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教書的小鎮(zhèn),是座古鎮(zhèn)。古鎮(zhèn)里來過幾個赫赫有名的人。兩千多年前,有個被尊稱為荀子的老先生在此為吏,并終老于此。他的墳上荒草離離,游人聽信當地人的說辭,臨走之時,必要在那老先生的房子上取一點兒土。據說,圣人棲身之處的黃土,可佑護學子金榜題名。鎮(zhèn)子自古有釀造美酒的傳統(tǒng),雖然名頭不甚響亮,但仍吸引了眾多酒徒循香而來。一千多年前,一個名叫李白的酒徒聽聞此處有好酒,竟也跋山涉水地趕來了。他飲盡了此處的美酒還意猶未盡,提筆在酒肆的墻壁之上寫下: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
詩仙的名頭響亮,詩仙的廣告也打得漂亮。這首題為《客中行》的絕句橫空一出,小鎮(zhèn)的酒如中了科舉的范進,竟也一下子風光了起來,千百年來盛名不衰。
上面提到的這兩位古人都是文學史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的一舉一動、一文一詩,往往能讓一個人遺臭萬年,一座城名揚四海。作為歷史大V,他們執(zhí)時代的牛耳,足以傲視天下文人。實話說,我們這個小地方之所以還有點兒古味和文氣兒,幾乎全仰仗著他倆以及他倆的粉絲。
盡管他們是我們這兒不能繞過去的兩個人,但我要講述的并非他們,而是我們這座鎮(zhèn)子上籍籍無名的文人。
許是因為圣人的名頭太響了,本地的騷人墨客倒是少見于史志之中。在小地方,紙上的鉛墨向來只留給那些擁有官宦名位的人,似乎也只有如此,才能彰顯一個地方的人杰地靈。而那些布衣文人,他們文不能冠天下,權不能耀宗族,在修志者看來,實在沒有什么可取之處。他們就像此地漫山的野蘭一般,散落在鄉(xiāng)間田野、茅廬四周,生時無名,死后便被人遺忘。
二
我要提到的第一個人是個瘋子。姑且稱他為“瘋先生”吧。
最開始,我接觸到的是“瘋先生”的父親。他的父親是前清進士,做過幾年京官,能寫一手好字。坊間傳聞,他本該名列科舉三甲,只因他的字寫得太硬,皇帝并不喜歡,因而未能奪魁。八國聯(lián)軍退出京城后,慈禧令他補寫被搗毀的匾額,稱他為“鐵筆”。辛亥之變后,作為前清的遺老,他再不問世事,專心在家設塾,教族中的兒孫之輩讀書。民國二十六年,我鄉(xiāng)被東洋人的鐵騎踐踏,東洋人欲要挾進士而令我鄉(xiāng),進士鐵骨錚錚,奮而將身軀掛在了房梁之上。
老進士有功名,有氣節(jié),作為正面的典型,無疑是當地官方的搖錢樹,他的故事,今日仍為本地人津津樂道。但他的兒子卻不同,他的兒子不但身份尷尬,連境遇也十分尷尬,官方往往在賣力宣傳老進士和進士文化時,又極力遮掩他那不成器的兒子的身影,以至于很長時間,沒有人知曉他還有個瘋瘋癲癲的后人。
我是從老進士的書帖中獲悉“瘋先生”的存在的。那些師法蘇黃的書帖,至今還散落于我鄉(xiāng),被鄉(xiāng)人奉為至寶。我好友祖上與進士家世代聯(lián)姻,他的父親珍藏著一封老進士的書信,那封信是寫給我好友的曾祖父的。泛黃的紙張之上,蠅頭行楷顆顆清晰又彼此勾連,頗有一氣呵成之勢。這封私人信箋上,提到了他的“瘋兒子”。
該怎么說呢?雖然老進士在我們這一片無疑是圣人的化身,但面對他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他卻全然沒有父親的慈愛了。不稂不莠、瘋癲成性、辱沒祖宗……老進士在信中討伐著這不肖之子,言辭越來越激烈。透過泛黃的紙張,我似乎能看到,衰老的進士伏在案前,豆燈昏暗,將他消瘦、干枯的身子印在墻壁之上。他一邊寫一邊咳嗽,房梁上的灰塵在他的咳嗽聲中紛紛下落,他的臉因咳嗽而變形、扭曲。
正如他的父親所言,“瘋先生”的確是個不肖之子。也許他未生下來,就已被命運鉗牢了。查閱史料得知,老進士的夫人不曾生養(yǎng)過一兒半女。也就是說,這位“瘋先生”極有可能是老進士的侍妾所生。庶生的兒子,地位往往是尷尬的,說他是這府第的主人,倒不如說是這里的高等奴仆。他帶著庶生的身份長大,又帶著父親望子成龍的期望俯首詩書之中。但在本地,父親和父親背后的家族是一座高山,他跨不過去。越是嚴苛的教育,越是森嚴的規(guī)矩,往往越會受到受教者的抵觸。這種抵觸有時候藏在心里,有時候會如火山爆發(fā)出來,受教人與秩序斗爭的結果,要不然是服服帖帖做個規(guī)矩的應聲蟲,要不然就做個離經叛道的忤逆之輩。
讓我感到好奇的是,“瘋先生”既未徹底臣服,也未完全沖破樊籠。他時而規(guī)矩如常人,時而瘋癲如癡漢。他一邊在府邸中將自己安安靜靜地埋進古籍經書中,一邊又置進士之子的身份而不顧,穿行于鎮(zhèn)子上的酒肆煙房、戲臺瓦巷,向鎮(zhèn)子上的人展現著自己的瘋癲。
我喜歡他瘋癲起來的樣子。他瘋癲起來,常常使酒罵座,無論那坐中的人物是正人君子還是紈绔子弟;他瘋癲起來,常常歌哭無常,進士府第墻高遮月,他獨立中庭,慷慨而歌,悲戚而吟;他瘋癲起來,勿論戲臺之上鑼點聲聲,一躍上臺便歌《桃花扇》,誦《哀江南》。這樣一個人物,恐怕不僅是他的父親說他瘋,就連鎮(zhèn)子上所有的人都會說他瘋吧。但是,他“瘋”的可真有幾分可愛、可敬。
要說“瘋先生”只是一個瘋瘋癲癲的廢物,那你可大錯特錯了。在本鄉(xiāng)一位民間歷史收集者那里,我拜讀了“瘋先生”的一首七律:
倒把金鞭下酒樓,知心以外更無求。
浪游落似長安少,豪放疑猜軹里尤。
菩薩心腸俠士膽,霸王魄力屈子愁。
平生未解作么解,萬劫千年憶趙州。
明眼人看得出,詩的首句擅改了唐人薛逢絕句《俠少年》的尾句:倒把金鞭上酒樓。這個“瘋先生”生在詩書傳家的世家大族,他為何總想以俠客自居呢?歷史只要一旦成為歷史,絕不是被后人編著在竹冊與白紙上那么簡單,時至今日,面對遠去的“瘋先生”,我們大概也只能“平生未解作么解”了。
雖然不必再去深思,但反復吟誦這首律詩,我的心中依舊浮想聯(lián)翩。我似乎看到,一個被長年累月困在深宅大院中的書生,生就了一顆快意恩仇、笑傲江湖的俠客之心。他被古老的規(guī)矩和森嚴的秩序擠壓得太久了,以至于變了形。俠客是做不了了,他只能在這濃烈的酒中,放縱自己的身軀。他以最潦倒不堪的身軀,反抗著這強加給他的命數。心中悲苦之時,恰逢好酒當頭,于是他仰起脖頸,將自己的身軀埋入這消愁的酒中。endprint
我大抵能想象得到醉酒后的“瘋先生”。無數個午夜,他扶著城墻或進士府的紅墻搖搖晃晃地回家,看似是在往前走,其實總是三步兩退,身如爛泥。更多的時候,他醉臥在酒肆,醉臥在街巷,醉臥在勾欄,醉臥在自己的俠客夢里。
他的進士父親死后,他終于有機會當了一回俠客。只是,俠客的味道并不像詩文中說的“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那么灑脫。他心中的不平之事尚未了結,就不得不拂衣而去。他尚未揚名,就不得不選擇“深藏身與名”。
我在本鄉(xiāng)收集資料時發(fā)現,針對同一件事情,不同的利益方往往持有截然不同的判斷。而這些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判斷,往往能把一個人抬到天上,也能將一個人深埋土中。自認為自己是一名俠客的“瘋先生”,在不同陣營的人看來,卻都是邪惡的,沒有道德的。在一份東洋人的文件中,將他視為“賊寇首領”,而在當時被東洋人視為賊寇的游擊隊眼中,“瘋先生”是他們常常印刷在宣傳紙張上的“漢奸領袖”。在當時,因為這兩種說法來自針鋒相對的陣營,依附于這不同陣營的人大多沒有異議。倘若換成是我鄉(xiāng)任意一個人物,他恐怕早被這兩方擊斃多次了。他之所以沒死在東洋人或游擊隊槍下,大家心知肚明:他是本地最具名望的老進士唯一的繼承人,是一個大家族的核心,這個家族雖偏居一隅,卻在百年間播下了眾多的恩澤,即便是在亂世,這種恩澤仍能左右著半個縣的民心向背。說到底,任何一方都不想因一個雞肋似的人物而引發(fā)動亂,從而在殘酷的斗爭中孤立自己。
我在本鄉(xiāng)一位與他同時代的老人嘴里,卻聽到了與游擊隊和東洋人都不同的故事版本。按照族中行輩,民歌老人應是“瘋先生”的兒侄輩。老人是部民歌活字典,九十多歲了,竟然還能記得百十支當地盛極一時的民歌“姐兒妞”。我隨一位民俗專家去采訪老人,隨口問起了“瘋先生”,我當時提到的是“瘋先生”的大名,民歌老人愣了愣,搖搖頭。我說,他是老進士的兒子,民歌老人這才恍然大悟,向我講述了“瘋先生”的故事,這其中,有一些是我之前聞所未聞的故事。比方說他在任何一種政治勢力中都被視為異己這件事。
民歌老人的說法是,東洋人占據鎮(zhèn)子的第一年,要把公路兩邊尚未成熟的高粱全部砍掉。那些高粱太高太密,地方勢力往往隱藏其中伺機而動,對他們危害不小。但在缺衣少穿的時代,糧食無異于鄉(xiāng)人的命根子,本地的農民經由其他鄉(xiāng)紳引薦,跪請“瘋先生”出面為他們說情。農人們也知道,此地若還有一個令東洋人顧及的人物,必定非進士府的當家人“瘋先生”莫屬?!隘傁壬币粊硎峭妻o不過,二來是他的俠客情節(jié)作祟,竟然答應了下來。他到東洋人的駐地陳說了一番,東洋人同意不再砍伐高粱,但卻要求“瘋先生”承擔起護路的任務?!隘傁壬比f般無奈之下,只得應允。他拐彎抹角、費盡心思地找齊了活動于本縣地面上扛舉著各色旗幟的游擊隊,懇請他們待高粱收獲之后,再去騷擾東洋人。據說,那些魚龍混雜的游擊隊同意了。
此后不久,“瘋先生”被一家游擊隊截了票。當時我們這地面上,借著打東洋人的名義,少說也拉起了五六支隊伍。綁架“瘋先生”的這一支隊伍,是剛從山上走下來的土匪,沒酒喝沒肉吃的時候,他們打起了進士府的主意。后來“瘋先生”的家人送來贖資為他贖了身,不過,因為這件事,“瘋先生”兩頭游說的事情也暴露了。從此,各家游擊隊將他拒之門外,東洋人也開始對他敬而遠之。東洋人敗走之后,他成了國民政府口中的“漢奸”。這個版本并未流傳下來,大抵是因為它只在鄉(xiāng)間傳播,并不為當政者所認同。而且,大凡大戰(zhàn)之后,總要有幾個小人物為歷史買單。
經歷此事之后,“瘋先生”徹底斷了他的俠客情懷,他退回到自己的進士府,再不過問世事。有時候,他也效法讓這個鎮(zhèn)子名聲在外的荀子老先生和自己的進士父親,在府中設壇講詩。他本身就是個落魄詩人,講起詩來得心應手。那些隨他學詩的少年,多是族中子弟,受他教誨,所獲往往加持自己一生。
故事戛然而止,此后,進士府就再無消息了。無論我查閱了多少本地書籍,走訪了多少歷史人物的后代,始終再難尋到“瘋先生”的蛛絲馬跡。他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他消失了還不算,他還要將人們留在腦中的關于他的記憶一一擦掉。關于“瘋先生”最后僅有的兩條傳聞依然來自那位民歌老人口中。
一條是,內戰(zhàn)硝煙中,“瘋先生”在親屬懇求下賣掉了進士府,帶著家眷南下奔逃,在長江北岸徘徊多日,誓不過江,最后向著北地跪下,磕下三個響頭,縱身跳入滾滾江流之中。另一條是,“瘋先生”強遣親屬南下逃亡,自己卻選擇留在了進士府,最終不知所終。無論哪一條是“瘋先生”最終的歸宿,現在看起來都不再重要了。在一個兵荒馬亂的時代,人命何其微賤,每個人都是一種身不由己的存在,每個人的最后,都無非是一抔黃土。
進士府早已轟然倒塌。再過些年,或許仍有人記得這里曾出過一位功成名就的進士老爺,卻再無人記得,此處也曾收容過一位散落鄉(xiāng)間的詩人。
三
我要提到的第二個人是個郎中。他是我本族別支的祖先。
我是聽著他的故事長大的。我們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小家族,向來沒見過什么大世面,百年間能出現一位被我鄉(xiāng)集體認同的人物,也足以讓我們一輩輩津津樂道了。
我們這個家族,并不是詩書之家,但是向往詩書之家那種內在的榮耀。作為地道的農人,他們拿不出錢糧請私塾先生,只能選擇去蹭課。一旦手中有些積蓄,他們先去孝敬世家大族的私塾先生,先生點了頭,他們再帶著孩子向本地大族央求能入他們家的私塾。他們往往是被拒絕的,但也有大族的主人布下恩典的時候。每當此時,他們必會帶著孩子千恩萬謝地跪倒在那華麗的大院內。郎中早年受蒙入學,便是受到了此地大戶的恩惠。后來恩準郎中入學的老爺患了腿疾,那時郎中的醫(yī)術早已名冠州縣,三服藥下去,病痛全無,郎中算是報答了入蒙就讀之恩。這件事被本鄉(xiāng)津津樂道,傳為美談。
郎中所處的年代還是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年代,他既入了私塾,拜了圣人,跪了先生,學了詩書,必然不想再如父輩那般“面朝黃土背朝天”了。他書讀得越多,啃得越精,“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心就越迫不及待。命運向來都喜歡和一意孤行的人開玩笑,似乎不把那個人玩得心力交瘁,就不夠過癮。郎中越是想折桂科場,越是鎩羽而歸。讀書三十年,已近不惑,身上的功名竟還只是一個輕飄飄的“秀才”。endprint
其實那時他已經是一個極富名望的人了。他順手寫下的游山玩水、評古論今的詩文,往往引得本地的讀書人爭相吟誦。他的粉絲很多,閑暇時候,那些飽讀詩書的粉絲就圍在他的周邊,請他指點自己的作品。座中有個不起眼的少年,以他為師,對他甚是恭敬,頗有幾分程門立雪的味道。面對詩文,郎中自有一股傲氣。俯視粉絲雙手遞過來的詩文,郎中不置可否。唯有那少年呈上自己最近的詩作,郎中才身體前傾,將紙張拿于手中,時而擊節(jié),時而捻須,時而頷首。
多年之后,少年文名已經聲冠齊魯,他刊刻了自己的詩集,詩集的名字叫作《立雪雜詩》。蒼老的少年在序文中道出了詩集名稱的內涵。立雪是他少年時誠心向學的態(tài)度,他是要以此紀念一位曾經提攜過自己的鄉(xiāng)間詩人。詩名遠播的少年在文中深情回憶起和老師交往的那些舊事。他提到了文峰積雪,提到了君山待日,提到和老師一起在蘭陵古鎮(zhèn)上暢飲美酒的時光,提到老師曾帶著他泛舟于泇河沿途賞柳的日子,他記得搖櫓的老漢向老師討要賞錢,老師拿不出,便脫下自己的長衫交與老漢。他甚至還提到了老師漂亮的女兒,提到她微微笑起來的柔軟,那是他的初戀。少年的那部詩集中,有兩首是寫給那少女的。他最感激老師的是,老師后來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令少年念念不忘其恩其澤的那位鄉(xiāng)間詩人,便是郎中,而那時候,郎中早已作古多年。
稱郎中為鄉(xiāng)間詩人,應該沒有什么異議。這輩子,郎中只離開本鄉(xiāng)五年。科考頻頻失利之后,他接受朋友的聘請,出任幕僚。朋友出身當地的名門望族,金榜題名之后,外放江南某縣任知事,此縣以產鹽聞名,商鋪林立,向來是富碩之地,但富碩之地往往爭利更甚,新任知事需要一個知根知底的助手幫他處理政務。郎中本不愿從事這屈身仰人鼻息的活計,但他家境漸而捉襟見肘,總不能無所事事,暗忖之下答應了。
后來,郎中回憶說,那幾年是他活得最窩囊的幾年。朝廷的刀劍戰(zhàn)不過洋人的鳥槍,洋人在南方各地開商立鋪,他需一遍遍向著洋人點頭哈腰示好,又要向著州府派下的官吏俯首請安。他從小學的是圣人教誨、道德文章,干不了那樣的事,決定與好友道別回鄉(xiāng)。恰在此時,他患了眼疾??h衙對面開藥店的落第舉人是他新結交的好友。舉人醫(yī)術世代相承,是當地首屈一指的良醫(yī)。他給郎中治病,不過一周,竟然痊愈。郎中自此愛上這醫(yī)人隱疾的行當。他一旦有些閑暇,就開始跟著舉人學醫(yī)。他讀過書,悟性又高,幾年下來,竟然小有所成。若有新來求醫(yī)的病人,舉人就安排郎中來開方抓藥,每次都藥到病除。恰當此時,郎中的縣令朋友因為一樁案子,得罪了洋人,朝廷將其免職。于是郎中與舉人作別,和革職的縣令相伴回鄉(xiāng)。
寓居他鄉(xiāng)的那五年,讓郎中領略了洋人的橫行和官場的腐敗?;剜l(xiāng)之后,他本欲再懸梁刺股,投身科舉。后來又覺得即便連中三元,位列三公,也無法左右時代的頹勢。于是他把圣人文章束之高閣,開始在家中懸壺濟世,拯救蒼生。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一旦他踏踏實實放下身段,反而抬高了自己的身軀。剛開始,鄉(xiāng)人并不信任這位半路出家的郎中,他們患了頭疼腦熱的小病,才去郎中那里求醫(yī)問藥。沒成想,郎中竟都一一治好了。后來身患頑疾的鄉(xiāng)黨也都由他一一治好,郎中的名頭這才大起來。一時間,附近州縣的病人都云集到我鄉(xiāng)。
郎中醫(yī)治的最傳奇的患者當屬盤踞在抱犢崮上的土匪頭子江四玖了。江四玖綽號“野猴子”,他長得短小瘦弱,見過的人都說,真是一副猴相。據說,他在抱犢崮的老林里穿行,并不走路,只以腳蹬樹,以手扳枝,一躍而起便是十步之遙,那身段,那動作,活脫脫就是一只猴子。他的傳奇太多,鄉(xiāng)人們又喜歡在他的故事中添油加醋,如此一來,他的本名倒是少有人知了,人們只記得了不起的“野猴子”。
一年春天,郎中為最后一名病人抓完藥,一個蒼髯大漢急匆匆跑進來,撲身跪倒,言是家中忽有人身患惡疾,命在旦夕,請郎中去搭救。醫(yī)者父母心,郎中想都沒想,背起藥箱,隨著大漢就往外走。一路向西,行至十里之外,未見人煙,郎中有些疑惑,停止不前。大漢見郎中如是,便言他來自山上,特為江四玖請醫(yī)。大漢抬頭向前看了看,對郎中說,快至山前,先生要受些委屈,還請見諒。說完便從懷中拿出幾尺灰布,蒙在了郎中眼前。一路上鳥鳴蟲喧,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走了多少路程,大漢帶他站定,為他解下臉上的灰布。郎中睜開眼,看見面前立著一個五短身材愁眉苦臉的小人兒,他知道,這就是“野猴子”了。
“野猴子”有結石的老毛病,最近愈加厲害,腰腹之間,似刀削斧砍?!耙昂镒印闭埩嗽S多醫(yī)師上山,始終不能根治。前幾日有嘍啰下山,聽聞郎中醫(yī)術高超,急匆匆回山稟告了“野猴子”,“野猴子”這才請郎中上山。郎中為野猴子把完脈象,心中已經了然。郎中言道,龍王胡子可治此病。眾匪不明所以,郎中解釋,乃是玉米須。于是以龍王胡子為君藥,佐之以魚腥草、貓須草等諸藥,日日熬煎飲服,半月之后,“野猴子”生龍活虎?!耙昂镒印贝笙玻越疸y細軟相送,郎中擺手拒絕。“野猴子”過意不去,強要郎中收下,郎中縱目此山說,可愿送我這滿山的藥材?
此山是我們這兒首屈一指的高山,相傳葛洪真人曾在此煉丹。山高藥材好,只是占山為王的土匪皆不認識。郎中將采來的幾味藥材拿給眾匪看,眾匪看清之后,各自挖掘藥草去了。三日后,郎中坐著裝滿藥材的馬車回到了家。數年后,“野猴子”率眾截了路過山下的火車?;疖嚿嫌性S多金發(fā)藍眼的洋人,這事鬧大了,北洋政府迫于壓力招安了“野猴子”,待“野猴子”放了人質,下山任職之時,北洋政府便尋了個借口,處決了他。那時候,郎中從山上帶下來的草藥還未用完。
懸壺濟世之余,郎中依然還在寫詩。我的二爺爺從小給他當過學徒,曾珍藏著他的幾首詩作。紙張遭受了蟲蛀,字跡已經無法識別。據二爺爺說,那都是些吟詠我們鄉(xiāng)間風光的詩。族中的老人愿意給我們講述郎中的傳奇,但我顯然對他怎樣寫詩更感興趣。有時候回老家,站在田野之上,目及我鄉(xiāng)風光,我會想到,郎中一定曾在百十年前站在我站著的地方。如果我是郎中,我會干些什么呢?
沒錯,我會將眼前之景,心中所嘆,一一寫下。面對春風野草,我會寫下:輕風似輕云,野草勝野民;面對夏雷滾滾,我會寫下:天公徒恃驚雷嗓,我自悠然山中行;面對秋高云闊,我會寫下:愿乘云馬九萬里,羞與塵世論短長;面對冬日勁雪,我會寫下:須知人間盡縞素,皆是冥王送我眠。如果郎中的詩作能流傳下來的話,他刊刻的集子上肯定印著這些句子。站在曠野之上,他必然會把自己的詩讀給風聽,讀給雨聽,讀給云聽,讀給草聽,讀給樹聽,讀給禾聽,讀給落日聽,也讀給流水聽;立于藥鋪之中,他必然會把自己的詩讀給草藥聽,讀給舂罐聽,讀給戥子聽,讀給銀針聽,讀給砂鍋聽,讀給藥秤聽,讀給藥箱聽,也讀給桌幾上的一豆燈光聽。endprint
遺憾的是,我的這位郎中祖先,作為鄉(xiāng)間詩人,確實沒有留下什么詩文來。之前聽族中老人說,郎中倒是留下了一部自己書寫的醫(yī)書,那里面盡是他畢生所學。前幾年回鄉(xiāng),見到郎中的嫡傳后人,隨口問了問醫(yī)書下落。答曰:早已沒有了,說來也怪,搬了幾次家,家中的東西越搬越少了。
這樣的結果也正如我所料。試看現在的我鄉(xiāng),祖先傳下的東西還有幾樣完好無損地留在世上呢?
四
我要提到的第三個人是個教師。他姓關,是我的語文老師,也是我們這里的小學校長。和前兩位人物相比,他實在沒有什么可以圈點之處,但他卻是我童年時光里見過的唯一一位真真切切活著的詩人。當年,我覺得他很了不起;現在,我依然覺得他很了不起。
學校的教師都是清一色本鄉(xiāng)本土的農人,閑時教書,忙時兼顧農活。而關校長卻是我們這所小學唯一的外來人。有一年秋天,老校長身患惡疾,再難理事,鎮(zhèn)上便從他處調來關校長擔任校長。我們這里的人不欺生,好接觸。各村都聽說新來了一位校長,見到生人,一猜必然就是他了。無論是在學校還是村里,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遇見關校長,都與他親親熱熱地打招呼,關校長來到我們學校沒幾日,儼然已成了此間的老人。
關校長來我們這干校長那年,我恰好上一年級。我們的學校坐落在七八個村子中間的開闊地上,學校里的學生就是這附近幾個村子的孩子。學校門前是一條小河,后面也是一條小河,兩條小河,一往東流,一往南流,在距學校不足一里之處匯流到一起,轉而滾滾流向東南。學校四周是一些雜亂的榆樹、楊樹和槐樹,它們一律高過我們教室的屋頂,也不知道是野生的還是人種的。單憑這些,就足以讓我愛上這所小學了。
關校長顯然也愛上了這里。他頂替因病退休的老校長,擔任我們的語文老師。第一節(jié)課,他并不講授書本上的內容,而是帶著我們參觀校園。我們像一個個威武的士兵,在關校長的帶領下,仰著頭,挺著胸,把整個校園一處不落地走了一圈。操場、廁所、辦公室、教室門前的小花園……每行至一處,他就蹲下身子平視我們,向我們交代這個地方應該注意一些什么。學校里有十多個教師呢,從沒有一個人像他這么干過,我覺得他真了不起。
讓我覺得關校長更為了不起的地方是,他還能寫一手好字。某個周末,恰逢本村老教師的兒子結婚,母親拉著我的手去吃喜席。先去封禮,禮桌烏壓壓圍了一圈人,時而傳出叫好聲。小孩子淘氣,好奇心重,從大人們的身體間擠進腦袋向里看,只見那禮桌后面端坐著關校長。關校長在寫喜聯(lián),喜聯(lián)上寫的什么,不認識。只見關校長提筆運力,一個個方方正正的漢字就跑到了喜慶的紅紙上面。那些字端端正正的,行距、尺寸、字體,都那么有條不紊,仿佛那些字本來就躺在那個位置,關校長只是用筆一點,就都蹦了出來。那些蹦出的字,似乎比躲在課本田字格里的字要好看,也似乎比在課堂上他寫在黑板上的板書要好看。每寫一個字,圍在四周的人就叫上一陣好。關校長微微笑了笑,并不說話,繼續(xù)寫字。顯然,我比關校長更為興奮。一聽誰再叫好,我就趕忙補一句,他是我們的校長,他是我們的老師。那些大人看著我笑了笑,我似乎感覺他們是在贊賞我呢。
那時候,我們鄉(xiāng)把教書的先生放在高高的位置上,誰家不過年不過節(jié)就布置下一桌好菜,必定是請學校的老師去家中做客。關校長家在別鎮(zhèn),向來都吃住在學校里,一個月回一次家,每次都帶些糧食、煎餅和咸菜回來。我們鄉(xiāng)日子過得苦,卻見不得教書的先生過得苦,于是總有人家按照舊例,請關校長去家中做客,但似乎沒有一家請得動關校長。
我們家也請過關校長。從我們村到學校,兩里路,往返就是四里。父親派我去請關校長,往返三次,每一次關校長都有理由拒絕。直到飯菜涼了,父親才決定放棄。父親感慨說,真是個好先生。請不來關校長,我覺得很委屈。
我們當時的學制是五年,關校長教了我們五年語文。在他那里,我知道了“床前明月光”,知道了“春眠不覺曉”,知道了“二月春風似剪刀”,知道了“映日荷花別樣紅”。我懂得了表達喜悅不必非用“喜悅”這個詞,也可以是一朵盛開的花,一樹搖曳的葉,一曲動人的歌;我懂得了描寫時間不只非得用“光陰似箭”,還可以是學校斑駁的舊墻,去年脫掉的衣裳,家中懸掛的照片,爺爺臉上的皺紋。我于無意之中得到一位高明的老師在文學上的點撥,這種點撥日后讓我受用一生。
你看,說到我對關校長的回憶,其實也就是這么幾件小事。這幾件小事,似乎并不足以讓我上升到感激的程度來回憶他。可是每當想起他,我的心中確是感激無疑。我很感激他,至于為何感激,我說不上來。
我猜想,或許那些讓我覺得值得感激關校長一生的舊事,早已經被時光悄悄擦掉了,只留下我要感激他的情愫。白云蒼狗,白駒過隙,二十年,足以磨損掉許多看似堅若磐石的東西。二十年前,我從母校小學畢業(yè),就再未見過關校長。只是聽別人說他不久之后就另調他鄉(xiāng),后來在另一所鄉(xiāng)村小學退了休,跟隨兒女去了更遙遠的地方。
后來,我也站在了三尺講臺之上,在一所鄉(xiāng)間小學教書。站在教室之中,我會想起他,想起他給予我的不同尋常的教育和影響。我多么希望,我能把他賦予我的一些東西轉交到我的學生身上。
有一次,我在縣城的舊書攤上淘到一本詩歌集。那是三十多年前本地的幾個文學愛好者編印的一本手寫蠟刻小書,已經泛黃得有些發(fā)黑。在目錄的后半部分,我驚奇地發(fā)現了關校長的名字。我的手哆哆嗦嗦地打開印有他名字和作品的那一頁,看到了他的簡介和詩作。簡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上面印著:關未山,筆名微草,小學教師,視詩歌如命,視學生為歌。下面是一首小詩,題目叫《鄉(xiāng)間的孩子》。他說,每一縷風只圍著孩子繞。他說,每一朵花只迎著孩子開。他說,每一只鳥只向著孩子唱。
這么多年,我從不知道他竟然還是一位散落鄉(xiāng)間的詩人,也從未把他視為園丁或者蠟燭。沒錯,他注定不是園丁或蠟燭,正如他在詩中吟唱的那般,他是一縷風,一朵花,一只鳥。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為確切的詞語表達。
有一年,在充斥著仿古建筑的曲阜,我去拜訪古代最偉大的教育家。我沿著明清走廊漫無目的地走著,涉足之處,處處可見諸如“仁者愛人”“有教無類”“逝者如斯”之類的漢字,那些漢字湊在一起,就像一張巨大的網,把我擒了進去。仿佛我就是老夫子那三千弟子中的一個,即便逃離了三千年之久,還是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來,聆聽自上而下的教誨。我還想起了關校長,想起在鄉(xiāng)間小學,他曾手把手教我在田字格上寫下橫豎撇捺,教授我那些絕妙詩文。他走路時的步伐,他誦讀時的聲調,似乎就在眼前耳畔。于混沌中,我發(fā)現,不期而至的關校長的影像,竟與三千年前的先師重合到了一起。
我無意拿古代最偉大的教育家與關校長作比較,我只是想說,無論我們去往何方,遇見怎樣卓越的人物,我們內心深處與之產生共鳴的,往往來源于故鄉(xiāng)所賜。也就是說,鄉(xiāng)間的關校長,才是我對于教師和教育的終極理解。
即便如此,作為一位散落鄉(xiāng)間的詩人,他視之如歌、視之如命的學生又能對他了解多少呢?
這個問題,我不敢問答。
五
在本地,散落在鄉(xiāng)間的詩人還有很多。我之前提到的那幾位,并非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而更多散落鄉(xiāng)間的詩人,我只知其名,不知其一生所遇,一世所想。
他們是:王家大院的私塾先生張一鳴,李家溝的算命先生趙半仙,石龍莊的落第秀才韓趙魏,三清觀的邋遢道人李德云,謝家莊的沒落族長謝世林,三里坡的嗩吶藝人齊大磊,曲家館的復員軍人孫愛國,馬下灘的近視銀匠鐵文敏,常樂村的糊涂會計常三禮。
除了他們,一定還有更多我從未知曉的名字散落在鄉(xiāng)間,他們的職業(yè)各不相同、千奇百怪。除了以上列舉的,我還可以說出更多鄉(xiāng)間詩人的職業(yè)。他們有貨郎、獵人、戲子、衙役,有裁縫、畫師、和尚、娼妓,甚至還有護林員、釀酒師、剃頭匠、泥瓦匠……他們的職業(yè)幾乎涵蓋了我們鄉(xiāng)所有的職業(yè)。他們忙時為生計,投身吃喝拉撒之苦;閑時就寫詩,縱享風花雪月之樂。
在職業(yè)類別上劃分,我們鄉(xiāng)或許沒有一個真正的詩人。但從“生活即是詩歌”這樣的論斷上判定,誰的家鄉(xiāng)能有我鄉(xiāng)的詩人多呢?
大地若如倒扣的夜幕,那么,這些詩人就是散落在其間的星辰,光耀著我鄉(xiāng)。他們的光芒如此微弱,眼見得就要被風吹熄,被黑吞噬。確實,有些的確是熄滅了。然而,大地之上,又總會有新的燈盞亮起來。這些我籍籍無名的鄉(xiāng)黨,他們在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鄉(xiāng)間寫詩,詩歌像一門手藝,讓他們代代不息地傳承了百年之久。
這些籍籍無名的詩人,他們生在鄉(xiāng)間,死在鄉(xiāng)間。無論是生是死,他們都一直以一個詩人的名義,散落在鄉(xiāng)間。
劉星元,作家,現居山東蘭陵。已發(fā)表散文多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