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澳門大學歷史系教授
王笛的書單
◎[美]施堅雅:《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葉光庭等譯,中華書局,2000
◎[美]羅威廉:《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商業(yè)與社會,1796-1889》,江溶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沖突與社區(qū),1796-1895》,魯西奇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美]羅伯特·達恩頓著:《屠貓記: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新星出版社,2006
◎[美]史景遷:《王氏之死》,李孝悌譯,廣西師大出版社,2011
編輯請我談談對我影響最大的書,對我影響大的書不少,但是什么書最大,還真不好說。這里我就談談對我自己的研究和寫作最有啟發(fā)的書吧。
我研究的興趣在城市史,所以有關方面的書便讀得多一些,在上世紀80年代,當我在寫作《跨出封閉的世界:長江上游區(qū)域社會研究,1644-1911》一書時,便仔細閱讀了施堅雅(G.WilliamSkinner)的《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他把中國的城市系統(tǒng)劃分為九個“大區(qū)”,對城市結構和系統(tǒng)進行分析。施堅雅認為,19世紀中國的城鄉(xiāng)關系非常密切,各個地區(qū)已經(jīng)建立了完善的市場網(wǎng)絡,劃分為各個層級,從最低級的鄉(xiāng)場,到中級的鎮(zhèn),到縣城,到中心城市等等,形成了現(xiàn)代中國城市的完整結構。
施堅雅的研究提出了很多有用的思考,過去我們總是按行政區(qū)劃分,施堅雅根據(jù)市場結構把中國劃成若干大區(qū),超越了行政管理的范圍,又根據(jù)商業(yè)、貿易、交通網(wǎng)絡等因素,進一步把一個大區(qū)又分為中心與邊緣區(qū)。他從農民趕集、短途貿易、到長途貿易,探索中國的市場模式。不過,近些年來中外學者對他的這個模式都有商榷。因為他的這個研究主要是根據(jù)他1940年代末到1950年代初在成都郊區(qū)的調查,后來一些學者認為他的這個模式不一定適用于中國的其他區(qū)域。但他的研究至少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參照系,就是從市場的角度來看中國的城市系統(tǒng)和社會結構。
對中國城市史的研究,羅威廉(WilliamRowe)的兩本關于早期近代漢口城市史的大部頭,可以稱之為里程碑式的著作,即1984年出版的《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商業(yè)與社會,1796-1889》和1989年出版的《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沖突與社區(qū),1796-1895》。正是因為他的學術感召力,我在1990年代到了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他門下攻讀博士學位。對這兩本書,反反復復不知道讀過多少遍。
在第一本《漢口》中,羅威廉與馬克斯·韋伯進行論辯。韋伯指出西方之所以能夠發(fā)展成現(xiàn)代的資本主義,是因為城市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把中世紀的歐洲城市和中國城市進行了比較,發(fā)現(xiàn)在西方有城市自治運動,這實際上加速了封建制度的衰亡。而中國城市本身的弱點決定了資本主義不可能在中國發(fā)生,因為中國根本沒有形成一個城市共同體。
通過對漢口商業(yè)及其組織的研究,羅威廉認為,在相當程度上,漢口實際上是一個自治的城市,政府對貿易的干預很少,鼓勵商業(yè)的發(fā)展。中國城市并非像韋伯所說的受到官僚的嚴密控制,完全沒有自主權。而且中國城市中還存在著非官方的社會團體,羅威廉特別著重研究了各種不同類型的行會,他認為這些團體與城市的穩(wěn)定和繁榮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居住在漢口的居民,在相當程度上存在著韋伯所謂的城市意識,有著強烈的自我認同感??梢钥闯隽_威廉所展示的中國城市與韋伯所理解的中國城市存在相當大的區(qū)別。
有些學者對羅威廉的觀點提出商榷,認為漢口是很特殊的,它處在長江中游這種特殊的交通樞紐,而且漢口是中國商業(yè)最發(fā)達的城市之一,也具特殊性,因此很難推翻韋伯對中國城市的認識。然而我自己對成都的研究,《街頭文化:成都公共空間、下層民眾與地方政治,1870-1930》和《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實際上證實了羅威廉對韋伯的批評。成都是一個行政中心城市,它是四川的首府,也是成都府的府城,同時它還是成都縣的縣城,因此行政管理的特點是非常明顯的。但是我對成都的研究證明,官僚對成都社會的管理控制實際上是非常少的,相當大的程度上是自己治理,這實際上從另外一個角度印證了羅威廉在兩
本《漢口》中的觀點。
由于最近些年對微觀歷史的興趣,我閱讀了不少西方的有關著作,R.達恩頓(BobertDarnton)的《屠貓記:法國文化史鉤沉》便是其中之一,而且也經(jīng)常在我所講授的新文化史課堂上使用。本書是新文化史和微觀歷史研究的經(jīng)典之作。達恩頓從不同的資料來源和側面討論法國社會和文化,包括民間傳說故事、手工工匠的自傳、城市指南、警察密探報告、狄德羅的《百科全書》、讀者與出版社的通信等。
本書共有六章,我覺得最有意思的是第二章,即作為本書書名的關于屠貓故事的解讀。本章對一個印刷學徒工所記述的他們的殺貓取樂活動進行文本分析,來觀察階級沖突、師徒對立等。當時,印刷學徒工的生活百無聊賴,平時經(jīng)常酗酒甚至發(fā)生暴力活動。在學徒房里,師傅夫人最喜愛的貓是資產階級的貓,吃得比學徒們好,還叫春引人討
厭,因而引發(fā)了虐貓的惡作劇。
而這個惡作劇是有文化淵源的,當時的民俗,在狂歡及其他各種儀式中,就有虐貓的傳統(tǒng)。而且貓在大眾文化中經(jīng)常暗示巫術,民間便存在著免除祓除貓魔的儀式,包括使貓致殘的各種辦法,如像割尾、斷腿、火燒等酷刑。有的人在新房落成后,把活貓封在墻壁里避邪。在法國通俗文化中,貓還影射生殖和女性性欲,因此在民間故事中,經(jīng)常描述女人在戀愛中像貓一樣。通過虐待女主人的貓,也就象征欺辱女主人,使女主人象征性地受到性侵犯。在書中,殺貓行為,也是一種獵殺女巫行動,或暗喻反抗或造反。
有關中國微觀史寫作,我認為史景遷的《王氏之死》算最早,英文版在1978年就出了。在美國給本科生開“中國史”課,以及前些年在華東師大給研究生講“大眾文化史”時,我都將本書作為必讀書。上世紀70年代,微觀史學在西方還沒有興起,雖然在意大利和法國已有這方面的研究著作,但也都還沒有譯成英文。史景遷的寫作方法非常接近今天的微觀史學。
大家現(xiàn)在看這本書也許會覺得很簡單,但我們評價和判定一本書,應該放回到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里。在上世紀70年代,當史學研究的主流還是集中在上層、國家、政府、政治、精英這些方面,史景遷就將他的研究視野放在山東郯城縣一個偏僻貧窮的農村,這是他眼光非常獨特的地方。本書以鄉(xiāng)村底層人民的生活為中心,描寫了貧窮的山東郯城的生態(tài)以及農民的艱苦生活,從一場地震開始,然后看當?shù)氐淖匀粻顩r、疾病、饑荒、暴力、滿人征服等,并討論土地、天氣、農業(yè)、賦稅、人口、行政機構等。史景遷還重點描述了下層人民的生活,例如寡婦如何把兒子撫育成人、地方上的各種爭斗等。
最后史景遷從一樁殺人案的原原本本,來看婦女的遭遇和地位。書中王氏為一個貧寒農民之妻,跟人私奔,數(shù)月后因走投無路而返家,丈夫恨其使他顏面盡失,在大雪之夜將她捏死,還嫁禍給鄰居。多虧知縣黃六鴻發(fā)現(xiàn)破綻,偵破疑案。
與歐洲的微觀史研究不同,中國歷史中關于下層民眾的資料非常
的缺乏。史景遷并無系統(tǒng)檔案記錄,只好根據(jù)《郯城縣志》、黃六鴻所著《?;萑珪?,以及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等有限的資料來進行研究。他根據(jù)不多的材料,重構了幾百年前一個貧窮村莊的社會和生活,顯示了其運用資料的高超技巧。此外,史景遷前些年出版的《書的叛逆》,以講故事的手法,記述了雍正時曾靜案和《大義覺迷錄》出籠的前因后果,也非常接近微觀史的寫作手法。
也許,人們會批評作者用蒲松齡的鬼怪故事用作學術研究的材料有失嚴謹,但蒲松齡生活在離郯城縣不遠的淄博,小說中雖然不是直接地描寫郯城縣,但風土人情非常接近,補充了人文環(huán)境方面材料的不足。史景遷能從非常有限的資料里建構出山東一個偏僻貧窮的農村下層人民的經(jīng)歷,以及一個普通女人的悲劇,這種方法和思維是非常獨特的,特別是在上世紀70年代微觀史尚未興起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