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
巴尕灘草原位于囊謙縣西北部64千米的著曉鄉(xiāng)境內(nèi),平均海拔4100米以上。每年的7—8月份是巴尕灘草原最美的季節(jié),其它季節(jié)風(fēng)大、雪大、最低氣溫超過零下30℃。我曾經(jīng)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只是后來搬遷到縣上再也沒有去過巴尕灘草原。
這兩年,一直聽住在巴尕灘草原上的老鄉(xiāng)說,三江源生態(tài)資源保護項目退牧還草工程啟動后,國家投入大量資金給他們修建了新房和太陽能養(yǎng)畜暖棚,他們從流動放牧改為定點放牧之后,巴尕灘草原的風(fēng)光越來越美了,聽著心里美滋滋的,只是忙于生機沒時間去看看。
去年八月中旬,我從縣城騎著摩托車走了大半天,就是為了去巴尕灘草原看看。沒想到,退牧還草后的巴尕灘草原卻是這般的纖秀、柔雅,幽深而恬靜。
我到巴尕灘草原,正是正午時光,鄉(xiāng)政府大院里除了門衛(wèi)不見人影,我把摩托車停放在鄉(xiāng)政府大院里,就把自己交給了這塊養(yǎng)育我二十多年的草原,去草原上走一走,看一看。在山巒的夾裹下,巴尕灘草原的草場像是一條狹窄的翡翠玉帶,在我的面前鋪展開去。天很藍,日頭朗朗。我站在草地上,能聽到陽光落在草葉上細(xì)微的破裂聲,像熟透的豆莢殼綻裂,果實蹦跳出來的聲音。八月的巴尕灘草原上沒有風(fēng),少了風(fēng)吹扯,云就好像沒有了腳,懶洋洋地掛在藍天上,三三兩兩那么幾朵,像是畫家隨意點綴上去的,別致,卻也蠻有意味。
現(xiàn)在正是三江源生態(tài)資源保護項目退牧還草工作啟動后的第二個年頭,草原上見不到成群的牛和羊,即使奔馳的駿馬也少見了。如果此次來,只是想見識一下曾經(jīng)的那個“風(fēng)吹草地見牛羊”的景觀,那就是來錯地方了。但巴尕灘草原現(xiàn)在的這份寧靜,正合我的心思,長久沉浸在喧囂和浮華之中,正需要用這樣一份靜謐來沉淀一下自己浮躁的心靈。
少了成千上萬只蹄子的踐踏,牧草生長的很完整,蔥蕪而潔凈。草,齊膝長,如厚厚的草毯子,在草地上行走,草和腳的摩挲聲清晰可聞,一腳踩下去,軟茸茸的,有一股子說不出來的舒坦。隨著我腳步的移動,綠草中還不時會飄騰起一陣細(xì)細(xì)的,霧狀的淡白色的花粉,由于沒有風(fēng)吹拂,花粉就長時間地滯留在空氣中,這是草的花粉,這些花粉,在陽光下裊裊升揚,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甜潤的清香。仿佛這草香不是用來聞,而是拿來看的。
走累了,隨便找一塊草坪坐下,草浪瞬間就會將我完完全全的淹沒。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大自然里,我聽到許多不知名的蟲在草的深處“唧唧啾啾”嘶鳴著,有的輕,有的濁,有的長,有的短,有的悅耳,有的尖利,另外,還有一些細(xì)微的“啪啪”聲,那是牧草生長的拔節(jié)聲吧。
稠密的草叢中,生長著許多的小生物。如悠閑散步的螞蟻,蕩著秋千的小蜘蛛和一些色彩絢麗的昆蟲。起先,它們因為我的突然入侵而有些慌恐,拚命地逃竄,往草的根部,往草莖上,但后來,看到我沒有惡意,它們心中的慌恐就消失了。也許,此時此刻,在它們的眼里,我這個“龐然大物”也成了它們當(dāng)中的一分子,成了它們的朋友。有一兩只螞蟻甚至大膽地爬到我的腳上和手背上來。還有一種類似于蚱蜢的小昆蟲,它的個子比蚱蜢要小許多,碧綠綠的,羽翅透明如蟬翼。如果不是我驚到了它,它正安祥地伏在綠綠的草葉上休息,或者正在安享美味,是我的突然出現(xiàn)打破了它詩意的棲居,在我快要走近它的時候,它振翮掠起,隨著“咝”地一聲長鳴,身子箭一樣地彈出,這個聲音盡管微小,卻在草地上傳出很遠(yuǎn)……
草地上,除了豐美的牧草外,還盛開著各式各樣不知名的野花,這些野花雖然細(xì)小,可是每一朵都那么驕傲地仰著笑臉,沒有任何一朵花嫌自己不夠美麗而拒絕開放。特別是金黃色的格桑花,淡紫色的搖對對花,緋紅的野菊不和其它野花混雜生長,就像有人精心布置過一樣。如莊稼人種的莊稼,這一塊種青稞,那一塊種小麥或土豆,井然有序。蜜蜂是花的使者,可不管這是格?;?,還是緋紅的野菊,只恪守著一個原則,哪里有甜蜜就往哪里走,于是,它這里飛一下,然后,又飛到那里停一下。它不停地在花之間往返穿梭,長舌婦一樣傳遞著花之間的趣事,情事,秘事,有了蜜蜂的渲染,這些野花兒們也不孤單,生活的趣意盎然。
在行走中,我還與清澈的巴曲河邂逅。巴曲河也算是瀾滄江的源頭支流,河面不寬,水卻豐滿,河水在陽光下歡快地流著,站在河邊,聽著汩汩的流水聲,我仿佛能看到流水正在受岸上植物和土地的邀請,興奮地往樹桿、草的莖葉上流淌,往泥土的深處走,給樹,給草,給泥土送去甘露。在巴尕灘草原上,這樣的瀾滄江支流小溪數(shù)不勝數(shù),魚網(wǎng)一樣密布著,它們都不深,流速不急,卻一年四季,不停地奔流著,不會干涸,它們是整個巴尕灘草原上的靜、動脈,是草原源源不絕的生命原動力,是牧民們幸福生活的源泉。
在巴尕灘草原我的目光也會與草地上的那些孤獨的樹相遇,樹是這塊海拔4000多米草原的守望者。我很想走近這些樹,但它們生長在草原的深處,使我一時無法走近,這也使我無法知道這些樹到底是什么樹,是柏樹、松樹,抑或是白樺樹?盡管我無法確定它們到底是什么樹,但這些樹,我想會很久地留存在我的記憶里。這些樹,在草原上都不算高大,枝葉舒展著,葶葶如蓋,沒有人知道它們在天地間站了多少年,是誰種下的。天空中飛過的鳥雁們累了,就停在它的枝柯上歇息。這些樹是飛鳥們的驛站,它們在樹上啜飲清露,吃足了,休息好了,翌日清晨,留下幾章婉囀的鳥歌后,就飛走了。很多的時候,它的濃蔭下,會歇著幾只羊,一頭牛,或者一匹馬,它用自己的軀體為它們抵擋著強熱的陽光,聽著羊們吃飽喝足后幸福的咩咩聲,聽著牛有節(jié)奏心滿意足的反芻聲,樹是幸福的。只是現(xiàn)在牛羊都離它而去了,它可能會覺得有些孤單和寂寞,但樹是耐得住寂寞的,因為,樹知道,這種寂寞不會延續(xù)的太久,冬天來了,春天就不遠(yuǎn)了,離去的那些牛羊不可能再回來,但隨著三江源生態(tài)資源保護項目的不斷完善,那些飛鳥和被偷獵者殘暴殺掠而逃跑的動物會重新回到它的身邊來了。
青草覆蓋的大地上,多少還是能看出曾經(jīng)有過的喧鬧和繁榮。那些深深淺淺的蹄印清晰地留著,深些大些的是牛和馬踩出來的,那些細(xì)碎纖小的是羊的蹄吻,這是它們刻在大地上的記號。很多年后,棄牧經(jīng)商的牧民們也許會忘了回來的路,就像我們很容易在滾滾紅塵中迷路,而飛鳥和動物們不會迷路,它們就會循著這些印記重新回來。同蹄印一起留下的還有它們的糞便,動物們在向草地攫取了太多的東西后,總覺得不給草地留下點什么,怪不好意思的,就一蹶肥碩的屁股,向大地撒下了他們熱氣騰騰的排泄物,而這些糞便就是它們對大地最好的回贈了,它們是牧草的糧食,能讓牧草重新豐茂青綠。這些糞便也是許多昆蟲們豐盛的美餐,我曾輕輕翻開過那些干結(jié)了的糞塊,看到許多黑色的,褐色的,黃色的小爬蟲受驚后四散逃離。和蹄印一起遺留在草地上的還有一截鞭子,我無法分清那截鞭子是牛鞭子還是馬鞭子,那截斷鞭看上去很破舊,但在這個寧靜的草原上,我還是能想象出它曾有過的威風(fēng)凜凜,它的輝煌,能聽到它的主人揮動它炸響天空寧靜的“啪啪”聲。只不過,現(xiàn)在,鞭子老了,或者已經(jīng)死了。它的主人懂得鞭子的心思,就把它留在了草原上,他知道,鞭子的靈魂是在草地上,就像他們自己一樣,死后,也會留在這塊草地上,哪兒也不去。
在這個日頭當(dāng)空的正午,我久久地在巴尕灘草原上徘徊,草原上很美,很靜,我的心也在這空闊的岑寂中變得安靜,有時,走著走著,我仿佛自己也走成了草原上的一株草,或者是一棵樹,但我知道,草原上的這份岑寂和我內(nèi)心的安靜都是相對的,是暫時的。此時,草原上的靜,是一種表面上的靜,而它的內(nèi)心深處,卻在渴望著鬧和動,渴望著牛哞馬嘶,渴望著牧民們歡樂的笑聲。而我呢?何嘗不是如此呢,在紅塵中,你不可能永遠(yuǎn)脫離俗世的生活,生活在真空中,而這份靜,正好讓我靜下心來,梳理一下自己紛亂的思緒,沉淀反思,使自己在人生路上走的更好,更遠(yuǎn)。
——選自《荒原春》雜志2017年第1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