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陽

（云南民族大學(xué)云南省民族研究所 云南 昆明 650000）

2009年初，北京大學(xué)接受捐贈，獲得了一批從海外回歸的西漢竹簡。此批竹簡內(nèi)容極為豐富,含有近20種古代文獻,基本涵蓋了《漢書·藝文志》所劃分六大門類,是迄今所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國秦漢古書類簡牘中數(shù)量最大的一批。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是，這批竹簡中有長篇俗賦《妄稽》，講述了滎陽一位名為周春的士人，遵從父母之命娶了丑妻妄稽，正是因丑妻走入他的家庭，這位品行和相貌皆出于其類的士人陷入了痛苦不堪的境地。欲買美妾，卻無奈于妄稽多般阻撓，但終究在父母的強力支持下遂了心愿，買到一位叫作虞士的美妾，內(nèi)心欣喜。可妄稽對美妾心懷妒恨，對其辱罵、折磨。賦以妄稽生了一場大病，命赴黃泉之前對自己的妒行做出反省和懺悔來結(jié)尾①。

《妄稽》的內(nèi)容與彼時的家長里短、世俗瑣事緊密相關(guān)，且生動地展現(xiàn)了西漢時期士人家庭內(nèi)部的關(guān)系，而從交織于一個家庭之中復(fù)雜的婆媳關(guān)系、夫妻關(guān)系里，我們才可以窺得母親、妻、妾的 家庭地位。

一、母親的家庭地位

毋庸置疑，所有的社會思潮、風(fēng)氣、現(xiàn)象都與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和制度息息相關(guān)。因受到中國性別制度的影響，不同角色的女性（為人母、為人女、為人妻、為人妾）在家庭中的地位各有不同。社會根據(jù)其角色的不同來組織對應(yīng)的行為網(wǎng)，其言行舉止幾乎不會逾越于網(wǎng)之外，并且，她們的行為準(zhǔn)則也對應(yīng)了其在家庭中的地位。

《妄稽》中，作者對女性的敘述不吝筆墨，一開始出場的便是周春的母親，這段婚姻的安排者。此賦開篇就有對士人周春的相貌及品行的描述：“孝悌慈誨，恭敬仁遜。鄉(xiāng)黨莫及，于國無倫。辭讓送揖，俗節(jié)理義。行步周還，進退矜倚。顏色容貌，美好姱麗。精潔貞廉，不肯淫議。血氣齊疾，心不怒暴。力勁決觡，不好手扷。勇若孟賁，未嘗色撓。”②然話鋒一轉(zhuǎn)，接著即是母親對其婚姻的安排，“其母曰：茍稱吾子，不憂無賢。媒妁隨之，為娶妄稽?！敝涣攘葦?shù)語，就已定奪。不難看出封建社會中母親在子女婚姻上有決定性作用。

漢朝以孝治國,上至皇帝下到普通百姓,大都十分孝敬自己的母親。我們較熟知的《漢書》中， 就有“嚴(yán)母教子”的故事：

初,延母從東海來,欲從延年臘,到錐陽,適見報囚。母大驚,便止都亭,不肯入府。延年出至都亭謁母,母閉閣不見。延年免冠頓首閣下,良久,母乃見之,因數(shù)責(zé)延年:“幸得備郡守,專治千里,不聞仁愛教化,有以全安愚民,顧乘刑罰多刑殺人,欲以立威,豈為民父母意哉!”延年服罪,重頓首謝,因自為母御,歸府舍③。

作為酷吏的嚴(yán)延年，因殘殺百姓而受到母親的訓(xùn)誡。而從母親的態(tài)度和嚴(yán)的免冠服罪之舉看來，母親尚且能在為官之道上進行教誨，可見她在家庭中的權(quán)威。這樣一來，作為士人的周春在娶妻之事上聽命于母親，也就不足為奇了。

《妄稽》中除了母子關(guān)系對母親家庭地位的折射外，最重要的就數(shù)周母與周春妻子在買妾這一事情上的“博弈”。妄稽不僅極力阻撓周春買妾，甚至還敢于與周春的父母爭辯。爭辯之初，出現(xiàn)了兩次“姑舅弗應(yīng)”，之后才有“姑舅謂妄稽：‘汝貌狀甚惡，口舌甚粗。吾自為買妾，終不決汝?！镁酥^妄稽：‘爾不自量。爾貌可以懼魅。又何辯傷?！痹谶@里，姑舅便是妄稽對周春母親和父親的稱呼。《說文解字注》中曰：“姑，夫母也。釋親曰。婦稱夫之父曰舅。稱夫之母曰姑。”④除了“姑”之外，對丈夫母親的稱呼還有“威”，《說文解字注·女部》：“威：姑也。引申為有威可畏。從女。戌聲。按小徐本作戌聲。而復(fù)以。而復(fù)以會意釋之。于非切，十五部。漢律曰。婦告威姑?；菔隙ㄓ钤唬籂栄啪眉赐靡?。古君威合音差近?！雹荻斡癫脤τ凇巴钡囊炅x，必定不是毫無緣由，“有威可畏”也是一種對婆婆地位的詮釋了。

在漢代文獻中，我們不難找到在家庭生活中具有絕對權(quán)威的婆婆，比如，漢樂府詩《孔雀東南飛》中“十三能織素，十四學(xué)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的劉蘭芝，嫁給焦仲卿后，整日受焦母刁難，“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苯鼓冈趦鹤拥膭裾f下無意改變，而不堪忍受驅(qū)使的劉氏在逼迫之下回了娘家，“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qū)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苯箘扇硕季芙^再覓他人，多重壓力之下，以佳偶雙雙殉情的悲劇收場。

“焦劉”婚姻中的困境在當(dāng)時并非個例，可是我們看到的多是婚姻里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媳婦，家庭中武斷專行、專橫無理的婆婆。而上文提到無色無德的妄稽竟膽敢多次與“姑舅”辯駁，如她這般跟婆婆抗衡者實屬少見，也有令人費解之處，但是我們不能就此給周母在家庭中的地位下結(jié)論。不論這中間歷經(jīng)幾多周折，我們還是應(yīng)該看到在這兩種力量的對抗中終究還是以周母“其姑卒娶之，以為子妾”為結(jié)果，由此看來，母親在家庭中的決斷力誠然不容小覷。

二、妻子的家庭地位

妄稽與周母就買妾之事的較量，孰高孰低似乎已一目了然。若只是以“媳”的角色來斷定妄稽在家庭中的地位，難免有窺斑見豹的片面。因此，我們必然無法避免從夫妻關(guān)系中探討。

在封建社會,由于不同歷史時期的社會發(fā)展?fàn)顩r有不同,人們在歷史背景下形成的思想觀念自然也會有差異,這些差異自覺地反映到家庭內(nèi)部,特別是作為家庭基本成員的夫妻之間,他們的關(guān)系也或多或少會出現(xiàn)某些變化。那么,《妄稽》所處的漢代前中期,妻子的家庭地位如何呢？相對而言,有著與丈夫平等的關(guān)系。此時的漢代社會，封建禮制文化建設(shè)走向完備和全盛，但是現(xiàn)實中男女生活卻較為自由和寬松，這是個頗為有趣的現(xiàn)象。如《漢書·張敞傳》中對“張敞畫眉”的記載就被傳為佳話，舊時就用此來比喻夫妻感情好。

《漢書》卷七十六《張敞傳》：敞為京兆尹，朝廷每有大議，引古今，處便宜，公卿皆服，天子數(shù)從之。然敞無威儀，時罷朝會，過走馬章臺街，數(shù)又為婦畫眉，長安中傳張京兆眉嫵。有司以奏敞。上問之，對曰：“臣聞閨房之內(nèi)，夫婦之私，有過于畫眉者。”上愛其能，弗備責(zé)也。⑥

在這里，張敞以“臣聞閨房之內(nèi),夫婦之私,有過于畫眉者”回答了皇帝的責(zé)問。從張敞的回話中我們可知,他并不以尊卑主從來看夫妻關(guān)系,而是視妻子為相互平等的伴侶。但是，這一種平等好像在《妄稽》中難覓蹤跡，反倒是妄稽的丑與其強勢成正比，周春于家庭關(guān)系中懦弱無為的表現(xiàn)在其優(yōu)良品貌的映襯下倒是顯得相形見絀。妄稽的“丑”，賦中描寫得十分具體：“妄稽為人，甚丑以惡。腫肵廣肺，垂顙折額。臂八寸，指長二尺。股不盈拼，脛大五?！咳魟e杏，蓬發(fā)頗白。年始十五，面盡魿臘。足若懸姜，脛若棪株。身若猬棘，必好抱軀?？诔舾螅赜Q須。”其實除去對她“貌”的敘述，也有對其“德”的暗示，文中的“丑”與“惡”并非同義，據(jù)《說文解字注》曰：“惡，過也。人有過曰惡。有過而人憎之亦曰惡。本無去入之別。后人強分之。從心。亞聲。烏各切。五部?！雹咚?，妄稽之丑是由表及里的，而后者也在她對美妾虞士的妒行和毒行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相反，這種丑的極致，沒有讓她自知且退縮，反倒像是成了她處理與周春關(guān)系的力量。

妄稽陳述反對買妾的理由：“殷紂大亂，用彼妲己。殺身亡國，唯美之以。美妾之禍，必危君子?！彼胗妹琅械渷碚f服周春，雖周春本人并未被說服，可與她辯論的卻只有“姑舅”，而“力勁決觡，不好手扷。勇若孟賁，未嘗色撓”的周春，面對妄稽時他的力量和勇猛不見蹤影，只能“坐興太息，出入流涕”；虞士受妄稽殘酷折磨后，“虞士涕浛襟，周春涕交頤”，可見周春完全毫無反擊之勢。不得不承認(rèn)，周春的懦弱在妄稽的強勢之下更顯驚人，這種懦弱也是一種對妄稽家庭地位的彰顯。但我們又萬萬不可因此認(rèn)為妄稽的家庭地位為當(dāng)時女性地位的主流，在諸多傳世文獻里，我們能看到一些夫妻相對平等的案例，而地位如此遠(yuǎn)超于丈夫的女性并不多見，所以《妄稽》只能劃到較為特別的個例，當(dāng)然也不排除這是作者為達到某種文學(xué)效果而夸大的結(jié)果。

在此，我們可能有諸多疑問，妄稽都已丑惡至此，為何“姑、舅、夫”都沒有“去”妄稽的想法和言行，任由其發(fā)展。其實《大戴禮記·本命》有云：“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妄稽正屬于“妒”這一范疇，最終也只是因命赴黃泉后“自我了結(jié)”因妒而起的惡行。周圍人的無為和置之不理，或許是與妄稽的家庭背景相關(guān)。

上文中提到，妄稽引歷史上嫫母與妲己的故事勸說周春放棄納妾，由此可知妄稽必定不是目不識丁之人；而周母以“茍稱吾子，不憂先賢”為標(biāo)準(zhǔn)來定奪周春與妄稽的婚姻，可見妄稽必定有與周春“稱”的地方，既然不是相貌與德行，那就只有可能是她非尋常家庭出身這一緣由,這樣她才可以與“士人”出身的周春相匹配。當(dāng)然，這些也多是推測，暫無力證，關(guān)于原生家庭的背景對已嫁之女家庭地位的影響又是另一個話題了。

三、妾的家庭地位

《妄稽》中對虞士美貌的描寫作者也不吝筆墨，若要說其他漢代文獻對美女的描繪也不少見，《漢書·外戚傳》記李延年以詩歌為其妹作媒妁之言:“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⑧在漢樂府《陌上?！分杏懈鼮槌錾囊欢?“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殹Ｉ倌暌娏_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犂,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弊掷镄虚g并無一句正面言及相貌，卻反而像是給了讀者一支筆、一張白紙，任憑各自的想象去勾勒。

虞士的美貌：“靡曼白晳，長發(fā)誘紿。馺遝還之，不能自止。色若春榮，身類縳素。赤唇白齒，長頸宜顧?！秩絷幣睿闳舸?。豐肉小骨，微細(xì)比轉(zhuǎn)。眺目鉤折，蟻管。廉不簽簽，教不勉兗。言語節(jié)檢，辭令愉婉。好聲宜笑，靨輔之有選。發(fā)黑以澤，狀若葥斷。臂脛若蒻，奇牙白齒。姣美佳好，至京以子。發(fā)黑以澤，狀若纖緇。問其齒字，名為虞士。其姑卒娶之，以為子妾?！雹徇@段文字像是鮮活于紙上的畫中美女子?？墒沁@位女子并沒有獲得與貌美相對應(yīng)的家庭地位和庇護。嫁給周春后，心懷妒恨的妄稽趁周春“出之境外，離家甚久”，就前去折磨虞士：“守著懈怠，稽得虞士。瞋目而怒，齦折其齒。左手把之，右手?之。適得其指，因朐折之。適得其耳，究劫而起”，面對狠毒的毆打，她除了哭訴，卻毫無回?fù)糁?。在這個家庭中，虞士相較于周母與妄稽這兩位女性，地位之低是不言而喻的。她確實生活在最底端，縱使其美貌能“悅”周春，可惜的是這位丈夫從一開始就無從指望，他自己也不過是位在妻的“淫威”下“出入流涕”的懦弱男子罷了。

四、結(jié)語

《妄稽》中所見三位女性的家庭地位，暫且只能算是士人家庭中的代表，我們不能由此來觀彼時社會所有階層的全貌。我們能大體地了解歷史長河中某一具體時段中某一階層女性的家庭地位，但只能宏觀把握，而不能微觀臆斷，有些細(xì)節(jié)還需仔細(xì)推敲和更詳實的印證，在沒有一定把握前，不可妄加推斷。

【注釋】

① 北京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所《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概說》，《文物》2011年第6期，第49-53頁。

②北京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所.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肆）：《妄稽》，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③ 班固：《漢書》卷十九《酷吏傳》，中華書局，1962年。④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615頁，1988年。

⑤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615頁，1988年。

⑥班固：《漢書》卷七十六《張敞傳》，中華書局，1962年。

⑦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11頁，1988年。

⑧班固：《漢書》卷六十七《外戚傳》，中華書局，1962年。

⑨北京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所《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肆）》《妄稽》，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