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崇明
最近,聽了兩節(jié)同課異構的課,上的都是蘇軾的《定風波》。
兩位老師都能緊扣詞中的一些重要詞語或者句子來分析人物性格和情感。比如抓住“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的對比,解讀出蘇軾與眾不同的樂觀、豁達;通過“莫聽”“吟嘯”“徐行”等動作描寫,解讀出蘇軾遇雨時的安之若素、悠閑自在;通過“山頭斜照卻相迎”,解讀出蘇軾“微冷”之時剛好迎來夕陽照耀油然而生的溫暖、欣慰。最后老師還補充蘇軾被貶黃州的背景知識,以蘇軾當時的處境來聯系遇雨時的心理、動作等描寫,認為該詩抒發(fā)了蘇軾在被貶謫、打擊的環(huán)境中仍然能夠處之泰然、享受生活的豁達情懷。
這樣解讀文本,并沒有錯誤,但無疑比較膚淺,還遠遠沒有走進文本的深處,更沒有走進蘇軾那坦然面對一切、悟透人生哲理的精神世界。
要讀懂《定風波》,必須要緊緊扣住上下片中末尾的兩句話。
首先來看上片結尾“一蓑煙雨任平生”。可以啟發(fā)學生思考:“任平生”能不能換成“度平生”或者“過平生”?學生在比較品味中會感覺到,“度”和“過”兩個詞語所表達的力度遠遠不如“任”強烈。因為一個“任”寫出了蘇軾內心對“煙雨”的一種藐視。這里的“煙雨”無疑暗指人生的風風雨雨。本句中,蘇軾利用“任平生”把這首詞的意境一下子開闊了很多。因為前面寫的是“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這僅僅是對這一次遇雨的不怕。而“一蓑煙雨任平生”已經由“這一次”擴展到了“這一生”,即使整個人生充滿“煙雨”,我只要身披“一蓑”就什么都不怕,任憑你“煙雨”來吧,寫出了蘇軾坦然面對人生、笑傲風雨的心理力量。當然,這里并不是寫蘇軾的爭強好勝(否則就與下文的“也無風雨也無晴”矛盾了),蘇軾的“不怕”源自于內心的從容和淡定,正是內心的強大使得他能夠平淡地、超然地看待以往的政敵和人生的風雨。
這樣理解的話,我們就會對上片中“莫聽穿林打葉聲”中的“莫聽”有了更深的理解。可以讓學生思考:“莫聽”可不可以換成“不聽”?學生稍一思考就會知道不可以換,因為“不聽”只能寫出一種拒絕,有聲音但我就是不聽,有一種排斥、逃避的意思;而“莫聽”則寫出了一種氣定神閑,雖然有聲音,但不必去理它,寫出了人的心理對外物的一種超然駕馭。
同樣,學生也會對上片中“吟嘯”“徐行”以及簡陋的“竹杖芒鞋”怎么可能“輕勝馬”,為什么自信地說“誰怕”有了更深的悟解。因為,這里面不僅僅是豁達,還顯然包含了蘇軾的一種坦然、自信和藐視。人的外在行為往往由心理、精神支配。只要具備了上述心理或精神,風吹雨打也會被視作愉悅享受,竹杖芒鞋也會覺得便利輕快。
其次來看下片結尾的“也無風雨也無晴”。這句話極富意蘊,真正寫出了蘇軾靜對一切、得失俱忘的精神境界。本來,在蘇軾感到“微冷”的時候,剛好夕陽出來了,這是多么令人高興的事情?,F在,雖然夕陽已經落山,但喜悅、留念還在,為什么會寫“也無風雨也無晴”呢?如果深入品味,我們就能逐漸走進蘇軾的內心,領悟這句話表達的真正意思:不管是已經過去的風雨,還是溫暖我身體的夕陽,在我蘇軾的眼中,這一切都是無所謂的。也就是說逆境中的風雨也罷,順境中的夕照也罷,無論外物怎么變遷,一切都會過去,都不足掛懷;因此,任何時候,我都會“不以順喜”“不以逆悲”,我依然是我,并不會受到外界的干預或影響。這是一種何等的心理定力和精神世界!這有點像佛家參悟透了“萬物皆空”的道理。一個人只要認識到了“萬物皆空”,就能獲得超越一切的智慧,就能獲得內心的超脫和自由。由此,我忽然想起楊絳先生的一段話。楊絳先生在她的《百歲感言》中說:“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后才發(fā)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睏罱{先生還說:“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于精神,這種快樂把忍受變?yōu)橄硎?,是精神對于物質的勝利,這便是人生哲學?!庇脳罱{先生的話來對照蘇軾,蘇軾真的參悟透了人生的哲學,真的達到了楊先生所說的靜對命運、淡定從容的境界。
從這個角度來賞析這個結尾,我們會發(fā)現,唯有下片的這個結尾,才能與上片結尾“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境界相互呼應??梢哉f,正是因為蘇軾參悟透了人生的順境和逆境,所以他不僅可以對這一次風雨說“誰怕”,更可以自信地對一生的“煙雨”大膽地說“任憑來吧”。也唯有這樣的心理定力和精神世界,蘇軾才能坦然面對生活中的一切榮辱禍福,以高蹈、超脫、瀟灑的姿態(tài)行走在中國傳統文學的星空中,熠熠生輝,無人匹敵。
有不少老師認為,蘇軾的“一蓑煙雨任平生”還寫出了蘇軾對自己遭受無妄打擊的一種不滿和發(fā)泄,蘊含著對打擊自己的政敵的一種回擊和挑戰(zhàn)。這種理解貌似深刻其實并不準確。因為如果上片蘇軾內心是如此的不平、充滿怨恨,則這種心理與下片“也無風雨也無晴”所表現出的超脫、淡定、自由顯然相互矛盾。
一位文人在被貶之后的逆境之中,為什么思想會如此超脫、淡定呢?
《定風波》寫于蘇軾被貶黃州的第三年。剛到黃州的蘇軾一開始的精神境界并不是這樣的。蘇軾在《與秦太虛書》中曾寫道:“初到黃州,廩入絕絕,人口不少,私憂甚之?!眲倎睃S州,他連住的地方也沒有,只能暫居定慧院。他在《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中寫道:“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憋@然,這里的孤單、驚惶的“孤鴻”就是他自己的寫照。然而,僅僅過了兩年,蘇軾為什么會變得如此灑脫、淡定呢?這其實與蘇軾的天性和在黃州的經歷有關。
蘇軾天生就樂觀開朗、幽默風趣,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寫到:“顯然他心中有一股性格的力量,誰也擋不了,這種力量由他出生那一刻就已存在,順其自然,直到死亡逼他嘴巴不再談笑為止?!碧K軾性情真率,認為“天底下無一不好人”“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林語堂《蘇東坡傳》)。在任密州知州時,蘇軾就具有了超然的性格,他說:“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保ā冻慌_記》),蘇軾閱讀廣博,廣泛涉獵佛家、道家、儒學等書籍,并融合貫通,他的弟弟蘇轍評價他:“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保ā锻鲂肿诱岸嗣髂怪俱憽罚┤?、佛、道等精神上的滋養(yǎng)都影響了蘇軾的個性和日后創(chuàng)作。
“烏臺詩案”發(fā)生后,蘇軾的確受驚不小,一度壓抑憂懼。但來到黃州之后,一方面得到官府和友人的關心、幫助,另一方面他廣泛游覽當地山川風物,“與田夫野老相從溪山間”,黃州的山水、平靜的生活既逐漸撫慰了他受驚的心靈,同時也使他認識到大自然有其“不變”的一面,個人的變遷在大自然面前簡直不值一提,他在《赤壁賦》中就說:“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币虼耍邳S州的四年里,蘇軾雖然也有苦悶和糾結的時候,但他依托于天生的樂觀風趣,依托于對佛儒道的貫通理解,在山水中游覽、反思,于是逐漸從痛苦中解脫,從而以更加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重新面對生活,審視人生,于是逐漸形成了博大包容、樂觀超然、淡定從容的胸懷。有了這種胸懷,政治上的那些遭遇,所謂的貴與賤、譽與毀、得與失、樂與憂都是沒有區(qū)別的。正是因為他的內心達到了平靜、超脫、淡然的新的境界,因此,被貶的蘇軾在黃州的創(chuàng)作達到了人生的新的高峰。所以,黃州成了蘇軾性格轉變和人生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大分水嶺。在黃州定型的這種性格對蘇軾后來的生活也影響很大,蘇軾在58歲時又被貶惠州,他同樣沒有埋怨處境的艱難,而是臨危若素,苦中取樂,寫詩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惠州一絕·食荔枝》)?!皠俟绦廊?,敗亦可喜,優(yōu)哉游哉,聊復爾耳”(《觀棋》)。62歲被貶海南儋州,他說:“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罚┩砟晁凇蹲灶}金山畫像》中說:“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蘇軾一生仕途坎坷,屢次被貶,且越貶越遠,但他用淡然來排解痛苦,用超脫來淡化苦難。傲視苦難,是一種無所畏懼、鎮(zhèn)定堅強的豪邁;無視苦難,則更是一種淡定灑脫、超然物外的至高境界。千古文壇中,能達到這種境界的,又能有幾人?
[作者通聯:江蘇漣水縣淮文外國語學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