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校育
(銅仁職業(yè)技術學院人文學院 貴州 銅仁 554300)
啟蒙主題是魯迅研究始終都繞不開的一個視點。魯迅無疑是一個啟蒙者,他終生所致力的就是以文藝去改變愚弱國民的精神,然而他對啟蒙所抱持的觀念和態(tài)度卻并非一成不變,其所呈現(xiàn)出的復雜性往往使研究者莫衷一是。但若要講魯迅對啟蒙是悲觀的,籠統(tǒng)地下這樣的斷語也并不至于引來太大的爭議。魯迅只是深感啟蒙的必要與緊迫,也只是殫精竭慮地在踐行著自己所肩負起的啟蒙職責,至于說對于啟蒙的功用與結果,則可以說是持一種懷疑、悲觀甚或是否定的態(tài)度。我們可以通過文本細讀的方法從他創(chuàng)作于1922年的小說《不周山》中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利用歷史因由隨意點染的故事新編帶上了濃烈的啟蒙色彩,而恢弘瑰麗的想象最終也無法脫離殘酷的現(xiàn)實語境而振翥高飛?!盵1]
小說《不周山》起先是收入魯迅的第一本小說集《吶喊》中的,后來在1930年第十三次印刷時被抽掉,于1936年以《補天》的名字編入《故事新編》。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曾就他開始小說的創(chuàng)作緣由講過一個故事,故事中說到了那個著名的有關于“鐵屋子”的論爭。魯迅最終是妥協(xié)了,但是他這樣說:“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盵2]魯迅有他自己的“確信”:驚醒了少數(shù)的不幸者去受臨終的苦楚是殘忍的。他的這確信中又說的很明白,是在許多熟睡的人們中只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更多數(shù)的人是依然沉睡著的。而且他也說過自己對于希望的“必無的證明”“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3]。由此來看,魯迅在一開始對于啟蒙所抱有的希望就是十分微弱的。
“女媧忽然醒來了”[4],這開頭的一句就像是魯迅對于那個鐵屋子故事的繼續(xù)講述一般。醒來了的人,要去進行啟蒙的人,他們的遭遇、感受會是一種怎樣的情形呢?魯迅用造人補天的女媧來比喻那些覺醒了的啟蒙者,在表達著自己對于啟蒙發(fā)生、進行和失敗的想象性的預示和書寫。女媧醒來后所感受到的和她所看到的是一個令她覺得“無聊”的世界,這無聊便是魯迅所謂的“自以為苦的寂寞”。啟蒙者從一開始便注定了要承擔這種寂寞感。女媧所處無聲的遠古荒蠻的世界正如同啟蒙者們所感受到的他們所處的時代一樣不辨暗夜與白晝、萬馬齊暗、死氣沉沉。
醒來繼而感到寂寞的女媧禁不住要去打破這樣的局面了。于是她便造人,那些起初造出的人不禁使伊感到了欣喜,起了勇往和愉悅的熱情。這就正如深感孤獨的啟蒙者們啟蒙立人的呼號,在得到最初的社會注目時給予他們的欣慰和勇氣一樣。然而女媧的造人(啟蒙的立人)在得到了“小東西”們的叫喊和歡笑(青年人們的響應和擁護)之后,在她想更廣泛地擴張這啟蒙的最初些微功效的范圍時卻出現(xiàn)了不如意的情況,那些起初看似接受了啟蒙而“活過來”的人,卻“漸漸地走得遠,說得多了”,[5]而終至于使“伊也漸漸的懂不得,只覺得耳朵邊滿是嘈雜的嚷,嚷得頗有些頭昏”[6]。這些并沒有像啟蒙者所期望的那樣去發(fā)展和成長,而是越來越背道而馳,這就使得啟蒙者不免感到了失望,情緒上的失落使本來就繁難和不易的啟蒙事業(yè)變得更為沉重。但啟蒙者卻并不就此而罷手,但結果卻是更趨糟糕了,“還是伊先前做過的一般的小東西,只是大半呆頭呆腦,獐頭鼠目的有些討厭了”[7]。啟蒙者終于漸漸認識到了他們同被啟蒙大眾的不同,于是也就再一次更為深刻地體驗到了宿命似的孤獨與寂寞。他們是不被理解和接受的,他們的啟蒙者角色只是自封的,他們的啟蒙話語也只是自說自話罷了。這樣的認知和反思不可避免地會使啟蒙者停下自己的“獨角戲”:女媧也就終又疲憊不堪地重新睡去。
當經歷過了啟蒙,經歷過了社會巨變之后,展現(xiàn)在啟蒙者眼中的仍舊是依然故我的世界和民眾。這可以從女媧與她所造的人們之間的五段對話中體現(xiàn)出來。這五段對話使伊感到詫異、氣憤而終至于完全放棄了啟蒙的引導與交流。被伊所造就的人依然是那樣的膽怯和自私,只想到了自己的活命以及想活得更好更長久;他們依然是那樣地善于相互攻擊和詆毀,甚至不惜發(fā)動戰(zhàn)爭,大打出手,而所打的旗幟卻都是各自所謂的正義與討逆;依然有那樣的一種麻木和漠不關心的群體存在,不光是當了看客和受害者,甚至還要趁火打劫;更為可悲的是人們非但沒有改掉自己國民性中劣根的一面,竟連思想也都還是封建禮教的那一套。作者刻意地描畫了這些人的穿著,突出了他們對于身子的包裹和遮擋,這有意為之的手筆就是在暴露著他們對于所謂倫理綱常的固守,就是在表明他們的一成不變,這也就說明了啟蒙立人毫無功效。女媧還是孤單單的一個人在面對這殘破的世界,她也不得不一個人去“修補蒼天”。然而就是她的這種個人行為也會受到那些被啟蒙者的阻礙和敵對,他們會“冷笑”“痛罵”甚至于“咬”,當然也還有那“可憐的陰險”,去以倫理綱常為由而哭訴哀求。作為失望已極的啟蒙者當然不會理睬這些,他只管去干自己的,可一個人的力量卻也終究有限,不僅蒼天補得會很“參差”,連孤立無援的自己的最終的結局,也恐怕總逃不出要在這和未啟蒙前的世界毫無二致的混沌世界中消亡的命運。
魯迅以他對于啟蒙的悲觀預測了啟蒙者孤獨滅亡的結局還不夠,又進一步寫出了啟蒙者可能遭遇到的更大的悲哀,那就是啟蒙的被利用。待到女媧孤獨地消亡后,人們卻也并未忘了她,而是將她奉為人類的始祖和補天的英雄,給予她極大的贊頌。那些并非是受了啟蒙的“真的人”卻打出了啟蒙的擁護者和支持者的旗號,用這旗號自然是要去爭取各自的私利。如此一來,啟蒙自然也就淪入到了被遺棄和忘卻地境地。因為真正的啟蒙已然被遮蔽和拋棄,大行于世的是虛假而別有用心的偽啟蒙。啟蒙者只是做了自私自利的毫無改觀的人們的開路者和騙人的幌子而已?!芭畫z氏之腸”的大旗倒是在飄揚了,可再也不可能尋得到理想而光明的“神仙山”了。
《補天》一文雖說曾收入魯迅所說的為“聊以慰藉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8]而不免發(fā)出幾聲的吶喊,但那吶喊卻也確實是悲哀的。魯迅在這里不無悲哀地預言了啟蒙者孤獨寂寞的命運,預言了終究難以改變的社會大眾的思想狀況,甚至于還更進一步地預言了啟蒙被利用的更大悲劇。其實在《吶喊》中的首篇《狂人日記》里魯迅早就有過類似的表達,或者竟還要更為悲觀:作為反抗者、啟蒙者的狂人卻也最終不免妥協(xié)同化而去“候補”去了,這不得不說是對啟蒙的最大諷刺。魯迅說的很明白,他是聽了“將令”的,他是用了“曲筆”的,這樣的自我表白將他對于啟蒙的態(tài)度呈現(xiàn)地再清晰不過了。
當然了,我們前面曾說過魯迅有關于啟蒙的思想畢竟是深厚而復雜的,即使他對于啟蒙有悲觀的看法,卻也并不曾有一刻停止了啟蒙的努力與步伐,這就更見其反抗精神的偉大。與其說他是在反抗這悲觀與絕望,倒不如說正是他作為“猛士”的更為清醒地“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