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 青
讀錢鐘書先生的《圍城》,年齡不同,感受往往也會迥異。于我而言,如今最欣賞的便是書中有關(guān)“去三閭大學(xué)的路上”的那段筆墨,讀來如嚼橄欖,回味悠長,且感覺少一筆則無趣,多一筆則無味。我想錢先生寫這一段時也是十分過癮的吧!但我年少時卻不這么看,讀到這段時只覺冗長,于是,許多如今看來如金子般閃光的文字,在彼時只是令我蜻蜓點水般掠過——想來也算是種少不更事吧!年長后,讀到楊絳的《錢鐘書與〈圍城〉》,發(fā)現(xiàn)楊絳先生說她最愛看的就是這一段。于是重讀,方感知到作家對世態(tài)人性的細致描摹和深刻認識原來都潛藏于這一段中,錢鐘書幽默犀利中帶有諷刺和睿智的文筆,精煉細膩中帶有隱喻和影射的高妙,亦全在這一段旅途描寫中得到了豐沛體現(xiàn)。
“去三閭大學(xué)的路上”大約占了《圍城》六分之一體量,而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卻占到全書的三分之一(我一直以為《圍城》主要就是三塊內(nèi)容:一是方、蘇、趙、唐感情糾葛;二是前往三閭大學(xué)的路上;三是三閭大學(xué)中的爭斗),可見去三閭大學(xué)一路實乃《圍城》一書的重頭戲,雖然它的篇幅不是最多,卻在塑造人物與揭示人性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而實際上,比起當(dāng)下充斥于熒屏的“旅途真人秀”節(jié)目,《圍城》中的這一段堪稱經(jīng)典,實乃“旅途真人秀”最佳創(chuàng)意。
一行人從上海登船伊始,精彩大幕便被作家一點點拉開。從李梅亭與顧而謙搶奪三等艙鋪位,到轉(zhuǎn)天聚餐時李梅亭色相初露、顧而謙睡覺打鼾;從前去溪口路上李梅亭吝惜新雨衣,不惜用孫小姐遮陽傘,到一行人擠長途車并入住“歐亞達”旅社喂跳蚤;從顧而謙不滿睡木板及“肉芽”之爭,到李梅亭與王美玉、侯營長打茶圍;從李梅亭結(jié)交寡婦直至與寡婦鬧翻,到方鴻漸、趙辛楣餓醒,方出去買早點撞見李偷吃山薯;從收到高松年匯款眾人慶祝,到孫小姐生病李梅亭不舍得藥丸……小說不疾不徐卻又穩(wěn)準(zhǔn)狠地把一干人漂亮的衣服都扒了下來,露出其本真一面,即使如王美玉、營長、寡婦及仆人這樣幾筆帶過的人物亦皆個性無比鮮明。這一段描寫甚至可堪稱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中難以逾越的一段。
的確,旅行最能看出一個人品性。趙新楣便看出了方鴻漸的人品,二人遂成為好友。趙辛楣說,旅途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畢現(xiàn)的時候,經(jīng)過長期苦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jié)交朋友。然趙辛楣又說,方鴻漸這人雖說是不讓人討厭,可以一起吐槽,可以相互調(diào)侃打趣,卻全無用處。這里的“用處”一詞實在是點睛之筆。
趙辛楣從一開始就看出方鴻漸的 “沒用”,但就是這樣一個“沒用”之人,彼時卻可以與鮑小姐艷遇,被蘇文紈喜歡,與唐曉芙熱戀。由此可以想見,像趙辛楣那樣的一些人,包括彼時的許多女人,并非將交友抑或戀愛的砝碼放在“有用”“有錢”上,“有趣”與否甚至超過了前者。不像我們當(dāng)下一些人,交友只看對方是否“有用”“有錢”,即便有用,也要看是“大用”還是“小用”。
李梅亭在途中與風(fēng)塵女子王美玉搭訕,為了打聽買票的事情。他要求與王美玉見面的費用由大家分攤,這樣的人我們周遭并不少見。與他人理解不同,我覺得作家對李梅亭這個人物在批判的同時還是帶有些理解式調(diào)侃的。李梅亭的先秦小說史課上笑聲不絕,固然有人會問“先秦之時,中國何來‘小說史’”,可類似這樣的“屠龍術(shù)”我們今天又何曾少見?與其嘲笑李,難道不更應(yīng)嘲笑那些制定課程的人嗎?李梅亭自私不假,可書中暗表,因為他將一部分路費留給了老婆孩子,一部分買了藥,這令讀者在討厭這個人物的同時,也對人物的復(fù)雜性多了一份認知。
這一路常被忽略的人其實是顧而謙。書中說他:五十來歲的干癟老頭,笑起來卻有十幾歲小姑娘的風(fēng)致。想想五十來歲的一個男人竟有如此風(fēng)致,怕也是沒誰了。錢鐘書先生甚至還追加了一句“狠話”:“上帝會懊悔沒在人身上添一條能搖的狗尾巴,因此減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闭~媚抑或媚上古已有之,但在作家眼里,如顧而謙者,實在不值得為其配上更好的詞匯。
曾看過一個段子:人生就像猴子爬樹,往上看全是屁股,往下看全是笑臉。顧而謙系庸才,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和處境,這要求他看人必須得準(zhǔn),站隊必須得穩(wěn)。他巴結(jié)李梅亭,因為他清楚,趙辛楣有背景可為人單純;方鴻漸嘛,連趙辛楣都能看出其“全無用處”,顧而謙怎么可能巴結(jié)他?只有李梅亭,雖說是人就能瞧得出李的貪婪與狡黠,但也只有這種人手里會攥有資源,只要巴結(jié)好了,即使如李梅亭者也難說就不會有手松的時候。
拿文人的相貌說事兒,其實挺沒意思,原本就不是靠臉吃飯的一群人嘛!但在娛樂化泛濫的當(dāng)下,文人顏值的重要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就說韓寒吧,當(dāng)年有評估公司分析他的成功因素,其文章及炒作占三分之一,賽車拍電影及緋聞?wù)既种唬佒嫡既种?。有個典故叫“擲果盈車”,是說美男子潘安因長得太帥,駕車走在街上,連老婦人都為之著迷,用水果往潘安的車里丟,都將車丟滿了。潘安其實是個文人,長得太帥結(jié)果是卻沒幾個人記得他的詩名。不過古人對文人的顏值還是挺當(dāng)回事兒的,有人就考證出杜甫之所以混得不如李白,是杜甫的顏值不如李白給力。實際上我們也不清楚李白長啥樣。寫李白的作品不少,但少見寫其容貌的。杜甫也沒寫過李白的相貌,他倒是寫過另一位詩人崔宗之,所謂“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fēng)前”,絕對男神一枚。非要說李白顏值的話,我想對他大約可以用上那句話:“主要看氣質(zhì)!”
多讀古書便會知道,古人記述的堪稱美男子的文人有,但遠遠趕不上記載的丑文人多。這從一個側(cè)面也可以證明,文人的顏值好像多半不太過硬。倒是應(yīng)了如今網(wǎng)上常見的那句話:“人丑就要多讀書。”可如今畢竟不比從前了,覺得雞蛋好吃的粉絲一定想知道雞長什么樣子。所以,眼神深邃、氣質(zhì)憂郁的日本推理小說家東野圭吾在中日韓三國同時圈粉無數(shù)也就不奇怪了。法國詩人蘭波據(jù)說“漂亮到極度憂郁”,我看他的照片,帥是帥,只是青澀了些,畢竟死的早。倒是另一位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絕對文藝帥哥樣板,他抽煙回眸電死人的那張經(jīng)典照片,據(jù)說險些讓他拿不到諾貝爾文學(xué)獎,因為作為男人的評委們都表示嫉妒。
在人們印象里,文人顏值太高,多會忙于自拍,打扮,陶醉,社交,約會,分分鐘沒有碼字時間;而倘使不糾結(jié)于自己的顏值,也就沒有了那么多應(yīng)酬和欲望,可心無旁騖于事業(yè)。“不做無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事實的確也證明了這一點。
在歷史上,文人長得差強人意者并不少,但能夠因貌丑而被專文記載者倒是不多。唐代李賀顯然算一個,再一位便是晚唐的羅隱——羅隱寫過好多名句,比如“今朝有酒今朝醉”“為誰辛苦為誰甜”等。但他們倆人都比不過韓愈,沈括的《夢溪筆談》里說韓愈“肥而寡髯”。歐陽修長得也不好,他原本算晏殊的門生,后來二人矛盾日深,到了相互貶低人品的地步。宋人《東軒筆錄》中有一段記載,是說晏殊曾經(jīng)指著韓愈的畫像對來訪的賓客說:“很像歐陽修啊。誰知道歐陽修是不是韓愈的后人呢?我看重歐陽修的文章,但不看重他的為人?!庇杏涊d說歐陽修“耳白于面,唇不著齒”,意思是說他面色灰暗,牙床過于外露。而歐陽修也說過晏殊;不過,因為晏殊的顏值比自己高,歐陽修沒從顏值下手,他說的是晏殊的詩歌與為人:“晏公小詞寫得最好,詩就次很多,文更次,其為人又更次于文?!蔽娜讼噍p,自古爾然,你晏殊既然拿人家的顏值做文章,也就不怪人家刻薄了。
我年少時看名人傳記,覺得作家長得漂亮的一是拜倫,二是奧斯卡·王爾德。前者的漂亮,是說拜倫是多少多少女人的夢中情人;后者說王爾德去美國的時候,碼頭上迎接的有很多年輕女子,王爾德剛甩了下自己的長發(fā),她們便尖叫聲一片,頗有點兒當(dāng)年見到潘安的樣子。在咱們中國作家里,陳丹青說魯迅長得好看,“有樣子”,我以為說的顯然是傳統(tǒng)文人的樣子。文人的好看,就應(yīng)該是文學(xué)所賦予他們的樣子,或冷峻,或孤傲,或沉靜,如何能以世俗的標(biāo)準(zhǔn)去衡量?以世俗的標(biāo)準(zhǔn)看美女作家,張愛玲顯然算不上。林徽因大約算一個,不說別的,就說她身邊的男人——徐志摩、梁思成、金岳霖:徐是謳歌美的詩人,自己就風(fēng)流倜儻;梁是建筑美學(xué)的實踐者;而金岳霖干脆就是研究美學(xué)的。但能靠顏值吃飯的林徽因卻是以文字和建筑學(xué)研究傳世的。
所以,我一直以為,當(dāng)下所謂“美女作家”的提法,既是對作家這一詞匯的調(diào)侃,也是對美女這一詞匯的不負責(zé)。尤其網(wǎng)上那些如同網(wǎng)紅一般的美女寫手,單看她們曝的玉照,都是年輕的“林青霞”或“張曼玉”,讓人驚呼文學(xué)何時成了漂亮女人的專利,而實則你該驚嘆的,只不過是美圖技術(shù)的神奇。
那一年過易縣去看紫荊關(guān),在距紫荊關(guān)大約還有十幾里的地方被條小河攔下。河寬也不過20米,沒成想這便竟是“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易水了。當(dāng)?shù)厝酥v,先前紫荊關(guān)是古燕國西出趙、魏、秦等國的最重要關(guān)隘,就立在這易水岸邊。而如今的紫荊關(guān)是明代的建筑,挨著拒馬河,那里有“刺客酒店”還有“刺客莊園”,打的都是荊軻的牌子。
中國人對刺客的印象總的來講偏正面,原因顯然與司馬遷分不開。在司馬遷的筆下,刺客們皆死無所懼、義薄云天。他的《史記·刺客列傳》全文五千多字,寫了五個刺客,分別是曹沫、專諸、豫讓、聶政以及荊軻。與其說寫,不如說是飽含激情地謳歌。顯然,在幾位刺客的身上寄托了作者的理念與情感。的確,我年少時也曾認定刺客們皆是扶弱拯危、不畏強權(quán),是可為知己者死上幾回的真漢子、純爺們,就像司馬遷所概括的那樣:“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可年歲漸長,再讀《刺客列傳》等寫到刺客的文字,雖依舊被其事跡打動,卻也隱隱地嗅到了些許血腥。
比如豫讓,“漆身為厲吞碳為啞,使形狀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識也”。而聶政呢?“因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如此慘烈的下場,令人不忍卒讀。當(dāng)然,還有荊軻,僅僅為了做刺殺的準(zhǔn)備工作,就先行搞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太子丹當(dāng)初對田光說,希望能與荊軻結(jié)交。田光就去見荊軻,請荊軻與太子丹見面,之后為不泄露機密,當(dāng)場自殺。然后,作為獻給秦王的禮物,荊軻又逼樊於期自殺。再后來,太子丹“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趙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淬之,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同時,為博荊軻一笑,太子丹更是當(dāng)荊軻面剁下美女雙手相贈,這說來何其殘忍!
而春秋時期要離刺慶忌的過程則更慘。據(jù)《吳越春秋》記載,為幫助吳王除掉慶忌,要離先是自斷右臂,而且還央求吳王殺掉了自己的妻兒,因為只有這么做,慶忌才不會懷疑要離。而事成之后,要離又拒絕了給他的高官厚祿,并自斷手足,伏劍而死。如此終于成就了他的所謂“義”??墒牵钠迌褐y道就一分錢不值嗎?
張愛玲喜歡胡蘭成,胡蘭成與周佛海走得近,鄭蘋如刺殺丁默邨的細節(jié)就是周佛海講給張愛玲聽的,于是張愛玲便根據(jù)這些細節(jié)創(chuàng)作了小說《色·戒》。不過,我一直以為,像鄭蘋如那般為理想可拋頭顱灑熱血的美女,張愛玲是不能理解的。鄭蘋如的家境遠比張愛玲優(yōu)越,青春美貌,蜂環(huán)蝶繞,上過《良友》畫報封面。一個不必為錢、為愛去打拼的女人,到底是為什么去充當(dāng)刺客,不惜犧牲自己年僅22歲的生命?而且,在自己已有未婚夫的情況下,為什么還去勾引當(dāng)時人人不齒的漢奸呢?
被她誘惑的男人丁默邨,也就是小說里的易先生,憐香惜玉,不忍殺她。殺她的是丁的副手李士群。如果說我們能夠理解為理想為民族大義而赴死的鄭蘋如,那么我們就無法理解像丁默邨那樣為寥寥數(shù)年富貴便不惜失節(jié)的漢奸,因為不當(dāng)漢奸他們不會死,當(dāng)了漢奸必死。逃過刺殺后,丁默邨再不敢回家去住,在特工總部“76號”也不敢睡在臥室里,而是躲在防彈衛(wèi)生間的浴缸中搭塊板子,蜷縮其上。他或許無法理解,他最愛的女人鄭蘋如竟然也是來取他性命的。丁默邨戰(zhàn)后被處決,盡管為了活命,他為重慶方面當(dāng)了雙面間諜,但還是沒被饒恕。他臨死之際想到了那個刺殺他同時又被他愛著的女刺客鄭蘋如嗎?
《色·戒》里的女主角王佳芝被易先生感動,關(guān)鍵時刻動了情,提醒易先生“快走”,但現(xiàn)實是因為丁默邨生性多疑才逃得一劫。1946年,丁默邨在受審時也曾提到遇刺情景:“我一進店就感覺情況不妙,中統(tǒng)特務(wù)人員見我就開槍,幸未被打中。”
與古代那些以戕害自身與親人肉體來實現(xiàn)其“忠義”目的的刺客不同,鄭蘋如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還是那樣愛美。她留給這世界最后的幾句話是:“白日青天,紅顏薄命。唯勿槍擊我面,壞我容貌?!?947年,當(dāng)時的國民政府在上海四川路旁的一個展廳舉辦了紀(jì)念地下抗戰(zhàn)犧牲人員展覽,一進大門,迎面就是女刺客鄭蘋如一張大大的肖像照,誰看了都說:真是個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