤,又黑又瘦,頭發(fā)又稀又細,像只脫了毛的小兔子,連“哇哇哇”的哭聲都弱得讓人心疼。她不抱小婉,也不喂小婉吃奶。只是抱著雙肩,把身體蜷得緊緊,縮成一團躲在被窩里,肩膀卻劇烈地起伏。只是一個勁兒地呼吸,呼吸。好像缺氧的是她,不是小婉。真的是女孩,真的是女孩?

女孩好??!你看她,多像你!他母親安慰著她,把小婉抱到她胸前。就是頭發(fā)少了些,也細了些……

小婉好像知道了遭人嫌棄的事情,“哇哇”地哭了起來。

不過沒關(guān)系,多剪幾次就會慢慢粗密起來。他母親顛著手上的嬰孩又補充了一句。

是嗎?是真的嗎?真剪幾次就會好了嗎?她突然就來了精神,將孩子抱了過

去。

自那以后,他感覺得到她整個人被什么包裹住了。她母親似乎永遠隱匿在一個沒有陽光、陰暗潮濕的地方,輕易不會到達她的嘴。一旦到達,她會顫抖,她的眼睛里便迅速聚攏起一些渾濁不清的東西——一團烏云或者一團蘸了水的棉絮覆蓋了她,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勒住了她的生活。能撥開那團烏云那團棉絮,能解開那條繩索的唯有“兒子”二字。產(chǎn)后一個月,她的奶水就自然枯竭。他只說了句,奇怪,怎么會這樣?她把小孩往他手里一塞,掀起衣服就擠起乳頭來,你自己看,你自己看!有奶嗎?我有騙你嗎?六個月產(chǎn)假,他害怕跟她說話。每一句話在她耳朵里都會長成畸形,就像第二年懷上的那個畸胎。慢慢的,情況越來越糟糕。孩子周歲,兩周歲,他還是害怕跟她說話。有一回,小婉扁桃體發(fā)炎,打針、吃藥、點滴,各種折騰。他小心地說,以后孩子出汗要及時換衣服,免得又生病。她把孩子往床上一扔,收拾起衣服就要回娘家。你來你來!女兒是你的不是我的!

關(guān)于孩子的任何話題最好都不要提及,否則一定以吵架結(jié)束。好在,他一直在鄉(xiāng)鎮(zhèn)上班,好在,有他父母親的幫忙。老人家?guī)兔Ш⒆?,她只需要提前下班燒菜做飯。即使這樣,問題也還是密集地出現(xiàn)。

今天的菜鹽下的多了點。周末吃飯的時候他說。以后……

你是在嫌棄我!“叭”她摔了碗跑進房間,大半天不出來。任憑你怎么敲門,任憑小婉怎么叫,她就是不出來。

像是誰給生活打了死結(jié),這以后,就什么都不能說了。

現(xiàn)在,是想說也說不了的。

他與她之間,隔著自己房間的一道門,隔著一個彪悍的盜賊,隔出了十萬八千里。那人手里可能拿著一把水果刀,或者一把菜刀,或者一把匕首。而他們家里,凡是可能成為武器的,幾乎都鎖在母親房間的抽屜里。離他最近的,只有電視柜上鎖的抽屜里那把久未使用的菜刀。他環(huán)視自己的房間,除了書,再就是裝書的架子——它是鐵制的。

這么多天,我為什么從來沒見過你下樓?男人半是疑惑半是不屑。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下口音。你是空氣???

不是空氣。她回答。不下樓。

你從哪里冒出來的?男人有些被激怒了。看著我!你怎么可以不下樓?

不下樓。她的回答一點力氣都沒有。

叫你看著我!是啊,你們這些有錢人,簡直就是蟻后,不用去工作,不用去上班,不用去買菜,整天呆在家里,風不吹雨不淋的卻可以吃得好穿得好,養(yǎng)得白白胖胖,還閑得不睡覺。男人的語氣一點點放松了下來。而我呢?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想干什么?現(xiàn)在如果能讓我好好睡一覺該多好?。】墒俏夷芩瘑??不能!我起早摸黑,我累死累活,跑一趟三塊錢五塊錢地掙,還要擔心警察會來抓非法載客,到頭來老婆嫌我沒錢還要跟別人跑。我要錢!要很多錢!錢!趕緊拿來!

循著男人稍微放松下來的語氣,他判斷著盜賊的身高應該不會很高,體形應該偏瘦,他甚至判斷那人的膚色應該偏黑,也許可能或者就是樓下的哪個摩的司機。他想象著黑瘦的摩的司機戴著口罩,妖魔般地揮舞著匕首的樣子。

沒錢。沒有感情色彩的回答。

我已經(jīng)觀察很多天了,他每天都要十一二點才回家。一個每天喝酒的人怎么可能沒錢?看他穿得那么好那么體面,每次還都有人送到樓梯口,還都局長長局長短地叫,一定有的是錢!快!不要啰嗦!趕緊拿錢來!

他越來越覺得這聲音有幾分耳熟。他聽到了金屬觸在玻璃茶幾上的聲音。

他有酒。她自顧自地說。

我說的是錢!盜賊強忍著。

他有很多酒。

你他媽沒聽明白?我說的是錢!

他有煙。他有很多煙。

你個八婆,你真不要命了?再不拿錢來,我一刀捅了你!別以為我不敢,別以為我只是嚇唬你!我真的干得出來!我老婆都要帶著那還沒出生的兒子跟人家跑了,我還管得了別人死活?兒子,是兒子?。】臁?/p>

只要再多一句話。一句話就夠了。他想。

夠什么?他打了個冷戰(zhàn),猛地清醒了。如果他的推理準確,此時那把刀已經(jīng)在她的脖子上劃出了口子。這個傻女人,當年因為太過疼痛得了病,現(xiàn)在,難道因為這病,她反而不知道疼痛了嗎?

他極其清晰地聽到她興奮地說,兒子!我要兒子!我?guī)闳ィ?/p>

開始有腳步聲。兩個人的腳步聲。輕輕的,拖過石板磚。

他相信,男人的刀已經(jīng)離開她的脖子,轉(zhuǎn)移到她后背,或者是腰上。他相信,她是安全的。

他們進了他對面的儲藏間。儲藏間里沒有多少章法的各種物品足夠男人翻上好一會兒的。地上這一瓶那兩瓶零零星星散落的是 15年、20年、30年的茅臺、五糧液,夢之藍、天之藍、海之藍系列,幾箱法國、意大利、捷克等國家的進口葡萄酒;柜子上這一包那一包這一瓶那一袋裝的是已經(jīng)不知哪個年份的鐵觀音、大紅袍、普洱、紅茶以及香菇、紅菇、靈芝、金線蓮、鐵皮石斛等;冰柜里有十幾條各種品牌的香煙,有去年今年各個季節(jié)人家送的土雞土鴨土豬肉。當了十幾年的鄉(xiāng)鎮(zhèn)一把手,他從不收人一分錢,煙酒茶以及各種土貨倒是不好拒絕的。他只負責把東西拎進門,拎到客廳,至于如何歸類如何放置便不是他的事了。負責發(fā)呆的她從不知道打理這些東西,上了年紀的老母親負責讓這些東西安分地在儲藏間里一年疊上一年——除了他經(jīng)常要用到的煙和酒。

都拿去,都拿去,給你老婆,救你兒子!她喋喋地說。這酒,這煙,值錢,都拿去!

你以為我是傻子???拿著這么多東西我怎么跑?男人的聲音悠悠地傳來。腐敗!一看就是腐敗!這么腐敗的人一定藏著很多錢!錢在哪里?卡在哪里?快說!快說!

我沒錢!她嚅嚅地說。

那是在你老公房間里了?男人兇兇地說。走,在哪里,你帶我去拿!

沒有,沒有!她慌張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一番推拉的動靜。

他摸摸褲子的口袋,兩人的工資卡安然躺在里面。他掏出兩張卡,把她的工資卡塞進桌腳。那張卡上還剩三萬多元,自己的卡上只剩五千多元。

他們正向著他的房間走過來。他一手頂在門上,一手點開微信,點開云淡風輕的對話框,快速輸入——報警!快!

腳步突然停住了。一切都安靜下來。

他的手指停在“發(fā)送”鍵的上方,耳朵緊貼門板。他清楚地聽到她說,我有金鐲子,金項鏈,都給你!很快,腳步聲轉(zhuǎn)向她的房間。

他們訂婚的時候,他母親送了她一只金鐲子,金項鏈是她母親送的。

他聽到她在翻箱倒柜,他聽到她一遍遍地說。給你兒子!你兒子!好好培養(yǎng)兒子!

男人不解。奇怪?為什么我一說兒子你就那么主動?

兒子好!兒子好!

兒子有什么好?兒子有什么用?我不是個兒子嗎?我媽就生了我一個兒子,還不等于白生?自身難保,我還管得了他們?

我老公是好兒子!他長得可帥了,他對我可好了!兒子好!兒子好!雙螺旋!

什么雙螺旋?

好的壞的相互纏繞,愛的恨的相互依靠……

聽不懂你這些鬼玩意兒!雙螺旋是個什么鬼?什么纏繞依靠?

他在她家的儲藏間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那時候,她在縣文化館工作,他是她爸掛鉤鄉(xiāng)鎮(zhèn)的黨委秘書。春節(jié)的時候,她跟著她爸下到他那個鄉(xiāng)玩。飯桌上,鄉(xiāng)長拿著他和她開了玩笑。那時候,他分手的初戀已經(jīng)嫁為人妻,他“呵呵”地笑著說,“人家是部長的千金大小姐,我可不敢高攀”,她紅著臉當真了。她先給他單位打的電話,接電話的正是他。

她說,我找章耀儒。

他說,我就是。你是?

她“撲哧”一笑。我是部長的千金大小姐。

隔著五六十公里的路程,聽著卻是再近不過的距離。有一回,他到她家去給她父親送材料,正碰上她父親與人在喝酒。她父親讓她帶他去樓下的儲藏間搬一箱啤酒上來。儲藏間里沒有燈,她打著的手電筒又恰巧快沒電,時而亮時而滅,后來,干脆就都滅了。兩人在儲藏間里摸來摸去,摸不到啤酒箱,倒是摸著了彼此的手。她抓住了他。一開始,他試圖往回抽。但她手上執(zhí)拗地用著勁。索性也就不拒絕了。接受她的擁抱,接受她的吻。她長得不是很美,但確是他喜歡的類型——瘦高的身材小巧的臉小巧的嘴小巧的鼻子,連她的吻也是小巧的,像蜻蜓碰了一下水,波紋微漾。沒有瘋狂沒有炙熱沒有眩暈,但卻是讓人可以信任的。最主要的是她沒有千金大小姐的架子——不像她的姐姐和弟弟總是板著一個高干子弟的嘴臉,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抽煙。一陣慌亂地觸碰后,他說。有煙味,很臭。

才不臭呢!她扭動著腰肢。我喜歡煙味,喜歡抽煙的男人。男人怎么能不抽煙?我就喜歡你身上的煙草味。那味道可以讓我有莫名的安全感,讓我舒緩、放松,小時候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就是你身上的這種煙草味。她緊緊地握著他的手。第一次見你,我就喜歡上你身上的煙草味。

真的?他不敢相信。

高中生物課上講的 DNA雙螺旋還記得?她在他的手心里畫著,仰起頭。整個高中階段,生物是她學得最好的,她總喜歡拿生物學說事。愛情和婚姻都應該像那條雙螺旋,它們色澤不一樣,方向不一樣,但卻彼此纏繞,密切關(guān)聯(lián),共同向上 ……

說這話的時候,儲藏間外昏黃的電燈閃了閃突然亮了起來。他看到她的嘴角微翹,神采飛揚,蒜頭般的小鼻子上有幾顆晶瑩的透亮的小汗珠。

那個傍晚的時光多么美好!那個會唱歌會跳舞的她多么美好!那時的生活多么美好!

戴得起這么大的金鐲子金項鏈,怎么可能一點現(xiàn)金都沒有?男人并不罷休。這點錢怎么夠?我還有個女兒在鄉(xiāng)下,我沒錢讓她到縣城來讀書,沒錢讓她住縣城……錢!給錢!快!快!給錢給錢!

腳步聲再次向他的房間靠近,聲音也越來越清晰了。

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他重新點開已經(jīng)暗下來的微信,對話框里的三個字還在。

是不是這一間?男人的聲音搭在了門把手上,每個字都在加重。趕緊進去拿!不然我一刀殺了你!殺了你!快!

你殺了我吧!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耀儒,耀儒,快跑,快跑!她扯開嗓子剛喊到這里,一切就都被捂住了。

他毫不猶豫地按下“發(fā)送”,毫不猶豫地抓起已經(jīng)清空了書本的鐵架,打開房門沖了出去。

即將到來的相見啊,因為多了別人,變得新鮮和燦爛起來。

責任編輯 包倬

猜你喜歡
兒子微信母親
打兒子
誰的兒子笨
你養(yǎng)的好兒子
微信
微信
微信
兒子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徐州市| 大城县| 九龙坡区| 谢通门县| 湟源县| 府谷县| 潍坊市| 望奎县| 师宗县| 松溪县| 贵阳市| 清水河县| 高州市| 台中县| 深泽县| 安新县| 榆树市| 冀州市| 张家口市| 阿图什市| 读书| 孟连| 忻州市| 南和县| 五家渠市| 北辰区| 比如县| 高唐县| 衡山县| 喀喇沁旗| 镇坪县| 盐城市| 志丹县| 锡林浩特市| 绥棱县| 琼海市| 连南| 安庆市| 准格尔旗| 平定县| 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