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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張一弓

2018-03-12 22:37:26薛保乾
時代報告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文化館文學(xué)工作

薛保乾

聽到張一弓去世,是在半年之后。那天我是偶然和幾個朋友在一起聊天,說起河南作家時,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我以為聽錯了,又反問了一句:“你說什么?”這個朋友說:“張一弓年初去世了?!?/p>

“為啥?”我不敢相信。

“聽說是肺癌?!?/p>

這個消息使我非常難過。張一弓是我的朋友,朋友走了,我的心空落落的,當天晚飯也沒吃。為了避開家人打擾,我早早地就回屋了。那夜,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望著窗外的天空,那彎彎的月牙兒猶如一只銀色的小船,在暗淡的云朵里慢慢穿行,忽明忽暗,若隱若現(xiàn),仿佛將很久沒見面的一弓兄又載到了我的面前。

1980年的一天,我們盧店公社派來了一名河南省委下放的干部,任盧店公社管理委員會副主任。當時我是盧店公社黨委副書記兼管理委員會副主任。經(jīng)過介紹,我才知道他叫張一弓。

張一弓身材瘦高,白皙的臉上架著一幅近視眼鏡,眼睛不大,但看起來炯炯有神。言談舉止透出聰慧睿智和彬彬有禮,有一股知識分子的儒雅和文氣。看外貌,他比我要年輕。一問他年齡,40歲剛出頭。我說:“我就叫你一弓兄吧?!彼χc了點頭。

第一次見面,他就誠懇地向我交了底:“我是從省委下來的掛職干部。來前,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給我談話,說你下去不要再寫文章了?!?/p>

原來他是個筆桿子。在此之前,我在登封縣委工作。我知道,當時處于“文革”后期,省里派下來許多掛職干部。聽了他的話,我沒吭聲。他接著又說:“薛書記,以后工作上的事,我聽你安排?!?/p>

“我這公社里的小書記,算啥官?!蔽也灰詾槿坏卣f,“你是省里下放來的大干部,你以前的事我不懂,以后你還是我的領(lǐng)導(dǎo),有啥工作,咱倆商量。”

從那以后,我和張一弓就成了工作上的搭檔。

公社條件差,給一弓兄分了一間寢辦合一的屋。 一天早晨,我到他房間說一件事,可進去后看到他的桌子上鋪有一疊己經(jīng)寫了一半的稿紙,旁邊還放著還沒有洗的碗筷。他見我進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熬夜寫東西了。”

“上面不是不讓你寫東西了嗎?”我愣了一下,便直率地問。

“我寫的是小說,和上面所說的文章是兩碼事?!币还痔拐\地說。

“你說這,我不懂,只要符合社會主義發(fā)展,寫啥都沒關(guān)系?!蔽蚁肓讼?,馬上緩和了口氣:“沒事,咱這里天高皇帝遠,只要你覺得身體能吃消就行?!?/p>

忽然,我看到桌邊上還有半瓶白酒,吃驚地問:“你還喝酒?”

他苦笑了一下:“我是寫到夜深了,寫得順了,拿出酒來喝一杯,獎勵一下自己。”說著,他馬上熱情地讓我,“來,你也喝幾杯吧。”

“不,不,我不會?!蔽壹泵χ浦沽?,“別說我不會,就是會,也不能喝你獎勵自己的酒啊?!?/p>

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心說,人家城市人就是幽默,喝個酒也能說出個道道。

從那以后,一弓兄寫東西不再瞞我。他白天忙于工作,夜里伏案寫小說。那時,他到登封工作沒有帶家屬,一日三餐都在食堂就餐。他哪天要熬夜,晚飯時就多買一個饃和一份菜。半夜餓了,就著開水,把饃菜吃了。有時寫到天亮,就倒在床上睡一會兒。按說,他是省里下放來的干部,工資比我們基層人要高,但他很儉省,和公社其他人相比,沒有特殊的地方。

幾個月后,上?!妒斋@》雜志發(fā)表了一弓兄的中篇小說《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在全國文壇上引起了轟動。不久,《犯人李銅鐘的故事》被評為全國中篇小說一等獎。記得他從北京參加全國中短篇小說頒獎大會回來,我倆坐在他的小屋里,談及這次在北京得獎的情況時,他高興地說:宣傳部長周揚見到我時感到吃驚,他說,沒想到你這么年輕就寫出了《犯人李銅鐘的故事》這種深刻的作品,很值得驕傲啊!

“領(lǐng)導(dǎo)只表揚,沒有獎?”我傻傻地問。

“有啊?!彼院赖卣f:“有獲獎證書,還有500元獎金?!?/p>

當時500元是個大數(shù),我們工資才30多塊,能獎500元,國家是真重視了。

一弓兄調(diào)皮地逗我:“國家重視了,你這領(lǐng)導(dǎo)重視不重視?”

“重視?!蔽乙脖凰簶妨耍耙院竽阒还軐?,有國家這桿大旗在這兒豎著,誰再說啥,我給你擋?!?/p>

很快,張一弓小說獲獎的消息通過廣播、報紙在盧店公社在登封縣傳開來了,大家都知道盧店公社有個大作家,我們公社也跟著出名了。大家對張一弓刮目相看,尊敬有加。

一弓兄雖然拿了全國的大獎,可他和以前一樣照常下鄉(xiāng),只是一般工作我就不讓他參加了。工作不太忙時,我還自作主張地給他放假。一弓兄是個有本事的人,他下鄉(xiāng)駐村,參加村里工作,吃住在農(nóng)民家中,也能寫出內(nèi)涵豐富的作品,如《趙镢頭的遺囑》。

在我和一弓兄一起工作的日子里,我發(fā)現(xiàn)一弓兄思想非常敏銳。20世紀80年代,盧店公社領(lǐng)導(dǎo)班子進行換屆選舉。如何組織群眾,堅持原則,認真履行政治責(zé)任,嚴格公正地投票選舉出一個務(wù)實的領(lǐng)導(dǎo)班子、選好班子的每一個成員,對于一個人民公社的前途和命運有著決定性的意義。這一點,我們一起到盧店公社北街參加公社領(lǐng)導(dǎo)班子選舉時,碰到了一個農(nóng)民老黨員堅持在選舉投票中不講人情講原則,最后展示了一個老黨員在新形勢下的政治責(zé)任和風(fēng)采。這件事對我們觸動很大。一弓兄抓住這個素材,僅用三天的時間,就寫出了內(nèi)涵豐富、思想深刻的短篇小說《最后一票》,在第一時間拿給我看,并且很快在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這在我們公社引起了轟動。大家都敬佩他對生活的觀察能力和對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能力。

二月里的一天,我從公社院里出來正要下鄉(xiāng),忽然公社里的一個同志帶著三四個小青年走過來給我說,他們是從上海來的大學(xué)生,是專程來找張一弓的。

我熱情地請他們坐在公社的大會議室休息。然后,問他們?yōu)槭裁磸哪敲催h的地方來找張一弓。其中一男孩站起來說他們是某大學(xué)的學(xué)生。我們教授說了,你們要想寫好農(nóng)村題材的作品,你們要不惜代價到登封和當代最有名的農(nóng)村小說家張一弓談一談,和他進行文學(xué)上的學(xué)習(xí)和交流,對你們的創(chuàng)作會有幫助的。

這話把我說得熱血沸騰,我真想立刻幫他們找到一弓兄。但是,這是不可能的事。那時,還沒有手機,通訊不方便,只知道他去某個電影制片廠,沒有那里的電話,無法聯(lián)系。我遺憾地給他們說了實情。

他們并沒有馬上走,而是向我提了一個要求:能不能找?guī)讉€和張一弓熟悉的同志一起聊聊張一弓的工作、學(xué)習(xí)、創(chuàng)作情況?

旁邊公社的這位同志就指著我給他們說,他和張一弓最對了。

這樣一來,我馬上成了他們追問的目標。

“張一弓哪一年來這里?”“聽說他是下放而來,到底怎么回事?”“張一弓的小說素材是否來自你們公社?”“他每天寫作多長時間?”……一連串的問題接二連三地提了出來。

還好,公社的這位同志也是文學(xué)青年,對張一弓也是敬佩有加。我們一起回答這些問題就好多了。

臨走時,他們說:“雖然沒有見到張一弓本人,但了解了他的生活、工作和創(chuàng)作情況,我們還是沒有白跑?!?/p>

當時是春節(jié)過后,氣候還沒有真正變暖。天是陰沉沉的,沒太陽,也沒風(fēng),地面上陰冷陰冷的。因為突擊計劃生育,公社里人大都下鄉(xiāng)去了。空寂的大院里,只有花池中那一叢叢醒目的黃色迎春花,不管不顧地向人們展示著它生動而美麗的花朵。而這群從上海來的大學(xué)生有說有笑地走在院子里,好像吹來了一股清新的風(fēng),帶來了令人羨慕的生機與活力。

我望著這些年輕人的背影想,上海是個現(xiàn)代化的文化大城市,他們從那里來到這么偏遠的地方向張一弓學(xué)習(xí),而我這近水樓臺,太幸福了。

沒多長時間,張一弓又發(fā)表了中篇小說《張鐵匠的羅曼史》《流淚的紅蠟燭》,短篇小說《黑娃照相》,他的名氣更大了。一天,縣組織部來了調(diào)函,調(diào)張一弓去縣文化館工作。大家都舍不得讓他去。我們公社書記說:縣領(lǐng)導(dǎo)給我說了,張一弓是個稀有人才,他在登封時間有限,將來總要調(diào)走。所以,我們要趁他沒走之前,讓他給咱縣的文化工作導(dǎo)導(dǎo)向。

臨走時,一弓兄送給我一本書。他說:“老弟,你不是喜歡文學(xué)嗎?這本《契克夫短篇小說集》是我的床頭書,留給你作個紀念吧?!?/p>

我接過書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他看我激動,又說:“從公社到縣里,交通很方便。你常去縣里開會,順便就見面了?!?/p>

就這樣,張一弓去了縣文化館工作。他的職務(wù)是登封縣文化館副館長,負責(zé)基層的文化工作。大約半年后,我就聽到了有關(guān)一弓兄的新消息。他在文化館除了例行的領(lǐng)導(dǎo)分工外,開始編辦《登封文學(xué)》;開辦了幾期縣文學(xué)講習(xí)班;組織業(yè)余作者下鄉(xiāng)采風(fēng),和作者一起評稿。聽人說,縣文化館有張一弓這樣的老師,對業(yè)余作者的進步太有利了。我很為他高興。

半年后,組織上調(diào)我任縣文化局局長。這樣,我們又很近了。但去后,我們只見了兩次面,原因是一弓兄總不在單位。他的兩個中篇小說要改編電影,他又去電影制片廠改劇本了。

后來的消息更加喜人。一弓兄的中篇小說《張鐵匠的羅曼史》《春妞兒和她的小嘎斯》分別獲全國第二、三屆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黑娃照相》獲1981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尋找》獲北京文學(xué)獎。這下,一弓兄的名氣更大了。

1984年秋,張一弓從農(nóng)村被調(diào)回鄭州,到河南省文聯(lián)文學(xué)創(chuàng)作室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因為相隔遠了,我們很少見面,但心里還時常想起盧店公社的張一弓。

這期間,我和同事每每談及一弓兄,大家都說,人家在文化館干的時間不長,工作成效不小。他培養(yǎng)的幾個業(yè)余青年作者,現(xiàn)在都成了文學(xué)界的名人,成了咱們縣的寶貝。我曾聽一弓兄說,文學(xué)這東西很奇妙,有人一學(xué)就入門,也有人學(xué)了一輩子也敲不開文學(xué)的大門,為什么?文學(xué)需要靈氣。

我們市有60多萬人,能搞文學(xué)的真是太少太少,能有一個張一弓,也是百年不遇。有時我想他,就拿出他送給我的那本《契克夫短篇小說集》看看,感覺一弓兄就在我的身邊。

幾年后的一天,我去鄭州看他,一弓兄特別高興。臨到中午,他說:為了說話方便,讓我給你包餃子吧,嘗嘗我的手藝。一弓兄真是個聰明人,文章寫得好,飯也做得好吃。難怪有人說,聰明人干啥都聰明,這話有道理。那天在他家吃餃子、喝酒、說話,興致勃勃。我倆說得很多,家里的、單位的、自己的,文學(xué)的,什么都說。幾年沒見,我感覺他還是我心目中那個瀟灑文雅、幽默風(fēng)趣、親切平和的一弓。臨走,他送我兩本書,是他的作品集。這回,我沒忘讓他簽名。他說咱倆這關(guān)系用簽嗎?我說,簽,一定得簽,留個念想。

歲月匆匆而過,沒想到,這次見面竟成了永別。一弓兄,我真得想你了。我把他送給我的書拿出來看看,上面那清秀流利的筆跡是依然那樣的親切熟悉;靡頁上他略帶笑意的面容,像是秋日的陽光一樣明亮動人。我望著天上在云層里穿行的忽明忽暗的月牙,剛才還看見月牙上清晰可見的一弓兄,這會兒怎么沒有了呢?我翻身從床上坐起,走到窗前,走到院子里,走到田野上,再看天上,還是沒有看見一弓兄的身影,莫不是月亮之船真的將他載到了天宮?忽然我想起小時候聽奶奶說,人死了,都是要歸天的。天上的星星就是那些已經(jīng)歸了天的人變的。我癡癡地凝望著高遠的天空,望著天上數(shù)不盡的星星,明的,暗的;大的,小的。一弓兄,天上的哪顆星星是你呢?……終于,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對著茫茫的夜空,情不自禁地放聲大喊:一弓兄,我們懷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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