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昱寧
奠定麥克斯·珀金斯編輯生涯的三局棋的對手分別是菲茨杰拉德、海明威、托馬斯·沃爾夫——每一個都貼得上大眾心目中的“天才”標簽:成名夠傳奇,才華夠橫溢,人生夠跌宕,辭世夠惋惜。沿著珀金斯的目光,我們可以窺見天才們最放松也最任性的時光,發(fā)現(xiàn)他們有時候比自己筆下的人物更脆弱。
珀金斯對菲茨杰拉德說的一席話曾經(jīng)被反復引用:“不要一味聽從我的判斷。假如我的判斷真的讓你在關(guān)鍵之處聽從了我,我會感到羞恥,因為一位作家,無論如何,必須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钡麄冎g的通信可以證明,在寫作過程中,恰恰是在好幾個“關(guān)鍵之處”,珀金斯的判斷照亮了菲茨杰拉德艱難跋涉的夜路。
從最后的成品看,作家不僅心甘情愿地采納了編輯的每一條建議,而且把他們倆本來都覺得“松松垮垮”的第六章和第七章加固成全書節(jié)奏最緊湊、推進速度最快的段落。結(jié)構(gòu)封頂之后,在菲茨杰拉德選擇困難癥發(fā)作時,珀金斯又跟澤爾達一起幫助他在一堆拗口的標題中一錘定音:這篇“堪稱奇跡”(珀金斯語)的中篇小說定名為《了不起的蓋茨比》。
此后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故事,菲茨杰拉德踩著和蓋茨比相仿的節(jié)奏飛升、墜落,珀金斯則一直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或欣喜或擔憂。擔憂漸漸超過欣喜,珀金斯通過預支稿費和自掏腰包借錢給菲茨杰拉德的次數(shù)也漸漸超過了他進出其豪宅參加派對的次數(shù)。珀金斯曾經(jīng)寫信給朋友,說自己墊錢是“因為出版社已經(jīng)沒有經(jīng)濟上的正當理由可以繼續(xù)借錢給他。我想讓他能夠?qū)P膶懽?,避開好萊塢,以及諸如此類花天酒地的生活”。
海明威同樣需要珀金斯在創(chuàng)作與經(jīng)濟上給予長期關(guān)注,但這位自認為比菲茨杰拉德“硬漢”一百倍的天才當然會自創(chuàng)一套麻煩,等待珀金斯替他量身定制解決方案。為了海明威,羞澀古板的珀金斯(他表達最強烈情緒的字眼是“上帝呀”)被迫到出版社老板那里去討論海明威小說中的那些粗話臟詞該怎么處理。珀金斯實在羞于啟齒,于是老板只能發(fā)話:“那就寫下來吧?!辩杲鹚怪缓脤⒛莻€臟詞寫下來。老板瞥了一眼便箋簿,搖著頭說:“麥克斯,如果海明威知道你連這個詞都說不出口,他會怎么看你?”
偶爾,當海明威的陽剛指數(shù)亟須自我確認時,珀金斯的辦公室還得充當戰(zhàn)場。珀金斯旗下的另一位作者麥克斯·伊斯特曼寫過一篇評論海明威的文章,斷言其“對自己是個大個子男人這一點還缺乏篤定的自信”,文字風格“堪比在胸口上貼假胸毛”,這段話被海明威直接理解為對其男性身份的惡毒攻擊??上攵?,當他們倆在珀金斯的辦公室巧遇時,一場動作戲便如箭在弦上。海明威先亮出“毛茸茸的胸膛”,然后“笑嘻嘻地上前伸手解開伊斯特曼的襯衫扣子,露出他那光禿禿的、如男人禿頂?shù)男靥拧?。為了化解危機,珀金斯甚至也準備解開自己的襯衫,把劇情往自己身上引。然而,來不及了,海明威開始質(zhì)問,進而朗讀那些引發(fā)沖突的句子。珀金斯再度試圖滅火,自告奮勇把書念下去,但海明威搶過書扔向伊斯特曼,兩個人扭打在一起。
不過,若論珀金斯投入的情感強度,則海明威與菲茨杰拉德這兩個案例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托馬斯·沃爾夫。沃爾夫下筆千言,磚頭厚的稿子砸到各出版社無人敢接,珀金斯就撿起來一句一句推敲。在一改就足足刪去九萬個單詞、在別處屢遭冷遇的稿子《啊,迷失》成了現(xiàn)象級暢銷書《天使,望故鄉(xiāng)》的同時,多年之后令二人漸生嫌隙的禍根也悄然種下。
1936年,沃爾夫的宿敵——評論家德·沃托以沃爾夫曾在第二部小說《時間與河流》中向珀金斯致謝(修改的規(guī)模與第一部不相上下)為論據(jù),得出刻薄的結(jié)論:“這本書體現(xiàn)出的組織能力、批判智慧,并不出自藝術(shù)家的內(nèi)心,也不出自他對作品形式和完美的感受,而是出自出版社的辦公室。”沃爾夫與珀金斯之間所有的積怨都被這條離間計點燃。這些積怨既有編務瑣事中產(chǎn)生的分歧,也有沃爾夫出于作家本能的窺私癖——他總是把珀金斯透露給他的辦公室八卦寫進小說里。但究其實質(zhì),這是任何一對親密到他們這種程度的朋友之間都可能爆發(fā)的危機。當珀金斯的太太和沃爾夫的情人艾琳都在抱怨他們倆的友情占去彼此太多時間之時,當沃爾夫在作品中把珀金斯比喻成狐貍時(“狡猾的狐貍,你的狡猾是多么單純,你的單純又是多么狡猾……你為人公正,眼光犀利……高尚……單純——但是從來沒有在討價還價中吃過虧!”),這一對“天作之合”就離分手不遠了。
珀金斯的成就之所以無法復制,至少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如今高度產(chǎn)業(yè)化的出版界已經(jīng)不可能找回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文藝氛圍。那些年,好作家和好編輯之間更少精確的測算,更多隨性的發(fā)揮。在規(guī)模龐大、分工精細的流水線出現(xiàn)之前,還殘留著一點手工作坊式的溫暖。那些年,珀金斯和沃爾夫站在高樓上壯懷激烈;海明威發(fā)電報宣告他終于想出了小說《喪鐘為誰而鳴》的結(jié)局——“橋被炸毀”;菲茨杰拉德醉醺醺地說“我是一個好蛋,你也是一個好蛋”,然后開車載著珀金斯一頭扎進池塘——這是珀金斯最愛跟別人講的笑話,每講一次,那個池塘的面積便在狐貍的描述中被擴大一次。
歸根結(jié)底,狐貍究竟是怎樣的人?樓頂上的狐貍、池塘里的狐貍、辦公室里的狐貍,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珀金斯?我們很難得到特別明確的答案,因為在大部分故事中,他總是自覺充當那個更低調(diào)、更克制的配角。他習慣于被天才的光輝照耀得面目模糊。獨處時,他似乎是個十分乏味的人,每天的作息時間雷打不動,走同樣的通勤路線,吃同樣的午餐。他的熱情有一多半都傾注在寫給作者的信里,他在書信中展現(xiàn)的見識與文采在圈里被傳為美談。有人忍不住問他:“你自己為何不寫作?我覺得你的寫作水平遠高于現(xiàn)在大多數(shù)的寫作者?!背了己脦滋煲院?,珀金斯才緩緩作答:
“因為我是編輯?!?/p>
(曲 池摘自譯林出版社《假作真時》一書,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