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勛
我老家夸人做某事厲害,叫“里手”。張木匠桌椅板凳做得漂亮,是張里手;李篾匠籮筐曬墊打得好,是李里手;王麻子燒得一碗好紅燒肉,是王里手。所以,滿村全是里手,連得了疝氣的龍種鹽也不例外,他掉了個爐鍋大的陰囊,讓人稱做“卵包里手”。到了城里,才知道藝術圈也這路數(shù),只是叫法變了,里手變成了大師:寫個小文章,煙熏黑了牙齒,叫大師;畫個枯荷幽蘭,留個胡子,穿個對襟的唐裝,叫大師;連躲在樹蔭下給人算命,現(xiàn)炒現(xiàn)賣《麻衣》《柳莊》的,也叫大師。所幸,至今仍未遇到既搞藝術又患疝氣的里手大師。
夸人里手夸人大師都不叫個事,厲害的是老戴老家——平江的夸人法:蓋天古佛,關帝圣君。關帝圣君沒什么可存疑的,是說關羽。那么,蓋天古佛又是什么呢?那天還跟老戴在電話里討論了一會兒——順便說一句,那天,我斜躺在床上——我還蒙著說,這可能是說如來佛。想到夸人夸成這樣,我笑得差點從床上掉下來。
這事沒擱下。過幾天,找了點空,我查了一下資料,才知道,蓋天古佛也是說關羽。關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的一個“癌”,唐的身體還是健康的,沒事;宋開始,抵抗力下降了,“癌”變了,歷元、明、清、民國,乃至直到如今,“關癌”通殺朝野,一介愚忠匹勇之夫硬是被拽上了儒道釋副教主的神壇,大饗冷豬頭。有時候,躺在床上,我作是想,試著穿越一下,如果關羽看到“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宣德關圣大帝”這個謚號會是什么表情?會不會像龍種鹽一樣,別人叫他“卵包里手”,他脹紅了臉,操了扁擔大罵“你祖宗十八代卵包里手”!
見慣了太多的里手大師,年歲大了,秋風晦雨之際,我倒是懷念龍種鹽的美德。其于1990年歸山,葬于野雞嶺,享年79歲,育三子一女。
早些年,打心里有點喜歡過兩個作家:一個是朱文,一個是沈浩波。朱文的小說讀了個七七八八,一本《弟弟的演奏》快翻爛了。老戴的。沈浩波的詩記得兩首,一是《一把好乳》,二首只記得一句:“從墳墓里伸出手鼓掌”。覺得蠻厲害。
見過沈一次。有一年,二毛邀他到書城弄“星期五書吧”。握了手,又說了幾句話,淡淡的。詩狂狷,人卻蠻清瘦。
朱文也快見一次,那是另一年,他到坪山參加詩會。也是二毛叫我去。我都上高速了,開了一會兒,又拐下來了,覺得挺沒意思。那時候我就明白了,文學沒鳥意思,看了別人的文章覺得有點小意思再去見那個人,更沒鳥意思,是錢鐘書說的吃了雞蛋未必要見雞。
文學是很多人的宗教,而恰恰吾人只揀了這教的磕頭作揖的皮毛,而輕視了它洞穿世道人心堂奧的筋骨,像拼了命去求見老和尚,只是去灌個頂或弄個手串,很少是仰其佛學精微的。況且,這年頭,老和尚大多也只是年紀老而已,真?zhèn)€修佛學,心頭一個不妄屁股下一個蒲團就夠了,捐香火的把戲,騙鬼可以,學佛不成。曾國藩說過:“誠敬從不打誑語做起,勤奮從不晏起床做起?!边@是叫學做人的。學佛不如學做人。
詩人像孩子。往好里說,孩子可愛;往壞里說,孩子愛講謊話。不過,在詩人那里,講謊話不叫講謊話,叫夸張,如“白發(fā)三千丈”、“疑是銀河落九天”之類。我老家把這個叫混賬話。愛喝酒的李白愛說個混賬話,無所謂,整天騎個瘦驢餓個半死的杜甫有時候也說。關乎諸葛亮,杜二說過兩次。一次是《八陣圖》: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
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天下三分,乃天下大勢,非諸葛一人之功,這是白發(fā)漁樵都知道的事兒。至于《隆中對》里有三分的形勢判斷,也頂多算個預言家。也有人說,連隆中的那些話,也是報告文學作家杜撰出來的。報告文學能信幾分?都懂的。八陣圖的玩意兒,那更是近乎妖。 “失吞吳”的說法,也站不住腳,能不能吞吳?此事不關乎恨,關乎勢。
另一次是《蜀相》里的兩句:
三顧頻煩天下計,
兩朝開濟老臣心。
看得出來,杜二是諸葛亮的死粉,“三顧頻煩天下計”是“功蓋三分國”的另一種說法,肉麻之余還麻肉。倒是“兩朝開濟老臣心”有點非虛構,幫劉篾匠開疆,幫劉傻子護航,在這一點上,諸葛亮確實盡了一份老臣的心,有點像《白鹿原》里白嘉軒的長工鹿三。
換個角度,詩人說點混賬話也沒所謂。詩在文學的籃子里,虛個小構,增加點可讀性,無可厚非。問題是,吾國的史書大多是文學家寫的,像司馬遷寫項羽,落了敗仗,不肯渡江,殺了騅又殺了虞,豐盈的細節(jié)里滿滿的人情味,歷史焙了一條烏江白鯽。意思是有意思,只是一不小心焦糊了。幾乎可以小結,把歷史當文學寫,這是吾國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信史,只在字典里。有時候,倒是文學里可以讀出歷史來。我就喜歡《紅樓夢》里的賈寶玉的那個叫茗煙的小廝,他在賈寶玉跟前是奴才,背了主子,拿雞毛當令箭,還霸王硬上弓搞搞丫環(huán),活生生一部《明清兩朝下等人工作生活史》。
關乎諸葛亮的文字蠻多,我獨喜歡趙蕃的一副聯(lián):
工業(yè)廢渣-礦渣是冶煉生鐵時從高爐中排放出的造渣熔體,其主要活性成分是氧化鈣、氧化鋁和氧化硅。由于高爐礦渣使熔融體急冷,玻璃體含量一般高達80%以上,使礦渣有較好的潛在膠凝性。水泥-礦渣二元體系的水化反應一般是,水泥熟料中的C3S首先水化,形成的氫氧化鈣對礦渣中的玻璃體起激發(fā)作用。根據(jù)水泥化學常用術語表達C、S、A、F、CH和H分別表示CaO、SiO2、Al2O3、Fe2O3、Ca(OH)2和H2O,水泥-礦渣的水化反應可近似表達為
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zhàn);
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
這是諷諫諸葛亮好戰(zhàn)且不審勢的。尤其是不審勢這一說,恐怕不僅治蜀要深思,治國治家治情治愛,皆如此吧。一旦不審勢,再能攻心也然并卵。
打鐵的東南兄是我敬重的人之一,謙恭,博藝,又費勁地紹介一家可可面莊,好像他入了股似的。
很多年前,海鴻兄等人也力捧過桂香園,一度使其成了寶安文人的聚義廳。我在那里結識了很多文朋詩友,有些至今仍在交往。這都是佳話。2003年,桂香園謝了幕,我寫過一篇東西憑吊。應該說,那是關乎桂香園的最后的文字。
一個地方是該有些這樣的文人墨客聚會的場所的,吃了喝了,行之于文,繪之于畫,久而久之,遂成風景,也有點小意思。這樣的地方,未必裝修華貴,收費也不能貴,能抽煙,能打了赤膊喝酒,能喧嘩。桂香園后,寶安尚缺??煽擅媲f是嗎?我沒去過,不知道。知道的是,老板賣面,亦賣情趣,想開就開,不想開就關門歇業(yè)。從這點看,這倒未必是我所想的那種。
但它的做法倒是我想要的。兩年前,我就想,老了,也去開個面館:面是老家羞女峰的面,煮一大缸黑白不息的高湯,用煙筍、五花肉、青椒絲等作配料。命其名曰:煙筍面。每天只賣三五十碗,足矣。
好幾次,動過去可可面莊吃碗面的念頭,終于未成行。連吃碗面都這么面,要開煙筍面館似乎也不靠譜,我對自已說??孔V不靠譜也不要緊,快知命之年了,也存?zhèn)€盼頭兒,總比混吃等死強?;斐?,吃的也只是一碗面,根根須張,也是生命的盛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