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一
微信吱哇個不停,我不看也知道是端端發(fā)來的新房設(shè)計圖。我托著因失眠發(fā)痛的腦袋徑直盯著電腦上寫完的黨委工作報告,思索是刪掉句號呢,還是加個感嘆號?政治處王主任是我的頂頭上司,講話喜歡用感嘆語。團(tuán)劉政委三令五申寫材料用詞要平實。前不久,我跟他倆下部隊調(diào)研,王主任說到某連挑選標(biāo)兵射擊,很是氣憤,說,可憎,可憎!真可憎!如此弄虛作假,糊弄我們,實實地可憎!老王,你能不能把那個鬼嘆號去掉?材料是嘆號,講話也用嘆號,有人都給我提意見了,說把你改名叫嘆號主任得了。政委,習(xí)慣了,習(xí)慣成自然,不好改嘍。劉政委在部下面前,如此不給僅比自己低半職的政治處主任面子;而王主任臉上笑著,語態(tài)卻柔中帶剛。坐在副駕駛位上的我,由此明了兩位領(lǐng)導(dǎo)之間關(guān)系的微妙。組織干事嘛,處處留心不會錯。
手機(jī)在桌上哐哐響起,我一看,還是端端,我還沒出聲,她就在電話里大聲喊,許衎,你到底想不想結(jié)婚?
加班,昨夜又失眠了,材料明天一上班就要。
你不想結(jié)婚了就拉倒。
我說哪呀,做夢都想結(jié)婚呀。夢字還沒說出,電話已沒聲了。
再打過去,無人接。已經(jīng)十一點了,我就發(fā)了條微信,端端,設(shè)計圖很好,你的家,你裝成啥樣我都喜歡。實踐證明,你辦事我絕對的放心。野外駐訓(xùn),千頭萬緒,的確顧不過來。請老婆大人深諒,做軍人妻子就是這樣的不易。要不,歌里要再三強調(diào)軍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寫到這,我感覺如此籠統(tǒng)地表述還不足以平息她的惱火,想了想,又寫道:白天全副武裝行軍,一走四五十公里,腳上都起泡了,不信,有下圖為證,你看著一定心疼。晚上,我還要加班收集各連隊駐訓(xùn)情況,以備匯報之需?,F(xiàn)在,身上全是臭味,好在,臭不到你。已經(jīng)兩周沒洗澡了,不是我不想洗,住帳篷,想洗也沒條件呀。大草原,除了我們部隊,只剩一片片即將干黃的草了。親,理解我,現(xiàn)在是關(guān)鍵時刻,跟我爭的人都根深葉茂。要撼動,只能靠我自身是否是塊優(yōu)質(zhì)鋼了。夜深了,你早些睡。來,親一個。要帶響的。
果然,動聽的言語真能春風(fēng)化雨,端端馬上發(fā)來微信:好了,我睡了,你也早點休息。
我把剛發(fā)的工資給她轉(zhuǎn)賬五千,自己留了三千??此樟?,心里坦然了許多,可是說實話,這個婚,我真的提不起興致。忽然一張俊臉閃現(xiàn)在我面前,那是李小芷。李小芷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
班里建了群,我們都在里面,可是整天浮在水面的也就是三五個人,聊的話題大多是你轉(zhuǎn)發(fā)一個,我鏈接一條,不是笑話,就是誰又被抓了?;蛘吣惆l(fā)表某某高見,他馬上反駁,結(jié)果兩人就在群里干上了,看得人索然無味。我一直想退出,又怕大家說閑話。便設(shè)了免打擾,十幾天都不看一次。李小芷在干什么?她的手機(jī)號變了嗎?
翌日下午上班前,望著空曠的原野,我忽然想給李小芷打電話,電話通了,卻是半天才接,我說,李小芷,我要結(jié)婚了。
祝賀。李小芷語氣平淡,好像我們不是分開了八年。
我說李小芷你結(jié)婚了嗎?
結(jié)了。
工作如何?
湊合。
李小芷,咱們能不能見一面?畢業(yè)后,我再也沒見過你,怪想的。
沒必要。對了,賀禮我會微信轉(zhuǎn)賬的,哪位同學(xué)告我結(jié)婚,我都一千。天王老子,誰都一樣。掛了。李小芷跟我說話,永遠(yuǎn)都帶著火藥味,我也習(xí)慣了。
兩月后歸家,新房裝修得簡潔典雅,家具一應(yīng)到位。岳父正把一盆發(fā)財樹往陽臺挪,我疾步上前搭手。這個前肉聯(lián)廠的老職工,忙擺手說,我行,你歇著。廚房里傳出一股臭鱖魚的香味,那是岳母的拿手菜。端端看我進(jìn)門,一聲不語進(jìn)了臥室。岳母扶著腰咳著從廚房出來,笑著遞給我一杯水。我說媽,你身體不好,歇著。岳母看我上下打量房間,賠著笑臉說,是端端找她朋友裝的,只要了個工錢,材料也是端端貨比三家,最后把價錢壓到了最低。你覺得哪不喜歡,咱再改。正說著,我的小舅子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手里拿著抹布,呵呵地笑著說哥,材料絕對是環(huán)保的,我跟妹一家一家挑的,我都走不動了,妹還說,再看看,哥,后面說不定還有更好的??磥碚覀€家在本市、又能干的媳婦果然省心。我說挺好挺好,媽、爸,弟,你們辛苦了。岳母自從我答應(yīng)結(jié)婚后,臉上就一直笑著。特別是當(dāng)她看到單位分給我的房子,說,太好了,兩個房子都朝陽,陽臺又通著,養(yǎng)花曬衣,多方便呀。我跟你爸過了一輩子,還沒這么好的房子。對這個工人家庭來說,一套營職房,就已經(jīng)讓他們滿足了。我說,媽,以后隨著我職務(wù)升遷,還會分更大的房子。岳母笑著說,就是,部隊就是好。你看會兒電視,飯馬上就好。
我以為端端在生氣,進(jìn)到臥室才發(fā)現(xiàn)她是給我拿睡衣。新的純棉小碎花,已洗過,素淡而柔軟。我右手一把攬住她的腰,使勁親了她一口,說,老婆,真想你。說著,就要起身去關(guān)門,端端卻先我起身,說,快去洗澡,嘴上全是沙子。
我們沒有舉辦婚禮,到三亞拍了婚紗照,算旅游結(jié)婚。我跟端端一家吃了頓飯,就成了有家的男人。父親在長沙,我打電話過去,父親說他忙,就不來了。讓我如望寒月,心里冷颼颼的。
我跟端端是王主任愛人介紹認(rèn)識的。端端二十九歲,相貌平常,礙于介紹人是王主任的媳婦,我約她在一家私菜館相見。我因為常年失眠,眼睛布滿了紅絲,所以打起精神禮節(jié)性地跟她閑聊了一會兒工作。她說自己在市法院工作。對法院,我有一種莫名的排斥,但堅持著吃完飯,準(zhǔn)備伺機(jī)買單,各奔東西。就在我剛放下筷子時,她突然從桌下拿出一箱八寶粥,說,聽說你們機(jī)關(guān)干部老加班,餓了,喝點。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對她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好感,又約看了兩場電影,發(fā)現(xiàn)她藝術(shù)品味不低,且善解人意,是妻子的最佳人選。我后來問端端,為什么第一次見面就給我提一箱八寶粥,不怕我入不了她的法眼?她笑著說,有些電影,一看片頭字幕,就有看下去的欲望。
我說那我的片頭字幕是啥?
她說二十九歲的全團(tuán)第一筆,還不夠嗎?
她帶我去見她的父母。她母親打量了我半天,說,我怎么覺得你就是我們家的人?我看合適,你們要是沒意見,就把婚結(jié)了吧,都老大不小的。也許岳母怕端端三十歲還沒結(jié)婚。三十歲是女人的一大檻。三十歲后,再美的花都得削價賣。我呢,三十歲,在我就是成年人了,在單位,還是家里,就得挑起重?fù)?dān)。無論能否挑得起,都得彎下腰,盡力去挑。endprint
我說我常年失眠,怕影響端端。
岳母手一拍,說,失眠哪算病,結(jié)婚就好了。
事實是我結(jié)婚后,失眠更嚴(yán)重,不是睡不著,就是老做噩夢被驚醒。起初端端還安慰,后來她查了許多資料后,有天晚上對我鄭重其事地說,你心里有事,說出來病就好了。我跟你結(jié)了婚,咱們就在同一條船上了,風(fēng)雨共濟(jì),生老病死,不相離棄。你無論高尚,還是卑俗,我都不會舍你而去。
我雙手摟住她,說,老婆,就沖你這話,我也沒理由卑俗。
李小芷給我轉(zhuǎn)賬一千,錢我沒收,可是李小芷的祝福卻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晚上,我給李小芷又打電話。
李小芷說你不收錢就不要怪我沒情義了。
小芷,我想問你咱班四十二個人還有沒有人沒結(jié)婚?
問這干啥?
可以說好奇吧。
活著的都應(yīng)結(jié)了。
小芷……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祝你新婚快樂祝你明年生個大胖兒子祝你官運亨通,早進(jìn)政治局。不等我應(yīng)答,她又掛了。
我不知端端是何時從娘家回來的,她看我呆坐在書桌前,說,怎么了?
我說跟同學(xué)李小芷通了一會兒話。端端,你吃飯了沒?要是沒吃,我給你下掛面。你知道,我只會下掛面,還可給你炒盤西紅柿雞蛋。
小嘴挺甜的,明知道我已經(jīng)吃了飯,還賣乖。對了,你是不是一直喜歡你的同學(xué)李小芷,所以才一直拖著不結(jié)婚?結(jié)婚了,又失眠。
說什么呢?我不是一直為工作顧不上個人大事么?不要以為我現(xiàn)在是你老公了,就不再體諒我了。
我體諒你,你心卻在別人身上。端端說著,扭身進(jìn)了屋。我怎么撩撥,都只給我一個冰冷的背。
天地良心,我跟李小芷頭發(fā)絲長的關(guān)系都沒有。雖然她是我們班公認(rèn)的美女,可她從來都沒遞我橄欖枝。她愛笑,嘴一咧,眼睛、嘴唇,渾身的部位都好像跟著笑,可這笑她比葛朗臺還吝嗇。特別是那件事后。只要跟她聯(lián)系,我就感到她渾身的刺扎得我通體不適。可是每次都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她這個釘子。痛且受用著。
突然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伤查g又讓我躊躇起來。去,還是不去?我想了一周,還是拿不定主意,決定跟親人商量。
時間都這么久了,去干嗎?父親心不在焉地說,電話里能聽到電視里放著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唱詞:我家有個小九妹,聰明伶俐人欽佩。描龍繡鳳稱能手,琴棋書畫件件會。我把這唱詞理解為父親對我的宣言,心酸地想,你家有個小九妹,聰明能干關(guān)我屁事。
就是,你不去,人家都可能不想了。你去了,自然又把傷心事勾起來了,我怕你都不能輕松地回來了。母親的聲音。我臆想中的。
自從打算結(jié)婚,我老失眠,眼前全是他的影子,我不了結(jié),失眠怕一直都好不了。吃中藥、刮痧、跑步,統(tǒng)統(tǒng)無效。
想象中的母親雙手給我拭淚,說,孩子,媽代你受過,還不行么?
那家情況你了解嗎?你去了,看似輕松了,可是以后怕是惹上麻煩了,如膠皮糖,黏上想甩都甩不掉。三對父母,你管得過來么?父親又說。這時電話里傳出小孩子叫爸的聲音,讓我一下子不想跟他說話了,我說好了,我知道了。
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肯定是生養(yǎng)我的父親,可是我總覺得他太自私了,他只為我想,為別人想過嗎?為北方那個村莊的一對父母想過嗎?問母親,母親再也不會回答了。但我想,她一定會支持我的。
小說影視里,主人公都有一個無話不說的朋友或?qū)?,指引著他?zhàn)勝人生的種種困難,可是我卻找不到這么一個人。我的好朋友,干部股的胡波文,辦公室跟我就隔著一間屋子。新排長集訓(xùn)時,我們關(guān)系最要好。他分在炙手可熱的干部股,我經(jīng)常在他的宿舍里寫東西,連隊七八個人一間宿舍,根本就集中不了精力。半年后,我調(diào)到了組織股,他對我比以往更親,帶著我一會兒到營房部門要房子,一會兒又帶著我認(rèn)識小車班長。我對他更是無話不說,前不久還悄悄告訴他我有可能進(jìn)步。結(jié)果,第二天主任就把我叫到辦公室,狠狠地批了一頓,說我到機(jī)關(guān)三年了,事八字還沒一撇,就鬧得滿世界都知道了,一點兒都不成熟。在組織部門工作不嚴(yán)謹(jǐn),就不稱職。說完,問我聽明白了沒有。我說我只跟好朋友胡波文說過調(diào)職的事,是不是他說出去的?王主任當(dāng)即發(fā)火了,說,你真是個豬腦子,回去往明白地想?;氐郊遥?jīng)端端一分析,我才知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主任身為領(lǐng)導(dǎo),不便明說。端端道,你寫材料全團(tuán)聞名,胡波文,又是干部股資深干事,對手之間,還能再剖心解肺?從此,我跟胡波文,表面上仍是熱兄熟弟,但都知道,我們已不是好朋友了。
跟端端商量?不行,我愛她,不想讓她背負(fù)著我歷史的包袱,再說她又懷上了孩子。我又想到了李小芷。
我給李小芷發(fā)了條微信:我想贖罪,你說去不去?
等了三天,沒有回音,我把此理解為贊同,便向單位請了假,說父親病了,回去幾天。給端端說時,我留了個心眼,端端知道我跟父親關(guān)系緊張,不會去看他的,便說我去西北出差。
八年前事發(fā)后,看到那對父母哭得眾人扶不起來,我就想跪在他們面前認(rèn)錯,可我沒有??陀^的理由:學(xué)校不讓說。主觀的理由是馬上要面臨分配,十年苦讀,不是為有份好的前程么。
三年后,我看到一篇文章說一個兒子被小偷殺了的母親,堅持多年給小偷寫信,終于感化了小偷,使其浮出水面,主動認(rèn)罪??赡菚r我正面臨提正連。心想,提了職,再去??墒遣痪茫艺{(diào)到了機(jī)關(guān),一想起來之不易的工作環(huán)境,又想等一切安定再說。
現(xiàn)在我提了副營,娶了親,妻子又懷了孕,成家立業(yè),人生大事基本定了,再不去,連自己都要憎惡了。
二
近鄉(xiāng)情怯。此地雖非故鄉(xiāng),我也怯得不行,心亂得根本集中不了精力來想象即將要面對的。雖沒過國慶,黃土高原早晚還挺涼,可我渾身燥熱的襯衣已經(jīng)黏在了身上。下了車,我先到招待所登記了賓館,然后坐上了去往方莊的班車。
車上座位滿了,還有人站著,什么人,我無心去看,不時聞到一股大蒜韭菜味。我目望窗外的果園,猜想即將會發(fā)生些什么:挨耳光?被殺,就地掩埋?在這個闊大而偏僻的鄉(xiāng)村,埋個異鄉(xiāng)人,就如種莊稼一樣方便。這么一想,我恨不能立即下車返回。endprint
還要過每天失眠的日子么?還要每天都面對著法官端端的眼神嗎?
這么一想,我抓牢了一直滾個不停的行李箱。
原以為難找,其實很好找,當(dāng)然,一家出了兩位將軍,在這么一個偏僻的地方,怕百年也難得一遇。我嘴一張,馬上就有個在路邊玩耍的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跑到前面去給我引路。邊跑邊說,四媽,來客人了。
大門是黑木黃銅釘,門楣光榮軍屬牌子格外亮目。院里有個窄而長的花園,里面貼地長著一窩窩綠色的菜,圓葉長形的不等,夾有幾株月季,粉紅淡紫地開著。一個看起來不太像農(nóng)村婦女穿戴的中年女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聲音柔柔地說,你是?想必她就是女主人了。
雖然從決定來,我就把開場白預(yù)演了不下百次,事到臨頭,還是言語生澀,一字一頓地說出了幾個關(guān)鍵詞:阿姨,我來看看你和叔叔。我也是軍人。此話如我寫材料,字句都是反復(fù)酌定的。叔叔阿姨,明確我的輩分。軍人,是聯(lián)結(jié)我跟這個有幾代軍人之家的紐帶。語態(tài)不明朗,避免了直接引起的沖突,或者憤懟。
她果然冰雪聰明,臉一下子煞白,可能猜到了我因誰而來,但臉色馬上轉(zhuǎn)晴,說,進(jìn)來,快進(jìn)來坐。
我坐到堂屋。真皮沙發(fā)、液晶電視,堂屋、加兩邊的廂房,怕也有十來間。這讓我心里踏實了許多。你看,我多自私,馬上把這個家的境況跟自身聯(lián)系了起來。一只黑灰羽毛相雜的雞不時地走進(jìn)來,叫一聲,啄下地,又叫一聲。婦人從里屋抓了一把米,把雞趕出了屋。我先是看到米粒下雨似的落了地,接著聽到雞啄米的聲音,還有女人的腳步由遠(yuǎn)及近,輕快中充滿了歡欣,又好像有些許的惆悵。
我害怕她再問我是誰,可她沒有,一會兒沏茶,一會兒削蘋果,總讓自己忙個不停。她可能猜到了我是誰。這么一想,我的眼光看她時就有些躲閃。我站起來,去看他們家的相框。兩個將軍,無疑占據(jù)在堂屋的顯要位置。但不是正堂,正堂是一幅畫,山水畫。像是古畫,遠(yuǎn)山、近河,還有一只月牙般的小船,和如芥豆般的古人。左邊的將軍,是正軍,資歷牌上鑲著兩個金色的豆豆。右邊的副軍不用說是老二了。當(dāng)然有他,黑胡桃木鏡框中的他,看樣子應(yīng)是開學(xué)不久,滿臉的意氣風(fēng)發(fā),別著白?;眨┲娧b,八年前軍校生穿的那種,淡綠色的短袖夾克夏服,紅肩章,本來他完全有更好的前程,一直是優(yōu)秀生,又是學(xué)習(xí)委員。怕比我進(jìn)步還快,即便沒有兩位將軍伯伯的提攜。這么一想,我拿相框的手哆嗦起來,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我掏出紙巾,想擦眼淚,卻怕阿姨看見,便擦起相框來。雖然相片干干凈凈的。
阿姨,我們住同一間宿舍。他住我上鋪。我叫許衎,您叫我小許即可。我總算把最難開口的話一股腦全端了出來。
知道知道,小許你坐,喝茶。我去地里叫他爸。
不麻煩的,我一會兒就走,我只想去看看他。畢業(yè)八年了,一直想著他。
不急不急。你坐。阿姨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我只聽到大門咣的一聲,隨即外面的車聲涌了進(jìn)來,又一聲,車流人聲,悄無聲息。闊大的院子,亦闐無一人。
她也太輕信了,就不怕我偷東西?我坐著,看著照片,想著去看他,須穿軍裝。這樣顯得正式,也是替他圓夢。那時,我們經(jīng)常說,提干了,我們就中尉上尉地在軍中好好干,說不定還當(dāng)個將軍呢。就在這時,我知道了他的兩個伯伯都是將軍。平時真沒看出來,一直以為他就是普通的農(nóng)家子弟。他也的確有農(nóng)家孩子身上的一切美德:刻苦、對人實誠。我們玩殺人游戲,每次都把他當(dāng)成殺手。他著急地說,不是餓(我),咱是平民。我看著他紅頭漲臉,當(dāng)然相信他??墒撬粫刚J(rèn)兇手。不,他指認(rèn)的兇手,本來是對的,可是他經(jīng)不起對方花言巧語的狡辯。
事后,他不停地跟我解釋,你看張勇一會兒捶胸,一會兒頓腳,一會兒又指天盟誓,怎么可能讓人不相信他說的話呢?
我拍著他的肩,說,老弟,正因為他是兇手才心虛,才會如此夸張地表演呀。江湖水深,你,要學(xué)著點,不要輕信呀,無論游戲,還是人生,莫不如此。他是是是地答應(yīng)著,下次玩游戲,還是被兇手的假相蒙蔽了。
可是笨人有傻福,他年年是優(yōu)秀學(xué)員,還得到了班上最漂亮的女孩的愛情。
我從行李箱拿出軍裝,和給他父母買的毛衫、煙酒。還帶著一瓶,給他的,我們在校時最愛喝的青島啤酒,包括他最愛吃的出自我老家南方的柚子。
他的父親跟他真像。都是大眼睛,瘦體高個,不同的是,一個臉白,一個蒼老,皮膚又黑,但不是常年種地的那種黑,而是因為憂傷積聚的陰影交織成的一種暗淡的色澤。對了,我想起來了,他的父親是一名鄉(xiāng)村教師,主睿作文寫得好,與有這么一位當(dāng)語文老師的父親分不開。主睿曾告訴我,他從小就跟著父親在學(xué)校里住,每晚,父親都要讓他念一篇優(yōu)秀作文,一本《小學(xué)生優(yōu)秀作文選》,都讓他翻得沒封皮了。
他說來了?
見到他的父親,我好似又見到了他,心里一哆嗦,話也不利索了,我說,我到這個城市來出差,順便——來看看——叔叔阿姨。
叔叔看了阿姨一眼,說,謝謝你了,大老遠(yuǎn)的,從省城到這,坐車三四個小時呢。
我說高速路通了,就兩個小時。我說著,站了起來,拿出一張我們曾在學(xué)校的合影遞給他,說,我們是上下鋪,最好的朋友,我想去看看他。
他父親接過照片,沒看,遞給了他母親。阿姨看了一會兒,又把窗簾拉開,把照片對著陽光看了好一會兒,捂著嘴,哭中帶笑道,你看你,都成干部了,結(jié)婚了沒?
剛結(jié)的。
對了,你啥級別?你叫徐什么?叔叔問。
副營。叔叔,我叫許衎。
刊物的刊?
我搖搖頭,拿起叔叔遞給我的筆,一筆一畫地寫了我的名字。叔叔看了半天,輕聲念了好幾遍,許衎、許衎。衎?我教了一輩子的書,還不認(rèn)識這個字,一看你名字,就知道你爸媽有學(xué)問。對了,這衎啥意思?
快樂、安定的意思。
許干,不對,不對,許衎。春秀,你過來,好好認(rèn)認(rèn)人家小許不姓徐,姓許,叫衎,要記住,不要念錯了。叔叔說著,慈祥地把茶水遞到我手里,說,小許,你跟同學(xué)們聯(lián)系多吧,他們都好嗎?endprint
都挺好,不少人調(diào)了副營,有人都調(diào)正營了,都能在單位獨當(dāng)一面。我們說話時,阿姨進(jìn)屋了,她把那張我們的合影裝進(jìn)了口袋。
你也進(jìn)步很快,好樣的。
阿姨拿著一疊匯款單復(fù)印件遞給我說,你知道這事嗎?
我看了一下,有些小緊張。這是以全班同學(xué)的名義給叔叔阿姨的匯款。
謝謝你和你的同學(xué)們,八年了,每半年一次,風(fēng)雨無阻,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收到將近十萬塊了。你給叔叔說一下,他們都叫啥?家在哪?現(xiàn)在工作單位?叔叔說著,拿出我們?nèi)嗪嫌埃屛乙灰徽f出他們的名字。我說這個女孩叫李小芷,家北京,現(xiàn)在北部戰(zhàn)區(qū)工作。這位戴眼鏡的叫張勇,山東煙臺的。他旁邊的高個子叫查明亮,現(xiàn)在國防大學(xué)上博士……
我說,阿姨記。叔叔讓我說慢些,生怕阿姨沒記下來。其實,不少同學(xué)的名字我都記不得了,便順嘴瞎編。當(dāng)我說到李小芷時,阿姨放下筆,看了半天,說,長得很漂亮。我說,我們系花。
我們一直沒有舍得花這些錢。我雖是民辦老師,還是有些工資的。后來,蓋這房子,用的是這錢,總想著你們會來的,來了有地兒住。還有院子里放的小四輪,也用這錢買的。住著這房子,就感覺你們都是我兒子閨女。叔叔慢慢說著,阿姨已拭起了淚。
我說,叔叔,我想去看主睿。
對了,你在這個單上寫下你的名字。我們老兩口都記著呢。好了,走吧,我?guī)闳?。叔叔說著,扭過頭去,半天沒有回,我心如刀割。
我們出門了,阿姨追出來,遞給我一只塑料袋,里面是一疊紙錢和香,紙錢已撕了封條,成百上千不等,從元到分均已配好。我?guī)Я藷熅坪退瑓s忘記帶這些東西。
回來,我給你下面吃,臊子面,你一定愛吃。
我吃了,阿姨。
別騙阿姨。
墓地在一片荒丘之間,只有他的墓小,難道因為只埋著骨灰盒?我跪在地上,點香、燒紙、奠酒。叔叔把我?guī)У胶?,鉆進(jìn)了一片玉米地。他是傷心,還是怕打擾我?我不得而知。
我只說了句主睿原諒我,就再也說不下去了。仲秋的天是明澈的,飄著幾朵云,中間好似一片湖,在我頭頂上忽來疾去。在城市我好久沒有看到這么美的天了。我開始流淚,開始說別后的歲月。我先是蹴著,腿發(fā)酸了,就一屁股坐在他的墓前。土在陽光下,很是松軟,曬在屁股上熱熱的。墓頂,有幾株黃黃的小花,我叫不上名字,再看其他墓地,都沒有,不過那些墓上,差不多都立有碑石,上面寫著,某某某生年,卒年,差不多都七八十歲了,只有他,我的同學(xué)主睿去世時,二十一歲。他在的話,也該結(jié)婚了,說不上都有孩子了。
本來剛沒了眼淚的我,瞬時淚水又撲簌而下。
叔叔從玉米地出來,他把墓邊上不知誰家孩子吃過的方便面垃圾袋拾起來,裝在了我腳邊空空的塑料袋里。我們倆走出墓地,回到官道,我說叔叔我走了。
飯吃了再走。
不了。
你這娃怎么這么倔呢?你阿姨已經(jīng)給你準(zhǔn)備好了。他顯然生氣了。
我只好跟著他回了家。
面條做得真香,臊子面。面長、湯香,我吃了兩碗。還想吃,阿姨都端起碗準(zhǔn)備去盛了,我打了一個飽嗝,叔叔說,別把娃吃撐了。
一個“娃”字,再次讓我掉淚。我摸著肚子說,就是,不敢再吃了,我從學(xué)?;厝?,我媽生怕我吃不飽,給我不停地夾菜。我爸說,別給吃了,你看都胖成啥樣了?我媽說,胖了媽看著喜歡。可是我媽走后,我睡不著,也吃不下飯,分到部隊,訓(xùn)練也緊,一下子瘦了二十斤,不過,飯量現(xiàn)在還是可以的,這么大的饅頭,一頓能吃兩個。我說著,比劃著,惹得阿姨笑了。
她說,天下的媽媽生怕自己的孩子吃不飽,都說多吃些,正長身體呢。
吃過飯,天有些麻麻黑了,我站了起來,阿姨說,住家里,現(xiàn)在到縣上,也沒車了。
叔叔說,就是。
我在縣賓館登記了房間。
打電話,把房子退了。住下吧,家里好長時間都沒來年輕人了,你把這就當(dāng)你家,叔叔阿姨就是你爸爸媽媽。
這一句讓我立馬不想走了。
晚上,我們?nèi)俗谠鹤永?,不停地說話,他們說主睿小時愛哭,我說他上軍校時門門成績優(yōu)良。我們說得都哭了,一直說到夜半。
我睡的是主睿的床。我有擇床的毛病,可在這異鄉(xiāng),卻睡得很香,第一次沒有失眠。半夜我夢見了在水中掙扎的主睿,一下子醒了。想小便,才發(fā)現(xiàn)阿姨把便盆已放進(jìn)了我屋里。農(nóng)村一般衛(wèi)生間都在大門外,阿姨一定是怕我到外面起夜。我不習(xí)慣在屋里小便,而且我住的屋就在他們隔壁,他們咳聲都能聽見。便準(zhǔn)備到外面去上衛(wèi)生間,一開門,看到叔叔阿姨房間的燈還亮著,阿姨明顯壓抑著哭聲,叔叔不時勸道,你聲音小些,小些,別讓人聽見。
我就是想哭。
哭了有什么用。
明天一定要高高興興的,裝也要裝出高興的樣子。
他們一定是想到了主睿。我輕輕閉上門,沒敢再出去。
這時卻睡不著了。一看表,才凌晨三點。不知誰家的狗不時叫一兩聲。想著他們在漫漫長夜一直守到老,我恨不能死了算了。
睡不著,就想上廁所,而且這次可能因為晚上吃多了,想大便。我堅持了半天,還是不行,只好輕輕打開門,院子是黑的,我打開手機(jī)上的手電,剛下臺階,堂屋黑著的燈忽然亮了,接著是阿姨的聲音:小許,你別急,讓你叔叔帶你去廁所。
叔叔開了院子的燈。他披著外套,一看我只穿著襯衣,馬上把他的外衣脫了下來。我說不用,叔叔你回去休息吧。叔叔不理我,拉開大門上的關(guān)子,說,你先站著,我去開燈。廁所是單獨蓋在外面的小草棚,上面掛著一個麻袋做成的簾子。里面只一個坑,旁邊有一堆土,但無論坑邊,還是坑下,都很干凈。
叔叔在外面,咳了一聲,我說,叔叔你進(jìn)屋去,我是大便。
叔叔說沒事。
我足足拉了有半小時,肚子不痛了。進(jìn)屋,阿姨也起來了,手里拿著藥,說,是不是拉肚子了?endprint
第二天,阿姨做了他們本地待客最隆重的血條湯。叔叔說血條湯是自隋末以來,長期流傳在本地最有特色的小吃,而全國獨此一地才有。相傳,秦王李世民率軍征戰(zhàn)來到長武,將士很是饑餓,百姓殺豬宰羊,犒勞三軍。但時逢臘月,天寒地凍,又少有青菜。隨軍伙夫和當(dāng)?shù)匕傩丈塘浚阌秘i血和面制成面條,佐以豆腐條、油潑辣子,煎湯泡干糧吃。將士吃后,驅(qū)寒保暖,血脈通暢,精神煥發(fā)。一時間血條湯便流傳下來。湯濃味正,血條紅,豆腐白,辣面不嗆,油而不膩。是家鄉(xiāng)待客第一碗。
吃過飯,我本要走,可一聽說叔叔阿姨他們要到地里摘蘋果,我立馬改了主意,說想幫他們摘。叔叔阿姨都說好呀,好呀,不過,干活挺累的。我說這么藍(lán)的天在城里見不到,就當(dāng)我吸氧了。說著,我給端端打電話,說事多,遲回去幾天。
她只說了好。就掛了電話。
我要脫軍裝,阿姨說,穿著,穿著。
叔叔看了我一眼,說,我就喜歡人穿軍裝,啥人軍裝一上身,就是好看。我哥哥們,快六十歲的人了,穿著軍裝還像年輕人一樣精神。他們比我大將近十歲,可是人都說,我比他們老。
成片的果園,蘋果紅艷艷的,在沒了莊稼的田野,很是喜慶。果園里已經(jīng)有四個女人開始摘蘋果了。一看到我,便竊竊私語。我朝她們點點頭,開始摘蘋果。
一個頭上包著粉色紗巾、長得挺胖的阿姨問叔叔,老四,這個帥氣的軍官是不是你哪個哥家的孩子,老大的,還是老二的?
叔叔把一筐蘋果抬起放到小四輪上,嘴咧了咧,沒有說話。
阿姨馬上接口說,對,對。
叔叔也笑著說,都副營了。
他大伯二伯家的孩子比你應(yīng)大呀。另一個瘦高個女人邊吃邊摘蘋果。
差不多,都是娃,我干兒子,叫小許,上過軍校,寫材料的,在組織股,我兩個哥也是搞組織出身的。組織部門比干部部門還牛,要不咋叫組干呢。還不到三十歲,現(xiàn)在就上尉了,你看肩上是三個星。還有胸前這牌牌叫資歷章,兩排,就是帶營。我哥他們是四排,上面的星星是金色的。叔叔邊指著我的胸牌邊解說。
胖女人又說,小伙子長得多精神,都營職了,一月掙多少錢呀,有沒有媳婦呀?
人家結(jié)婚了,對象是法官,大城市的,可漂亮啦。阿姨說完,又對我說,小許,你別摘了,小心弄臟了軍裝。來,坐這,嘗個新鮮蘋果,沒打藥。
臟了再洗么。我說著,就踩上了木梯。別急,來,帶上手套。一雙洗得發(fā)白的手套,干凈,我戴著竟然剛剛好。因為從來沒有干過此活,踩在上面腿直哆嗦。阿姨說,小許,下來,你在下面摘。說著,扶著梯子讓我下來,悄悄說,每天給她們五十塊錢呢。
我從來沒聽主睿說過家里種蘋果,難道八年前還沒有?不過,我想起了他的臉,紅紅的,就像這紅艷艷的蘋果。我一只只蘋果珍愛地摘下來,放進(jìn)胸前的口袋里。
干了不到一會兒,阿姨就說,下來,喝些水。
我說沒事兒。
下來,下來。我跳下來了,阿姨遞給我一把椅子,說,坐下來,讓她們摘,她們手可快了,明天一摘,就完了。
喝了水,我還要上去,阿姨說,走,回家,給我?guī)兔ψ鲲埲?。說著,親昵地把我頭發(fā)上的一片果葉摘了下來,撣撣我身上的土,笑笑地看著我,那眼神,好像我的母親。
你跟睿睿一般高呀。
差不多,他一米七九,我一米八。
阿姨差不多一米六七,但顯得很高。她走一會兒,看我一會兒,說,真好呀,你爸媽多高興呀,這么小,就成營職干部了。
爸爸工作忙,很少給我打電話,都是我給他打。其實是,我很少給爸爸打電話。
那人家是領(lǐng)導(dǎo)吧。
算是吧,一個副局長。
你媽媽呢?
我抹了一把臉,說,去世了。其實我還想說,媽媽去世,就在我大三時,在主睿離開不久,媽媽好端端的在廚房洗著碗,就倒了下去。醫(yī)生說,媽媽得的是高血壓。我卻認(rèn)為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媽媽代我受過。媽媽去世后,爸爸說,他想再找個人,我一想他一個人每天回到空蕩蕩的家里,又不會做飯,就同意了,還發(fā)動叔叔阿姨幫爸爸找??墒钱?dāng)爸真的結(jié)婚了,我卻后悔同意了他的再婚。當(dāng)然我同意不同意,都不會阻擋事情的進(jìn)程。我沒想到媽媽去世不到半年,爸爸就結(jié)婚了,而且找的女朋友是他的下級,比我只大一歲。寒假我回家時,墻上媽媽的照片已經(jīng)被爸爸跟那個女人俗艷的婚紗照代替了。吃飯時,爸爸不時地給那女人夾著菜,不停地說,你現(xiàn)在是關(guān)鍵時刻,多吃菜,寶寶才有營養(yǎng)。
結(jié)婚一個月,就有了孩子。這個事實更讓我為媽媽不平。這么說,媽媽去世不到三個月,他們就有了茍且之事?再看爸爸穿著打扮,我更想吐:休閑鞋竟然是淡綠色的,還有風(fēng)衣,暗格綠色,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西門慶出場時穿著的是綠色衣服。還有那染得似煤油的頭發(fā),我看著就想吐。
媽媽去世時,我在部隊實習(xí),爸爸告訴我,媽媽的后事已經(jīng)處理完了,你不用回來了,好好學(xué)習(xí)。我當(dāng)時恨他心硬,后又想,他是怕影響我學(xué)習(xí),諒解了他??煽吹剿掖医Y(jié)婚,還有了孩子,我腦子閃過一個念頭,媽媽的去世,會不會與這女人有關(guān)?他不讓我回,怕我反對他的婚事。
我望望這個給我母親拾鞋母親都不會同意的俗艷女人,生硬地說,我該叫你什么。
從我進(jìn)門,她就一個表情。好像我是陌生人進(jìn)了她家門,臉如一層蠟,看不出高興或悲哀。她說,隨便,叫啥都行。我姓歐陽。
爸爸用五指把頭發(fā)往后梳了一下,說,歐陽蘭比你大一歲,你就叫她名字吧。
我還給母親戴著孝,而跟她結(jié)婚三十二年的丈夫竟然已經(jīng)跟別人懷了孩子,還穿著綠色的鞋子,房間里貼著紅喜,拉著彩練,全屋一派喜氣洋洋。
嫌惡之情涌上心頭,我忍了忍,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嚼著飯。
給媽媽買墓地了嗎?
現(xiàn)在墓地都很貴,沒合適的,還存著。你說你這孩子,大過年的,現(xiàn)在提這干啥?
那我現(xiàn)在祝你新婚快樂,祝你有了寶寶?我說著,一腳踢開椅子回到自己的房間。爸爸竟然沒有叫我,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敲門喊我吃飯。如果媽媽在,肯定一會兒給我送牛奶,一會兒又叫我出去看電視。endprint
吃過飯,我就把“媽媽”送到了姥姥家,陪姥姥在鄉(xiāng)下過完年,提前回了校。畢業(yè)時,院里征求我的意見,我說只要不分在家門口,天涯海角都可以。算我運氣不錯,分到了省城一家團(tuán)級單位。
也是可憐的孩子。阿姨說著,握了握我的手。那手雖比媽媽的粗糙,但跟媽媽的一樣溫暖。我也握了握她的手,以示感激。
官道上,車來車往,我站在馬路一邊,緊緊護(hù)著阿姨。我說媽媽膽小,每次過馬路,都要拉著我的手。阿姨說,想你媽媽了?
我點點頭,說,本來想等工作安定了,媽媽退休了接她跟我一起住,帶孩子。岳母身體不好,不能帶孩子,我還正為此事發(fā)愁呢。
阿姨正要說話,有個拉了一架子車蘋果的女人給她打招呼,阿姨忙說,她嬸,你可真是豐收了!
不像你,有老漢疼著,我那個被狼吃的說去打工掙錢了,錢也不寄,人也不回來。不知道跟哪個女人浪去了。女人說著,不時朝我瞟來一眼,我忙低下頭。
回到家,阿姨說今天咱們給人家?guī)兔Φ某慈膫€菜。饅頭是現(xiàn)成的,酥肉熱下。我做個魚,農(nóng)村人,難得吃魚。對了,你會做飯不?
我不好意思地?fù)u搖頭。
看阿姨忙這,忙哪,我卻不知做什么。她說你端個椅子坐在這,跟阿姨說說話就行了。
我說那我?guī)湍銚癫恕?/p>
阿姨說菜都準(zhǔn)備好了,這樣,你剝蒜、剝蔥、把姜皮刮凈,好不好?
說實話,這么簡單的事,我還是做得磕磕碰碰的。比如我剝的蒜,坑坑洼洼的,手指甲不知怎么就把有些蒜肉也給剝掉了,有些地方的蒜皮還帶在上面。蔥好說,雖然把肉剝?nèi)ゲ簧?,最難的是姜皮,拿小刀刮,怕傷著手。我就用手指甲一點點地刮。
我遞給阿姨,阿姨笑著揉搓了一下我的頭發(fā)說,你看,都當(dāng)爸爸了,還這么笨,跟睿睿一個樣。他跟你一樣,連個蒜都不會剝。那手指頭又瘦又長,可笨了。老問我,媽,書上說炒菜放少許鹽,少許到底是多少呀?連放鹽多少,都不知道,還揚言要給我做飯呢。結(jié)果呢,做的魚鰓沒掏干凈,鹽又放得重,米飯還糊了。不過,現(xiàn)在想起來,那是我吃的最香的一次飯。
對不起阿姨,惹你傷心了。
沒有,阿姨老想給人講睿睿,你叔叔不讓說,可堵在心里難受呀。
就在那一刻,我隱瞞了八年的話已到嘴邊了,只一句話,不,幾個字,就可以說得清,我說阿姨,我一直想對你跟叔叔說,主?!?.
阿姨馬上接口說阿姨知道,你們是好兄弟,你來了,阿姨都不知道有多高興了。來,阿姨教你做飯,你看做飯蠻簡單,咱們就說做魚吧,把魚先用油過一下,不要翻得太快,否則魚就爛了。上了色就可以了,然后把蔥蒜炒一下,把魚放進(jìn)去,倒些開水,放醋,放白糖,料酒,然后慢慢地讓小火燉去。
電話響了,阿姨說,小許,去接電話。
有人在外面叫,阿姨說,小許,快給客人開門。
叔叔從外面進(jìn)門,如果我不在堂屋,就問阿姨,小許呢?
每每在這時,我要說的話又放回了肚子里。
我想走時再說,當(dāng)著叔叔阿姨的面說。
可是一直到走,話到嘴邊了,可總有種種的阻礙,使我沒說出要說的話。我走時,給他們了二千塊錢。他們怎么都不要,我說那是兒子給你們的。他倆相互看了一眼,叔叔說,對,兒子,兒子給的,拿上。是阿姨接的,她裝在了口袋里,還用手摸了摸。說,對了,我也給我兒媳送個禮物,這禮物還是他姥姥留給外孫媳婦的。
我說這么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
那你就沒有把自己當(dāng)成我們的兒子。阿姨說。
是一對墨玉手鐲。我收下了,感覺沉甸甸的。
阿姨和叔叔送我到縣城的車站,把我?guī)У金^子里吃了一碗本地特產(chǎn)水豆腐,還讓我吃羊肉泡饃,我實在吃不下了,又讓我給家里帶了兩盒鍋盔。
阿姨說,小許,有空,把你媳婦帶回來,讓阿姨看看。你跟睿睿的這張照片能留給阿姨不?
我說好,沒問題。
有娃了,告訴我一聲。
好。
車馬上要開了,阿姨又跑上車,說,小許,加個微信,有空給阿姨說說你的情況。說著,眼淚就不停地往下流,好像每次送我上學(xué)的母親。
啟程了,我給李小芷發(fā)了條微信,告訴她主睿的父母都好。
回到家,端端不在,只有一張字條:你撒謊,你肯定去看李小芷了。咱們離婚。
我趕緊給她打電話,她不接,又給她發(fā)微信,說我去看一個死去的戰(zhàn)友父母了,你在哪,我去找你,我要給你講講積存了八年的故事。你不是一直問我為什么失眠,為什么心里有事卻不跟你講嗎?回來,我全講給你。
端端沒有回,丈母娘卻來了電話,說端端在她家,讓我過去吃飯。她給我做了我最愛吃的紅燒雞翅。
三
聽完我跟主睿的故事,端端翻著這么多年我以全班同學(xué)名義寄給主睿父母的匯款存根、還有我寫給他們卻一直沒有寄出的信,半天才說你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
不想讓你知道,這又不是什么好事。端端,他們對我太好了,我要給他們打電話說實情。
千萬不要說,這樣就好。逢年過節(jié)給他們寄點錢,不能太重,省得讓他們懷疑。端端說。
可他們對我太好了,你看阿姨整天給我發(fā)微信。一會兒給我寄核桃,寄棗,一會兒又給咱寄鍋盔。
他們把你當(dāng)兒子了。
所以兒子更不應(yīng)騙父母。
你說了,保不齊他們一時激動會給你單位寫信,你這次調(diào)不了股長不說,怕以后留在部隊都不可能?,F(xiàn)在軍改馬上開始了,還是穩(wěn)妥為好。緩緩,改革結(jié)束,大事定了,再告也不遲。反正已經(jīng)晚了八年了,也不在乎這幾個月。
她說的是實情,我猶豫了。
聽主任說在我跟胡波文之間要提一個股長,組織股長。這時,要我加倍小心,千萬不要給人留下口舌。我真害怕,我們曾是好友時,我給他講過太多我在軍校時的事情,包括主睿出事。當(dāng)然我沒有講關(guān)鍵細(xì)節(jié)。他們干部部門消息靈通,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恨不能卷起千層風(fēng)浪。endprint
對了,昨天我碰到胡波文,我問他你這次到哪出差了,還這么神秘?端端把信和存根放進(jìn)一個盒子里,然后鎖進(jìn)了衣柜里。手上,卻戴著那對玉鐲,說,是真貨。
你還問胡波文什么了?
他說政治處最近沒人出差呀。說話時,臉上表情很是復(fù)雜,還不停地說,這家伙,有這么好的媳婦還不滿足,胡跑。因此我才生氣了,以為你去找李小芷了。
天呀,擔(dān)心啥來啥。端端看我臉色不好,說,怎么了,我找他錯了,他不是跟你是好朋友么?
現(xiàn)在不是了,你忘了主任的那次批評?端端一聽,說,我記著呢,但一看到他一會兒問我需不需要車,一會兒又問家里還需要買啥菜,我就想可能我們錯怪他了。
望著端端后悔的神情,我說沒事,睡吧。
第二天,政治處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我剛一進(jìn)去,他就說,你真沒治了!沒治了!的確沒治了!主任說這話時,我在心里用筆記著,這次應(yīng)當(dāng)至少是三個感嘆號了,一連三個感嘆號,證明他的確是生氣了。是我材料沒寫好?不會呀,我寫材料,他一向是肯定的。再想,我是請了假的,婚假我都沒休完,就立即歸隊忙著應(yīng)對上面的檢查了,他還在處里表揚了我。
你怎么這么沒眼色?這時請假?還你父親病了?卻跑到西北?你在西北還有一個父親?真沒腦子,不,沒人腦子。知道不?許多事,一念之差,就差之千里。主任說著,站了起來,背著手在辦公室里轉(zhuǎn)圈圈。我低著頭,雙手放在褲縫,以一個軍人標(biāo)準(zhǔn)的姿勢面對著他。
干什么去了?
去看戰(zhàn)友父母去了。
戰(zhàn)友父母就必須現(xiàn)在去看?我剛剛在會上提議了你,馬上就有人說你欺騙組織,你讓我這個老臉往哪擱?再說,去看戰(zhàn)友為什么不說實話?你戰(zhàn)友怎么了,輪得著你去看他的父母?
他忙。我又一次撒謊了。
他在哪個單位?
他……他出遠(yuǎn)門了?
國外?去維和了?
我搖搖頭。
你怎么還不理解我的一番苦心呀。你是我的左臂右膀,我一心提你,是你文字好,工作踏實,有才,還有黃牛般的奉獻(xiàn)精神,這在年輕干部里面,不多見。現(xiàn)在有人想給你脖子里支磚,你竟然把磚頭馬上遞給了人家。你說能不讓我痛心?!說實話,你去哪了?是不是去跟女的私會去了,你說實話,我還可想辦法給你遮掩。你要知足,你找了一個多能干的媳婦,還不滿足?那是我家屬費了好多周折,七挑八選才給你介紹的。
戰(zhàn)友因公犧牲了。
好!好!太好了!我就說嘛,你不是那種沒有遠(yuǎn)大抱負(fù),陷在陰溝翻船的人。你戰(zhàn)友他家在哪?具體地址寫下來,還有電話。這是去做好事,還不讓人知道?這是什么精神?雷鋒精神呀,跟現(xiàn)在全軍宣傳精神合拍。我們政治處,我們?nèi)珗F(tuán),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號號召大家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哈哈,我看老劉,還有什么技倆整我?
主任,有些事,我一時給你說不清楚,只希望此事你知道就可以了,別再告訴別人。
行了,我知道怎么做。回去,把炮連那個黨支部稿子好好再推推,明天給我。
主任,那個事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行了,我要開會了。主任說著,還唱起了小曲兒:解放區(qū)的天是明亮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
我真的當(dāng)上了股長,事跡還上了兵種報紙。說我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生,文字功底好,還去看戰(zhàn)友的父母。文章還虛構(gòu)我八年來,年年如此,風(fēng)雨無阻地去看犧牲的戰(zhàn)友父母,而且從不留名。
肯定是主任干的,人家是好意,可我心里難受極了。
我把辦公室的報紙統(tǒng)統(tǒng)收起來,鎖進(jìn)柜子里,臉紅耳赤地回到家,端端說,你行呀,既當(dāng)了股長,又上了報紙,文章怎么說的?我看看。
我往沙發(fā)上一坐,說,登了說不上更壞事了,你知道主睿兩個伯伯都是將軍,他們看到了,會不會告訴主睿的父母,讓那對老人會認(rèn)為我去看他們是有目的,會認(rèn)為我是一個沽名釣譽的人。
行了,事已出了,靜觀其變吧。
不,我要給主睿媽媽解釋。
結(jié)果是叔叔給我的回復(fù):娃,沒事兒,我們理解你。
理解我什么,難道他們也以為我這次去純粹是為自己升職作秀?
我說叔叔阿姨,部隊的事,我一時給你們也說不清,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是深愛你們的。等我有空帶著媳婦去看你們。我還把我跟端端的結(jié)婚照發(fā)了過去。
這次是阿姨回的,說,你媳婦真的很漂亮。當(dāng)然,為了這漂亮,端端化了半天妝,好像真的是第一次見公婆似的。
沒想到睡覺前,李小芷打電話來了,說,你行呀,任何事都能被你利用,事半功倍。不愧是組織股長。
小芷,你聽我說。
報紙上、微信上,四處都是你的事跡,你還說什么?你好好想想,你這樣做,對得起死去的主睿嗎?
小芷,小芷,聽我說。
電話又掛了。
我又失眠了。已經(jīng)凌晨三點了,我還睡不著。明天要跟主任下部隊,我只好吃了片安定,才沉沉睡去。
四
一晃,快過年了,我跟端端商量,想把主睿父母接來過年。
端端說,好呀,不過,現(xiàn)在我身子沉,怕照顧不過他們。
我說阿姨可能干了,再說你也要生了,你媽媽身體不好,咱們能不能讓他們來幫忙帶孩子。這樣,你也省心了,他們老兩口,過節(jié)也不孤單了。兩全其美,不是嗎?
端端看著我,半天才說,主觀上我是不愿意家里住外人的,但我怕你又失眠。你知道么,失眠的是你,難過的卻是我。
我摟著她,說,端端,他們就是咱的父母。俗話說,門內(nèi)有君子,門外君子至。我不當(dāng)君子,但求心安。
端端沒說話,但起身去收拾那間一直沒用的房間了。我忙說,媳婦,你歇著,有我呢。
我給阿姨發(fā)微信說,請您跟叔叔來家過春節(jié),說著,我把收拾好的房間照片也發(fā)給她。阿姨馬上就回信了,我們想給你去帶孩子,你叔叔怕我們?nèi)ビ绊懩愎ぷ鳌ndprint
不會的,你們是幫我的大忙。端端抱著肚子,邊看短信邊說,也好,等跟他們建立很深的情意后,再告訴事情的經(jīng)過,這樣他們就會諒解你了。
我說也是,也不是。
端端說,你對別人的父母都那么好,你肯定對你媳婦孩子更好。我一把摟過她,說,對頭,媳婦,你可以到干部部門工作了。
誰料元旦剛過,主任又一次把我叫到辦公室。
你行呀!你真行呀!!你真真的行呀?。?!
這又是怎么了?我一時不明就里。
怎么了,你看看材料上怎么寫的?
標(biāo)準(zhǔn)的四號宋體。主睿犧牲事故經(jīng)過。沒有署名。
胡波文怎么知道李小芷的?對了,是我曾經(jīng)給他說過。唉呀,我怎么知道昔日的朋友,成了今日的仇敵。
材料上寫的是真的嗎?你在上游泳課時,把你最好的朋友的頭按到了水里,讓他學(xué)著換氣,沒想到水嗆到了他的氣管里?
是。
你給人家父母承認(rèn)了自己的過失了嗎?
沒有。
八年前,你沒跟人家父母說。罪一等。八年后,到人家父母跟前了還不說,罪加一等。欺騙組織,還當(dāng)成表揚,罪上加罪。干部股已經(jīng)聯(lián)系受害者父母了,他們說要到部隊來,你先停職反省,等待組織處理?,F(xiàn)在,你還有什么話說,一并給我說出來。
我說,總算來了,來了好,我現(xiàn)在也能睡個踏實覺了。
你好好想想,怎么應(yīng)對。主任黑著臉,在我出門時,又加了一句。
怎么回的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見到端端,說了聲,終于解脫了,就倒在了沙發(fā)上。
端端在我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完,說,趕緊想辦法,給他父母解釋。對了,你知道是誰告你的,他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我不知道,現(xiàn)在我不關(guān)心他是誰,只知道人家說的是事實。
一定是與你有仇的人。可按你平時的為人,不會與人有深仇。讓我想想。端端說著,右邊手托腮,忽然放下手,說,會不會是胡波文?一定是他,他是你的對手呀,打倒了你,他自然就當(dāng)了股長。
我雙手抱著頭,無語。
端端又說,那就想現(xiàn)在怎么解釋。你不是說當(dāng)時學(xué)校不讓說的理由是,校長要提升,教員要隨軍,學(xué)校要評先進(jìn),說出去就是事故。八年來,你整天在愧疚中。你去他家,是內(nèi)疚,是用行動去懺悔,不是為提職,更不是為了上報紙。當(dāng)然,你不要說是主任,你可以說是關(guān)心你的人干的,你沒有接受過任何采訪。
端端不愧是吃法律飯的,言之鑿鑿,條理明晰。我說,讓我好好想想。
我給阿姨發(fā)了條微信,阿姨,你們啥時來,我好訂票。
沒有回復(fù)。
叔叔跟阿姨生氣了?我能理解,換成是我,也許馬上就報案了,或者殺了我。
接下來的日子,端端怕我失眠,陪著我跑步,中午也不讓我睡覺,很奇怪,遇上這么大的事,我一到十點,就困了,一夜能睡到天亮,她卻睡不著了。
五
三天后,股里代理我工作的朱干事告訴我主睿爸媽已來了,住在招待所。端端說,你去看看他們,爭取主動。你不是說他們對你很好嗎?盡量求得他們的諒解和同情。他們是事件的核心因素,抓住他們,一切都迎刃而解。
我搖了搖頭,說,等組織處理吧。
你不為我著想,也要為肚子里的孩子著想呀。
那你想過主睿的父母么,想過年紀(jì)輕輕就沒了生命的主睿么?我第一次發(fā)火了。
端端轉(zhuǎn)過身去,走出房間。我急走上前,拉住她說,對不起,你別生氣,都是我不好。我很長時間沒有好好陪你了,你想吃什么,我來做,我現(xiàn)在要學(xué)著做飯了。照顧好你和孩子,是我的職責(zé)。
端端丟開我的手,說,我要生氣,也不是現(xiàn)在。也好,你不去,避嫌。對事情的發(fā)展也許有利。
我可不是說著玩的,我想著阿姨教我做魚的步驟,洗魚、腌魚,燉魚。
端端夸我做的魚香。我說,以后每天我都給你做飯,只要你愛吃。雖然我每天忙碌著,可心仍在辦公室,仍在牽掛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但我決不去解釋。
端端這幾天也特體貼人,不再催我,她反倒出去多了,我說天冷,別感冒了。她說出去走走,對寶寶有好處。
四天后,主任打電話說,你小子行呀行呀!真行呀!人家父母多好呀!記著,小子,一定要對他們好,要比對自己的父母還好!還有,你娶了一個好妻子。多好的女孩子,你打著燈籠也難找。
主任后面的一句話我沒來得及多想,急著問主任叔叔阿姨在哪,我要去接他們,房子我都收拾好了。
你的同學(xué)李小芷帶他們到你家去了。
我披了件外衣,就往外跑,端端急著說,外面下雪了,穿上羽絨服。正在這時,李小芷打電話說,你快來,叔叔阿姨要急著回去。我現(xiàn)在禮堂門口攔住了他們,你快來。
幾月不見,叔叔阿姨老多了。而畢業(yè)后,再沒見的李小芷,跟學(xué)校也大不一樣,雖仍漂亮,可眼角眉心,充滿了憂傷。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過失造成的。無論我怎么挽留,他們都不愿意到我家里來,這時,端端挺著大肚子踩著滿地積雪來了,叫了一聲叔叔阿姨,我替許衎向你們賠罪,請你們一定要到家里去,房子都準(zhǔn)備好了。話沒說完,就哭了。
好好好,我們?nèi)?,你看你還挺著大肚子,哭對孩子身體不好。阿姨心軟了。
我感激地望著端端,忽想起了主任的話。
把二位老人迎進(jìn)門,我跪在他們面前,叫了一聲叔叔阿姨,我該死。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孩子起來,阿姨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起來吧。叔叔說。
李小芷跟阿姨把我拉了起來。我只說對不起,你們打我吧,你們告我吧,我實在受不了啦。八年來,我寫了上百封信,可都不敢寄給你們。
我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們想回家,怕來給你添麻煩。
父母到兒子處難道是給他添麻煩?兒子還想請你們給我們帶孩子呢。我說著,大聲痛哭起來。八年了,這是我第一次當(dāng)著眾人面哭,挨過經(jīng)年的痛苦,終于一泄而出。我邊哭邊打自己的耳光,就是這只手,怎么就把好朋友按到了另一個世界?我媽媽身體好好的,才四十多歲,一定是因為我的錯,生生沒了。我越打越難過,越打越起勁。endprint
娃,別打了,別哭了。我們諒解了你。阿姨說著,自己倒又抽泣不止。
端端說,他還不到三十歲,你看頭發(fā)都白了不少,這黑發(fā)還是染的呢。
阿姨摸著我的頭發(fā)說,好了,好了,咱們都不再提過去了。誰提,我跟誰急。
阿姨給我孩子帶了一大堆自己親手縫的小衣服,阿姨說,小孩子穿的衣服,一定要手工做。阿姨答應(yīng),孩子生下來,她要幫著帶。還說,那是他們的孫子呀。
叔叔說,你不知道,你阿姨一直情緒不好,動不動就給我發(fā)脾氣,說,日子沒盼頭。自從你到家去后,高興得不停地說活著也有盼頭了,整天還哼著小曲兒。動不動說說,咱小許這,咱小許那。
阿姨只聽著笑,不說話。
你幾天不來微信,就不停地念叨,還說你別欺負(fù)我,否則我告訴我兒子呢。我有兒子,在部隊,當(dāng)軍官,帶一營人呢。
我把他們帶到給他們準(zhǔn)備好的房間,里面掛著主睿穿軍裝的照片,他們都哭了。
愛能感化一切。我相信。
沒想到端端跟他們一見如故,阿姨長阿姨短,阿姨也喜歡她,動不動就說,真漂亮,像我兒媳。
我看叔叔阿姨跟端端聊得開心,就說我出去買菜。李小芷說,哥,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這么說李小芷也原諒了我?她還說嫂子,你同意不?端端親昵地打了她一下,說,路滑,慢些走。
六
雪真不小,街道、房頂、車輛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這在南方,可不多見。一直怕冷的我,卻感覺這是最暖和的一個冬天。
李小芷剛開始離我還遠(yuǎn)些,一直走在前面。慢慢的,她腳步放慢了,跟我并排走在一起,忽然拉住我的手說,哥,我看到主睿了。他就在我們身邊,每天都看著我們。他媽媽說,她夢見兒子說,媽媽,原諒許衎吧,他是我的哥兒們。
我說,他一直就沒離開我們,還記得咱們在你宿舍用筆記本看過的那部日本電影《臨淵而立》嗎?李小芷沒有回答,卻哼起了我們?nèi)嗽谝黄鸪碾娪爸械闹黝}歌:
我記得那座小丘
那些純凈的花朵
和它們甜美的氣味
鳥兒們興高采烈地歌唱
但我卻心碎
它們從一朵花飛向另一朵
唱著一段甜美的歌
那些快樂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
快樂的日子已經(jīng)永遠(yuǎn)逝去
鳥兒們歌唱愛情
與我的歌聲和諧一致
我不知道
我已失去了你的愛
我采摘的花朵
是一朵狂野的玫瑰
你殘酷地丟下了我
丟給了那朵玫瑰。
對不起。李小芷忽然說,胡波文找到了我,說到部里來開會,順便來看看我。我知道他是你的好朋友,就請他吃飯。吃飯時,他說你一直心情不好,老失眠,說,咱們是同學(xué),讓我關(guān)心你。我一聽,就對他不再設(shè)防,說起了咱們之間的友誼,說起了那次游泳課。你知道我愛主睿,我一直愛他。現(xiàn)在還是。我沒有結(jié)婚。我誰都愛不起來。一提到主睿,我的話題就剎不住了,我從來沒跟人說過這事,包括學(xué)校調(diào)查出事經(jīng)過時,我都沒說,怕一個沒了,再失去你??墒呛ㄎ淖屛艺f詳細(xì)些,說你在畢業(yè)分配到單位后,就一直失眠,現(xiàn)在都嚴(yán)重到跟同事聚會大喊大叫,跟領(lǐng)導(dǎo)說話也不管不顧。胡波文說這是典型的抑郁癥。只有找到病根,才能真正幫你。我說到你出事時的失聲大叫,后來你的沉默,還說你說要到主睿家里去。我說,你是一個有良知的人,是一時失手。怎么可能害朋友?事出后,同學(xué)們也沒有一個人會懷疑是你害了主睿,因為你倆太好了,可以說,就是因為你們是好朋友,我才跟你走得近。也是因為他,我一個字都沒有說過你,雖然我心里恨你。我只是萬萬沒有想到胡波文竟然把我們一次私人談心寫成材料,交給了你們的領(lǐng)導(dǎo)。為了一個小小的股長,就如此做,真讓人鄙視。你們主任給我打電話了解情況時,我馬上就趕了過來。
我不怪他,是他把我不敢說的話說出來了,我也輕松了,真的,無論組織怎么處理,我都不怪別人,你知道與其這樣漫長地在等待審判,還不如讓它快些到來。
主睿的媽真好。她見到政委就說,我一個娃已經(jīng)沒了,不能再沒這一個了。你們政治處主任當(dāng)時就流淚了。她說你在他們家三天里,不嫌農(nóng)村條件差,一直就沒閑著,給他們摘蘋果,修水管,過馬路拉著她的手。即便錯了,你也在用行動彌補著自己的過失。他們已經(jīng)原諒你了。你的妻子也不簡單,她把你給主睿父母的短信、寫的一疊沒有發(fā)出的信,還有你一直以全班同學(xué)名義寄給他們錢的存單,全讓領(lǐng)導(dǎo)看。對了,主睿母親說你一到家,他們就猜出寄錢的是你了。你幾次欲言又止,還有夢中喊叫,他們就猜出了八九分。他們說,真相知道后,老兩口坐了一夜,阿姨哭了。最后老兩口你安慰我,我說服你,最終原諒了你,也最終決定當(dāng)面把此事給組織說清楚,讓你放下包袱,好好生活。人死不能復(fù)生,活著的還要好好活,這也是主睿的心愿。
主睿的爸爸話不多,一直如雕像般枯坐著,要不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好像就不像個活物似的。煙霧籠罩了他,我一時看不清他的眼神,可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在翻江倒海。最后當(dāng)主任問他還有什么話要說時,他按滅煙說:許衎是個好娃,他把自己做的啥事都跟我們講了,他就是我兒子。誰也別想從我身邊奪走他。我老了,再經(jīng)不起打擊了。他說著,抽泣起來。這是一個年邁的父親的哭,低咽而悲慟,使在座的人莫不動容。連一直對你頗有微辭的政委,也站起來,撕了一張紙巾遞給了主睿的爸爸,然后恨恨地說,把胡波文給我喊來!
雪仍在下著,我呆呆地坐著。
李小芷最后說,對不起,我誤解了你。我恨你,真的恨了你八年?,F(xiàn)在我決定不恨了。他們用愛寬恕了你,不,也寬恕了我們。我一直以為所有的錯是你,可我見到他們,才知道我也有錯。
我看著她。
雖然我跟主睿相愛一直沒有公開,可我一直深愛著他,記得有部電影上說,“直到你愛某人勝過愛自己的時候,你才會體會到真正的失去”。他走后,我多次想去看他的父母,卻總下不了決心。你的主動,讓我看到了自己的自私。我原以為他沒告訴他的父母我們戀愛的事,其實他告訴了。他媽媽說你去后,她一直想問我呢,可怕影響我的生活,沒想到我還沒結(jié)婚,她就哭了,讓我早些成家,好好生活。endprint
我忽然想起在她家時,她一直指著照片說,那個女孩是不是叫李小芷?我說阿姨認(rèn)識李小芷,她笑著說,聽睿睿說過,她學(xué)習(xí)很好,愛笑,動不動就笑。
她說,主睿知道,會原諒我們嗎?她說著,大哭起來,引得路人紛紛朝我們這邊看。
會的,一定會的,因為他也深愛著我們。我說著,抱住李小芷,好像抱住了主睿。我一直想抱她的,在學(xué)校報到時,一下輪船,我第一個就發(fā)現(xiàn)了她,就愛上了她,可她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卻愛上了鄉(xiāng)村教師的兒子,成了我好朋友主睿的女朋友。再見她,我就只有悄悄地把愛埋在心里。
主睿跟李小芷的戀愛,同學(xué)們都不知道。有天晚上熄燈后,我宿舍里的男生把班里八個女生一個個地比較。大家紛紛議論最漂亮的李小芷會是誰的女朋友呢?有人說她的眼光一直瞧著天上,怕我們班的男生都不入她的法眼。
我聽到這里,拿腳踢了一下上鋪。主睿當(dāng)然明白我的意思,他可能因為興奮,床板咯吱了一聲,然后笑出了聲。結(jié)果戰(zhàn)火自然就引到他身上了。
主睿,你說李小芷會喜歡誰呢?
不知道。
會不會是許衎?
我說我倒是想呢。
有人說,她搞不好會喜歡那個父親在總部的查明亮吧,查明亮一直在追她,聽說每天都給她寫情書。
大家討論了一夜,也沒人猜出來。第二天去打水,我說主睿,你得幫我打水。他說為啥?
我說為啥?你不打水,我就告訴大家,李小芷已經(jīng)讓人抱過了。主睿馬上說,我?guī)湍闾嵋恢芩?/p>
不用,就一天。小哥我還要減肥呢。
我們?nèi)齻€一起吃飯,一起到夫子廟去吃小吃,一吃去李香君故居看那把傳說中的桃花扇。我打趣李小芷的臉白,心硬。說她應(yīng)親親我。李小芷拳頭打過我的背,腳踢過我的腿,卻從來沒讓我抱過她。
現(xiàn)在,望著哭個不停的李小芷,我終于抱她了。我才知道李小芷的熱已給一個人了,她給我,給其他男人,怕只能是這具冷冷的肉體。她的身體是僵硬的,胳膊是冷的,還有她的眼神,讓我想哭。我喜歡抱熱熱的女人,可我不喜歡對誰都熱的女人。就像尖刻的女人,不會發(fā)現(xiàn)世界新的通道。泛愛的女人,怕給人的愛,也沒多少真情。
我說,小芷,你放心,我會用一生來贖罪的,我會把主睿的爸媽當(dāng)自己的爸媽養(yǎng)老的。我有錢了,要給他們買房。李小芷說,還有我,與其在望夫石上仰望百年,還不如在他身后排憂解難。說著,我們緊緊握住了手,好像要把這個誓言握在手心。
我跟端端帶著叔叔阿姨逛了南方這個省城的許多名勝,別人問,這是誰呀,我說爸媽。李小芷也經(jīng)常來我們家玩。她抱著我半歲的兒子說,哥,娃把我叫姑姑吧。李小芷是用陜西話說的。真難為了她,杭州音的陜西話,就像甘蔗包的餃子,真好吃。當(dāng)然是我想的,這是蒲松齡在《司文郎》里面寫的,主睿沒見過長在地里的甘蔗。曾跟我說,北方的青紗帳我整天見,南方的甘蔗林,這輩子一定要去看。我說我老家遍地都是,可都因為我,他再也看不到世間一切的美好了。
我爸知道主睿父母原諒了我,也很高興,打電話把他們老哥老嫂地叫著,還說兩家就是親人了,我就是他們的兒子,要常來常往。在主睿父母的說服下,我終于原諒了父親,但是我不會把那個女人當(dāng)成自己的親人。請諒解我的狹隘。
我仍然當(dāng)組織股股長。主任仍然不時把我叫到他辦公室用感嘆號給我一次次布置任務(wù)。我發(fā)現(xiàn)每次出他辦公室時,我都感覺到渾身好像注入了新的力量。我默記著他說過的話,細(xì)想著下一次的工作思路,深愛著我的部隊。
至于胡波文嘛,他沒當(dāng)上股長,還轉(zhuǎn)業(yè)了,理由是全股人去找主任堅決讓他調(diào)走,說如果不把他調(diào)走,他們集體要求調(diào)走。他們不能再跟一個整天愛打小報告的人在一起共事。后來讓他下連,四個營教導(dǎo)員沒一個人要他。小小年紀(jì),怎么好像生在文革。這是主任的話,不,現(xiàn)在他是王政委。至于劉政委嘛,調(diào)走了,沒人再替胡波文講話。
〇
坐在辦公室,望著窗外白茫茫的雪野,我又想起了那個云羅傘蓋的夏日的校園午后。
我們身著淡綠色的短袖夾克衫,肩扛紅肩章,右手提著黑皮包,齊聲唱著:綠色的校園,綠色的夢幻,綠蔭里走來一群年輕的士兵……走向高高的臺階,走上教學(xué)樓。
主睿跟我一排,在我左邊。上樓梯時,隊伍松散了,他說,今天上游泳課,我有些小緊張。說著,那只胖胖的小手撫著胸,說,我好怕水呀,比不得你們南方人,出生即玩水。
我拍拍他的肩,說,放心,有我呢。
潤藍(lán)色的游泳池,在陽光下,一波一波地閃著光,好像一顆顆藍(lán)色的寶石跳起又落下。如我們年輕的笑窩。穿著紅色泳裝的李小芷可真漂亮,邁著雪白的大長腿,如小母馬般全身緊致地從我們面前走過,渾身都笑著,當(dāng)然那笑不是給我。主睿眼睛一直目送著她走到池邊。李小芷撲通一聲就跳了下去,他著急地說,小心!我跟著也跳了下去。在水中,我喊主睿,快下來,主睿沒有跳,他雙手扶著護(hù)欄,慢慢下進(jìn)池里。右手扶著池邊,左手按老師的要求劃著水。我跟李小芷返回來,與他并肩游了起來。我們游了一圈,又一圈,李小芷游得真好,還不時花樣百出,一會兒仰泳,一會兒側(cè)游。后來,在水面,我拉著主睿的手,他拉著李小芷的,我們游呀游,那水,藍(lán)瑩瑩,亮閃閃的,真能迷死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