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想
那個瘦得像木棍的李醫(yī)生建議比他干瘦幾倍的父親出院,他說,別在這里耗了,回吧,趁著明白,想見的人再都見見,想吃的東西也都嘗嘗。我知道,所謂的嘗嘗,只是放到嘴里嚼嚼,父親早已經(jīng)咽不下任何東西了。
醫(yī)院里,白蠟葉子已經(jīng)黃如燒紙,卻仍頑強地都掛在樹上,一陣風吹來,吝嗇地抖落幾片??h城里太暖和,人們幾乎忽視了季節(jié)的變換?;氐讲俗亚f頭,一面青黃一面泛白的楊樹葉像車輪子遍地翻滾,嘩嘩有聲,真正的初冬景象。想到父親也走進了生命的冬天,只能依靠藥品和營養(yǎng)液續(xù)一段不會太長的生命,我的脊背上仿佛躥進一陣寒風,連打了三個冷顫。
親戚六鄰都來探望,他們手里拿著雞蛋、牛奶等各式禮品,雖然父親已經(jīng)吃不進任何食物了,但他們的心意,必須如此方能表達。他們爭先恐后地涌進我家,擔心如果不盡快來看一趟,也許過幾日就再也看不上了。父親話很少,任由來看望的親朋唏噓。他們有理由唏噓——原本身形健碩的父親,在醫(yī)院里住了近兩個月后,以前挺括合身的衣服套在身上左右晃蕩,臉風干一樣泛著蠟黃,又黑又濃的頭發(fā)不見了蹤影。一頂藏藍色八角呢帽戴出斗笠的感覺,讓人想起秋后田野里仍迎風守望的稻草人。親戚們大都情緒激動,不少人離開時,眼圈紅紅的。但是,父親從沒紅過眼圈.也從不配合探望者作出激動的樣子。
父親出院的第三天晚上,母親說,益縣邵村有一個氣功大師,手段了得。鄰村王家莊范某某,和父親得了一樣的病,也是被醫(yī)院攆回來的,在那里理療半月后,能吃下飯了,這都一年多了,那人還活著呢,吃得也不少。母親建議父親去試試,“我打聽好了,沿二號路向西北走,出了彌縣進益縣,到一個有大加油站的大路口拐向正西,再走到一個有小加油站的小路口向南拐,路西第一個村就是邵莊。到那里一說氣功大師,誰都知道。家里常年住著十個八個治病的,外市外省的都有呢!”
我以為,父親會一如既往地反對母親??墒沁@次,父親卻低頭想了想,抬起頭,臉上罕見地有些許笑意思,說:“中,反正是死馬當活馬醫(yī)吧?!?/p>
我倒不是希望父親放棄任何可能生存的機會,只是母親的話可疑——我懷疑其真實性:父親的話也可疑——父親的態(tài)度完全不像往日的他。
平時,母親說起父親,就是“叫他向東他往西,叫他打狗他攆雞”。父親幾乎從不附和母親說一個是.只會和母親唱反調(diào)。母親后來琢磨著學會了正話反說,倒常常歪打正著得到她想要的肯定效果。
在我記憶中,父親總是和母親犯別扭——要知道,一切并不是母親的錯。
我記得年輕時的母親,既白凈又美麗。當然也記得父親粗眉大眼高鼻梁,很像當時正播放的日劇《血疑》里的大島茂,初中時曾有幾個女同學,到我家玩時若遇到我父親,會馬上臉紅。父親的兩條黑濃眉幾近相交,顯得特別嚴肅。母親說,眉心窄的人,容易心窄——母親的眉毛有點像八字,但眉心有兩指寬,靠近左眉頭,還有一粒朱砂痣,好像針尖刺破皮膚剛剛滲一滴鮮血。
父母的親事是姥爺和爺爺訂下的,這對親家的相交緣于一場大雨。
姥爺家在李家莊,和我們菜籽莊隔著寬大的彌河,一東一西。那年六月里,爺爺?shù)奖壤罴仪f更靠東的侯鎮(zhèn)趕集賣菜,下午回來,剛剛走進李家莊,雨點就像白亮堅硬的雹子一樣砸下來。爺爺?shù)氖滞栖囬镛A上粘滿了黃泥巴,他豎起車子,想摳下那層沉重的泥巴。正在道門口看雨的姥爺喊爺爺進來避雨。還給爺爺拿來毛巾。等了半下午,大雨沒有停下的意思。姥爺建議爺爺晚上住下,明天再走。爺爺說,不回家,怕家里老婆孩子擔心。姥爺找來一塊塑料紙,說,想走就趁天還沒黑快走吧,車子先放這里,明兒天好了,再來推,保證一根草渣也少不了。
那時的路還都是土路,雨后泥濘不堪。一直隔了三天,爺爺才去姥爺家推車子,去時從家里捕了一只下蛋的黃花大母雞。姥爺盛情挽留爺爺吃中飯,老哥倆還吱溜了大半斤景芝老白干。從那時起,兩人就成了“老伙計”,彌縣話里,這是好朋友的意思。后來,姥爺提出,咱們要好上加好地好下去,俺家的大閨女,和你家大兒子年齡相當,將來做個兒女親家吧。爺爺滿心歡喜地應允了。這事兒過了不久,爺爺就因風寒感染肺炎去世了。
父親聯(lián)中畢業(yè)后,正好鹽場建筑隊招工,他成了工人。一個冬天,奶奶注意到,父親脖子上圍著一條藍白相間的毛線巾。奶奶問起來,父親低聲說,一個工友給織的。沒多久,父親回家時,身上穿著一件寶藍色手織毛衣。奶奶再問起來,父親還是低聲說,工友給織的。奶奶問,和織圍巾的是一個人?父親的臉紅了紅,兩眼瞅著地面,說:“是啊,過一陣子,我想叫她來咱家玩玩呢?!?/p>
奶奶啥也明白了。但她不接父親的話茬。她說:“你年紀也不小了,你爺從李家莊訂下的那門親事,也該正式訂婚了!”
父親吃了一驚:“那是隨口說說吧,能作數(shù)?”
奶奶哈哈著干笑幾聲,說:“看你這孩子說的,說過的話能不作數(shù)嗎?人家老李,對咱家可是有恩呢!”
“他家那閨女,大字都不識一個!”
“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識字的媳婦,我好支使!”
“我給你領回個媳婦來還不行?”
“你在外面當工人,再說個媳婦也在外面,你這兒子。我不是白養(yǎng)了?”
奶奶在家里,一直是說一不二的,爺爺去世后,家里的大事小情,什么都是奶奶做主。而父親,一直也是孝順的。他的親事,最終聽從奶奶的安排,娶回了大字不識一個的我母親。
與父親的抗拒不同,母親早早就做好了嫁給父親的準備。小青年要模樣有模樣,要個頭有個頭,最難得的是,父親腰桿直得像搟面杖,頭發(fā)抿得一絲不亂,確實不同于村里下莊戶地的年輕人。而且,還會干建筑,將來除了自己家壘屋蓋墻方便,就是給娘家兄弟們幫個忙,也方便出力啊。
母親懷著滿心欣喜與期待嫁于父親?;楹蟮娜兆右婚_始,她才明白,自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父親好看的一張臉總板得青石一樣堅硬,對她愛搭不理,母親說做什么事,父親極少表示贊同。
這么多年過來了,父親的作派還是老樣子,幾乎從不附和母親說一個是,只會和母親唱反調(diào)。母親后來琢磨著學會了正話反說,才能歪打正著得到她想要的肯定效果。endprint
這次母親提出去做氣功理療,父親竟然一口答應。臉上還浮現(xiàn)出罕見的笑影。
接送父親做氣功理療便成為我的任務——妹妹的小孩子還在吃奶,弟弟正在省城上大學,而我剛剛從單位離職。
第一天去時,我起個大早,七點到了父母家。父母早已什么都拾掇好了,父親說:“你們這些年輕的……就是懶。出門也要等到太陽老高!”母親撇了撇嘴說:“你爺跟接新媳婦似的,早等不及了,問了三四遍了!這還早著呢,路上別心急,安全第一!”
我們先順著一條公路朝西南方面走。公路路基據(jù)說是當年日本人侵略時修建的,頗有些歷史,多年使用下來已經(jīng)成了一件反復穿著的舊衣裳,每年都要打上一兩茬補丁。在我記憶中,這條路面從來就沒有一平如水過。我擔心父親的身體,小心避開路上每一塊突起或者坑洼。父親說:“人家的破面包車都開得比你快!你也開快點,去晚了,排的號太靠后!”公路兩旁的楊樹像列隊守護的士兵,順次向后退去,不時有幾只花翅喜鵲,在樹梢上跳躍、飛起。父親忽然說:“今日喜鵲喳喳叫,就有好事來傳報!”我聽了哭笑不得。平時,母親喜歡討個彩頭,有喜鵲飛到院里那棵比屋頂還高的老柿子樹上時,母親總會說這句話。如果父親恰巧聽見,必定會鼻子里冷哼一聲,迷信。沒想到長久的潛移默化,父親竟然也學會了討彩頭。
我怕父親累著,讓他閉眼休息一會兒。父親說:“不累,你開車才累,我唱段京劇給你解乏!”父親開腔唱了句“穿林??缪┰瓪鉀_霄”,就吭哧吭哧地咳嗽起來。我抽了兩張紙巾遞給父親,說:“還是歇歇吧。我也不大懂得京?。 避嚴锇察o了三五分鐘,父親又哼了一句“手提紅燈四下看”,腔調(diào)哆哆嗦嗦,尾音還沒拖出來,咳嗽又如突來的狂風一樣停不下來。我靠邊停下車,打開車門,扶起父親拍打著??耧L終于過去了,父親搖搖頭說:“不中用了!”我不知該說什么安慰父親。以前,我只聽外人說過,父親年輕時是文藝活躍分子,會唱不少京劇選段,只是從來沒聽他在家里唱過。剛才那兩口破碎的京腔,足以讓我相信,父親確實有一條好嗓子。
終于到了邵莊,打聽著找到氣功大師的家。我打開車門,想扶父親下車。父親坐在車里,先抿了抿額前的頭發(fā),又正了正衣領,拍了拍胳膊上看不見的灰塵。下了車,父親不用我扶,倒背著手慢悠悠踱進了院子,兩條顫巍巍的腿走出了方步的樣子??爝M屋門時,父親的兩手又放在前襟下交握著,頭低了低,原來端平的肩也塌了塌。父親像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一樣,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垂著眼皮,任由我去和主人打招呼。
氣功大師面紅皮白,四五十歲的樣子,說起話來有點結巴,但語速快,嗓門很大。他問了我?guī)拙?,得知父親是胃癌,讓我扶父親躺到一張鋪著天藍色無紡布隔離墊的小床上。他從父親胸口開始,順著往下按壓,一邊按一邊問疼不疼。檢查完了,大師說:“別聽醫(yī)院瞎、瞎叨叨,放心吧,在這里專心治、治上個把月,你還能活上好幾、幾年!”他示意我把父親扶進一間治療室,要發(fā)功治療一個小時,讓我先在客廳里等著。
大師上午給上門求診者治療,下午和晚上,給家里住著的外地病號治療。大師家的正房是五間包廈大北屋,東屋、南屋、西屋蓋了一圈,偏房都擺設成客房,外地來治病的直接吃住在這里。有兩個病號在院里倒著走路,邊走邊甩胳膊。有兩個病號在客廳里看電視。
我也坐在客廳里看電視。一個老太太斜著身子從外面走進來。手里提著紅藍白各色方便袋盛的各樣蔬菜,盯了我一眼,穿過客廳,去了廚房。我想,也許是大師的母親吧。身邊一個病號悄悄告訴我:“這是大師老婆,脾氣不大好,對我們這些男病號,尤其不好——大師看她看得緊,見不得她和別的男人說笑!”
父親完成理療出來時,我正邊看電視邊和大師老婆擇菜。父親站在治療室門口,重重咳嗽了一聲,我急忙站起來,跑過去一手扶著父親一手給他捶背。但父親只咳了一聲,并沒再刮狂風般接著咳上一通。大師老婆抬起頭看了一眼,也站起來,跟到父親面前。她緊扯著我的外套下擺,臉先朝著父親,又轉過來朝著我,問:“你……你們,來治什么毛病?”我張了張嘴,父親的話搶在了前面:“食道的毛病,不大好了!”我看見老太太鎖了鎖皺紋深刻的眉頭,眼眶里有星星點點的亮光閃爍。我以為老太太要說什么,但老太太瞟了一眼父親身后的氣功大師,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轉身回到沙發(fā)上,低下頭擇了幾根菜,就端起菜盆去了廚房。水龍頭嘩嘩啦啦,不銹鋼盆碰在陶瓷水池沿上,發(fā)出叮叮哐哐的聲音。
回來的路上,我問父親,治療感覺如何。他說:“大師發(fā)功時,整個肚子里都熱乎乎的,應該有用!”頓了一頓,父親說:“你專心開車,先別和我說話,我閉眼瞇一會兒!”
剛到胡同口,母親已經(jīng)從門里迎出來,拉開車門扶出父親。母親看了看父親,扭頭看看我。又扭回頭看著父親,嘴角朝上拉了拉,問:“治的咋樣,管用不?”父親點了點頭。說:“難為你了,能打聽到這個高人!”母親的頭哆嗦了兩下,額前的花白劉海也跟著左右搖晃。哆嗦完了,母親說:“人家王家莊姓范的,和你一樣的毛病,在那里治了十來天,見好哩!”父親說:“管不管用,先治幾天看看吧!”
第二天一早,我又拉著父親到了氣功大師家。停車的動靜驚動了大師家的一只黑白花狗,吠叫并搖著尾巴跑出來,大師老婆迎了出來。我下車和她打招呼,拉開車門扶父親,父親卻說:“不用,我自己就行!”大師老婆伸了伸手,胳膊又夸張地朝上一彎.在頭發(fā)上撓了撓,再把額前的劉海朝耳后抿了一把,呵呵笑了兩聲,對父親說:“又來了?今天好點沒?”父親從車里出來,沒有抬頭,嘴里卻答著:“見好,見好,這不又來了!”父親慢悠悠地邁步朝里走,大師老婆跟在身后,問:“這是你閨女?這么大了,真孝順!”父親對我說:“妮兒,喊嬸子好!”
父親進了治療室,我仍然坐在客廳里,隨著外地病號看電視。大師老婆在治療室門口站了一會兒,掩上門扇,走到客廳里,挨著我坐在沙發(fā)上。我朝一邊靠了靠,問她:“嬸子,今天還擇菜不?拿出來,我?guī)蛶褪郑 彼饝宦?,去廚房里提出三四只裝菜的方便袋,放在茶幾上,又挨著我坐下。我問她:“拿個盆子裝菜吧?”她又答應一聲,站起來去廚房里拿來兩個不銹鋼菜盆。endprint
我拿起蕓豆擇菜,她也拿了一把蕓豆。我已經(jīng)擇了好幾把了,她的那一把還在手里慢慢地擇。我抬頭看了看她,她正盯著我看,見我抬頭,忙也低下頭擇菜。她手里的一把擇完了,沒有再拿,朝我靠了靠。一種壓迫感讓我渾身不自在,我手里繼續(xù)擇菜,眼睛假裝正被電視吸引。忽然,她朝我頭上伸過手來,我本能地朝后撤了撤身子,她的胳膊夸張地朝上一彎,在頭發(fā)上撓了撓,再把額前的劉海朝耳后抿了一把,呵呵笑了兩聲,說:“你的頭發(fā)真濃,也是純黑色的吧?”
我一愣,摸了摸頭發(fā)。上月我煽油染了紅棕色,這還不足一個月呢,我問她:“是不是我的黑頭發(fā)根全露出來了?”
“黑頭發(fā)好看,好看!”
“嬸子,現(xiàn)在都流行給頭發(fā)上亮色,黑的看著悶得慌!”
“我就喜歡……一頭黑發(fā)!”她叉開右手捋了捋頭發(fā),稀薄的黑色表面下,露出一層毫無雜色的雪白,嘆了口氣,“唉,年輕時我就沒長出好頭發(fā),上了年紀,早早地全白了!”
我心里很想知道她的年紀,還沒好意思問出口,她就說:“我今年也是五十五,早就像個老太婆了吧?”
我吃了一驚,原來她才和我父母一樣大。我父母同歲,都是五十五歲。在我眼里,母親算是裝年紀的,相較父親,母親看起來老著十歲,而相較我母親,眼前的老婦看起來又老著十來歲。我知道,母親大半輩子受了太多的辛苦和委屈,很難想象,她過得比母親的日子更沉重。
父母結婚時,父親只請了三天婚假,婚前一天,結婚一天,婚后一天,然后就騎著那輛雖舊卻擦得一塵不染的大金鹿上班了。結婚前,母親自覺不自覺地忽略了一個事實,父親在鹽場建筑隊上班,她在家務農(nóng),將來的日子,勢必會有無數(shù)個夜晚獨守孤枕,至于拉扯孩子、上坡干活,許許多多的辛苦操勞,她必須既當女人又當男人。
鹽場離家五六十里,鹽場工人一月休班兩天。同莊也有那里上班的,一般把休班分成兩次,半月回家一趟??墒牵赣H都是一月一次,第一天上午先在宿舍里洗完自己的衣服,也許還會看點書,吃完午飯再回家,天熱的時候還睡一陣午覺,到家時,就差不多傍晚了?;貋砗?,父親先去奶奶屋里坐一陣子,然后才回小家。母親問,回來了?父親答一聲,嗯。把工資掏出來交給母親,然后就去莊里轉悠,到了飯點才回來。母親說,洗洗手吃飯吧,父親答一聲,不急。
我和妹妹弟弟相繼出生,母親把滿腔的愛都傾灑在我們姐弟身上。任誰一到五六歲,母親就送進學校。母親常常說,我這一輩子不識字,悶得慌啊,想上哪也去不了,想做啥也讓不認字給難住,所以,你們都要好好上學,上高中,考大學,就是留洋,借錢我也會供給。母親沒上過一天學。當年姥姥重男輕女,舅舅們都上過學,三舅和四舅還都是高中畢業(yè),但母親和大姨二姨,卻連校門都沒進過。那話,母親說了有幾百次吧——你們都要好好上學,上高中,考大學,就是留洋,借錢我也會供給。父親說,哼,要是供起三個大學生。我的腰也得累彎了——我記不清父親是何時說的這句話,好像他只說過一次,但這話鉆進了我的腦子,就像一粒氣槍子彈打進了樹干里。
我說過,父親是聯(lián)中畢業(yè)的。在他們那個年齡,算我們菜籽莊的文化人。但是,只有在春節(jié)前后,我才能為父親的有文化而自豪幾天。父親能寫飄逸的行書春聯(lián),還能寫清秀的蠅頭小楷。大紅的春聯(lián)都貼在了門窗框上,小楷則寫在白色宣紙上,貼在我們的小書房里。在我記憶中,這是春節(jié)前父親鄭重其事必做的兩件大事。來求父親寫春聯(lián)的鄉(xiāng)鄰很多,求父親寫小楷的也不少。父親的小楷最常寫北宋周敦頤的《愛蓮說》,寫完了,父親還會搖頭晃腦地再讀上兩三遍。有時讀到最后,竟然激動得眼泛淚光。父親會治印,有一枚半圓形蓮花章,每次寫完,一定會在首句“水陸草木之花”右側鈐上一朵紅蓮。父親的紅蓮不是常見的豎莖蓮花,而是側頭朝左,面對《愛蓮說》全文含苞待放。父親說,這叫引首章。數(shù)不清父親替別人家寫了多少套春聯(lián),也數(shù)不清父親寫了多少張小楷送了人。有時來人討要小楷,而恰逢父親不在家,大方的母親就會從書房墻上揭下張貼好的小楷。父親回家后,瞅見書房墻上空出的位置,臉色就像冷透了的地瓜干窩頭。父親一句話也不說,坐在書房前重新備好紙墨,另寫一副小楷《愛蓮說》,蓋上紅蓮引首章,等不及墨跡干透,就把新寫的小楷補到墻上。也許,過不了多久,這張補上的小楷也會被人討要去。
我父親還會拉二胡、會下象棋,會用毛筆畫墨竹。憑著這些“才藝”,父親結交了不少朋友,外面誰也夸他是個人才。父親的影集里,他與同學或工友一起時,笑得那么開心,清亮的陽光和飛揚的微風從每張照片里滲透出來??墒牵诩依锏臅r候,卻如一根水泥電線桿,高高的,硬硬的,冷冷的,很少主動說一句五個字以上的話。我回憶不起什么時候見父親開心地笑過。仿佛父親在家的日子總逢陰云壓滿天空,院子里又涼又安靜。欄里的花豬和墻根下的白羊都忽然變得聽話了,誰也不敢胡亂嚷出一聲,攔在籬笆網(wǎng)里的幾只黑母雞。也沒有爭先恐后地偷偷找個縫隙鉆出來。
說來好笑,我小時候一直不知道我們孩子和父親有著最密切的血緣關系。我呢,是從母親身上掉下來的,母親呢,是從姥姥身上掉下來的——一直到讀初二時,我還和同學們這么說,并作出結論稱,姥姥肯定比父親更親。我一點都搞不明白,這個男人在我們家里,和別人家的隨便什么男人,對于我們孩子有什么不同。那年秋天。嫌我洗的衣服滴水弄濕了玉米棒,父親一把揪下我晾曬在廈子底下的衣服,噼噼啪啪甩在地上。我失聲大叫著攆父親走,別在我們家,然后跑進屋里號哭不停。母親勸慰我,說:“嘲巴(傻瓜)閨女,那是你爺啊,怎么能攆他走呢!他就是那么個脾氣,不好多說話,不會戀惜孩子,可他掙的錢全都拿回來交給我,這才能供你們?nèi)齻€上學?。 ?/p>
奶奶晚年患過腦血栓,整天躺在床上,母親端湯喂飯,把屎接尿,把奶奶養(yǎng)得白白胖胖,天天晾曬在院子里的尿布,都刷得雪白。誰都夸獎母親孝順,可是。父親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感激的話。我老姑(父親的大姑)是當莊的婆家,她曾經(jīng)和父親說:照顧著孩子,又做著坡里的活,還把老人伺候得這么好,你家里的真不容易啊。父親哼了一聲,說,她可是俺娘當年看好的媳婦,她不好好伺候婆婆誰伺候?endprint
我記不清從什么時候起.母親落下了一緊張或激動就哆嗦頭的毛病。
眼前的老婦,臉上依稀透著當年的眉清目秀,但遍地皺紋的面龐已經(jīng)宛如干透內(nèi)瓤的橘子。右肩背后有一片碗口大的明顯隆起,脖子有點右歪,上衣前縫也跟著向右傾斜。她若和氣功大師站在一起,估計很多人如我一樣,以為他們是母子。
有時候實話說出來是傷人的,所以,我嘴里只說了一半實話:“哪里啊,嬸子,你長得真俊,看起來連五十歲都沒有!”
“哈哈,你這閨女真會說笑!”她的臉由干橘子變成了秋后的金絲菊花。笑完了。她說:“看你,長得隨你爸,人又年輕,咋看咋好看!”忽然,老太太伸手朝我的右臉頰摸了摸,那眼神怪怪的,仿佛我是她失散多年的親人。我嚇了一跳,身子朝一邊閃去。
大師老婆尷尬地擎了擎手,胳膊又夸張地朝上一彎,在頭發(fā)上撓了撓,再把額前的劉海朝耳后抿了一把,呵呵笑了兩聲,卻低下了眉眼,“你和我那個孩子……長得很像,她(他?)要是活下來,年紀和你相當,可能比你還大兩三歲,應該也是長得這么好看!”
哦,原來她有這么傷心的往事。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來安慰她,想了想,終于問了句:“嬸子,你現(xiàn)在幾個孩子?”
她的眉眼又低了低。帶著頭也朝下低去,說話的聲音好像從地表干裂的縫隙里勉強鉆出來:“后來我沒再生孩子……”
我暗罵自己問錯了話,閉上嘴啥也不敢再說,兩眼只看著手里正擇著的芹菜。大師老婆也沒再說什么,站起來朝廚房走去,絆倒了旁邊的一只馬扎,啪的一聲,突兀得令人心驚肉跳。
第三天再到大師家時,遲遲沒見大師老婆露面。不用幫著擇菜了,我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插播廣告時,我站到電視柜邊的櫥架前拿下幾本書翻看。都是些舊書,書脊上的字已經(jīng)磨沒了,我看了看封面,有《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麻衣神相》《梅花易數(shù)》《毛線編織大全》等。我打開了《唐詩三百首》,扉頁的右下部用工整的淡藍色筆跡寫著,1977年5月購于彌河縣新華書店,簽名為王紅蓮,名下蓋有一枚半圓形蓮花章,蓮花不是豎莖的,而是側頭朝著書頁外沿含苞待放。半點報時的自鳴鐘咣當一聲,我抬頭看了看,并沒有發(fā)現(xiàn)哪里擺著掛鐘或座鐘。我又翻看了每一本書,扉頁上有的寫著“某年某月購于某某書店”,有的寫著“私人藏書恕不外借”,但無一例外都簽有王紅蓮姓名并蓋有那枚蓮花章。這印章看起來實在眼熟,但又好像與我常見的有所不同。我掏出手機,拍下了兩本書里的簽名和印章。
治療間的門打開了,氣功大師朝我招了招手。我慢慢扶出父親,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父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電視,電視臺經(jīng)典回放,播著《渴望》。父親好像被吸引了。兩眼不眨地盯著屏幕。我問父親:“看一會兒還是現(xiàn)在走?”父親說:“看看這一集吧,快完了!”果然,不一會兒,片尾曲出來了,“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我站起來,父親說:“這歌好聽,聽完再走!”父親的聲音有點發(fā)澀,我扭頭看了看.兩粒晶瑩的淚珠正從他眼里朝外冒——父親終于也走到了容易感動的站點。我說,那我先去上個廁所。
從廁所出來,我回到北屋,電視上已經(jīng)播著廣告,父親也不在了。我轉身朝外走,出了道門,看見大師老婆陪著我父親等在車邊。大師老婆低著頭瞅著腳尖,我父親的頭朝左扭著,看著一株高大的柿子樹,上面還挑著幾只經(jīng)霜未落的凍柿子,映著太陽光,通紅發(fā)亮,倒像專門懸掛上的琉璃燈。大師老婆好像剛剛說完一句什么話,我聽見父親深深嘆了一口氣,那動靜,震得高處的琉璃燈晃了晃,啪嗒,跌下一只柿子,摔成一小攤血水。父親的話說得很低,但我卻聽得清清楚楚:“這輩子,還能有啥指望呢?活著都做不了主,更別說死后了……”
第四天。父親不再去氣功大師家。他說,氣功大師說了,治了三天,得在家里歇上兩天,連著治療,怕身體受不了。
由于身體虛弱,父親出院后從沒洗過澡。父親說,讓氣功大師治了三天,渾身出了幾次汗,想洗個澡。母親調(diào)好水,我把父親扶到浴室門口,母親幫著父親仔仔細細洗了澡。
洗完澡,父親躺在床上睡了大半個小時。睜開眼,父親說,覺得身體好了許多,想吃點蘋果,還想吃點橘子。我洗了一只蘋果,切成小瓣,放在盤子一邊,另一邊放了五只小蜜橘。父親的消化系統(tǒng)和腎臟都毀壞了,現(xiàn)在所謂的吃水果,只是把蘋果或者橘瓣嚼嚼,過一會兒再吐出來。我把痰盂朝父親身邊推了推。
母親在外間收拾衛(wèi)生,我去院子接聽電話——在村子里,手機信號不好。那天,我和母親誰也沒有注意到,父親把半只蘋果和三只蜜橘咽了下去。
母親收拾完了,進到臥室,父親指指盤子,讓她吃點水果,坐下歇歇。父親這突然的客氣和關心,母親受寵若驚,把盤子里剩下的蘋果、蜜橘吃得干干凈凈。母親隱約覺得,父親看她的眼光有點熱乎,母親的臉上也有點熱乎。
父親說:“剛他娘啊,我感激你最后讓我去做氣功理療,就打這事兒上,我才開始記你的好!這輩子,我還應該感激你給我生兒育女,幫我照顧老母親,操持家里。我這一輩子。對你有愧啊……”
母親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淚就像泉水一樣冒個不停。母親的另一只手捂住了父親的嘴:“他爺,你別多想,我啥也不知道……你別多想,聽大師的,按他的要求再去治上半月二十天,說不定你還能活上三五年、七八十來年呢!”
父親忽然嘿嘿笑了兩聲,說:“走到這地步了,承認不承認的,都不丟人!我有數(shù)……我快要走了,你把那倆孩子,也都叫回來吧……”
送走父親后,我調(diào)出手機里拍下的蓮花章,仔細比對書房墻上《愛蓮說》首句前的蓮花章。兩枚印章確實極為相似卻又大不相同——父親的蓮花側頭朝左,王紅蓮的蓮花側頭朝右。在反復比對中,我合攏兩枚半圓形印章的直邊,兩章合二為一成為圓形,正中間。一枝即將盛開的并蒂蓮鮮紅嬌艷。
父親遺留下二十多枚各類閑章、肖形章,我和妹妹、弟弟分別挑選了幾枚留作紀念。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那枚蓮花印章,此后,誰也沒有再提起它。
責任編輯:段玉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