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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的確證與救贖
——評嚴歌苓長篇小說《芳華》

2018-03-08 01:45張川平
武陵學刊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劉峰丁丁芳華

張川平

(河北省社會科學院 語言文學研究所,河北 石家莊 050051)

嚴歌苓的《芳華》書寫了一群正值芳華之年的男女士兵的青春軼事,展示了特定年代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公眾輿論對異性之間交往的嚴格規(guī)約,這種規(guī)約與青春期特有的荷爾蒙沖動和性成熟階段的身體覺醒構(gòu)成激烈沖突,“曲線言情”的含蓄晦澀和“隔空示愛”的身體禁忌,成為這種根深蒂固的潛意識支配下異性之間流露好感和愛意的權(quán)變之策,由此常常發(fā)生詞不達意、言不盡意,甚至“表錯情”“會錯意”的尷尬局面。小說的核心情節(jié)——“觸摸事件”便是引發(fā)當事雙方以及一眾旁觀者劇烈心理震蕩的極端事例,這一“觸摸”引發(fā)的身心傷痛不僅改寫了主人公劉峰的人生走向,也波及與之相關(guān)的何小曼、林丁丁、郝淑雯、蕭穗子等人?!坝|痛”深植于每個人心靈最隱秘的角落,需要用漫長的未來歲月去反芻、去認知、去審視、去消化,撫平創(chuàng)傷的過程就是個體人格確立和成熟的過程。

在嚴歌苓以往的作品中,與作者生命直接相關(guān)的人和事的書寫,比如《一個女人的史詩》《陸犯焉識》,包括她與那個操著山東腔漢語的FBI探員周旋、斗智的散文《FBI監(jiān)視下的婚姻》以及同一題材的長篇小說《無出路咖啡館》等,都帶有鮮明的“有我”寫作的特點,就敘事姿態(tài)、感知深度、切入角度而言,這些作品不同于《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寄居者》等講述“別人的故事”“聽來的故事”的小說,對于后者,作家發(fā)揮才華、精雕細琢的工作主要集中于“敘事”本身,即使觸及靈魂也是人物的靈魂,抽象的靈魂,與作家的生命意識終歸有些距離。嚴歌苓深知采訪想象的細節(jié)與經(jīng)歷回憶的細節(jié)有著質(zhì)的不同,盡管兩種敘事都是虛構(gòu)?!斗既A》的字里行間散發(fā)著特有的與作者痛癢相關(guān)的體貼和親近,嚴歌苓說它是“誠實”之作,而回避了“真實”一詞,意在強調(diào)基于自我生命體驗的一種誠懇求實的寫作態(tài)度,“誠實”也是小說最終呈現(xiàn)的質(zhì)地。作者12歲入伍,直到25歲轉(zhuǎn)業(yè),在軍營中完成人格和人性最初的覺醒和蛻變,部隊文工團的生活是她小說取材的一個蘊藏豐富深厚的礦脈,已多次出現(xiàn)在《一個女兵的悄悄話》《灰舞鞋》《穗子物語》等小說中,這些“少作”很像一次次的排練和預(yù)演,作家一遍遍用理智剖析、用情感浸潤那些揮之不去的愛意和痛點?!斗既A》是人到中年的嚴歌苓再次向青春歲月的回眸凝望,也是對蘊含在家國歷史之中的個體記憶的再審視——對它的“山山水水”展開一次大規(guī)模的深度開掘和打撈。作為“有我”寫作的又一次傾情試驗,《芳華》的可貴之處在于它直接回到了成長的原點,從身體出發(fā),追溯悲劇的根源,既呈現(xiàn)了權(quán)力和公共意識對人的本能欲望的塑造和規(guī)約,也喻示了這種塑造和規(guī)約如何造成了個體人格的扭曲和殘缺。“觸痛”既是劉峰、何小曼、蕭穗子等人成長的代價,也是迫使他們走上自我確證和救贖之路的出發(fā)點和轉(zhuǎn)折點。

《芳華》描寫一群跳芭蕾的男女士兵在規(guī)定情境內(nèi)(臺上)外(臺下)的“表演”,從表面看來,這種切換并無太大變化,因為兩種“表演”的核心主旨都是無私無畏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區(qū)別是上臺要化妝,要起范兒,要有過硬的芭蕾基本功,要擺出夸張的表情和造型,給人的感覺是演員周身每個細胞、毛孔、神經(jīng)末梢都“緊繃繃”的,被澎湃的革命豪情鼓蕩著、沸騰著、燃燒著,將意識形態(tài)和革命精神貫注全身,以一種極致化的舞蹈語匯作謳歌鞭撻兼而有之的宣講,盡情展現(xiàn)宏大壯闊的革命美學。臺下則相對松弛些,但也是外松內(nèi)緊,卸妝并非露出本來面目(所謂“本我”的自然流露),因為那個時代的人生有統(tǒng)一的“劇本”和“程式化”的表演規(guī)范,大家在“面具”的掩護下隱身,偶然在至為逼仄的個人空間流露一下天性——這種流露往往是下意識的——已屬極為不智不慎的危險之舉,一俟覺悟到其溢出慣性的異樣,給自己和他人帶來的震悚效應(yīng)是難以言表、難以估量,甚或難以承受的。小說男主人公劉峰就因一次表演“事故”——對心儀已久的女孩林丁丁的錯位表白以及被認定為“性襲擊”的身體觸碰——而徹底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其實,劉峰在臺上臺下都是個好演員。臺上他不靠天賦而靠勤奮,以跟頭翻得好著稱;臺下他樂于助人,他的名字被四川人讀成“雷又鋒”。就本質(zhì)和本色而言,他確實當?shù)闷稹坝忠粋€雷鋒”的綽號,特別是那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無私境界是一般人很難企及的,因此嘉獎不斷,口碑極佳,得到領(lǐng)導和群眾上下一致的推崇,早被歸入“脫離了低級趣味”的“神圣一族”。臺上臺下的奔波,角色和本我的切換,對劉峰而言不是難事,因為無論何時何地他都秉持一種“去表演化”的誠實和誠懇,不做作,不偷懶,不取巧,寵辱不驚,中道而行。這種特別自然的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的狀態(tài)與他那個惹眼的形象很是貼切——“我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穿著兩只不同的鞋,右腳穿軍隊統(tǒng)一發(fā)放的戰(zhàn)士黑布鞋,式樣是老解放區(qū)大嫂大娘的設(shè)計;左腳穿的是一只骯臟的白色軟底練功鞋?!盵1]6一雙腳,兩種鞋,被劉峰穿出了深刻的藝術(shù)哲學,即生活與表演的合二為一、協(xié)同共在。以這種誠實笨拙的方式卻收到左右逢源的效果,草根出身的劉峰本該在軍中“舞”出一個不錯的前程,未料卻折戟于芳華之年本來被壓抑得近乎沉睡的荷爾蒙的一次意外蠢動——小說中所謂的“觸摸事件”。

《芳華》的英文書名叫做You Touched Me,直譯便是“你觸摸了我”,這里的“你”和“我”自然是兩個異性。在那個主流意識形態(tài)極度提純,禁欲嚴苛到荒唐的年代,異性之間的情欲萌動,特別是身體的接觸,都被視為犯忌和越軌的行為,類似行為尤其不應(yīng)該發(fā)生在獲得“全軍學雷鋒標兵”榮譽稱號的劉峰身上。但森嚴的禁忌和荷爾蒙沖動較量的結(jié)果,證明了劉峰沒有“高尚”“純粹”到喪失人性的地步,尚殘存著人所共有的“臭德性”。他暗戀林丁丁,用土法粗制的“甜品”滿足三個女兵的口腹之欲,實際只為向林丁丁一個人示愛。本來這種不清不楚的情愫及其表白方式像溫吞水一樣沿著未明的河床流淌著,也許會流于無形,但從林丁丁燈籠褲里飛出的“半截被血泡糟的衛(wèi)生紙”襲擊了劉峰,徹底點醒了他的懵懂,不容他再自行曖昧下去。正如作者以蕭穗子的名義對他的揣想:“他的欲求是很生物的,不高尚的。但他對那追求的壓制,一連幾年的殘酷壓制,卻是高尚的。他追求得很苦,就苦在這壓制上。壓制同時提純,最終提純成心靈的,最終他對林丁丁發(fā)出的那一記觸摸,是靈魂驅(qū)動了肢體,肢體不過是完成了靈魂的一個動作?!盵1]33劉峰這一壓制已久也醞釀已久的“靈魂的觸摸”,并沒有觸發(fā)林丁丁的愛意,反因她大呼“救命”而性質(zhì)驟變,劉峰的單純之“愛”單向之“愛”被惡意解讀,終成他命運急轉(zhuǎn)直下的驅(qū)動器。

在眾人眼里,劉峰是個“偏執(zhí)”的“好人”——“無條件、非功利的好”,“充滿圣賢的好意和美德”。這樣的圣賢式“好人”在那個年代是不允許有愛情的,因為愛情的自私、排他以及不可避免的“葷腥感”,會大大降低一個“好人”的成色,甚至使其變質(zhì)。而芳華之年的愛意萌動,永遠是身體先于理智,帶有盲目、失控的基因缺陷,必須經(jīng)過試探,乃至試錯的曲徑,才能悠游于“真愛”的圣境,也只有在“試”和“錯”中鑒別他人,認知自我,一個人才能在愛情歷練中成長和成熟起來。但劉峰身處一個不允許“試”,更不允許“錯”的年代,蕭穗子就“因為談紙上戀愛被記了一過”。劉峰的情況更特殊,作為常人的一個例外,他的言行必須符合官方和公眾輿論對他的“雷又鋒”形象的塑造和期許,偏偏大家都處在那個“混賬的年齡”,“你心里身體里都是愛,愛渾身滿心亂竄,給誰是不重要的”[1]25。別人可以“慢慢咂摸”戀愛之于“身體”的“滋味”——“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可以是性部位。頭發(fā)梢、汗毛尖都可以達到高潮。從兩只手打顫帶汗地握到一起,到肌膚和肌膚零距離廝磨,往往是幾個年頭的歷程”[1]40,劉峰只能錘煉意志,與身體的出軌欲念激烈抗衡。當劉峰終于等到自認為合適的表白時機時,他設(shè)想“滿擰”的局面令他驚愕,林丁丁大呼“救命”的背后是三連問的潛臺詞:“怎么敢?!”“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愛我!”使林丁丁感到受辱的不是劉峰“觸摸”了她的身體,而是語言的暴力,“愛”這個字眼從劉峰這個“不對”的人嘴里迸出,不止林丁丁,所有女兵都感到擰巴。并非劉峰“不配”談情說愛,就身體和外形條件而言,他有充足的本錢,狙擊這個“愛”字的是他的“圣人”名譽,說到底,“圣人”不該“惦記”異性的身體,有著“發(fā)臭的人性”的女人也不會愛“圣人”。劉峰和林丁丁雙方意念的雙重錯位,是“觸摸事件”發(fā)作的根苗。

多年后,作為局內(nèi)人兼旁觀者的蕭穗子對此事件作了一番心理學和人性論的深度探測和剖析:“如果雷鋒具有一種弗洛伊德推論的‘超我人格(Super-ego)’,那么劉峰人格向此進化的每一步,就是脫離了一點正常人格——即弗洛伊德推說的摻兌著‘本能(Id)’的‘自我(Ego)’。反過來說,一個人距離完美人格——‘超我’越近,就距離‘自我’和‘本能’越遠,同時可以認為,這個完美人格越是完美,所具有的藏污納垢的人性就越少。人之所以為人,就是他有著令人憎恨也令人熱愛、令人發(fā)笑也令人悲憫的人性。并且人性的不可預(yù)期、不可靠,以及他的變幻無窮,不乏罪惡,葷腥肉欲,正是魅力所在?!盵1]54-55作為“常人”的一眾戰(zhàn)友,未必有心理分析的功底,卻自具本能的敏感,他們不約而同對劉峰進行了“去身體化”的靈肉肢解,這種執(zhí)念一方面塑造了劉峰非凡趨圣的公眾形象,另一方面,所有人對被推上神壇的劉峰不無腹誹和質(zhì)疑,在“這群充滿淡淡的無恥和骯臟小欲念的女人”眼里,過于“素凈”的劉峰是缺乏魅力的,同時,“我們由于人性的局限,在心的黑暗潛流里,從來沒有相信劉峰是真實的”。劉峰就這樣被釘在一個表面光鮮實則深受鄙夷的尷尬位置動彈不得,人們一面利用他的善良無私——利用得那么心安理得、理直氣壯,甚至有些放肆無恥,因為“雷又鋒”天生是要做“好人好事”的,“臟活累活”自然歸他干;一面又私下期待他暴露人所共有的“丑”和“臟”的側(cè)面,“觸摸事件”爆發(fā)后,眾人一哄而起,協(xié)同劉峰本人把他“說得不成人樣”,劉峰受到“黨內(nèi)嚴重警告,下放伐木連當兵”的處分?!袄子咒h神話”至此徹底瓦解。

令劉峰始料未及的是,意在“愛撫”的“觸摸”竟有如此巨大的反彈力和后坐力,從極端的好人到壞到不像個人,此間的落差,讓劉峰體驗到那種失重的眩暈和被重力所傷的痛楚。他拋棄了整箱的榮譽證書,帶著被辜負被踐踏的“愛情”創(chuàng)傷,投身對越反擊戰(zhàn)的戰(zhàn)場,他以一種自虐的沖動意欲在戰(zhàn)火中獻身,徹底解脫的同時,亦在鳳凰涅槃式的壯烈中重塑英名,給強加于他的污名惡意反戈一擊,同時讓辜負他、作踐他的人們愧悔終生。這是他能設(shè)想的最決絕最狠毒的報復,但命運只奪去了他的右臂——那只實施“觸摸”的手臂,“觸摸”留下的烙印式創(chuàng)痛依然扎根在記憶深處,鮮明而生動。此后,身心遭受重創(chuàng)的劉峰在新的時代環(huán)境下回歸平凡的老百姓生活,淪落到蕓蕓眾生的底層,愛情受挫,婚姻不如意,并沒有改變他沉淀在血液里的“雷又鋒”特質(zhì),帶著揮之不去的痛感,他結(jié)緣風塵女子小惠,善待遭人嫌棄的何小曼,不管林丁丁反應(yīng)如何,不管別人如何品評議論,他對林丁丁的“愛”始終未曾消泯。劉峰用余生的時間努力扳正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既非純粹的“雷又鋒”,亦非“臟得生蛆”的“資產(chǎn)階級的茅坑”,他只是劉峰,善良,純樸,誠懇,一如繼往地把凡俗的生活盡可能過得合理且美好,不違逆人性人情。

如果說劉峰被定義為“不可觸摸”異性的雷鋒式“圣人”而盡嘗“(被)神圣”苦果,那么,年幼喪父、渴求他人(包括家人、戰(zhàn)友和異性)關(guān)愛卻不可得的何小曼便成了劉峰的鏡像——處于“無人觸摸”的另一極端。二人各自從高低兩個“非人”的起點走向“人”應(yīng)有的生活界面,何小曼相伴劉峰走過他人生最后的旅程,既是“作者的安排”,更是受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感召而做出的必然選擇。

何小曼自從到繼父家開始寄人籬下的生活,遭人厭棄的“拖油瓶”宿命便如影隨形地糾纏著她,為與這一宿命抗爭,她幾乎付出了一生的代價,包括采取自虐的方式乞求愛撫,以毀尸滅跡的辦法實施報復。比如,用冷水浸身,炮制高燒,只為享受母親愛撫病女時那刻骨銘心的擁抱;為與同母異父的妹妹爭奪生父送給母親的那件業(yè)已千瘡百孔的紅毛衣,不惜將之偷偷染黑,重新編織,貼身穿著,毛衣的溫暖似乎使她重投父愛的懷抱。參軍,當上令人艷羨的文藝兵,成為洋為中用的紅色芭蕾舞臺上的一員,并沒有改變何小曼遭賤視被拋棄的窘境,她在臺上臺下都屬于潲泔零碎、可有可無的角色。當她用海綿填充乳罩的秘密不慎曝光,竟遭眾女兵圍堵責辱,似乎她不配有愛美之心,更不應(yīng)有如此明目張膽近于無恥的愛美之舉。排練時舞伴朱克公開拒絕托舉“餿臭”的何小曼,沒有一個男兵愿意“觸碰”她的身體,他們甚至放棄了借托舉動作“假公濟私地享受剎那的身體纏綿”的機會,只因那個異性是遭眾人厭棄的何小曼。何小曼照例用冷漠應(yīng)對這種意在侮辱和踐踏的冷遇,此時,劉峰主動站出來與她搭檔,化解尷尬局面,使排練得以進行。這對劉峰而言,或許仍是做了一件屈己助人的“好事”,就像他擔任吃力不討好的“抄功師傅”那般自然,然而,劉峰這番主動給予而非何小曼苦苦索求而來的“好意”,對何小曼而言意義重大,他托舉起的不僅是何小曼的身體,更有她一向敝帚自珍而他人熟視無睹的人格尊嚴。一個動作可以毀掉一個人,也可以成全一個人,被“觸摸”毀掉的劉峰用“托舉”成全了何小曼,值得她永遠銘記懷想。她所感激的是劉峰那輕柔的“觸碰”——借著“公家觸碰”向她輸送了“私人同情”,所以,何小曼明知劉峰并不愛自己,依然懷著報恩的心情照顧這位歷經(jīng)坎坷、命運多舛的戰(zhàn)友,被打入另冊的相似遭際使他倆彼此取暖、相依為命。

在被劉峰“托舉”之前,20歲的何小曼“一路受傷到此刻”,她知道自己是多么需要“陪伴和慰藉”,因為珍視母愛,入伍之初,她竟將母親為她編結(jié)的發(fā)辮原樣保持兩周之久,最終滿頭頭發(fā)已無法拆解,只能一剪了之。匱乏與渴求是成正比的,對關(guān)愛的渴求迫使何小曼小小年紀練就了高超的演技,就像一個上癮的鴉片煙鬼,駕輕就熟地循著老路抵達妄想的快感。她無時無刻不在“表演”和“醞釀表演”,生活本身異化為一場場充滿矯飾的演出。曾以發(fā)燒成功博取母親撫慰的何小曼,在一次高原慰問即將解散的騎兵部隊的演出中,故技重演,且愈演愈烈,竟借體溫計?;ㄕ校詫ё匝萘艘怀鰩А安 鄙吓_的“苦情戲”,“持續(xù)的發(fā)燒”使何小曼獲得“輕傷不下火線”“救場如救火”等高調(diào)贊譽,領(lǐng)導的嘉許表揚,戰(zhàn)友的關(guān)懷照顧,觀眾的熱烈掌聲,紛至沓來,包圍了何小曼,使她沉醉在富貴夢溫柔鄉(xiāng)中難以自拔,直到真相敗露被處理下連隊。事過境遷,何小曼并不因受懲罰而懊悔,卻像兒時偷嘗藏好的美食一樣反復品味著虛榮心得到滿足時那種直抵巔峰的幸福感。

當這種建立在他人評價上的人生狂想瞬間盛放,驟然躥升到輝煌頂點時,何小曼也被驅(qū)至精神崩潰的臨界點,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正是她不擇手段孜孜以求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人物的夢想,她被夢想成真的一刻猝不及防地“伏擊”。身為對越反擊戰(zhàn)中一名戰(zhàn)地護士,何小曼做了一件本分之內(nèi)卻大大超乎其體力之外的事——將一位重傷的戰(zhàn)友拖回后方醫(yī)院,救了他一命。這本不足以令她暴得大名,通訊干事和宣傳部主任以生花妙筆將之夸飾成周身洋溢著無私美德和浪漫詩意的“戰(zhàn)地天使”,于是,一向不受人待見的何小曼變成了眾人面前耀眼的明珠,連多年未曾謀面的母親也來看望英模女兒。就像乍聽中舉喜訊的范進一樣,命運180度的大逆轉(zhuǎn)令何小曼手足無措,天壤之別的境遇變化使之頓生命運吊詭的云泥之嘆,何小曼難以應(yīng)對急速飆升給身心帶來的負重感,無法按照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公眾輿論為英模量身打造的“劇本”恰到好處地完成這一角色,她的“演技”出了問題,表現(xiàn)出進退失據(jù)、言語失范的“病態(tài)”,被送進精神病院。出院后,她恢復了生父的“沈”姓,與劉峰延續(xù)著基于復雜背景的單純交往,歷經(jīng)人生俯仰之間的苦苦掙扎,何小曼終于在“人”的層面落停。

關(guān)于何小曼人生的全部真相,作者并不否認自己認知上的局限性,“小曼成長為人的根,多么豐富繁雜,多么細密曲折,埋在怎樣深和廣的黑暗秘密中,想一想就覺得無望梳理清晰”[1]154。關(guān)于劉峰更是如此,在昔日戰(zhàn)友的閑談中,“劉峰被我們談一次就變一點樣”。顯然,劉峰和何小曼,更多以想象的方式活在她們編撰的語流中。然而,是什么讓她們不厭其煩地談?wù)撨@兩個背著處分忍著屈辱離開文工團的人呢?追本溯源,當年的“觸摸事件”像一枚擊中心湖的巨石,給當事人和旁觀者帶來強烈而持久的心靈震蕩。記憶的反復閃回透露出蕭穗子等人內(nèi)心的焦慮不安和煎熬掙扎,這種情緒上的不適感和道德上的愧疚感折磨著每一個“紅樓”中人,她們既是受害者又是施虐者,在因“觸摸事件”引發(fā)的針對劉峰的“批判會”上,這些自私虛偽懦弱的人們,不約而同,火力全開,把對自我的“嫌惡”傾瀉到已然“落水”的劉峰身上——“劉峰就是我們想臭罵抽打的自我,我們無法打自己,但我們可以打他,打得再痛也沒關(guān)系。我們曾經(jīng)一次次放過自己,饒了自己,現(xiàn)在不必了,所有自我饒恕累計、提煉、凝聚,對著劉峰……通過嚴懲劉峰,跟自己擺平?!盵1]162-163然而,轉(zhuǎn)嫁懲罰終究不是救贖之道,不僅不能“擺平”自己,這種青春華年犯下的錯誤,歷經(jīng)歲月的累積沉淀,反而加重了各自的罪孽感。

當林丁丁、蕭穗子各自攜著生活所賜的身心傷痕邂逅劉峰,遙遠的“觸痛”再次被喚醒,鮮明而犀利,她們無可選擇地回到“觸痛”的原點審視自我,這不再是私人恩怨的斤斤計較,而是一段自我救贖的艱辛之旅,如同劉峰和何小曼一樣,每個人做“人”的價值和權(quán)利并非不證自明和先天賦予,而需自我確證和努力爭取,所不同者,只是起點和途徑的參差錯落,交叉纏繞,看似雜亂無章,實則內(nèi)蘊清晰的人性理路。

嚴歌苓多次化身蕭穗子,幾近殘酷地揭觸芳華之痛,青春之殤,正是在以寫作的方式完成自我,救贖自我,就此而言,《芳華》并未終結(jié),這一母題將會幻化出萬花筒般的繁復文本,像關(guān)于劉峰的敘述一樣,“談一次就變一點兒樣”,《芳華》讓我們對嚴歌苓未來的寫作充滿期待。

[1]嚴歌苓.芳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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