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劍雄

《左傳·宣公二年》（公元前607年）記載，晉靈公對趙盾懷恨在心，派了一名刺客去刺殺。刺客潛入趙盾府邸時是清晨，看見趙盾將朝服穿戴整齊，準備上朝，因時間尚早，正坐著閉目養(yǎng)神。刺客見趙盾對上朝如此恭敬的態(tài)度，心里非常慚愧，覺得危害國家的忠良是對國不忠?？墒沁`背晉靈公的命令又是對君不信，不知怎么辦才好。反復思想斗爭之后，實在想不出兩全之計，于是便頭撞槐樹而死。

早就有人指出這段記載的破綻：既然刺客從翻墻進入趙府到他被發(fā)現(xiàn)已死之間沒有遇到任何人，誰能知道他死之前的活動和想法？即使是對此事持懷疑或否定態(tài)度的人，也沒有因此而斷定此事前后的一段歷史不真實，更沒有人否定《左傳》作為一種經(jīng)典的歷史著作的真實性。因為此事畢竟屬枝節(jié)，雖無證據(jù)卻還合理。更重要的是，記錄這段歷史所顯示的價值觀是正確的，至今還應得到肯定，所以即使有此離奇情節(jié)也無傷大雅。

同樣的例子在《史記》中不止一處，有的情節(jié)盡管被司馬遷繪聲繪色，寫得栩栩如生，其實也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但《史記》作為一部偉大的歷史著作，從未受到過質(zhì)疑。由此可見。對歷史真實性的要求集中在主要史實和價值觀念。

正因為如此，對以歷史為題材的文學、戲劇、民間藝術，只要價值觀念正確，對其人物、情節(jié)、貶褒就不必當真。只要它們有文藝價值，對民眾有吸引力，就可以與真實的歷史并行不悖。因為二者有不同的功能，要了解歷史的人不會只看歷史小說、戲劇、民間故事，更不會拿其中的情節(jié)來證實歷史；要獲得娛樂的人不會去讀正史，但在看戲聽故事時同樣會注重仁義道德，區(qū)分忠奸賢愚，相信因果報應。

近年來戲說、穿越流行，打著歷史旗號的影視節(jié)目充斥熒屏，于是有人感嘆歷史被歪曲了，進而指責歷史學者沒有盡責。其實，真正令人擔憂的不是那些節(jié)目的內(nèi)容是否符合歷史事實，而是它們宣揚的價值觀念。這些錯誤甚至反動的價值觀念卻在觀眾的嘻笑怒罵中潛移默化，附骨人心，難以清除。

我從來沒有玩過電子游戲，但最近媒體對一款游戲軟件的激烈聲討還是引起了我的注意。據(jù)說這款游戲?qū)⑶G軻改為女性，將扁鵲變?yōu)橄露編?，隨意篡改歷史，顛覆歷史觀念，毒害青少年。更有家長大聲疾呼要求禁止，否則他們的孩子將不了解真實歷史。我百思不得其解，須知這是游戲，不是歷史課本呀！如果這款游戲用錯誤或反動的價值觀念毒害青少年，為什么不加以禁止？難道將荊軻恢復為男性，將下毒師換成張鵲李鵲，就能使青少年不沉湎中毒？就能宣揚正確的價值觀念？我不知道這些家長自己了解不了解歷史，是通過什么學歷史的，難道你們指望孩子通過打游戲?qū)W到真實的歷史？不重視歷史、不讀歷史固然可悲，只想或只能通過打游戲?qū)W歷史豈不更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