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女,有作品發(fā)表《人民文學》《散文選刊》《山東文學》《草原》《散文百家》《文藝報》等。多篇文章獲得全國征文獎。
◎水缸
掀開黑魆魆的木頭蓋子,一缸清冽的井水,明亮亮一片,閃爍著鄉(xiāng)村的容顏。竹制的勺子扣到缸沿,像用鄉(xiāng)音與童年伙伴打招呼,“嗡——嗡”,彼此回應(yīng)著。
沒有自來水的年代,鄉(xiāng)下人離不開水缸。在老家,水缸多半是粗陶制品,有半人高,缸口大到雙手懷抱,缸內(nèi)有一層深褐色的釉,依稀照見人影。水缸由一抔土,一汪水,糅合成形,放置烈火中鍛燒而成。它來源于大地,樸實無華,像極了水缸邊生活的老百姓;它踏踏實實地進入尋常人家,一點一點梳理民間的煙火。
井為村莊積攢了一泓水,水缸為家人積攢一汪水。淘米洗菜,煮茶釀酒,不論做哪樣事,都得找水缸要去??柿损I了找水缸要去,清洗灑掃也得找水缸要去。女人是廚房的主角,她們勤儉持家,也諳知“女為悅己者容”的道理。她們在廚房忙前忙后的張羅,卻總不忘對著水缸中的“鏡子”,探頭梳洗妝容或是整理衣冠。
中國人講究“藏風聚財,得水為上”,水缸被譽為風水缸。村里每家每戶都備有兩口缸。一口水缸擺放在屋檐下,接盛屋頂上流下來的天上之水,以作生活用水使用。另一口水缸和灶臺為鄰,一家老老少少的平常日子就從這里開始。每天早上,身強力壯的男人用結(jié)實的肩膀挑回一擔擔井水,倒入缸內(nèi)。女人生火點燃灶膛,從水缸里取水燒飯。只要水缸里有水,灶膛里的火就不會熄,日子就不會停止。水缸繁衍生息著一代代人,飽嘗人間的酸甜苦辣,年深日久,它的身子慢慢陷入土中,仿佛成了一口小小的井,盛滿了清清淺淺的光陰。
小時候,水缸里的飲用水都是父親挑來的。晨曦才微露,父親就從門后拿起扁擔,踏著鵝卵石的小徑到井邊挑水。兩只水桶在扁擔上顫顫悠悠,年輕的父親微微彎腰,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桶里的水一滴都不晃蕩出來。我站在一旁,看著水從桶中倒入水缸,旋轉(zhuǎn)著,跳躍著,翻涌起碎玉般白花,心里莫名的歡喜,直到水缸被父親灌得滿滿的,方遺憾離去。每隔幾日,父親就挪動水缸,用刷子濯洗缸內(nèi),更換一次水。水缸里蓄滿活泛的水,生活井然有序。水缸中的水與米相逢于鍋里,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讓干活的人們有使不完的勁。我們小孩子每次從外面玩累了回家,跑進廚房,抓起勺子,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喉嚨間的水迫不及待地流入到肚子里,疲乏與饑渴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每到夏天,母親喜歡將地里采摘下的西瓜投入水缸,等到下午,她抱出西瓜,一刀切下去,到處溢出冰涼的氣息。
廚房的水缸滋養(yǎng)著我們身體,屋檐下的水缸卻常年映照著日月星辰。幼時的我們時常愛趴在缸沿上朝水中看天,百看不厭。水潔塵去垢。鄉(xiāng)村的景物經(jīng)水一照,都變得澄明,色彩分明。湛藍的天,雪白的云絮,清晰地顯現(xiàn)在水缸之中。而在夏夜,月亮和星星悄沒聲地溜進水缸中。我們屏息靜氣,伸出小手去抓它們,它們酥酥地顫,又跑上了天空。有時,我們從水溝里網(wǎng)來幾條小魚,放養(yǎng)于水缸。魚兒在水中的云絮里穿來穿去,并撲甩出一串微腥的水花,惹得我們拿樹枝逗弄它們,玩得不亦樂乎。
風翻過院墻,刮起水缸里的水花,水花濺落在地上,化作冰屑,嚴冬來了。這個時節(jié),家里需要水缸的地方太多了。母親和父親一起倒掉缸里的水,把收割回來的白菜、蘿卜洗凈,一層層疊入缸里,用鵝卵石壓上,腌制咸菜。一缸白菜蘿卜還未來得及吃完,年貨又得備下。趁著晴天,母親將缸里的白菜蘿卜騰出來。年糕裝進了水缸。當家里燃起紅紅的火爐時,我們跑到水缸邊,取出幾條年糕,擱在火爐上烘烤?;鹈缛杠S,年糕“滋滋”作響,滿屋子蕩漾著濃濃的香味。年糕烘烤到白色的米漿上飛出油菜花的金黃色,就著辣醬,嚼在嘴里香脆可口,頓時將門外的寒冷驅(qū)趕了三分。我們坐在火爐旁,吃飽了瞇瞇眼,只覺得這樣的日子溫暖而舒服,美得不像是真的。
到了年底,家里殺年豬。肥碩的豬肉堆放在案板上,母親眉頭微蹙,發(fā)起愁。父親端起茶缸,呷下一口釅茶,說道,多大的事,犯得著愁嗎?家里再添置一口水缸就是了。
父親的語氣中透著興奮,好像不是花錢買水缸,倒像是歡迎家里又添了一口新丁。
◎門板床
夏天,云霞有如火焰,團團圍住村莊。村口的梧桐樹上趴著幾只蟬,作出喘息的鳴叫。晚風中飄蕩著各種黏糊糊的汗液味,還有母親扯著嗓門高喚我們回家吃飯的聲音。
我們從草叢里鉆出來,拍了拍沾在身上的青草,飛一樣跑回村子。夏天的晚上,各家各戶門前的曬谷場連成了一個露天的大食堂。人們將小方桌搬到曬谷場,坐在小板凳上,吹吹清風,享受一頓簡單的晚餐。
母親邊盛飯,邊氣咻咻地說:“你們這些野孩子,天黑了不叫你們也不曉得回家吃飯?!?/p>
吃罷飯,天色漸沉。母親收拾碗筷,我們糾纏父親擱門板床。
家里有一張竹床,夏天躺上去,沁涼一片。但那是外公納涼的專屬工具。我們貪涼,就只能睡門板床。舊時鄉(xiāng)村的夏天是擱置門板床的夏天。不論午后或是傍晚,人們把門板卸下當做床擱置在樹蔭下、曬谷場上。他們四仰八叉地躺在門板床上,與夏天的炎熱作斗爭。
父親靠墻坐著,并不理會我們。他點燃一根香煙,慢慢抽著,待過足了煙癮,才扔掉煙頭,走進屋里去卸門板。
我們立馬跑進廳堂,端來長凳。父親卸下房間的門板,扛到曬谷場,架在長凳上。門板床擱上之后,我們拿著抹布擦洗。父親提著鐮刀到池塘邊,割回來一把水蓼。母親端來破臉盆,擺放在門板床的兩端。臉盆里的一蓬干樹枝被母親點火引著,父親將水蓼鋪放在火上。絲絲縷縷的青煙裊裊升起,它們與村里的青煙一起相遇在空中,手牽著手,身子纏繞在一起,像同一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齊心協(xié)力驅(qū)趕夏夜的蚊子。
月亮掛上樹梢,村莊里的樹木、植物和房屋都鍍上白銀般的顏色。草叢里的蛐蛐聲由稀到稠,仿若潮水涌來,待我們想捕捉聲音的來源之處,那聲音又飄向了遠處。池塘邊響起蛙鳴,叫成了一片。呱——叫聲清脆,透著水波紋的涼意,村莊一下子被灌滿了濕漉漉的涼爽。endprint
母親從水缸里取出西瓜。我和弟弟妹妹坐在門板上,舉著西瓜朝一棵桂花樹吐瓜籽。我們運氣,“噗”的一聲,瓜籽有如弦上的箭躥過桂花的枝葉。再鼓勁,第二撥的瓜籽又射向了桂花的另一根枝椏。大人們坐在門板的另一邊,手中搖著蒲扇,開始低聲聊田里地頭莊稼的長勢。風從村頭吹向村尾,又從村尾吹向村頭。月色中的村莊在暗影里搖晃,像是要飛起來似的。我們躺在門板床上,眨巴著眼睛,跟外公認識夜空中的星星。外公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那顆亮閃閃星星下的人,一定是當大官的。而那微弱星星下的人,長大呀,準是讓父母操碎心的人。”
夜空中的星星穿透黑暗,覷著眼望我們。我們竭力尋找著屬于自己的星星??墒牵切┬切蔷蛢叭皇钦{(diào)皮的孩子,滿天空亂跑,凡胎肉眼根本追不上。
我們急了,騰地坐起來。我們要找到自己的星星,向外公證明自己長大以后一定是個孝順的孩子。
“別找了?!蓖夤鹕?,笑道。他抽了一口黃煙,煙斗里的煙火,明明滅滅的,仿佛后山紅狐的尾巴。頓了頓,外公問我們:“頭天晚上的故事講到哪里?”
我們忘記了找星星的事,溜下門板床,圍著外公坐下。
聞聲而來的村里孩子,擠在我們的門板床上,把外公圍成了一圈。他們殷勤地幫外公搖扇子、點煙。
月亮用飽滿的光暈雕塑著村莊,村莊里的景物愈來愈清晰。耐不住困意的人們躺在門板床上,張大嘴巴打起呼嚕,手里搖著的蒲扇落在了床下。這時候,有母親對著我家曬谷場喊孩子回家睡覺。叫聲悠遠深長,拖著月色的沁涼傳到我們的耳中。孩子卻蹲在外公的身旁,假裝沒聽見。直到旁邊的孩子提醒說,快回家吧,你媽媽叫你了。他才不情愿地打著哈欠,循著一只螢火蟲的光,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回去。
接著,又有母親陸續(xù)呼叫孩子回家。外公磕掉煙灰,揮手道:“走吧走吧,明晚繼續(xù)講?!?/p>
人散盡,我們躺回門板床上。對著星空,我們睜大眼睛尋找屬于自己的那顆星星,找呀找呀,漸漸地睡著了。
半夜,父母被清涼的露水打濕,驚醒過來。他們把熟睡的我們抱進屋里,放在我們的睡床上。
月亮和星星在黑夜的深處凝望,門板床濕漉漉的。夜色中,萬物潛滋暗長。
◎樟木箱
沒有樟樹的鄉(xiāng)村,不足以代表江南。樟樹是女兒樹。家里喜添女孩時,父親就會在自家的門前栽一棵樟樹。待到女孩長大成人,父親砍下樟樹,請來木匠,打成樟木箱子作為嫁妝饋贈于女兒。
樟木箱,不僅飽含了父母對女兒的濃濃愛意,還收藏著新娘少女時期的春夢以及對未來的美好期許。毫無懸念的,樟木箱與新娘子一起步入新生活,新天地。樟木箱掌管著四季的色彩,人間的冷暖。它們把春夏秋冬化作羽衣,披于人們的身上,使其感知四季的美麗;它們用自己的體溫,去撫慰人們的身體,使其暖意融融。樟木箱與人們相濡以沫,那些織布的時光,裁剪的時光,換衣的時光,統(tǒng)統(tǒng)都盛放在箱底。走著走著,人與樟木箱一同由鮮艷變得斑駁;走著走著,一同牙齒松動,日趨式微,徒留樟木香氣飄散在風中,若有若無。
樟木箱子自知根底淺,比不上那些鑲金戴玉的嫁妝,它們安守自己的本分,默然隱于墻角的一隅。樟木箱儼然就是一個淡出江湖的隱逸者,守著粗茶淡飯過著最簡單、樸實的生活。老百姓背靠著樟木箱,腰桿子挺得直,說話中氣足,才不會懼怕嚴寒和苦難。
母親有一對樟木箱。箱子擱置在房間的窗下,窗戶上有密集的木格子。木格子有如蔑匠手中的薄刀,將折射進屋的陽光切割得零碎而黯淡。明的暗的光映射出樟木箱上的紋理,像是來路分明的光陰。
天氣晴好的日子,母親喜歡搬出樟木箱子,把箱里的舊衣物翻騰出來,拿到陽光下晾曬。春天來了,母親把我們脫下的棉衣浣洗干凈,一一折疊,放入樟木箱。薄薄的春衫被母親取出,穿在了我們的身上。而我們小時候穿的衣服就被母親壓在了箱底,仿佛那些過往的時光都被母親一層一層包好,折疊放入身體深處。打開了箱子,我們站在時光之處,檢閱著記憶。月白色的盤扣小衫,青底繡花的連衣裙,小碎花的棉衣,無一不散發(fā)著我們的體溫和樟樹香的氣息。這些衣服緊緊交疊在一處,互相交換彼此的體溫和體香,搖曳著最旖旎的年華。母親擅長女紅。記得在我們小時候,母親白天忙完田里地里的活兒,晚上就會坐在縫紉機前車衣服。有一次,我嫌棄母親車的青色連衣裙土氣,便把衣服扔在地上。母親撿起衣服,并未生氣,取來手繃、繡花線,坐在門前,對著院子里將開未開的月季花,細針密線地繡啊繡啊,不一會兒,圖案就重現(xiàn)在衣服上。如今,青底繡花的連衣裙,我是穿不起了。但那月季依然將開未開,帶著母親的溫度,卻永遠鐫刻在記憶里。
我結(jié)婚時,鄉(xiāng)間已流行輕巧的皮箱陪嫁給女兒,樟木箱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母親卻說,皮箱哪有不惹蟲子的?她執(zhí)意讓父親砍掉門前的樟樹,打制成兩只箱子。箱子裝上婚車,吸引了圍觀的鄰人,一婦人高聲說:“瞧,樟木箱子?!蔽倚睦锏靡猓硎苤改笇ξ业膶檺?。
有時,我會把樟木箱搬到陽臺上,像我母親一樣,將箱里的衣物,一件件晾曬。陽臺上蒔弄的月季花幽幽開著,衣服也如花朵般盛開,每件衣服上都彌漫著樟木的香氣。聞著熟悉的味道,心里安靜得如一座秋天里的園子,沒有一點喧囂,只有那植物的氣息和陽光的溫暖流過一寸一寸的光陰。
陽光正好,俗世的生活安放于樟木箱里。
責任編輯 袁 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