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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隧道

2018-03-10 19:42李國彬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8年3期
關鍵詞:蛋蛋校長母親

李國彬

女孩在我頭上找來找去的,弄得我很舒服,接下來,無論她問我什么,我都是一個字:嗯。

這時,女孩說,你有斑禿哦。

女孩的聲音不大,輕柔,卻如同在我身上落下一把錐子,令我一個激靈。真的?哪里?在哪兒?我連連問,向后擰著脖子。女孩就用梳子輕輕地攔住了我的一叢頭發(fā)。我看到了,在發(fā)際線中間確實掉了一撮,銅錢般大小,光溜的。我的心立刻不安和沉重起來。

關于斑禿,我太有印象了。二姑家的大兒子,我們叫大表哥,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fā),又有些自來卷,當初,男孩女孩,不知有多少人跟在后面羨慕。后來,三個姑娘一起追他,都是愛得要死不活的。這本來是一件很舒坦的事,也沒有什么不好處理的,但是,落到大表哥身上,卻迷惘和抑郁了。有一天,他的頭上先是出現(xiàn)了一塊銅錢般大小的斑塊,接著,這“銅錢”會生會養(yǎng)似的,眼見著增多,在頭上摞著長,在頭發(fā)棵里到處鉆,后來,大表哥就成了禿子。那些追他的女孩呢,一夜間,也如他的頭發(fā),全跑光了。

見我緊張,腦門上汗涔涔的,女孩問我,平時用護發(fā)素嗎?我說用。女孩嘆了口氣說,護發(fā)素是不能用的,又用一種對孩子的口吻說,所有的護發(fā)素都是不能用的,可懂呀?護發(fā)素本身包含了許多不護發(fā)的化學成分,你這一塊就是長期使用護發(fā)素造成的。養(yǎng)發(fā)護發(fā),我建議你用TSD530護理膏,我們店就有,五百三一瓶,老客戶打七折……

我聽不下去了,我覺得這個女孩陰險異常。

我知道我掉發(fā)的原因。

上個禮拜,我在溫州參加蘇浙皖三省影視劇高研班時接了一個劇本,愛情戲,電影。談價格時,制片人男生女相,笑瞇瞇地說了一大堆有關困難的話。我也有好久沒接活兒了,又不愿放過這個機會,就按制片人圈定的價位把事情應承了下來,成交價7萬。后來,我很快就得到了“情報”:制片人向投資方要的價格是43萬。我很生氣,覺得被耍了,等到簽正式合同時,我改口要35萬。我這么要,確實有些厚顏無恥,但是,想到制片人無恥厚顏得比我略微靠前,就很坦然了。再說,我這種要價,不過是扔石頭試水,制片人一定會再打折的,到手后,能有個15到20萬就可以了。萬萬沒想到,制片人咔吧咔吧地扳了一陣指關節(jié)后,竟然點頭了。

制片人如此爽快地答應了我,我內(nèi)心的壓力卻莫名其妙地大了起來。我說莫名其妙,是因為寫這種劇本,本來對于我來說太小菜一碟了。可是,一個星期下去了,電腦上只有兩個字:劇本。心中的腹稿是打了撕,撕了打,心情被撕得稀碎,胃也疼了起來,原本,能在轟轟作響的柴油機旁呼呼大睡的我,開始徹夜失眠了。

晚上,母親把我叫到了她的書房。坐下后,母親問我,問人家要多了吧?又說,有些福分我們是擔不起的,所以,這筆錢對于你來說,太重了。

我懂母親的意思,我說,沒事。不過是想找一個好故事而已,所以耽誤了點時間。

就在這時,有人打我手機了,對方自稱是導演助理,說話打鐵的樣兒,要我抓緊把本子拿出來,說導演催得急,急脫肛了,火發(fā)得很大,能撥119了。我很不喜歡這種鳥人的口氣,但是,我還是一邊不斷地撓著頭,一邊唯唯諾諾地說,好,好好。

放下手機,我的心就亂開了,人也坐不住了,如同許多只鉤子在身上掛著,正要走,母親說,媽幫幫你吧。我以為我聽錯了,看著母親,母親又說,活要得這么緊,一個人什么時候才能忙清楚。

母親是四年前從市教育局內(nèi)退下來的。母親年輕時就喜歡文學,尤其喜歡外國文學。看的世界名著比我還多。喜歡寫作,小說、詩歌、散文、童話都寫。成就不大,僅發(fā)表過一些散文,有的還是托關系上的稿,至于劇本,我從未看她寫過。

這時,母親說,媽知道劇本離不開故事,我可以幫你寫故事的。

這真是好點子,也顯得比較實際。而更令我驚訝的是,母親早就把故事梗概寫好了,她說這些天,見我在書房里“推磨”,就提前動筆了。

看完母親寫的故事梗概,我頗為驚喜:故事雖然老舊,但是,這絕對是一個有希望的故事。這時,母親說,這只是一個大骨頭架子,需要血肉的,你要覺得可以,媽就幫你往下寫。

我當即擁抱了母親,接下來,我做了一個規(guī)劃。按劇情把故事設計成兩條線,兩個敘事視角,計十三個章節(jié)。男主人公的戲份多,由我來執(zhí)筆,女主人公和次要人物由母親寫。劇本暫時就用母親起的名字:《等》。

第一章 流里流氣的男孩在開火車(執(zhí)筆/母親)

大饃小學十一點二十五放學,瓊帶上這幾個學生走到豬腳凹道口時正好是十二點。讓瓊感到頭疼的是,每到這個點,道口就會響起叮叮當當?shù)拟徛暎缓?,隨著那根紅白相間的欄桿緩緩落下,一輛貨車便從遠方慢慢地開了過來。貨車由一部老式火車頭帶著,只有六節(jié)車廂。開過來時,像是一個七老八十的老人,搖搖晃晃,步履蹣跚,一副要傾倒的樣子,而最近,火車開過來時顯得更慢,尤其是開到道口時,幾乎要停了下來。

瓊看到,貨車司機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歪戴著一頂油乎乎的帽子,上衣也油乎乎的;有淺淺的絡腮胡,眼睛很大,卻充滿了邪氣,很不安分。司機流里流氣的,不等火車開至道口,就會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死死地盯著自己看,有時還嬉皮笑臉地向自己揮毛巾,打響指,吹口哨。瓊的父母都是教師,平時接觸的都是溫文爾雅的老師和畢恭畢敬的學生,面對這樣一個家伙,打心眼里厭惡,為此,在后來的日子里,一看到這列貨車開過來,她就趕緊把臉轉了過去。

第二章 對面的女孩(執(zhí)筆/我)

他叫安。

27歲,脾氣不是太好,在單位也不上進。徐州到合肥的鐵路段早就跑電機火車了,他還開著那種老式的蒸汽火車。這種火車很臟,在當?shù)赜纸刑亢t子,渾身上下都是灰塵。安每天的任務就是把礦石從山里拉到縣城郊區(qū)的貨場,卸下后,再把火車開進山。一天兩趟,有時,一天一趟。

安是上個月的一個中午看到瓊的,那時,瓊帶著幾個孩子剛走到道口。那幾個孩子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每人懷里都抱著一條小板凳,背著一只薄薄的布袋子。這樣,瓊在那幾個孩子中間就特別顯眼。endprint

那天,安看到瓊后,便被震驚了,他先是顛動了一下身子,然后抑制不住地大叫起來。負責瞭望的蛋蛋紅忙問,安子,你叫什么?叫什么?。堪泊舐曊f,快看,往左看。但是,火車早就過了道口,蛋蛋紅什么都沒看見。

卸貨時,安子向蛋蛋紅詳細描述了他看到瓊的感受:齊耳短發(fā),我喜歡;花棉襖,我喜歡;修長的身材,我喜歡;那個清爽勁兒,我喜歡,還有……我都喜歡,都喜歡……他在描述瓊時,顯得非常興奮和失態(tài)。蛋蛋紅已經(jīng)結婚了,他說,安子,趕緊找個女人吧,再這樣下去,你還能日火車呢。

安閉著眼,陶醉地自言自語道,你媽要是能和這個女孩睡上一晚,就是搗碎做醬也心甘了。

蛋蛋紅笑著說,醒醒吧,你整天猴在火車上,睡什么啊,睡鐵軌也輪不到你。

第二天,火車快到道口時,卻比平時慢了許多,蛋蛋紅看了下手表說,安子,壓速早了。安子卻不理蛋蛋紅,只是說,蛋蛋,你看,你快看。

安這么一喊,不僅蛋蛋紅把頭伸了過來,連司爐孔也把頭伸了過來。

他們都看到了瓊。司爐孔咽了一口唾沫,鏟煤去了,蛋蛋紅則倒吸了一口氣說,安子,你有眼光……

當火車從瓊身邊哐當哐當?shù)亻_過后,安問蛋蛋紅,蛋蛋,我如果從車頭上一下子跳到她身邊,你媽你覺得會怎么樣?蛋蛋紅想了一下說,估計她會被嚇死吧,你也不得好死。司爐孔在那邊哈哈大笑起來。安卻沒有吭聲,只是表情嚴肅地說,唉,是啊,你媽都死就沒有意思了。

此后,安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每到十二點,瓊都會帶著幾個孩子來到道口。這樣,十二點就成了安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光。這期間,他不僅向瓊吹過口哨,還唱歌、拍窗戶,只希望瓊能看自己一眼,但是,等著過道的人很多,瓊對安的千呼萬喚并不在意,好像根本就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又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安感到口腔里很難受,針扎火燎的一般,他這才知道,煎熬原來就是一種潰瘍。

今天,等著過鐵道的人非常多,看情形可能是地方工會在組織什么活動,因為人群中有許多人拿著三角旗?;疖囬_過來時,安遠遠地就看到了瓊,令他不安的是,他發(fā)現(xiàn)瓊正和一個小伙子說話。小伙子很高挑,也很清秀。顯然,小伙子說的話讓瓊非常感興趣,瓊不時地笑著,顯得非常開心,一邊笑,還一邊斜著眼睛看那男生。安頓時覺得自己的腦髓一下子被什么吸走了,空洞洞、冷颼颼的,眼前也竟然模糊起來,而此時,他分明看到瓊正從那個小伙子手里接過兩根黃瓜,于是,他再也無法忍受了,伸手拉響了汽笛,同時開始放汽。頓時,一股巨大的氣流在火車尖利的鳴叫聲中噴射出去,站著等過鐵道的人群紛紛后撤,混亂中,瓊和那個男人一下子就分開了。安哈哈大笑起來。蛋蛋紅則大聲地喊,安,怎么在這里放汽,你瘋了,你瘋了……

第三章 女人的最低要求(執(zhí)筆/母親)

站長叫卞確實,眉骨和顴骨都大得出奇,跟人說話時,不喜歡看人,臉永遠耷拉著,若是笑了,會把你嚇一跳。此時,他異常平靜地聽著女人說話,盡管這個女人已經(jīng)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最后,他說,你先回去,豬腳凹雖然是個小站,制度是齊全的,如果你說的都是事實,我們就把當事人往制度上靠。靠上哪條,算哪條。女人哧哧啦啦地擤了幾次鼻子,然后將鼻涕在鞋跟上抹了抹說,吃了也不心疼,糟蹋疼?。“盐宜械墓霞茏佣祭沽?。又說,我也沒有什么要求,連偷帶糟蹋,也有一畝地了,把肥料錢賠上就行。卞確實沒有馬上應聲,只是沉吟一下說,你先回去,豬腳凹雖然是個小站,但制度是齊全的,如果你說的都是事實,我們就把當事人往制度上靠??可夏臈l,算哪條。女人一聽,卞確實的話和先前的話一個字都不差,表情也一模一樣,忽然感覺到一種詭異和莫名的恐懼,就摸著墻根走了。

女人走后,卞確實把司爐孔喊來了,說,我知道蛋蛋紅和安子是鐵哥們,所以我想找你問問。司爐孔一副被飛來石砸中后腦的樣子,蒙圈地看著卞確實,問,什么?卞確實告訴司爐孔,上午,侯村來人了,說安帶蛋蛋紅和司爐孔去偷人家黃瓜。卞確實說,吃了也不心疼,糟蹋疼??!把我所有的瓜架子都拉倒了。這個事可是真的?司爐孔更加蒙圈地看著卞確實,然后搖了搖頭。卞確實說,你不要害怕,我知道,就是把你請到梁山泊,你也不敢去做那種事,你只說是不是安子干的就行了。司爐孔往后退了一下說,我真不知道。車上就你們?nèi)齻€,又是把火車停下來干的,你能不知道?卞確實一邊啜著茶水,一邊耷拉著眼皮問。司爐孔的眼睛越睜越大,最后說,嗯,不知道。司爐孔讓卞確實很失望,也很意外,他反復打量了一下司爐孔,放下茶缸說,人要上進,總不能干一輩子司爐是不是……司爐孔說,站長,沒有事,我走了。卞確實說,你喊蛋蛋來。

蛋蛋紅來了,卞確實沒繞彎子,就問安有沒有偷侯村的黃瓜。蛋蛋紅不深不淺地抓著后腦勺,想了想說,沒有……

卞確實說,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我就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這么說。說著,他抽了一根煙給蛋蛋紅。是好煙,大前門的,前年還需要票才能買到。蛋蛋紅有點興奮,那根煙在他手上轉了幾圈,到底沒舍得含到嘴里。卞確實見著了,就扔了一包過去,說,拿回去慢慢看。蛋蛋紅笑了,抱著那包煙,跟抱著自家孩子一樣。卞確實說,人要上進,總不能干一輩子瞭望是不是?蛋蛋,你不小了吧?

蛋蛋紅忙說,嘻嘻,站長多關心。

卞確實就說,你說,他安子偷人家那么多黃瓜干什么?聽說偷了一麻袋。

蛋蛋紅想了想說,沒有,半口袋。

那怎么把人家瓜架子都拉倒了呢?

唉!說什么要選一樣大、一般粗的,所以就……

見卞確實開始記錄了,蛋蛋紅忙緘口。

卞確實說,上午我找小孔了,他說你倆都幫他了。你倆糊涂啊。

蛋蛋紅低下頭,難為情地笑了笑,顯出一副很后悔的樣子,嘴里不停地吸著氣,牙齦露出了許多。

卞確實說,他是不想好了,你們還要進步啊。其實,我們這個站,今年不談了,明年也不是說沒有新機車進來的,我的心一直在你身上呀。endprint

蛋蛋紅看了卞確實一眼,嘆了一口氣,顯出一副很無奈的樣子。

卞確實看了蛋蛋紅一眼說,能覺察到自己糊涂的人就是聰明人。

這時,蛋蛋紅囁嚅著說,其實,站長你也知道,在機車上……我和小孔就是他的奴隸。

知道,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卞確實說。

蛋蛋紅說,講,講不過他,打,打不過他,跟我們說話,不帶媽不張口,什么都得由著他……偷黃瓜算什么,一個午季,一個秋季,想停車就停車,路邊什么熟了,就偷什么……

卞確實驚奇地睜著眼睛,怔怔地問,想停車就停車?

蛋蛋紅笑了笑,又嘆了口氣。

你接著說,你接著說。卞確實坐下來,在小本子上記著。

接下來,蛋蛋紅又說了很多卞確實都不知道的事,都是有關安的,直把卞確實的那張臉說得越來越長,越來越舊。這時,卞確實忽然抬起頭來問,還有嗎?

蛋蛋紅笑了笑,表示不屑地搖了搖頭說,他在道口看上了一個等過鐵道的女孩……偷黃瓜就是為那個女孩。可笑的是,那天,他從火車上往下扔黃瓜時,女孩罵他了。

卞確實明白了,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又自言自語地說,可恥。

這時,蛋蛋紅站了起來,他吞咽了一口唾沫,臉上帶著一種極不自然的笑說,站長,千萬……不能說是我說的。

卞確實不說話,只是又把一包煙扔了過去。蛋蛋紅忙接下來,然后走了。卞確實跟上一步說,叫安子來。蛋蛋紅站在那兒,哭喪著臉說,站長,你叫別人喊吧……卞確實不說話,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最后一趟礦石卸完后,安走進了站長室。

走進站長室后,安一邊拍打著身上的灰塵,一邊撿起卞確實桌子上的煙,然后點上火,大一口、小一口地抽起來。外面,有幾道光柱斜著身子射進了卞確實的辦公室,那些灰塵則像蟲子一樣四處飄蕩起來。卞確實皺了皺眉頭,輕輕蓋上了茶杯蓋子。這時,安從茶盤里拿起一只茶杯問,有茶葉嗎?卞確實遲疑了一下,陰沉著臉說,沒有。安便把卞確實的杯子端過來,連茶帶水地勻了一半給自己。見卞確實耷拉著眉眼,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安一邊喝茶,一邊笑著說,我知道站長對我不快活,先占你點便宜,再聽你訓斥。

卞確實說,那好,我們就開門見山。以前的不說,就說昨天,你偷人家黃瓜了?

安先是一臉錯愕地看著卞確實,接著大聲笑著說,開什么玩笑,黃瓜菜幾分錢一斤,還要偷?哦!我一邊開火車,一邊去摘黃瓜,你媽誰想象力這么好,哈哈……

卞確實說,事情就嚴重在這里。你不僅偷,而且還敢把車停下來偷。那是火車??!虧著是專行道,要是并軌的,那是什么后果?

安說,我說我偷了嗎?證據(jù)在哪兒?

卞確實說,上午,侯村來人了,一個老婦女,人家一五一十都說了,連你穿什么衣服都說了。

眼神這么好?我褲子開襠了,她看到了嗎?

卞確實說,梁學安,我不想接你的話。明天下班前,把情況說明交過來。

安喝了一口水,嚼著茶葉說,明天下班前,你要請我喝酒我就來。

說著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說,你該換襯衫了。

第四章 道口的人突然成了一種想象(執(zhí)筆/我)

接下來的幾天,安在那個道口再也看不到瓊了。

再有幾天,安竟然憔悴起來,當然,司爐孔和蛋蛋紅也遭了大罪,因為,這一階段的安,話少了,脾氣卻越來越大,整個人也越來越不講理,經(jīng)常會因為牙簽一般粗細的事把兩人罵得狗血噴頭,若是覺得過分了,就會很流氓地說,你媽我例假來了,忍一下吧。

但是,不管安如何折磨蛋蛋紅和司爐孔,如何折磨自己,那個女孩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道口。

像這樣又過了幾天,安向卞確實遞了病假條,在這個假條中,安用了大量的形容詞,詳細描述了自己的病狀,同時,態(tài)度也謙和起來,懇切要求卞確實能允許他多休息一段時間,他在請假條的結尾處說,大事不妙,我覺得自己很難活過這個夏天了。

安的假條是蛋蛋紅送給卞確實的。卞確實看后,用鼻子哼了一聲說,超過三天,需要醫(yī)院證明,同時,上報合肥站批。

安不管這些,第二天就離開小城,去了路西。

安是從那幾個學生的穿著上判斷出瓊的身份和所在方位的。那幾個學生背的書包大都是布的,還是手工縫制,衣服也很破爛。這說明,那幾個孩子都是農(nóng)村學生,瓊可能就在鐵路沿線附近的某所農(nóng)村小學里當老師。

安的判斷是準確的,打探得也很有效果。他是早晨出去的,到了上午10點多鐘,就得到了一些準確消息。女孩叫蘇瓊,在大饃村大饃小學當老師。因為是大饃小學唯一的女教師,所以村上的人都認識。這丫頭好,蓮花里出的樣兒,四面光滑,對學生也用心,只要出了校門,護得緊緊的,真好!向安介紹瓊的情況的婦女說。說完,上下打量著安,又用滿是污垢的指甲去刮牙上的東西。

安來時,渾身發(fā)冷,嘴唇烏紫,兩條腿像掛了鐵錘一般,直感覺自己在生大病,這會兒,他覺得身上一陣叮當作響,那些沉重都紛紛落地了。接著,他猛地一躍,尖叫了一聲,然后順著一條田壟跑了下去。

大饃小學不大,前后各五間瓦房,相距50米的樣子。那些瓦房很陳舊了,墻是野石頭砌的,石頭僅被簡單地雕琢一下,合在一起,縫隙就顯得很大。這些縫隙用白石灰護著,遠遠看去,好像有許多條白蟲子在墻上跑。安找到學校時,學校正在打上課鈴。鈴是一截廢棄的鐵軌,披著衣服的老師一邊夾著課本和教鞭,一邊飛快地敲,顯得很吃力。鈴聲中,孩子們有的往屋后的茅房跑,有的往教室跑,亂成一團。又過了一會兒,就安靜了。

安在后面靠東的第一間教室里發(fā)現(xiàn)了瓊。

窗戶很小,用三根已經(jīng)生銹的鐵棍支著,所以從這里看進去,里面的人很難發(fā)現(xiàn)外面的人。教室里的講臺、桌椅都是泥巴壘砌的,板凳是學生自帶的,但是,學生們上課的精氣神很足,都將小手背在后面,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此時,上課的正是瓊。endprint

上的是音樂課,黑板已經(jīng)不怎么黑了,像是蒙上了一層霧,許多地方更像是灰白,上面有字:春天在哪里?下面是歌詞。樂器是一只口琴,很舊了,原來類似于不銹鋼的部分開始氧化,上面出現(xiàn)許多銹跡,顯然被摔壞過,一端用一截銅絲固定著。安發(fā)現(xiàn),吹口琴時,瓊并不漂亮,吹氣和吸氣時,人的臉部有些變形,這讓他心里有了許多自信。

忽然,口琴聲有點短促和變調(diào)了,接著停了下來。

瓊發(fā)現(xiàn)了安。不知是驚訝、害羞還是不安,瓊的臉立刻紅了,一直紅到脖子。紅到脖子時,顯得她脖子很細,很精致,有著雕塑一般的比例。安的反應引起了學生們的好奇,他們轉過身來,紛紛向窗口看。安受到了驚嚇,忙退到了墻角。

第五章 男人的最低要求(執(zhí)筆/母親)

大饃小學的校長姓魏,額頭有些畸形,左側凸出了很大一塊,那一塊好像很重,坐在那兒時,整個人像是要往一邊倒。看上去也屬于那種“云彩里伸腿,不是凡角(腳)”類的人物,向卞確實反映情況時不停地顛著腿,顯得很氣憤。他旁邊還坐著一個人,是大饃小學的副校長兼會計,叫欒樸素。欒顯得比較拘謹和低調(diào),魏校長侃侃而談時,他坐在旁邊一聲不出,只是嘴角帶著笑,興致勃勃地看著校長和卞確實對話,手下面按著一架照相機,好像是海鷗牌的。

魏校長說了一會兒卞確實就明白了。

安找到瓊后便開始了行動,先花錢請小學生給瓊送新口琴;被瓊拒絕后,又讓學生送飯盒(鐵路工人用的那種圓形的鋁飯盒),又被瓊拒收了;安仍然不死心,接連多次去學校周圍溜達,偷看瓊上課。魏校長說,影響太壞了。現(xiàn)在,全校學生都認識他了,只要他一出現(xiàn),學生就不安心聽課了,一起吼。瓊也上不下去課了。最要命的是,現(xiàn)在,有的家長已經(jīng)把這件事傳到了中心校,昨天,莊校長把我叫了過去,狠狠地訓了一頓,好像這種屌事都是我干的一樣。

最后一句話有點臟,不太符合人民教師的身份,卞確實看了魏校長一眼。

先前,魏校長在控訴安時,卞確實的臉一直掛著,涼粉一般,并一直搖頭,嘴里嘀嘀咕咕地說,不可能,不可能,我的人不可能,站里的制度很嚴,不可能。

魏校長也不跟卞確實糾纏,他掏出一張黑白照片來,說,你慢慢看。

卞確實接過照片看了看,上面果然是安。站在風口地里,頭發(fā)亂亂的,手插在括包里,正向一側看著。但是,卞確實還是不甘心,他久久地端詳著那張照片。這時,魏校長說,站長,這是我們學校的操場。你看看國旗,前面那個屋角就是蘇瓊的班級。賴不掉的,怎么賴?

打魏校長進來,卞確實一直就坐在那兒,現(xiàn)在,他放下照片,給魏校長和欒樸素各倒了一杯水。顯然是早就等這杯水了,魏校長端過來,低下頭,攤開肥大的嘴唇,順著杯口,打圈著吹,吹了十幾下,然后一口悶下去,那滿滿的一杯水就只剩下了一半。

這時,卞確實開始摳鼻子,摳一下,還看一下指尖,然后說,這件事,我們會深入調(diào)查,你們有什么要求?魏校長說,你們要和他好好談談,不能再去學校了,影響太壞了。

這時,卞確實好像從鼻子里摳出了一塊什么小玩意,他惡狠狠地看著。魏校長見狀,忙說,如果你們覺得口說無憑,學??梢猿鲆环莶牧?。

聽魏校長這么說,卞確實把臉轉了過來,異樣地看著魏。

魏校長想必是誤會了卞確實的眼神,忙說,不要材料也管,只要這個人不去學校就行了。

這時,卞確實低下頭想了一會兒,然后咂了一下嘴,晃動著一根手指說,你們寫不行,得受害人寫。說到這兒,他盯著魏校長看。

魏校長有點意外,他和欒樸素互相看了一眼。

欒樸素顯然很支持卞確實,他向魏校長點了點頭,魏校長卻沉吟了一下,笑了笑說,不需要了吧,這個……事情也不大,年輕人嘛。情況反映就由我們寫吧。卞確實又低下頭,想了一下,然后抬起頭,堅定地說,不,問題很嚴重,如果受害人不站出來,禍根終歸還在土里。也就是說,他還會去學校,是搗亂,還是報復,我們就把握不住了。

見卞確實說話時的表情那么嚴肅,又振振有詞,魏校長便點了點頭,想了下,又點了點頭。

回到學校后,魏校長就把瓊喊來了。魏校長的臉色很不好看,他說,學校五間房子,有四間沒有門,辦公室東邊還漏,我一心指望立冬前中心校能解決點經(jīng)費,把門打上,把辦公室的房子補補,把泥凳子換成磚支的,攤上你這個事怎么搞?

瓊流下了眼淚,頭低低的。人也瘦了,頭低下時脖梗后面有一塊骨頭凸得明顯。

魏校長說,跟我說實話,這個人,過去和你有沒有關系?

瓊不吭聲。其實是在想心事,突然又驚醒過來,忙搖著頭。搖頭時,那些略有些發(fā)黃的短發(fā)在臉龐兩側來回地刷著。眼淚則像秋后的樹葉子,紛紛地落。

真沒有?

真沒有啊,瓊委屈極了,嚶嚶地哭起來。

魏校長看了看瓊,確定是真哭,就說,那好,沒有就萬事皆休了。是這樣,這個人的底細我們都扒清了,是肥東豬腳凹貨運站的火車司機,姓安,人通稱安子。父母都不在了,寡漢條子。據(jù)說人品不好,仗著父親當過站長,目中無人,非常霸道。昨天,我去找他們站長了。站長先是裝著不知道,怕家丑外揚,后來一看照片,翻不過來了,現(xiàn)在準備處理這個人了,不過需要受害人寫一個情況反映。當時我沒明白他的意圖,現(xiàn)在懂了。只要受害人檢舉,他們就可以上報,到時候,輕則停職,重者除名,我們安心了,站里也安心了,你也安心了。來,寫吧。

魏校長在一板一眼地說這個事時,瓊突然就不哭了。這時,欒副校長已經(jīng)把一本大練習簿拆成了幾張紙。當欒把這幾張紙推到瓊的面前時,瓊嚇了一跳。

怎么了?見瓊不動,魏校長問。

這時,瓊輕輕擦掉眼淚說,校長,我恨這個人。不過,這封信,我……不想寫……

為什么?魏校長很不解,問。

瓊磨蹭了半天,忽然站起來說,校長,沒有事,我走了。瓊這么說著就要往外走。

這時,靠在墻上的欒校長笑瞇瞇地說,蘇瓊,是不是覺得這樣做有點傷人?呵呵,他一直在傷你啊。如果這個人真像他們站長說的那樣爛,將來還能對你做出什么事就保不準了。到那個時候,誰還能擋得住,來不及了。endprint

欒樸素的話語重心長,似乎也說到了瓊的心里。瓊就站在那里,但是,過了一會兒,她還是走了。

第六章 小站里的恐嚇(執(zhí)筆/我)

12點45分,火車??吭?號站臺。因為貨場已經(jīng)實行計件制了,火車剛停下,上百名搬運工人立刻就把車廂團團圍住了。安讓蛋蛋紅和司爐孔放汽、加水和卸爐渣,自己拿著飯盒下了車。安剛從車頭上下來,就看見一個道班向他使勁地揮手,安大聲問,干什么呀?手揮得跟繞鷹子一樣。道班也扯著嗓子道,站長叫你。安本想裝著沒聽見,但是有些心虛,還是去了。

走進卞確實辦公室,安肚子里咕咕叫,便心有不滿地說,什么事?。空s上吃飯的時候。

卞確實拉著臉,用報紙啪嗒啪嗒地打著桌面上的灰說,這個事不談好,就怕咱倆都沒有飯吃了。

安把飯盒往桌子上一撂,故意提高聲音說,哦!

卞確實從安的這一聲“哦”中聽出了不屑,他厭惡地看了一眼安,說,我們直奔主題吧,最近你去大饃小學了吧?

安一愣,但是他馬上把胳膊抱起來說,嗯。安知道自己可能裝病的事要被提出來了,就等著,也在想著對策。卞確實卻說,你去找人家女教師麻煩了吧?安又是一愣,但是,他很快就略顯油滑地笑了笑說,麻煩什么,被人家喜歡還嫌麻煩。又問,她說的?我們……在談戀愛。

我們在談戀愛?你們?

嗯。

哼!單相思吧?

單相也好,雙相也好,你說的不算吧?

那好,現(xiàn)在,大饃小學找上門了,告你破壞人家教學秩序,騷擾女教師,正在四處反映情況。

安顯然被激怒了,他眼一瞪說,他媽他反映到聯(lián)合國我也不怕,我談戀愛犯法啦?

你跟誰談戀愛?人家根本就不認識你。

這是學校說的,還是你說的?

那個女孩說的。

安好像被誰推了一把,身子跟著晃動了一下,他愣愣地看著卞確實,臉上掠過一道陰影。卞確實看得明白,是紅暈。

見安被鎮(zhèn)住了,卞確實說,事情很嚴重。你不僅讓大饃小學無法正常教學,而且還害了那個女教師。他們校長明確表示,這個女孩心思不純,已經(jīng)不適合教學工作,要除名了。你把人家工作蹭掉了呀,你說你……

安急了,歪著頭論理,你媽這件事與那個女孩有什么關系?有種刀尖子沖我呀。

嚯!卞確實說,很仗義嘛。告訴你,那個女教師也寫信控告你了。卞確實說著,把那封帶喜鵲圖案的信封舉了一下,你再敢胡來,她就告你流氓罪。

安愣愣地看著卞確實手里的那封信。此時,似乎有一把長刀慢慢地插入安的腹部,然后穿過脾臟、心肺……很快,安整個人像一根失水的蘿卜,漸漸萎縮和灰白起來。這期間,安特別想去拿那封信,身子便晃動了一下。卞確實捕捉到了這一點,他緩緩地拉開抽屜,然后把那封信放了進去。

卞確實說,怎么樣,還想吃飯嗎?吃不下去了吧?

安子倔強地說,我很餓。

卞確實輕蔑地笑了笑說,奉勸你一句,出了豬腳凹,你個人的事我管不了,但是,只要在這個站,你的事就是站里的事,我不會允許任何人給站里抹黑的。立刻懸崖勒馬。

安子撿起飯盒,冷笑一聲說,真是小題大做。

卞確實馬上提示說,梁學安,我已經(jīng)代表組織關心過你了。

不是關心,是恐嚇,或者說是警告。

這么說也可以。下面的事,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安頭一昂說,我掂量過了,談戀愛犯不上蹲牢。這個人民來信,那個人民來信的,有屌本事就把我抓起來。說著,哼哼地冷笑了幾聲,拖著一筆重重的陰影走了。

第七章 其實是一種愛(執(zhí)筆/我)

這一天,安很少說話,臉色也很不好看,半青不紅的,早上好像沒洗臉,皮膚顯得很粗糙。蛋蛋紅和司爐孔都看出來了,卻誰也不敢跟安搭訕,只是更加小心地干活。下午,最后一趟貨車靠近站臺后,安說,發(fā)補助了,明晚請你們。司爐孔哭喪著臉說,自己腰間盤問題大了,找到了土醫(yī)生,趕著晚上治,去不成。安說,你媽除了雞巴,渾身上下都是小骨頭,腰間盤算個熊,但又一揮手說,去吧去吧。蛋蛋紅本想找借口的,沒想到司爐孔先說了,只好咽了口唾沫。

第二天晚上,安在汽車站旁邊的一個叫灰灰菜的小酒館等蛋蛋紅,蛋蛋紅打進門就盯著安看,然后大呼小叫起來,我的個乖,這是你嗎?嚇到我了。我的乖,嚇出氙氣了,蛋掉了一大塊。

安見其他人往這邊看,招招手,示意蛋蛋紅趕緊坐下。

蛋蛋紅坐下后說,你是我們的頭兒,哪能讓你破費,我來吧。

安說,那你來。

蛋蛋紅忙去摸口袋,然后說,呀,走得急,錢都在舊衣服里。

安帶著臟口說,你媽你那件舊衣服心眼真多。吃吧吃吧。

蛋蛋紅有些小尷尬,就不說話了。

待幾個菜上桌后,蛋蛋紅還是盯著安看。安今天的變化確實大,剃了一個大光頭,絡腮胡子也刮了——看來是反復刮的,下手也狠,臉皮子都青了。上身穿一件駝色的燈芯絨休閑服,有小翻領,接近西服。襯衫潔白,打了領帶。領帶打得很專業(yè),板正得很。白褲子。腳上是那種很少見的尖頭皮鞋,特意擦了,很亮。

蛋蛋紅說,大開眼界?。∵^去怎么看怎么像山大王,現(xiàn)在怎么看怎么像許文強。

飯店里有個九寸的黑白電視,正在放香港電視連續(xù)劇《上海灘》,此時,許文強也出來了,正在和馮程程有鼻子有眼地對臺詞,安瞄了一眼,把酒倒上了。

待幾杯酒下肚,蛋蛋紅嬉皮笑臉地問,今天這個架勢,是不是想約她?

安笑了一下說,你媽我約她找你喝什么酒?

蛋蛋紅笑了,然后說,不過,你說請我們喝酒,我還真以為你和她之間有什么大動作??啄懽有?,他知道站長對這個事感冒,躲得遠遠的,昨天說腰間盤有病,那是胡扯,他是怕沾上你的事。不過他最近向站長室跑得勤哦,在站長面前什么都說,我真擔心他說多了,把我們的事都說出來。還有,站里要換新機頭了,你以為他想在你手下當一輩子司爐工……endprint

安有點煩,就說,這些狗屁事我不想聽。

蛋蛋紅馬上閉了嘴。

兩人再喝酒,安很少說話,蛋蛋紅就覺得酒好辣。喝著喝著,蛋蛋紅忽然發(fā)現(xiàn)安的眼瞼處有些亮晶晶的東西在蠕動,仔細一看,非常意外。和安相處的幾年,蛋蛋紅只看到安把別人欺負得流淚,還從未看過安自己流淚。他忙夾了一筷子菜給安,端起杯子說,來,再搞。

安把酒喝完,揮手抹去眼淚,笑了笑說,我決定了結了。又怕沒說清楚,補充說,和蘇瓊。

蛋蛋紅不想在這件事上做任何表態(tài),就吧唧吧唧地吃菜。那筷子跟飛梭一般,在幾個菜之間來回穿插著,其中一個菜碟子很快就白了。

安不管這些,嘆了口氣說,我把事情弄大了,現(xiàn)在學校準備開除她了。說到這兒,安突然激動起來,他媽的,大饃小學寫我人民來信了,寫吧,算個熊,卞確實也恐嚇我了,算個屌,日他媽,他卞確實還敢開除我嗎?他要是敢讓我下車頭,我就要他的頭。但是……說到這兒,安搖了搖頭,將一杯酒喝了下去。

在安說到“我就要他的頭”時,蛋蛋紅夾菜的手懸在那里,足足有好幾秒,這會兒才放下來。他開始剔牙,剔牙時,眼瞼下的一塊肌肉奇怪地顫抖著。

這時,安說,所以,我決定放棄了……

蛋蛋紅說,那個女孩確實太漂亮了。

安搖了搖頭。

蛋蛋紅說,看你這個難過勁兒,我也很難受,不知道該怎么幫你……

安又在眼下抹了一下說,這樣,現(xiàn)在,那個學校我是去不了了,她也不會見我的,我想讓你代我去一趟吧。說著,安把一只口琴和一封信拿了出來。

不知為什么,喝酒從不臉紅的蛋蛋紅,現(xiàn)在臉紅了,他看也不看安,又開始吃起菜來。

安說,明天上午,火車一出站,你就下去。找到大饃小學后,你把這封信交給她就可以了。

蛋蛋紅不看安手里的東西,忽然說,等一下。然后問,老板,有廁所嗎?

老板在里面喊,二樓左轉。蛋蛋紅就上樓了,過了一會兒又下來了。安見蛋蛋紅坐下了,就把那封信往蛋蛋紅旁邊推了推,接著又和蛋蛋紅走了一杯。一杯酒下肚,蛋蛋紅慘笑著說,安子,說起來我們也算是兄弟了,這件事算根毛,不過,從司爐孔嘴里我能判斷出,站里已經(jīng)盯上這件事了,你看,我家里的情況你也知道,我爸已經(jīng)退了,工資低得很。我媽天天糊紙盒子,我老婆賣雞頭果子,大杯五分錢,小杯三分錢,夠干什么,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呵,你看,我要是把工作丟了,呵,你看……

安把推到蛋蛋紅面前的那封信拿了回來,然后瞪著眼問,你媽送封信就沒有工作啦?

蛋蛋紅也不接話,尷尬地笑著,只顧吃菜,臉更紅了。

安把一杯酒喝了,然后說,好,理解。

見安不開心,蛋蛋紅笑了笑說,安子,其實,這件事,不需要這樣的,已經(jīng)斷了,還啰嗦什么,以后不去找她不就行了嗎?

安沒理蛋蛋紅,也大口大口吃起菜來,狠狠地。

這時,蛋蛋紅忽然站起來說,安子,晚上八點,我要把我媽糊的紙盒子送到居委會去,先走了。

安揮了揮手。

蛋蛋紅走后不久,安也坐不下去了,去結賬時,老板說,賬有人結了。

現(xiàn)在,我和母親要分頭寫一下兩場“批斗會”。

第八章 救贖與詆毀(執(zhí)筆/母親)

現(xiàn)在,瓊恨死了這個男人。

那天,當安從火車頭上向自己扔黃瓜時,瓊才真正感到自己遇上了麻煩。于是,她決定再也不從這個道口回家了。

瓊住在肥東縣郊區(qū)的蔬菜二隊,是那個隊里唯一上了中專的學生,畢業(yè)后,經(jīng)過在縣教育局當股長的表姐夫的努力,被幸福中心校錄用,分到了離家較近的大饃小學當了教師。一時間,瓊成了父母的驕傲,也成了那個村的驕傲。

大饃小學離蔬菜二隊有三四里路,現(xiàn)在,瓊一改道就要多走一倍的路。但是,一想到可以擺脫那個火車司機的糾纏,瓊也覺得很開心。昨天,瓊剛拐過小樹林,就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田埂上站著一個人,看裝束像是城里人。再仔細一看,瓊猛地跳下了自行車。當她最終確認前面站著的就是安時,她猛踩自行車,拼命地奔逃起來。這時,安也發(fā)現(xiàn)了瓊,他一邊沿著田埂和瓊平行地跑,一邊喊,喂喂 ……蘇老師……

瓊騎得更快了。就在這時,瓊聽到腳下傳來了嘩啦一聲,低頭一看,原來是鏈條脫落了。瓊忙跳下車,企圖把鏈條重新掛上,但是,轉動了幾下也無濟于事,就在這時,安趕了上來。安看著瓊,很難看地笑著,他說,蘇老師,你聽我說。瓊不理安,低著頭,用力去推她的車。安只好握著瓊的車頭,說,讓我把話說完行嗎?瓊說,讓開啊,我不認識你。

這時,他們離大饃小學已經(jīng)很近了,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一吆喝,許多學生都從教室里跑了出來。學生們站在一個高高的土臺子上,一起吼叫,毛胡臉,不要臉,不要臉,毛胡臉……

學生們這一叫喚,瓊更加羞臊和憤怒起來,她幾乎是尖叫著喊,放開,放開呀!安緊緊抓住瓊的車頭,更加難看地笑著說,我……我有一件東西要給你……說著,他拿出那封信和一只口琴。這時,學生們的叫聲更大了,其他幾個老師也出來了。見老師們也出來了,瓊渾身顫抖起來,她先是狠狠地打落了那封信,接著把口琴扔了回去。由于用力過猛,口琴砸在了安的鼻子上。安的鼻子一下子就流血了。滿臉流血的安嚇到了瓊,她將自行車往地上一丟,撒腿跑了出去。此時,學校那邊也有了大動靜,欒副校長和一個年輕的男教師叫罵著向這邊跑來,其中,欒副校長手里還拿著一根長長的棍子。見狀,安忙把瓊的自行車扶正,然后在鼻子上抹了一把,順著田埂倉皇逃走了。欒副校長和那個教師并沒有放棄,他們跟在安后面追了很久,等安逃過一條小溪,這才停下來。

當天上午,魏校長和欒副校長把瓊喊到了辦公室。魏校長一邊大口喝茶,一邊大口吐痰,等嗓子利索了,就說,你一再說,你和這個人沒有關系……

沒有??!他是個神經(jīng)病,是個流氓?。…偪拗f。

你先別說。魏校長毫不客氣地打斷瓊的話,你一再保證,一定不會再和這個人來往……endprint

瓊激動地打斷魏校長說,我不知道他在路上等我啊。

欒副校長小聲地溫和地笑瞇瞇地提示說,聽校長把話說完。

瓊就不吭聲了。

魏校長則問,你講夠了沒有,沒講夠,再講。

瓊嗚嗚地哭著。

魏校長扔了一根煙給欒副校長,然后點上說,兩條路你選吧,一條,是停你的課,回家等通知,什么時候叫你來,再來。另一條,是寫一份材料。

瓊問,我寫什么呀?

魏校長說,還問我?

這時,欒副校長在旁邊溫和地笑瞇瞇地提示說,這種人算不算流氓?算不算阿飛?你就把他怎么你的寫上就行了。

瓊只是哭。她覺得欒副校長的話說得真難聽。

這時,欒副校長又小聲地溫和地勸,先寫吧,這也是看面子了,正常的話,學校該辭退你了。

瓊知道這個面子是指她那個當股長的表姐夫,不過,現(xiàn)在表姐夫已經(jīng)離開教育局了。

她點了點頭。她點頭時,淚水打棗一般,落了一地。

瓊文筆不錯,第二節(jié)課剛下,就把材料寫好了,但是,關于用詞,魏校長和欒副校長還是討論了很久。欒副校長覺得瓊的這篇材料寫得很有水平,只是建議把“情況反映”改成“控訴”,把“這個人”一律說成是“這個可恥的流氓”或者是“這個可恥的阿飛”,說這樣就符合卞確實的心意了。魏校長想了一下,最后建議材料的標題還是用“情況反映”,把“這個人”改成“姓安的”,什么流氓阿飛的,一概不出現(xiàn)。魏校長說,我們實事求是,其他的不操心。魏校長的話很合瓊的心意,瓊點著頭。

信當天就送到了卞確實手里,等他們再回轉,欒樸素笑了,因為,卞確實直接用筆把一些用詞改了過來:“情況反映”改為“強烈控訴”;“這個人”改為“可恥、下流的痞子”和“這個卑鄙的阿飛”。改完后,卞確實看著那篇材料,咂了咂嘴說,還是不疼不癢的,還是……這個……讓她再抄一遍吧。

第九章 救人的是非(執(zhí)筆/我)

轉眼就是七月,晴天慢慢地珍貴起來,陰晦的日子像爛稻草一樣胡亂地堆在一起,而且越積越多,令人壓抑和心煩。老眼界的人把手背在身后,看著低低的云頭說,人黃有病,天黃有雨,不好!

到了七月中,雨水果真就多了起來,隨即,惡劣的天氣在不斷加劇,雨從四面八方往當中下,人們所能看到的、感覺到的,都被一種稠密的潮濕和陰郁緊緊地包裹著。

這階段,安做得很好,他再也沒去大饃小學,在火車頭上也不罵人了,臟話、廢話、牛逼哄哄的大話也沒有了,路過那個道口時,再也不往欄桿后面看了。他有了黑眼圈,喉結顯得更為粗大,胡茬也顯得更加濃密,一點都不符合他這個年齡。他在內(nèi)心開始遠離那個女孩,甘心于一種情感的失敗,主動認定自己根本就配不上那個天仙,認定自己就是一堆可笑的狗屎,是下等人,低廉,賤。他把自己揉成了一團。

他接受了鄰居王阿姨的介紹,和那個紡織廠的女孩認真地見過了兩面。女孩不算漂亮,但是很會講,很會暢想,他覺得這或許就是一種彌補—— 瓊說得太少了,在他的千言萬語之后,他什么都沒有聽到?,F(xiàn)在好了,女孩的那些無邊無際的廢話,慢慢就安慰了他。

站里昨天就下了通知,明天有大暴雨,但是,按照進度,礦山的開采沒有停止,上午必須將堆積在礦山的礦石拉回來。否則,雨水過后,按照那些科研人員的古怪的算法,礦石的成分將會受到很大影響。為此,站里經(jīng)過向合肥總站請示,做了緊急部署,以每小時1.5元錢的高價,從肥東的四個搬運公司緊急調(diào)動了200多名搬運工人,冒雨在貨站平臺待命。

此時,安的火車則在風雨中從礦山向貨站奔馳而來。與安的火車頭一起奔來的還有無邊無際的洪水,此時,正是中午12點。

蛋蛋紅首先發(fā)現(xiàn)了情況,他說,啊!快看。

此時,以鐵路大堤為界限,路東是清晰的土地和田園,而路西已經(jīng)是白茫茫的一片。從山上下來的水,還在不停地涌來,遠遠看去,風雨中,有幾個小黑點正在白汪汪的水中蠕動,那大些的黑點分明是大人,那五個小黑點,自然是孩子了。

這時,安猛然拉響了汽笛,蛋蛋紅大聲問,拉笛干什么?安不理蛋蛋紅,繼續(xù)拉汽笛,火車便發(fā)出了一陣陣聲嘶力竭的令人焦慮的尖叫,而安一邊拉笛,一邊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焦急地向那幾個黑點看,期間,斜刺而來的雨水很快就將他的領口灌滿了。蛋蛋紅向遠處觀望了一下說,沒用的,你放炮也沒用,死定了。

這時安大聲說,聽著,我開始制動了,司爐孔放汽,你去摘掛鉤。蛋蛋紅趕緊向司爐孔做了幾個手勢,并擠了擠眼。司爐孔沒理蛋蛋紅,而是轉臉去看水中的那幾個黑點。蛋蛋紅就說,安子,今天站長親自在貨場啊!還有,幾百號人都在等我們呢……

安突然指著蛋蛋紅,大聲問,卞確實是你爹???你媽你看看,鐵路這邊是生,鐵路那邊是死,哪個重要?他小便(卞)算他媽什么,我看你這條狗被良心吃了。

蛋蛋紅便不敢吭氣了,戴上了手套。

很快,車子就停了下來,接著,車廂剛跟火車頭分離,火車頭就大叫著向前飛馳而去。

第十章 第五顆子彈(執(zhí)筆/我)

相對于魏校長和欒樸素找瓊談話,安所面對的這次會議才是真正的批斗會。

會議是在車站工會辦公室召開的,市總站的黨委副書記趙峰來了,還帶了五個人,據(jù)說都是市總站機關黨委的。

會上的氣氛很嚴肅,卞確實首先代表豬腳凹站全體員工,向趙書記一行在百忙中到小站指導工作,表示由衷的敬意和無限的感激,接著,他匯報了豬腳凹站一到三季度的安全生產(chǎn)情況,最后請趙書記做指示。

趙書記對卞確實的報告沒做任何評價,而是直奔主題說,這次來,主要是宣布對梁學安嚴重違反安全生產(chǎn)制度等相關問題的處理決定。

在這個決定里,工作組為安羅列了以下幾種罪狀:

一、欺騙領導,寫虛假病條。

二、素質(zhì)低下,多次偷竊農(nóng)民糧食作物,不僅自己偷,還威脅和逼迫同事一起參與。endprint

三、嚴重違反安全生產(chǎn)制度和本站紀律,多次擅自在運輸途中停車。其中最為嚴重的是,23號上午,安竟然不顧貨場幾百名工人在等候卸貨,停車辦私事,給站里帶來嚴重的經(jīng)濟損失。

四、蔑視和威脅領導,說什么“他某某某還敢開除我嗎?他要是敢讓我下車頭,我就要他的頭”。23號擅自停車期間,面對同事的阻撓,竟然罵道:“某某某是你爹???你看看,鐵路這邊是生,鐵路那邊是死,哪個重要?某某某算他媽什么,滾下來!”

五、道德敗壞。光天化日之下,多次調(diào)戲人民教師,造成該校無法上課,受害人精神失常。不僅為豬腳凹站抹黑,也嚴重地損害了合肥站的形象,損害了工人階級的威信。

說到這兒,趙書記晃了晃手中的幾封信說,這里有站內(nèi)同事的揭發(fā)材料,有侯村受害農(nóng)民的筆錄,有大饃小學的情況反映和受害人的控告信。對了,還有照片。說著,他把那幾封信放下,又拿起幾張照片搖了搖。

對以上材料,黨委委托人事部門做了相關核實,現(xiàn)做出以下決定:一、暫停梁學安火車司機工作,從即日起,不允許上車。二、責令梁本人做出深刻檢查,并作為反面教材,在鐵路系統(tǒng)宣傳。

決定宣讀后,卞確實表了態(tài)。首先,他代表豬腳凹站全體干部員工,堅決擁護總站的決定。接著,他又痛心疾首地說,安是工人子弟,是我的部下,他父親曾經(jīng)和我是同事,安犯下如此嚴重的錯誤,是我關心不夠,教育不嚴,放任自流的結果,對此,我向組織作深刻檢討。

梁學安,你表個態(tài)。這時,坐在趙書記旁邊的一個戴眼鏡、穿黃軍裝的男人大聲說,口氣像審犯人。

這時,安說,我有個請求。

眾人不理他。

安說,我想給卞站長鞠一躬可以嗎?

眾人仍然不理他。

安兀自站了起來,他先向卞確實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然后說,向您鞠躬是為了表示我對您的深深敬意。第一,你真是一個智慧而又謙虛的領導。您說您對我關心不夠,不,您看您為我整出這么多材料,能說關心不夠?您用心良苦?。〉诙?,作風粗野、擅自停車,還有23號造成的那些損失,都是事實;不過,23號那天停車,是我一個人的行為,與別人無關,是刀子也好,是鉤子也罷,都沖我來。還有,停車是為了救人,這一點不知那些檢舉材料和控訴材料里有沒有?

“黃軍裝”說,強詞奪理!發(fā)大水那天,路西有十幾個村莊都上了水,你怎么不去救,怎么單單就去救那個女教師。

安說,不光是她,我看到誰救誰,哪怕是狗,大小也是一條命,包括你。

“黃軍裝”猛地站了起來。安說,別激動,我要說的話還沒完,第三,說我道德敗壞,是嗎?如果談一次戀愛就是道德敗壞,在座的哪一個沒談過,哪一個沒調(diào)戲過。

怒不可遏的“黃軍裝”正要說話,安搶過來,大聲地說,還有,要論道德,你卞確實算個什么東西。我父親是你同事嗎?是你的師傅呀!小時候,就在我家院子里,我親眼看見你跪在我父親面前。為什么?因為你在貨運站偷廢舊的道釘賣。我父親把你攆下火車后,為保住你的面子,跟誰都沒說,還把你安排到了道班工作,對不對?但是,這些年,你對我父親一直懷恨在心,可惜,你永遠都報復不了我父親了,他老人家先你一步走了。你就把賬算在我身上,你以為我不知道?呵,還跟我談道德,卞確實,在道德面前,你算個什么東西,你就是一泡大小便。

令人震驚的是,在安的冷嘲熱諷和無情揭露面前,卞確實面帶微笑,一邊記錄,一邊點頭,十分鎮(zhèn)定。待安說完了,他說,梁學安同志,對于你所說的這些,我不辯解,不討論。你覺得你說得對,就對,好不好?我只問你,你鼻子旁邊的那塊傷疤是怎么回事?

眾人一起看向安,安的鼻子旁果然有一道疤。

卞確實說,大饃小學的欒樸素副校長在材料上說,在蘇瓊老師堅決拒絕的情況下,你公然攔路調(diào)戲,被害人只好奮起還擊,用口琴砸了你,是不是?還有,你所謂的救人,不過是調(diào)戲婦女的另一種方式……

卞確實的話音未落,安便令人恐怖地大叫一聲,然后縱身跳過面前的一張桌子,將卞確實一下子撲倒在地。眾人見狀,一擁而上,用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兩人撕扯開來。此時,卞確實的牙齦出血了,領口也被撕開了,臉色蒼白,嘴唇一個勁地哆嗦著。趙書記猛地一拍桌子,大聲喊,開除,必須開除。

安血紅著眼,指著卞確實,呼呼地喘著粗氣說,你……你……我不會放過你……說著摔門而去。

安出門后,直接去了貨場,此時,蛋蛋紅正在給機車加水,安走到跟前,沖蛋蛋紅點了點頭,然后一拳打了過去?;蛟S是這一拳包含的東西太多,又或許是因為蛋蛋紅站在高處,安的這一拳過來后,蛋蛋紅整個人都飛了起來。

第十一章 愛之霍亂(執(zhí)筆/母親)

打第二堂課上課鈴前,魏校長對神不守舍的瓊說,別煩惱了,問題解決了。魏校長這么說時,滿臉的輕松。又說,你那封信起作用了。

聽魏校長這么說,瓊說,哦。

見瓊不是太興奮,魏校長說,他再也不會來了。

瓊覺得這句話應該是“再也不敢來了”比較合適,“再也不會來了”讓她有些疑惑。站里是怎么說他的?她問,聲音不是很大。其實,她想問,站里是怎么處理他的,但是,現(xiàn)在,她忽然覺得這句話說不出口了。

魏校長笑了笑說,呵,還“怎么說他的”,太客氣了。再說,這回輪不到站里說他了。

瓊心里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但又不敢想,她說,哦。

校長說,不過目前還沒有定論。你安心上課吧,這下我們都清凈了。

說著,校長把書和教鞭往胳肢窩里一夾,拎著錘子敲鈴去了。

這一天,瓊所有的課都沒上好,晚上徹底失眠了,她覺得魏校長話里有話。

第二天,中心校來了一個教導主任,身后跟著幾個老師,說是到大饃小學開展教學觀摩活動。第一堂課就是瓊的。

一節(jié)課下來后,到底講了些什么,瓊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她只覺得自己講得很不好,完全失去了條理。當教研組去了五年級教室后,瓊站在辦公室獨自發(fā)起呆來。這時,欒樸素進來了,見瓊不開心,就說,喂,請我看電影吧,有兩件事要告訴你。說著,就微笑著看著瓊,眼睛里閃著復雜的意味。endprint

其實,瓊知道欒樸素的那點心事,這段時間,他沒少和自己套近乎。但是,此時欒這么說,她還是很高興,她積極邀請欒把話說完,還假意承諾說,說吧,有好消息,包場都行,嘻嘻……

欒樸素看了下門口,就說,那個神經(jīng)病解決了。

瓊有些失望,就說,嗯,魏校長跟我說了。這么說時,不知為什么,她嘆了口氣。她嘆氣時,臉上帶著笑。

欒樸素說,我這可是最新消息哦!至少七年。

什么七年?瓊問。

欒說,算他倒霉,趕上“嚴打”了。

瓊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半天才問,你是說,他被抓起來了?

欒很意外地反問,老魏沒跟你說?

瓊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了。

欒笑著問,怎么會這種表情,又不是你被抓了。說著,他掏出一封信來,說,那天,那個小流氓被我們攆跑后,落下一件東西,給你。

我和母親談到安寫給瓊的那封信時有點爭議。母親認為不需要向觀眾公開那封信,因為前面已有諸多鋪墊,觀眾能聯(lián)想到。我說,恰恰相反,我們面對的是觀眾而不是讀者,觀眾有權利知道這封信的內(nèi)容。觀眾花錢進電影院,更多的時候就是為了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我們在這種觀眾面前不要那么吝嗇。

母親思考再三,同意了我的想法,但是,關于這封信,我寫了幾稿都不滿意,有天晚上,我竟然想用煙頭燙自己腦門,我為自己無法通過信件進入主人公的心靈而幾乎絕望。母親說,你可能想得太多了,安的這封信我來寫吧。

第十二章 今日無人對視(執(zhí)筆/母親/我)

看完安的信后,瓊瘋了般地向豬腳凹道口跑去,12點時,那個她熟悉的火車頭開來了。過去,當這個火車頭開來時,她不敢看安的那雙熱辣辣的眼睛(她現(xiàn)在是這么想的),現(xiàn)在,她早早地就將目光迎了上去,她知道,在這種場合,他們根本就無法交流,但是,能真正地對視一眼,彼此就什么都懂了。

火車頭就這樣開來了。接下來,沒有口哨聲,沒有拍擊車窗的聲音,沒有東西扔下來,也沒有放汽的聲音……

瓊看到,火車司機的位置上坐的是蛋蛋紅。

接連兩天,當瓊在那個道口再也看不到安的身影時,她的手腳開始冰涼,內(nèi)心是滿滿的內(nèi)疚感和負罪感。她先去找魏校長。

她帶著哭腔說,魏校長,您幫他說說情吧。

魏校長有點吃驚,他看了一下瓊說,蘇瓊,我可告訴你哦,我沒權抓人,更沒權放人。

瓊便急急地說,那我要求撤回那份材料。

怎么撤?魏校長問,那封材料是主要證據(jù),早就存放在法院檔案中了。

瓊輕輕地跺了一下腳說,他沒有那么嚴重啊。他給我寫的那封信,你看過了嗎?他還想為我們學校捐款??!魏校長笑了,笑時還搖了搖頭。

瓊向魏提要求時,欒樸素就坐在一邊,大腿蹺在二腿上,一邊撥弄著算盤,一邊欣賞著兩人的對話,這會兒,他溫柔地說,你想想,學校就是搬到露水地里上課,也不能要一個流氓的捐款啊,嘻嘻……

此時,瓊多么希望欒樸素能為她說上一句話?。铇闼剡@么說,讓她非常孤單,她說,就算你們看不上他那點錢,還有救人啊。我們學校不表彰就算了,你們也不上報,有的家長來談這個事你們也只是敷衍一下,這也太沒人性了吧……忽然覺得用詞不當,忙說,太不講人情了吧……

魏校長卻激動起來,臉漲得跟紫豬肝一樣,他不停地敲著桌子說,小蘇,人是要憑良心的!我沒想到表彰嗎?最后為什么沒那么做,別人不知道,你還不清楚?是在為你搬石頭,是在為你攆狼??!那時候,你見到他,跟見到鬼一樣,記不得啦?

僅僅是為了我嗎?瓊說,又覺得自己說得不妥,但卻不知道怎么改。

魏卻看不到瓊的后悔和不安,只是更加憤怒地說,人是要講良心的……

由于太激動,沒說完,他就點上了一支煙。那煙像是被燒得很痛,在他嘴角一個勁地抖著。

魏校長的這句話顯然也讓瓊無法接受,她直直地盯著魏,手抖個不停。這時,欒樸素的一只手悄悄地游弋到瓊的身后,然后搭在瓊的肩上,輕輕地摩挲著,臉上則帶著微笑,小聲地溫柔地說,算了算了。瓊猛地打掉欒樸素的手,哭著跑開了。

瓊從學校跑出來后,就去了豬腳凹。在豬腳凹小站,瓊找到了卞確實,卞確實的回答是,去去去……

于是,瓊開始去公安局,去法院,去縣委、縣政府、縣政協(xié)。面對著那些管事的人,她信誓旦旦地說,那個時候,我們在談戀愛呀。有人內(nèi)心猥瑣,見這女孩又有點慌不擇路,神經(jīng)兮兮的,便猥瑣地問她,你哪里愛?真正地愛?怎么……愛的?此時的瓊,根本就看不到猥瑣,只能看到希望,就連連詞不達意地說,是的,是的,我很愛他。

9月29號,魏校長把瓊喊到了辦公室。魏校長開始和瓊交流。

魏校長滿臉帶笑地說,今年,縣里對民轉公的名單做了限制,不過,我們還是爭取到了一個名額。太不容易了。經(jīng)學校研究,又請示了中心校,決定把這個名額給你。祝賀啊。說著,魏將一張表格扔到了瓊的面前。

當那張表格落到自己面前時,瓊仿佛看到魏把一根粗大的繩索扔在了自己面前。

果然,還沒等瓊表態(tài),魏就說,莊校長說了,上訪的事影響不好,可以停止了,到時候,不僅要讓一圈子人受累,也把你這個事耽誤了。說著,他點了點那張表。

瓊說,那我用這張表換回我那封材料行不行?

魏校長一下子就急了,他說,蘇瓊,你這就太不懂事了吧,一個人是不能這樣自私的,哪能讓全世界的人都圍著你轉呢。是不是?過去,你不是這樣啊。溫文爾雅,老實聽話的,怎么一下子變得讓人不認識了。我問你,就是把那封信還給你又怎么樣?能改變現(xiàn)實嗎?

我只想要回那封材料。

魏氣憤了,他將那張表格猛地收回來說,你這樣下去,沒有好。你掂量著我的話。

魏把表格拿走時,桌子上立刻顯出一片空白來,瓊的臉上便是急促地一紅。見狀,魏校長對瓊說,再勸你一句,凡事都要適可而止??啥??endprint

見瓊不吭氣了,魏便緩和語氣說,要聽話,你的路還長著呢,不要因小失大。你也不小了,這些話本來不要別人提醒的。

瓊把臉轉到一邊說,把材料還給我,我就不去了。

聽瓊這么說,魏校長把臉轉了過去,先是悶悶地站了一會兒,然后突然走了。

第十三章 冰涼的陶(執(zhí)筆/母親/我)

春節(jié)后,瓊大病了一場,那封信到底沒有要回來,一切都密封得那么嚴實,憑她綿薄之力,再也無法打開。魏校長是個厚道之人,此前,他對瓊的所有警告和暗示都是真的,開學后,大饃小學增加了一名新教師,瓊果真被中心校除名了。

接到通知那天,一直失眠的瓊竟然睡了一個踏實覺,心里也很輕松。她覺得,自己得到這個下場也算是為安做了些什么—— 此時,能讓深陷囹圄的安得到一種心理上的平衡,也能減少他的痛苦,減少自己的負罪感。

但是,好景不長,這種輕松只維持了幾天,她又開始失重了,并羞臊萬分地感到,自己的內(nèi)心帶著那么多的小人心態(tài)。于是,她決定去見安。

司爐孔連跑了幾趟,安都不愿見。那天,瓊面如死灰地問,你是怎么跟他說的呀?司爐孔邀功地說,我說,這件事出來后,蘇瓊很后悔,特別想見你一面,道個歉。

聽司爐孔這么說,瓊不說話了,臉色十分難看,繼而又漲紅了,她語氣中帶著責怨地說,我從來就沒讓你這樣說啊。司爐孔知道自己自作聰明了,他用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他訕訕地問,那你的意思……

瓊沒有回答司爐孔,過了一會兒,她輕聲說,對不起。又說,謝謝。然后沿著一條長長的巷道向下走了。走了一會兒,司爐孔忽然說,喂,你知道他為什么不見你嗎?

瓊站住了,她在認真地聽。先是聽到司爐孔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繼而聽司爐孔說,他腿斷了。

瓊猛地轉過身來。

見瓊眼里的問號那么多,那么大,司爐孔嘆了口氣說,你對他不了解。他脾氣很不好,直到進監(jiān)獄,都不承認自己是流氓罪。那天,看守這么說他了,他犯渾……

他們就打他?瓊渾身戰(zhàn)栗地問。

司爐孔說,還加刑了。所以,他不想讓你知道這些……

瓊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司爐孔由著這個女孩哭,稍候,他說,就成全他吧。其實,見面什么問題都解決不了,反而……

瓊輕輕地流著淚,輕輕地說,謝謝你。然后慢慢地向巷子深處走去。

當月17號,瓊獨自去了廬江,在6號監(jiān)區(qū),她和安見面了。

見是瓊,安先是很意外,繼而笑了。安這一笑,讓瓊既有安慰也有不安和疑惑。本來,她準備在見到安后大哭一場的,現(xiàn)在,安這個樣子,讓她不得不矜持起來,她問,你……為什么笑?安說,真沒想到,我們必須在這里見面。瓊低下了頭,她無法面對安的這種冷幽默。安問,工作還好吧?瓊本來想說自己被除名了,現(xiàn)在,她忽然就不想這么說了,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見面只有10分鐘,兩人除了以上幾句話,忽然都沉默起來。

這時,站在一旁的警察,抬頭看了看墻上的鐘。瓊被驚醒了,忙拿出一只手表來。手表是新的,合肥牌的,用一塊新手帕包著。瓊把表拿出來時,警察要了過去,檢查了一番,又還給了瓊,然后冷冷地說,還有三分鐘。說著,竟然走了出去。這樣,會見室就剩下安和瓊了。這時,瓊說,給你買的。

安苦笑了一下說,在這里,時間都是公家的。

人黑瘦的時候,臉上的疤痕就更為明顯,瓊不去看安的臉,低著頭說,手表的聲音很好聽……記得每天上勁。

安睜大眼睛看著瓊。

瓊又憋著氣說,我……等你……

安的手有點微微顫抖,他笑了笑說,九年啊!

瓊異常平靜和真誠地說,沒事。

安下意識地握住自己的拐杖,說,九年之間,也許……

瓊馬上打斷安的話,低著頭,笑了笑說,九年后,我就是大齡女了,你……

聽瓊這么說,安的肩頭像是被誰猛地撕掉了一塊,突然顫抖了一下,兩只手便下意識地向瓊伸去,但是,僅僅伸到半道又停了下來,然后在那里忸怩著,互相搓揉著。這時,瓊的雙手卻伸了過來,它們慢慢地攏住了安的手。

這是一雙碩大而結實的手,冰冷,像一只粗糙的陶。瓊的手就緊緊攏著這只陶,她想讓它慢慢熱起來。于是,那塊表的聲音就在一種溫度里越發(fā)真實和清晰起來。這時,安的喉嚨里忽然發(fā)出一種類似于哈氣的聲音,眼淚便沒完沒了地流了下來,撲簌簌的,冰溜子樣。

a

就這樣,在合同要求的期限內(nèi),我把劇本拿了出來。望著滿滿當當?shù)奈淖?,我的?nèi)心充滿了對母親的感激,為此,劇本裝訂成冊后,我立刻把它交給了母親。母親接下劇本時,顯得非常莊重和小心,其情形如同捧著一只名貴的瓷器。接著,她戴上老花鏡,坐到書桌前,一行一行地看了起來。她在看劇本時,用手緊緊按著那些字,唯恐錯過了一個或者跑掉了一個,而我則覺得,那些字在母親的手指下,更像是一粒粒飽滿而圓潤的珍珠。為此,我不忍打攪老人家,在母親翻過第一頁后,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兩個小時后,待我再走進母親的書房,生生地吃了一驚。此時,坐在書桌前的母親,身子稍稍后仰,雙目微合,懷里緊緊地抱著那個劇本,臉龐上掛滿了淚水。

我知道母親肯定入戲了,這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需要凝神靜氣的,于是,我便悄悄地往后退,就在這時,母親說話了,謝謝,謝謝呀。

我笑著問,媽,你說什么呢?

母親好像一下子從戲中出來了,她振作了一下,三下兩下擦去眼淚說,哦哦哦。

我竊喜,我知道,這個劇本成功了。

b

劇本交給制片人的第二天,研討會便在云煙大廈召開了。導演沒出面,來的是那個副導演。這會兒看清了,男性,留著齊耳短發(fā),頭頂有一綹染成了老太太灰,戴細邊眼鏡;上衣有三個紐扣沒扣,刻意露出一片胸脯來;說話時,喜歡聳肩膀,用手去抓空氣;空氣明亮時,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唾沫星子——饑餓的蟲子一般,四處飛濺。endprint

他先是面無表情地表揚了我,然后代表導演說了幾點意見:

應該加一場武戲。他翹著一根指頭說,安是一個類似于街頭混混的人。1980年代,《少林寺》正火,安不可能不會武術。就讓安和欒樸素打。從劇本里看,大饃小學條件很差,可以安排欒既當副校長,又當體育老師,這樣就合理了。武行的事我來解決。關于安和瓊的感情深度問題,這兩個人一定要睡上。監(jiān)獄里不能睡,戲就往前挪,讓他們在火車頭上睡。哦——給一個長鏡頭,先是大俯瞰,讓視線從車窗游弋著進入車頭內(nèi)部,然后通過合理的景深讓觀眾看到風馳電掣的窗外。搖,全景。兩人大戰(zhàn)。推,再推。大汗淋漓的額頭、紅潤的嘴唇、絡腮胡須、下巴、胸部、腹溝、一閃而過的敏感區(qū),呻吟……夸張些……這個時候觀眾會怎么想?觀眾的腦中會一片空白,然后陷于激情的男女大叫起來,不,是尖叫。還有片名,太老土,太太老土啦,觀眾會撕票的,改了,就叫《一個渣男的愛情控》,或者叫《一個男渣的情感事件》,我靠,這是拉屎的快感!

我覺得到此可以停止了。我的太陽穴跳得很快,腦子里也如同馬炸圈一般,亂哄哄的,但是,副導演那尖厲的聲音很快又在我的耳邊響了起來。

還有幾場戲,十分狗血,必須提出來:第一,安怕瓊被學校辭退,很后悔,決定從這場愛情中退出,這就夠了,干嗎非要讓安冒死去找瓊說明,這不符合生活的真實嘛,分明是劇作家在人物身上下的卵。我們常說,當人物出現(xiàn)后,劇作家一定要從文本中退出,現(xiàn)在看來,對于大多數(shù)劇作家來說,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二,瓊知道安因為自己的那封告發(fā)信被捕后,轉而后悔,上訪和以身相許,這也顯得太一廂情愿了,太惡俗,這種細節(jié)早就被各種文學作品演繹過了,我們?yōu)槭裁匆萌思业聂昔萎旣溔Γ?/p>

接下來,我們來說說那封信吧。喂!不要開玩笑好不好,在我們這里搞什么正能量??!這是作家最為惡俗的地方,還什么捐款把學校的門安上,這不是為希望工程加軟廣告嗎?誰看啊?必須拿掉,這是整個劇本中最大的補丁……

見我瞠目結舌、下巴都要掉的樣子,導演助理馬上說,在這樣一部電影里,我們的底氣很小,你不打,不睡,再磨磨唧唧,觀眾不會買賬的。如今的片子,百分之八十都是靠后期。你根本就不知道現(xiàn)在的觀眾多賤,就喜歡無厘頭,就喜歡那些低智商的玩意兒。你越不合理就越有票房,這就是當下影視最為合理的部分……

要求越來越可恥了,我的鄙視和憤怒已經(jīng)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但是,我算了一下,尚有五分之一的稿費在人家手里,又付出了母子兩人的辛勞,我真不敢因為意氣用事而毀了這個大買賣,于是,我一再點頭,臉幾乎貼到了桌面。

導演助理把意見說出來后,會場上出現(xiàn)了爭論,有支持的,有反對的,有沉默不語的,有莫名其妙鼓掌的。這種很形式化的討論我見得多了,沒用的,蘿卜都在導演筐里,蒸還是煸早就列入“菜單”。我深感厭倦,便去了洗手間。

在走廊里,我選了一個僻靜處和母親進行了一次通話。我跟母親主要談了兩點,一是,匯報了昨晚我和黃教授(我在北京電影學院的班主任)的一次通話。黃教授的建議大致為:223場太多了,這是科幻片和動作片的節(jié)奏;劇本應該限制在100場戲之內(nèi),可以拍成一個流暢度和抒情性很高的文藝片;人物太多,精簡到四個人最好;劇本寫得太老實,接下來要在如何透氣上做文章。二是,把副導演的要求斷章取義地說了一下(怕傷了母親)。但是,就副導演要求刪除那封信的事,我還是如實說了。母親做了表態(tài):劇本是技術活,需要經(jīng)驗的。我不懂,那些老師總歸要比你有見識,他們的意見你要聽的。

你呢?我問母親。

母親說,我就一個小要求,那封信一定要留下來的。

對于母親這個要求,我愣了很久才“嗯”了一聲。

再回到會場,討論已經(jīng)結束,導演助理指明要聽聽我的想法。我便客客氣氣地做了表態(tài),說了許多什么“虛心接受各方意見,努力打造文藝精品”等套話,最后,還是提出了一個要求:不要動那封信。

為什么?

我不想把母親推到爭論的前沿,只是說,那封信讓我很有感覺,也令劇本很有出發(fā)點,是整個劇作的臍血。

“臍血”這個詞很精準,但是,會場上沒有人表示欣賞。

死寂了一會兒,導演助理說,那封信必須拿掉。下個禮拜四,出三稿。說著,就宣布散會了。

就在大家紛紛向外走時,我的手機“嗡”的一聲響了。我看了一眼,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信息是大姐發(fā)的:速來三院,媽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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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是突發(fā)腦溢血去世的。令我后悔的是,母親患高血壓病多年,一直在吃降壓靈,過去,我會定期帶她去三院檢查,這次簽約后,由于我壓力太大,加上母親一直和我在一起討論劇本,我竟然把這個事忘了。我想一定是母親在參與劇本創(chuàng)作中,過于興奮,過于疲勞所致。最讓我痛心的是,姐姐說,外甥看到母親時,已經(jīng)昏迷的母親,懷里還緊緊抱著劇本。

安葬了母親后,我喊來幾個姐姐,開始一起收拾母親的遺物。年輕時,母親特別愛干凈,父親是在我兩歲時去世的,據(jù)大姐說,父親去世后,母親更為講究,幾乎有了潔癖,她的房間很少讓人進,從早到晚都是整潔的。如今,母親雖然走了,但房內(nèi)的東西仍然井井有條。不久,我們在鞋盒里,發(fā)現(xiàn)了兩千多元現(xiàn)金,又在床下發(fā)現(xiàn)了一只帶鎖的木箱。當著幾個姐姐的面,我打開了箱子。箱子里有兩張存折、一枚戒指、一塊手表、三本發(fā)黃的日記,還有一個信封。當我打開那封信后,我驚呆了,這封信是1983年10月14號晚上11點22分父親寫給母親的,竟然和劇本中安寫給瓊的信一字不差。

蘇老師:

你好!

想了很久,還是決定來見你,當面把一些事說清楚,不然的話,你心里的石頭就會一直懸在那兒,就會老提防著我。

這次主要是想對你說,以后,我不會再找你了。你還是從老道口走吧,不要再繞道了,到家飯都涼了。

你們這個學校太窮了,給你一點捐助好嗎?我原來準備把你們學校的門和窗都安上的,可是我沒有那么多。先把你教室里的門窗安上吧,冬天怎么辦呢?別看天這么熱,我一想到你在學校的樣子我就想,冬天這個人怎么辦呢?endprint

對不起,嚇到你了。再見吧,永遠。

看完這封信,我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此時,我完全明白了劇本中的那場愛情的所有出處。

從母親的日記中,我知道,豬腳凹車站原名叫龍泉站,就在肥東縣橋頭集鎮(zhèn)龍泉山下。明天,是導演限定交稿的日子,我卻去了肥東。

在橋頭集鎮(zhèn),我打聽到了龍泉山,但是,關于當時有沒有礦產(chǎn),有沒有那個老道口,許多人都講不清。到了下午三點多鐘,我終于得到了一個線索。一個淘沙的老者告訴我,當年,這里確實有一個小站,一九九八年才廢棄不用。我問,那個老道口可還在?老人沒有回答我,只是向遠處的一塊石頭指了指。

告別了老人,我向前跑去。跑著跑著,我就停了下來。我看到,在一塊巨大的石頭前面站著兩個年輕人,他們各背著一個雙肩包,此時,男孩正在喂女孩零食,而我的出現(xiàn)并沒有讓他們有所收斂。我見怪不怪,問,你們知道這里有一個鐵道口嗎?聽我這么問,兩個年輕人幾乎同時搖了搖頭。這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巨石上有“愛情隧道”四個字,又問,請問隧道在哪里?女孩顯然想笑,但忍住了,并向男孩看了一眼。男孩說,在前面。順著男孩手指的方向看去,我的眼前頓時亮了,同時,心也怦怦地狂跳了起來。在這塊石頭的背后,我看到了一段鐵軌。鐵軌很長,向南方蜿蜒而去,看不到終端。我問,這不是鐵軌嗎,和隧道有什么聯(lián)系?男孩很認真地說,據(jù)傳說,這段鐵軌非常神奇,你只要用心走下去,走著走著就有愛情了。女孩笑了,打了男孩一下。男孩馬上向我笑著說,開個玩笑,開個玩笑。說著,拉著女孩向鐵軌走去。待他們沿著鐵軌走出很遠了,我也來到鐵軌跟前。

站在這段鐵軌面前,我忽然覺得自己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著,為此,我的身子整個兒地向前傾。良久,我才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沿著這段鐵軌,也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

大約走了500多米,前面忽然傳來一陣女孩的笑聲。我抬頭一看,笑聲正來自于那對情侶,此時,他們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各踩著一根鐵軌,向前方慢慢地走。由于鐵軌太窄,為了保持平衡,他們走起來時便搖搖晃晃的。期間,他們都極力伸出自己的胳膊,試圖用指尖去碰觸對方,嘗試了多次,卻很難做到。他們沒有放棄,一直做著這個動作,而那個女孩則顯得更為倔強,笑聲里透著一種堅守和無比的自信……

不知為什么,看著這兩個幸福的年輕人,我的眼睛漸漸就模糊了,繼而,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時,我看到了暴雨如注的情形。

此刻,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你看,這段路并不長,不知為什么,當年的那兩個年輕人要花費那么長的時間,受那么多的痛苦才能相會。萬幸!在時光的一端,他們畢竟見面了,原來真愛之中必定有路,那路上有寬宥,有包容,有真誠,有堅韌,只要你把它們一一撿起來,不管多遠,多難,就一定能走到一起。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那邊,導演助理陰沉地說,喂,我們要按合同辦事?。?/p>

我說,我違約了。

為什么?呵,又要談銀子嗎?

不!這個劇本你們買不起了。

責任編輯 李春風

郵箱:sdwxlcf@163.com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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