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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居(短篇小說)

2018-03-09 19:14趙雨
當(dāng)代小說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旅社濱海房間

趙雨

我因神經(jīng)衰弱,向單位請了一個月假,回到闊別二十年的老家。醫(yī)生說我這毛病不用打針、吃藥,只需選個環(huán)境清幽的地方養(yǎng)一段日子,即可康復(fù)。老家的房子早已連著地基賣給別人,回去沒有落腳點,其實不方便。幸好經(jīng)過一位常年在聯(lián)系的老朋友介紹,來時可住到鎮(zhèn)上的濱海旅社,我便收拾行李啟程了。

老家離我工作的城市隔著兩個省份,五個小時的動車車程,下車后還需轉(zhuǎn)乘大巴,在土路上顛簸近一個小時。聽說,近幾年這一帶也在陸續(xù)開發(fā),但老家怕是不會輕易發(fā)生變化,因交通的不便,到了歘縣水碼頭,只有渡輪通向小鎮(zhèn)。這種單層鐵皮水路工具幾十年來仍在履行它的職責(zé),想來是件不可思議的事。當(dāng)我踏上渡輪,靠在欄桿扶手,望著眼前一片水波,仿佛又回到當(dāng)年離家的場景,不覺時光飛逝,人如候鳥,遷徙之感油然而生。

老朋友身在外地,讓我到了之后,直接前往住宿點即可。濱海旅社我是熟識的,在我幼年時它就是小鎮(zhèn)遠近聞名的路標(biāo)建筑,最初是供銷社的財產(chǎn),接待遠道而來的客人,在酒店、賓館還未興起的年代,起到過重要的作用。但此時早已沒落——我甚至不知道它還在經(jīng)營——一棟三層樓房,淡綠色墻體,各處可見剝落的墻灰,綠色爬山虎肆無忌憚地攀滿整面北墻。樓房正面三道回廊,每層開著十?dāng)?shù)個窗戶,即是房間所在。屋頂四個碩大的銅牌:濱海旅社,“海”字已歪倒一半。我走進大堂,前臺一位年過半百的婦女在修指甲,見有客人便懶洋洋抬起頭,我說預(yù)定了房間,出示身份證,她接過來在登記簿上一找,將一把鐵鑰匙交到我手里:“三樓最南邊?!?/p>

我沿著樓梯往上走,臺階上不時能看到一堆堆暗綠色污垢,內(nèi)墻剝落的程度比外墻更嚴重,墻角還有漏水的痕跡。最近正是南方臺風(fēng)天氣,幾天前下了第一場雨,這種老建筑的防水功能怕是不好。到了三樓,走廊上到處可見塑料袋、煙蒂、紙巾,掏出鑰匙開了門,迎面撲來一陣酸臭味,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外面潮濕的空氣吹進來,將酸臭味壓下去。借著光亮,打量一下房間,只有一張靠墻的鐵板床,兩個床頭柜,一張靠窗的大木桌,此外便是拉合式衣柜,一切都是老式的,上個年代的產(chǎn)物。衛(wèi)生間除了抽水馬桶和洗漱臺,僅供一人站立,地面角落積著一層粘結(jié)物,不知是人的毛發(fā)或是什么。

我對此倒并不怎么介意,來時便想好不會有優(yōu)越的居住環(huán)境,只是要尋它童年的一種記憶,來壓制神經(jīng)衰弱的毛病,此外還有個目的便是寫一點東西。我在工作之余是名寫作者,愛寫一些另類題材的小說,發(fā)到網(wǎng)上連載,總苦于沒有寬裕的時間,希望此次回鄉(xiāng)能找到靈感,弄出一篇滿意的東西,盡管從目前來看還沒有這方面的征兆。

因為旅途的勞累,入住第一晚,我早早就睡了。聽了一夜風(fēng),第二天起了個早,這是原先計劃好的,要走一走老家的小鎮(zhèn)。但沒走多會兒就失望了,到處還是以前那些東西,時間在這里仿佛是凝滯的,不管建筑還是吃食,都采取與時間背道而馳的生長方式,幾十年來巋然不動。很快便興味寡然,不到中午就回了旅社,連午飯都沒吃,倒頭就睡。醒來,天已昏暗,只聽窗戶“砰砰”翕動,風(fēng)聲愈勁,看看時間,已是晚上七點,忽而萌生一種奇怪的感受,不知為何自己說來就來了此地,只身一人待在這間破舊的旅社,猶如做夢一般,兼帶著一點說不出的苦楚,有些孤獨。

房內(nèi)漆黑一片,只有風(fēng)的聲音以及不知何處傳來的輕微顫抖,這時,一記靈感閃過腦海,這不正是小說得天獨厚的生長空間嗎!是否可以就此搗鼓出一個好的故事?想到這里,拿出手提電腦,打開電源,在鍵盤上敲擊起來。

我在故事里設(shè)定了一名外來的旅客——一個年輕女孩,于一天夜里,投宿到這間濱海旅社,就住在我現(xiàn)在住的這個房間。她長得異常漂亮,穿一襲白色連衣裙,黑色平底皮鞋,披散著頭發(fā),這樣的裝束在這小鎮(zhèn)無疑是惹人注目的。她帶著一個大行李箱,入住第一晚就發(fā)現(xiàn)這個旅社有點詭異。房間內(nèi)有一股莫名的酸臭味,墻壁似乎有無窮盡的空間感,天花板投射的陰影變幻莫定,家具總有被挪動的痕跡,尤其是窗簾,無風(fēng)而能悠悠飄動。她感覺屋內(nèi)不只有她一個人,午夜時分,墻壁深處傳出奇怪的聲響。

她是一名寫作者,來此的目的是安心寫一篇小說,為了不受外界打擾,她幾乎足不出戶,一日三餐都由旅社的服務(wù)員拿到房間。第二天,這封閉的空間給了她靈感,她開始寫一篇關(guān)于密室謀殺的探案小說,小說中有一個跟她住的旅社一樣的旅社,幾年前旅社某個房間發(fā)生了一起兇殺案,死者是一名成年女性。警察闖進房間時發(fā)現(xiàn)門窗反鎖,死者被亂刀砍死,橫陳在被褥凌亂的床上,全身上下遍布血跡,雙眼圓睜,盯著天花板的某個角落。接著她將小說重點放在了這間密室的布置上,如何讓機關(guān)看起來既符合邏輯又出人意料,她開始琢磨起自己所在的這個場所來。

她開始和房間進入一種磨合的狀態(tài),頭幾天,如第一晚那樣的詭異聲響仍存在,但她覺得并非多么無法容忍,反倒讓她安定下來。長時間待在一個空間會產(chǎn)生一種安逸、舒愜的感覺?!奥蒙缡莻€奇妙之地,”她寫道,“過客來來往往,同個房間、同個床鋪容納了不同性別、不同經(jīng)歷的男女老少,他們在床上做夢、做愛、談天,彼此一無所知、轉(zhuǎn)眼更迭交替?!彼两谀吧臻g所搭建的虛幻感中,有時一動不動坐在書桌前,雙手托著下巴眺望窗外的河流;有時思緒會變得凌亂,許多記憶的閃回似乎并非自己的經(jīng)歷。比如腦海中時常出現(xiàn)一把無人的太師椅,在月光中一搖一擺,一個模糊的女人背影,慢慢轉(zhuǎn)過頭來,透過長長的黑發(fā),向她微笑,不是她認識的人,又好像在哪里見過。

她在旅社待了幾天,然后旅社的老板出現(xiàn)了,他是一名鰥夫。大約一周后,每天上樓為女人送飯的服務(wù)員找到他,提出不要再將送飯的任務(wù)交給自己。旅社老板問為什么,服務(wù)員說因為她很害怕。

“房間里陰氣森森,那女人好像從來不開窗戶,我不知道她在里面到底干些什么,她跟剛來時完全不一樣,就像一個幽靈?!?/p>

“別亂說,”旅社老板說,“你不想送,明天由我來送?!?/p>

旅社老板是個孤獨的男人,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跡,半禿的腦門和清晰的法令紋給人一種沉默寡言的印象。在他的人生中,最悲痛的事件莫過于妻子的死亡,他們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玩伴,到了二十歲左右年紀,兩顆心走到了一起。他起初在單位上班,幾年后毅然辭職,以舉家之資建起了這家旅社,憑借干凈的住宿環(huán)境和優(yōu)質(zhì)的服務(wù),生意蒸蒸日上。妻子落落大方,待人和善,他們生活得很美滿。直到有一天,妻子患上了夢游的毛病,每天晚上他發(fā)現(xiàn)她從床上爬起來,推開一樓臥室的門,走上樓梯,來到二樓住房,在幽暗的走廊過道上一遍遍來回行走。他躲在陰暗處,看著身穿睡衣的妻子猶如一個亡魂,不敢上去叫醒她,據(jù)說夢游的人一旦被叫醒就會受驚而亡。endprint

這樣的場景持續(xù)了近兩個月,一天早晨妻子對他說,她想搬到二樓臨河的房間去住,她喜歡眺望河面,他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搬到了207。從那天起,噩夢開始了,妻子夢游的毛病雖不治而愈,每晚卻反復(fù)做起同一個夢,夢中,一場大火從房間內(nèi)燃起,瞬間席卷至各個角落,她還來不及逃離就被火蛇吞沒。她醒來后轉(zhuǎn)述給他聽,如何看著床上的自己和他葬身火海,身上每寸肌膚都像被澆上油一樣,“噼啪”炸響,皮下脂肪呼呼燃燒,但她感覺不到痛。而房間內(nèi),除了他們之外,似乎還有一個人,一個模糊的影子懸掛在離床半米的空中,看著眼前的一切。那是一團猶如瘴氣般的影子,烈焰烘烤下,在熱浪滾滾的中央,呈現(xiàn)出一張猙獰的臉。最后她在驚叫中醒來,渾身大汗。

他每次聽完她的夢境,都會問她要不要換個房間?她遲疑了片刻,回答說不需要,盡管這個夢很可怕,但任何夢都有昭示,她想待在這里,弄明白夢的現(xiàn)實意義?,F(xiàn)實卻給了她迎頭一棒,昭示的意義還未揭曉,她的精神就崩潰了。當(dāng)然誰都無法承擔(dān)夜復(fù)一夜被同一個夢境折磨的壓力,她選擇逃離的方法很簡單,一天夜里趁他睡熟之際,把自己吊在了天花板的吊扇上。第二天他沒聽到慣常的那聲驚叫,睜開眼,看到妻子懸掛的身子,腦袋垂下,暴突的充血的眼球直愣愣盯著他。

他從服務(wù)員手里接過給女房客送飯的任務(wù),第二天一早,端著稀飯上樓,在房外敲門,傳來一聲“請進”。他意外女房客竟連房門都沒鎖,推門而入,屋內(nèi)漆黑一片。窗簾拉得嚴實,空氣凝滯,床上沒人,床單未動,仿佛沒人睡過。他走到窗前,想把窗簾拉開,只聽角落里有人說話:“別拉窗簾?!被仡^一看,女房客正坐在桌前,背對著他,拿著一面小圓鏡梳頭。他在黑暗中看到鏡子里那一小方臉和一對眼神,心像被利器刺了一下,呆立在地,不知所措。

一夜風(fēng)緊,窗臺發(fā)出陣響,臺風(fēng)已全線登陸。第二天推窗一看,旅社門前的路上,遍地都是水樟葉,人們頂風(fēng)而行,被吹得衣角飛揚。天色陰沉,雨絲斜著飄落,遠處的房屋像是玩具盒子。

我想去吃點早餐,出了門才知道風(fēng)比想象中更大。旅社外就是小鎮(zhèn)的主河道——巖河,在風(fēng)的吹拂下,水面層層迭起,一只水鳥在半空滑翔,白色羽翼像兩片蹁躚的帆布,細腿在河面輕輕一點,飛起時被大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我的大腦仍被昨晚的小說折騰著,那位女作者還在我的意識深處寫小說,她的小說應(yīng)該有一套完整的情節(jié),符合偵破類題材的套路。

她在故事里設(shè)定的那位被殺女性原來并非本地人,事發(fā)前一天有人看到她和一名男子走在小鎮(zhèn)的古街上,神情曖昧,手挽著手。這一消息為警方提供了刑偵的方向,刑警在小鎮(zhèn)布下天羅地網(wǎng),不出半天就將可疑男子捉拿歸案,當(dāng)時他正欲搭乘渡輪離開水碼頭,被抓時臉色驚恐,雙手顫抖。刑警將他帶到小鎮(zhèn)簡陋的派出所,進行審訊,男子在度過驚恐期后,比較配合,說自己是從外地到這里來旅游的,據(jù)他所知,被害女子也是一名游客。他們在小鎮(zhèn)的古街上遇見,一拍即合、眉目生情,一場臨時的感情就發(fā)生了。一起逛了一天后,男子問女子住在哪個旅社,晚上來找她。女子告訴了他,濱海旅社,房號207,兩人分手了。

十點左右,男子如期而至,走上二樓,找到207,敲了敲門。在等待回應(yīng)期間,男子點了根煙,他覺得以抽煙的形象出現(xiàn)在女子面前更有男人味,半根煙抽完,走廊上的吊燈下煙霧彌漫,房門沒開。男子又敲了敲,這次敲了六下,將剩余的半根煙抽完,房門還是沒開。他想難道她出去了,彎下腰,將眼睛湊到貓眼上看了看,意外的是透過貓眼他竟能看清房內(nèi)的一切。女子在,側(cè)對著房門坐在床沿,低著頭,比劃著手勢,嘴巴一張一合,一副在和人聊天的姿勢。但她的面前空空如也,“那里似乎有個看不到的人,就站在空氣里,成為她的聽眾?!蹦凶訉π叹f,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害怕,這一幕確實很詭異,繼而判斷本來即將與他發(fā)生一夜情的該女子腦子有病,他遇到了一個神經(jīng)病。想到這里他興味寡然,離開了207,地上有一個踩滅的煙屁股。第二天他便聽到濱海旅社殺人新聞,女子被殺死在床上,門窗緊鎖。他雖不是兇手,卻算半個見證者,和女子有關(guān)聯(lián),為避免麻煩,他決定離開小鎮(zhèn)。本質(zhì)上,他只是一名旅客,一名過路者。

想著這些情節(jié),一位身穿藍色粗布服的老人劃著一只小木船過來了,他坐在船的一頭,另一頭翹離水面幾公分,安穩(wěn)妥當(dāng),船上擱著捕魚的網(wǎng)和不少漁貨。這是久不見的小鎮(zhèn)漁人,在我小時候就在干這亙古不變的營生了,沒想到現(xiàn)在還能見到他們的身影。等船靠了岸,老人提著漁貨往上走,我叫住他。

“老伯,好吶!”我招呼道。

他抬頭看了看我,朝我揮了揮手。

我敬了他一支煙,做出想要搭訕的樣子,彼此寒暄了幾句,我說:“這種天氣還下河捕魚呢?”

“是哦?!彼f。

“收獲如何?”

“還成?!彼崃颂崾种械木W(wǎng),里面有不少螺螄和鯽魚。

“現(xiàn)在的貨,能賣好價格嗎?”

“還成,湊合?!?/p>

“怎不在家休息?”

“閑著也是閑著,閑不住?!?/p>

“晚上還下嗎?”

“下的?!?/p>

“帶我去看看?!?/p>

“這樣的天氣,你去?”

“不擔(dān)心。”

“干什么呢?”

“看看巖河的夜景?!蔽艺f,“實不相瞞,我是這兒人,有十來年沒回了,這次回來走走,就住在濱海旅社?!?/p>

“你想去的話,我九點下河,你來這里,我等著。”

我在這兒生活的那些歲月里,小鎮(zhèn)還不是現(xiàn)在這副破落樣子。巖河一帶店鋪林立,多為漁具店,門前總能見到織補漁網(wǎng)的老奶奶和兜售魚竿的干練店主。由東往西,百貨大樓、供銷商場聳立,顧客絡(luò)繹不絕,一到年關(guān)還會舉辦物資交流大會,鞭炮、禮炮擺滿路旁,供孩子們挑選。再往西去是歷史悠久的老街,民居古意盎然,白墻黑瓦,后來原住民陸續(xù)搬出,屋子沒人打理。我離開故鄉(xiāng)后,只身在外闖蕩,為一點眼前利益輾轉(zhuǎn)打拼,與不愿交流的人聯(lián)系,夜晚在城市一間不屬于自己的房間獨自一人,很少想起故鄉(xiāng)。思鄉(xiāng)情結(jié)對我是不存在的,它像一輪久遠年代的月亮,昏黃地掛在天幕下,成了背景。endprint

與老人說定后,吃過早飯,回到旅社。房間內(nèi)那股酸臭味還是揮之不去,我打開窗戶,冷不防被一陣強風(fēng)吹了一臉,卷裹著細碎的雨絲,頓覺涼爽。氣壓很低,從這里能將三分之一巖河的河道盡收眼底,想起與老人晚上的約定,呆了片刻。

然后,我繼續(xù)寫起手頭的小說。

那位女作者現(xiàn)在惟一干的事就是坐在桌前寫小說,等候旅社老板一日三餐的造訪。旅社老板始終忘不掉從小圓鏡中看到的那對眼神,這女人的到來是冥冥中注定的,但他并不奢望獲得意外的東西,多年鰥居生活讓他養(yǎng)成了處事不驚的態(tài)度,一個異鄉(xiāng)女人對他而言,實在不能算是打攪他生活的憑據(jù)。

隨著上樓送飯的次數(shù)增多,他慢慢和她熟識起來,有時她會放下紙筆,抬起頭,讓他把飯菜放在床頭柜上,有時他們會交流幾句,都是閑言碎語。

半個月后,他們第一次有機會面對面坐下聊起了天,正是晚飯時間,她寫累了。他問她怎么會住進旅社寫小說?“你有工作嗎?”

她說自己有一份收入非??捎^的工作,但每天需付出大量的精力去應(yīng)對各種人際關(guān)系,領(lǐng)導(dǎo)的、同事的、客戶的,長期處在這樣的氛圍中,對她是一種無形的傷害。她說她想要過一種無拘無束的生活,盡量減少與人打交道,渴望前往不同的地方,沒有固定的居所,在一處待膩了就換另一處,符合這些條件的場所只有旅社。在旅社里,她能遐想,能神游八方,能盡情地寫小說。說到小說,她的神色變得無比溫柔。

她說為了過上這樣的日子,一個月前辭職了,家人都不理解,她連婚都還沒結(jié),正是努力工作,存錢備戰(zhàn)未來的時候。在家人心目中,一個人的生活是有固定軌跡的,任何溢出這條軌跡的行為都被視為出格,一個出格的人是不被這個社會及家人接受的。之前她為了照顧他們的感受,妥協(xié)過幾次,但這次她下定了決心,意識到再不走出去,可能再沒機會了。

就這樣,她開始四處云游的生活。

旅社老板聽了她的話,沉默半晌說,很多人都有她這樣的心結(jié),只是真正敢于放手去做的人很少。遠方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充滿未知數(shù),人心都是渴望安定的。

那之后,他們的交流愈顯其多,他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好感,只要不影響她的寫作,征求她同意,他都會上樓來看她。她倒也不排斥他的頻繁造訪,他對她來說,只是在異鄉(xiāng)遇到的一位還算談得來的朋友,此外無他,他們的關(guān)系進入一個奇怪的階段。

窗外,天色向晚,眼看就到九點,想起與老人的約定,我匆匆吃了幾塊餅干出了門。

一到外面,我就有些退縮了,三四根路燈柱外,四周一片黑暗,風(fēng)力似乎沒有增強,雨勢卻加大了,有一陣沒一陣的,下得人心里沒底。我到了河埠頭,老人已經(jīng)在了,他換了條大一號的木船,披了件藍色雨衣。見了我,便一腳踩著船幫,一腳踏到埠頭石板上。我一過去,他扶住我的手,拉到船上,坐定,遞過來一把黑色的雨傘。

“坐過船沒?”他問。

“坐過?!蔽艺f。

“那就好,坐穩(wěn)了,可能會有點顛。”說著,他拿槳往岸上一戳,船輕悠悠蕩開了。

河面黑幽幽的,什么都看不清,我不清楚自己為何會想在這種天氣來河上走一遭,小鎮(zhèn)居民靠河吃河,巖河自古養(yǎng)育了鎮(zhèn)上的居民,我的先輩都是河上的一把好手,或許這是我心中抵達這個小鎮(zhèn)中心的最直接方式。

但風(fēng)雨下的巖河讓人心驚,來時懷揣的一點美好愿望旋即被恐懼所取代,小船顛簸的方式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強風(fēng)襲來,人仿佛坐在過山車上。我的手緊緊抓著船幫,放低身子的重心,反觀老人,他毫不以為意,將船撐到河心,用腳踩著木槳,雙手從河里拉上網(wǎng)。原來他白天放了攔河網(wǎng),晚上來收,網(wǎng)里纏著不少東西,最多的是螺螄,其次是各種大小不一的河魚,都兜到船上,用一塊防水布蓋起來。收完這頭,撐到另一頭,途中抽空與我攀談起來。

他問我怎么會來到這里的,我告訴他,我向單位請了長假,因為我的工作繁重,每天坐在辦公室里,面對各種表格、數(shù)據(jù),長年累月,累壞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聽懂,對于一位漁民,辦公室的經(jīng)歷無疑是溢出他想象范疇的一件事。說了一陣,他冷不防問我:“你怎么會住到濱海旅社去?”

“濱海旅社怎么了?”

“那地方現(xiàn)在很少有人住了?!?/p>

“為什么?”

“幾年前發(fā)生過不好的事?!?/p>

“什么事?”

他點上一根煙,向我說起了濱海旅社的歷史。

他說,旅社是被現(xiàn)在這個老板從供銷社承包過來的,那時正逢轉(zhuǎn)制熱潮,經(jīng)營不善的國有資產(chǎn)都紛紛改弦易轍,經(jīng)評估后以極低的價格歸入私人名下。頭幾年,由于承包人精明能干,著實招徠過不少生意,一時間,原本沒落的“濱海旅社”又火了起來,但生意正紅火時,出了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

“旅社老板的妻子出了意外?!彼f,那妻子原是鎮(zhèn)上在老街開南貨店的掌柜女兒,長得標(biāo)致極了,但她的行為處事與這個地方的人兩樣,每天愛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一些奇怪的衣服。十五六年前——“是個夏季?!崩先藦娬{(diào),她沒來由地再也不愿出門,讓丈夫給她安排一個房間,待在里面不知做什么,聽說飯都是別人送上去的。

一天夜里,也是像現(xiàn)在這樣的臺風(fēng)天,她突然瘋了。人們聽到她在房間里的尖叫聲,推門,門是從里反鎖的,傳來窗戶碎裂的聲音。人們來到樓下,在能看到那房間窗戶的地方往上瞧,只見她半個身子探出在窗框外,手舞足蹈地朝著巖河呼喊,手上拿著一盒火柴。然后她退回房間,不一會兒,窗口就冒出濃煙,一團火焰沿著窗欞爬出來。濱海旅社房間之間的隔層都是木板材質(zhì),很快火勢就蔓延到各處,整棟樓一下子燒了起來。

等到消防車到達,撲滅火,一半樓層已燒空,那女人也被燒死了。

“她為什么要燒旅社?”我問。

“不知道,都說是瘋了,一個人總待在房間里,能不瘋嗎?!崩先苏f著,一邊提起另一頭的攔河網(wǎng)。“大家都認為旅社會關(guān)門,沒料到經(jīng)過修繕后,重新開業(yè),就這么撐著,一直撐到現(xiàn)在?!眅ndprint

河面的風(fēng)一撥接一撥,我有些暈船了,老人查看完了整段攔河網(wǎng),似乎打算回去了。他的那些話在我腦海里回蕩,作為小鎮(zhèn)的原住民,我竟不知道濱海旅社有這樣的典故,我對它的最初印象只停留在小時候父親吃過晚飯帶我沿著巖河河岸散步,走到那一帶,遠遠看到一棟矗立的大樓,比周邊的樓房高出一個頭。父親告訴我,這是我們鎮(zhèn)上惟一一家旅社。我問他:“什么叫旅社?”他說:“就是提供人們住宿的地方,里面有許多房間?!蔽艺f:“那就是家嗎?”他說:“不是家,家是自己的,旅社是屬于所有人的?!?/p>

船在漆黑的河中慢慢劃行,只有擺在船體右側(cè)的節(jié)能燈射出一道微弱的光線,見到水波的泛動。從這里望過去,看不到濱海旅社的面貌,老人的話使濱海旅社在我心頭愈發(fā)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上了岸,我將雨傘還給老人,掏出一張百元鈔給他,他不肯收,我硬塞到他手里,扭頭沖過雨幕,進旅社,洗完澡,躺下已是十一點。

第二天,我起個大早,聽著窗外的風(fēng)聲與雨聲,打開電腦,打算寫完手頭這部小說。

到那時為止,女小說家已在此住了一月有余,對房間每個角落了然于胸,但越熟悉越覺得陌生,這種拉扯的感受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始終無法為小說提供一個合情合理的密室構(gòu)思,曾嘗試繞開密室,從兇殺案入手,用文字極力渲染案件的撲朔迷離、嫌疑人的神出鬼沒,以及對尸體慘狀的描寫,但淺嘗輒止,很快就厭倦了。她想,寫這些東西有何意義呢?相比一具尸體的樣子或一個案件的始末,她更感興趣的顯然還是房間本身。這是一個無窮放大的空間,身處其間,她的思緒自由馳騁到世界各個角落,任何事物在她腦海中都喪失了既定的意義,她慢慢和“物”的概念拉遠了距離,過往的一切都顯得不再真實。工作、同事、職場、家人,在旅社房間只是符號的象征,她的頭腦日益進入到寧靜的狀態(tài),內(nèi)心波瀾不驚。她終于明白一個道理,這里的一切時刻處在變化中、自行更新、生長,每一縷陽光、每一縷月光、每一陣清風(fēng)……都以不同的姿態(tài)進入。墻體的固定只是物理層面上的,桌椅、床鋪的擺放也是臨時的,真正構(gòu)成空間本身的因素,以及人和物接近它的方式,則是流動而不凝固的。

于是,她明白小說從一開始就錯了,世上根本不存在密室,不管門窗關(guān)得如何緊閉,它從某種意義上永遠是打開的,正如她的心,向往未知的遠方提供的開放空間——花盡心思來設(shè)計密室,本質(zhì)上是荒唐可笑的。

意識到這點,繼續(xù)寫下去就沒有意義,待在這里更沒有意義了,因為她來此處就是為了這篇小說,所以她想到離開。這個念頭在一瞬間成形,當(dāng)天中午她就把決定告訴了旅社老板。旅社老板聽后,沉默半晌,眼神盯著地面,似乎在想什么。他問她什么時候走,她說明天就走,他說到時他來送送她。

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收拾完行李,在離開前又望了一眼這個房間,心頭升起萬般感觸,這時旅社老板出現(xiàn)了。他穿得特別隆重,一身黑西服,頭發(fā)整齊地往后梳,和以往見到的樣子不一樣。她跟他打了聲招呼,告訴他這就走了。他說再坐會兒吧。她不忍拒絕,畢竟此一別就再見不到了,于是兩人坐在床沿,有一搭沒一搭說起話。他問她,非走不可嗎?她說是的,他說但他舍不得她走。話到這份上,氣氛有些尷尬,她不知如何回答,看了看時間,站了起來。

小說寫到這一步,我決定讓它在此戛然而止,我不想再交代一些不必要的細節(jié),這是我寫小說慣用的伎倆,我總覺得文字這東西說得越多越會顯出思想的蒼白,聰明的讀者應(yīng)該能理解我的意圖。

惟一需要說明的是,作為真正的作者,也就是寫下以上這些文字的人,此時正坐在一個房間的書房里,考慮如何為這篇東西結(jié)個尾。

我還應(yīng)該寫些什么?比如這個小說是怎么寫起來的?這關(guān)涉到“靈感”這一問題,無需隱瞞的是,小說主人公“我”的經(jīng)歷有一點是我自己的,比如我確實向單位請了一個月假,因為累得不行。

我的工作其實并不怎么繁重,就是單純覺得累,日復(fù)一日做著機械的事,體會不到自身存在的價值。休息前幾天,我沒干什么,就在小鎮(zhèn)閑逛,這個小鎮(zhèn)是我的老家,我從未背井離鄉(xiāng)。正值臺風(fēng)天,我走過巖河,走過河埠頭,然后看到了那間濱海旅社,是的,濱海旅社是真實存在的,是鎮(zhèn)上一處上世紀遺留下的建筑,但它沒發(fā)生過火災(zāi),也沒死過人,我還不知道會把它寫成什么樣子,那種斑駁陸離的外觀讓我長久凝視,散發(fā)出一股神秘的氣息。

接著,“靈感”就貫穿了我全身,我讓雨絲落在頭頂,連衣服淋濕了都沒察覺?;氐郊液?,我坐在書桌前,家人都去上班了,家里很靜,打開電腦,就寫了起來。我坐了一整天,寫完后,回頭看一遍,覺得它就是我想要的那種小說。至于到眼下這一步,怎么收尾?現(xiàn)在這幾段文字可以算吧。

寫到這里,我站起來,頓覺腰酸背疼,故事里有好多情節(jié)都沒有得到合理的解決,但我不想管了。文本中“我”的一段獨白可以作為注釋:“我總覺得文字這東西說得越多越會顯出思想的蒼白,聰明的讀者應(yīng)該能理解我的意圖?!蹦蔷瓦@樣吧。

責(zé)任編輯:李 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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