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丹丹
釣魚
——給卡佛
最好是深秋,十月的天空
清空了多余的云
穆爾斯河水漲起來了,鮭魚肥美
我曾不止一次想象過這樣的情景
你穿著長靴,扛一根釣魚竿
走向豐沛的河流上游
而我走在你的身后
那輕輕撣過你腳跟的秋天的衰草
也撣在我的腿上
我愿意為你拎一只小桶
桶里裝著魚漂和褐色的釣餌
我不會忘記帶上你喜歡的里丁醬油
鮮美的銀鮭,只需用松枝點燃的野火
稍稍炙烤,配上醬油和自家的小土豆
就是至味:最好的東西都是樸素
而天真的,你說,和寫詩一樣
秋風拂過,我們并排坐在河岸上
有時各自回憶著什么,有時
什么也不說——我們深知
無法釣起任何一條過往之魚
也不能期待流向未來的河水
為我們分秒停留。我們只是凝視著
河水深處,等待一條莫須有的鮭魚
從時間之河此刻的漩渦中高高躍起……
火
灘巖。一堆中空的篝火
火在其中生長
隆冬里釣魚的人攏起袖子圍站四周
“這樣白白燒著,真是可惜
如果烤一條魚
或在熱灰里埋一只紅薯
再不濟,扔幾粒荸薺
也該熟了”。我旁觀,暗自嘆息——
總是這樣,我們的眼睛
只看見那有形的果實,而往往忽視
那讓我們身心漸暖的
無形的溫度——
假如那火,我也曾烤過
壟上春早
黃瓜花兒爬上油桃枝,和桃花結伴開了
風慵懶地吹著,像在撩撥骨頭
我蹲在一壟抽穗的胡蔥花前,呆看半晌
一只蝴蝶飛過,一只蜜蜂也飛過了……
假如我也是一株胡蔥花,會不會
像它們一樣,整日價等著蝴蝶飛來?
蝴蝶飛來又如何?旁邊油菜花兒一抖索
它又會朝著它們飛去……
我已漸漸衰老,春光不再像以前那樣容易打動我
也許我該和壟上那低頭收割芹菜的農婦
攀談幾句,她手中
芹菜碧綠,鐮刀經年不銹
鏡中
像嬰兒第一次看見鏡中的自己
你舉起手,不自覺觸摸那冰涼的鏡面
那種怔忪、疑慮
仿佛從梅雨季溽熱的午睡中醒來
有一刻,不知自己是誰,身在何處
這樣的辨識,一生中總該有一次
你盯著鏡中的影像,發(fā)現她
并不像你想當然的那般熟識
你看見她剛從市場買回三月的艾草
正要洗手做羹湯,卻忽然疑心
手里握著的是茵陳蒿
你對這樣一個日日攬鏡相見的人,所知甚少
當你在江濱散步,她在漆黑的深淵里沉睡
當你仰頭尋找北極星,她蜷在白日夢中流淚
你無望地消磨著生活,生活也無情地剝蝕著她
你信仰真與愛,她懷疑假作真時真亦假
你清醒,如同你手里總是握著一枚鎳幣
一面是悲哀,一面是歡喜
她虛假,如同她總是偽裝
絕望時,她無所畏懼;幸福中,她一退再退
江心洲上
從一座喧囂之城來到這片綠地
暮春已逝,濃夏滲入每一片葉子
竹影森森,荔枝悄然掛果
水邊的烏欖樹已孑立百年
虬曲的軀干上苔痕蒼郁
如巨蟒呲牙昂首,讓人陡生敬畏
又如山中智者經霜的臉
渾然不覺時令,不理人間蒼老如許
連夜暴雨后,江水漫漲
終是要退潮的——
沸騰的渦漩,不宜長久放眼打量
有讓人投入其中的暈眩
穿竹林,聽江水,烏欖樹下
拋擲一個午后??萑~中一只小獸
正回望林間蒼涼的夢境
如暗自撫摸它的前世
叢林隱于寂靜,萬物皆以其
獨有的沉默話語進入新的輪回
夜風中那踽踽獨行的人是誰?
你仍是你。你已不是你
金閣寺
眼前的金閣寺已非室町幕府時代的遺跡
古寺已毀于一場大火
火引據說源自一個口吃的寺院僧徒
對美絕望而嫉妒的復仇——
世間豈容不滅之美?
金閣的幻影豈能永恒而虛無地
輝映于碧藍的鏡湖池中?
那卑陋的縱火的小沙彌
心象陰沉,如那個死亡之夜的天空
永難企及的金閣之美啊
為何總像摒拒你的世界那樣令人絕望?
對一個暗黑的時代而言
美已變得不可承受。靈魂中的暴戾
如果不是脫胎于欲望或絕望
便是被一種微妙的頹廢所喚醒
愛憎之間,原本只隔著一炬火把
唯有毀滅,或可將它們并置于同一架天平?
瘋狂的烈焰不過是向被藐視的痛楚
發(fā)出最卑微的呼喊:別輕視我!
當金閣消隱于無形,火中的灰燼
冷漠如一聲恥笑:死亡也不能
使金閣之美離你更近
縱使地獄搖曳,美終將君臨其上
在烈焰中熠熠生輝
臨窗忽見菠蘿蜜大如斗
幾乎可以確信
窗外后院這株高聳的菠蘿蜜
是我種的——有意或無意
十六年前,朝著新居空曠的庭院
我曾拋撒幾顆光滑的白色果核
它們沒有辜負時間的栽培
十六年,漫長得足以讓我的嬰兒
長成英氣勃發(fā)的少年
這棵樹,也年復一年冠大蔭濃
為我窗前送來清風
它一直站在那兒
安靜,陪伴,似乎不會有更大的驚喜
我曾一度以為它是木蘭
直到此刻,菠蘿蜜捧出它的果實——
我再也不能將它認錯
它動用了多一點的成長時間和曲折
考驗我的眼力和耐心
又回報以渾身長刺
但內里滿盛柔軟的蜜汁!
像個桀驁頑皮又心腸純良的孩子
或某些值得悉心守護的事物
這一刻,當我推窗探望
心里忽有母親的期盼和慈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