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龍華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拋出橄欖枝,盛澤以一如既往的開放姿態(tài),加注一級前綴“中國”,立時代潮頭,建起了“東方絲綢市場”,贏得“華夏第一鎮(zhèn)”美譽。
1990年秋,我到盛澤中學教書,先蠶祠以少有的空曠進入我的視野。那時不知其名,仿佛還當作社會主義大糧庫,但糧庫應有的繁忙景象已消退。祠坐北面南,偌大的廣場在明凈的夕照下顯得“野豁豁”;前臨河,斜對一獨拱石橋,石橋巍峨,野樹荒草鑲嵌橋身,此橋可是“柏家橋”?因為盛中就在不遠處,因為東白漾的水面尚有殘余,因為“糧庫”前的門樓赫然聳立,先蠶祠就這樣先聲奪人存入我青春的檔案。
世紀之交,城建轟轟烈烈,古建筑修復也熱熱鬧鬧?!凹Z庫”大部分還原為“古祠”,但小河填平了,磚雕門樓前安插了一排醒目的紅漆高木柵欄。參與修復工作的文史老專家周德華先生曾致信筆者,深情談及過程與體會,摘錄如下:
淪陷時期,先蠶祠破敗不堪,然吾等小學生常去玩耍,記憶猶新。
1987年,營造學社宿耆羅哲文老來盛澤,曾語重心長地說先蠶祠是盛澤的一個寶,也是全國的一個寶,應予修復,發(fā)揚光大。
1999年,盛澤鎮(zhèn)成立修復先蠶祠委員會。本人被聘為顧問。修復工程于年末完成。受命撰寫碑文《重修先蠶祠碑記》。翌年又呼吁恢復停頓五十余年的蠶絲民俗“小滿戲”。
遺憾的是現(xiàn)時先蠶祠僅三分之二,即中軸線與西軸線,而東軸線尚未修復。
2013年盛澤曾舉辦公祭嫘祖大典,甚是隆重。后來無繼,據(jù)說是“迷信”。
2017年秋,筆者以吳江區(qū)政協(xié)文史委主任身份再度探訪先蠶祠。講解員老王為本地人,六十開外,滿懷激情。講到投入處,習慣性地揚揚手中的老式小喇叭,想來先蠶祠中也留存著他的歲月印記。西院為偏殿,相對獨立且緊致,筑石為山,挖土為池。有三曲石橋一座,名“挹翠橋”,簡樸玲瓏。池不大,但清冽幽碧,苔痕隱隱見。魚悠游其間,亦隱隱然,仿佛游離時光外。老王神秘地介紹,當年整治水池,投放數(shù)百尾錦鯉,不想一夜間盡消失;后再投放,亦不喂食,竟安然無恙至今。池不通外河,池中僅有苔蘚,其中奧妙,只有魚知道了。老王強調,這事他親歷、親見,絕非景點故事編造。
先蠶祠建于清道光年間(1821~1850),距今有180年光景。由當?shù)亟z業(yè)公所公建,除作絲業(yè)公所及農會辦事處外,主要用來祭祀行業(yè)祖師。清同治《盛湖志》載:“先蠶祠祀黃帝、神農氏及其妃嫘祖。”嫘祖為黃帝元妃,“始教民育蠶,治絲繭以供衣服”,故業(yè)界尊其為祖師,民間親切地稱之“蠶花娘娘”。盛澤先蠶祠規(guī)模宏大,在江浙一帶首屈一指,有“蘇州玄妙觀”之類比?,F(xiàn)今修復開放的先蠶祠,占地面積2700平方米,建筑面積1200平方米。
先蠶祠正殿自然為“蠶皇廟”。中間神龕供黃帝、神農、嫘祖鎏金坐像,上懸巨匾,書“人文始祖”。楹聯(lián)兩副,一曰:“先蠶遺教,抽絲剝繭,揚盛湖風范;后葉沐恩,繡錦織云,擅吳越聲名。”一曰:“衣被蒼生興百業(yè),彰施藻采映千秋?!本鶠橐厝诵屑宜}。殿上置巨鐘,上鐫楷體“蠶王祠”,亦為今赤子儒商捐鑄。
蠶皇殿前甬道
正殿前的石板廣場,昔時可容萬人。今兩側加建碑廊,甬道直抵蠶皇殿臺階。商界素有年初一燒頭香習俗,因原先關帝廟不存,遂移至蠶皇殿舉行。香燭鮮紅,有一人多高、碗口粗,重達380斤。從新年子夜點起,一直燃至年初五午間接罷“路頭”財神。老王比劃著解說。地方史料對解放前盛澤各界求簽燒頭香風俗有更詳盡記載:商會負責人求第一檔“生意簽”;農會負責人求第二檔“田稻簽”;市政當局負責人求第三檔“人口簽”。
先蠶祠內的另一“主心骨”建筑當推小滿戲臺。戲臺背對門樓,與蠶皇殿遙相呼應。戲臺壯觀,有兩層,“文化大革命”中被無情拆除,今重建,美輪美奐,戲臺上方的藻井更是金碧輝煌。一年一度的盛澤小滿戲,在這里上演,場面宏大,聲名遠播。農歷小滿日(公歷5月21日左右),相傳為蠶神誕辰,舊時絲業(yè)公所總要出資酬神演戲三天。按慣例,第一天昆劇,第二天(正日)及第三天為京劇,均延請名班名角登臺獻藝,劇目多為祥瑞戲,忌與“絲”諧音的“私”“死”悲情戲。小滿戲開演的日子,也是農事將“旺作”的日子,俗諺云“小滿動三車(絲車、油車、水車)”。特別是新絲將上市,蠶農絲商無不歡欣鼓舞。因而,小滿戲演出之際,江浙一帶士人紛至沓來?!妒⒑裰υ~》對此有生動描述:“先蠶廟里劇登場,男釋耕耘女罷桑。只為今朝逢小滿,萬人空巷斗新妝。”文學巨匠茅盾先生1937年主編的《中國的一日》中也為盛澤小滿戲留下濃重一筆。今天,小滿戲已列為蘇州 “非遺”項目。中國絲綢博物館曾專門派人前來寫生,創(chuàng)作大型壁畫《盛澤小滿戲》陳列于博物館主廳。
是先蠶祠的舊門樓埋下了牽掛的伏筆,又是別出心裁修葺一新的新門樓讓我頻頻回眸。先蠶祠的門樓真不一般,一式磚雕,精美絕倫。上有嫘祖養(yǎng)蠶圖,下有后稷稼穡圖,東有堯帝訪舜圖,西有舜傳大禹圖,集遠古人文大觀,溯華夏文明姻緣。小青瓦蓋頂,清水磚貼面。入口共置三拱門,正中拱門上嵌磚雕金字匾“先蠶祠”,兩側拱門上方分別置“織云”“繡錦”匾額。單檐歇山頂,飛檐斗拱,氣宇軒昂。最吸晴的是主脊上的“螭吻”,一對相向咬定脊端,另一對昂首雄視云天。何等精神,何等昂揚!看著看著,龍須似在舞動,天文與人文神奇輝映。
回歸書齋,聊作書抄公,補足有關資料。
《重修先蠶祠碑記》:“先蠶祠歷經滄桑,咸豐年間權充縣丞署,淪陷時期駐扎日軍,繼又作倉廩校舍工場,漸致敗落。1949年被征作糧庫,部分房廬被拆,園池湮沒,幸祠基及門樓、大殿、議事廳尚存,為全國最大蠶神祠廟遺址?!?/p>
《吳江絲綢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6年版):“20世紀50年代,先蠶祠被征用為糧庫,后因年久失修,至1985年僅存門樓、正殿、偏殿等建筑。1995年4月19日,先蠶祠被列為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1999年秋天,先蠶祠經修繕后對游客開放。2001年9月10日,先蠶祠被定為國家AA級旅游景區(qū)?!?/p>
“水鄉(xiāng)成一市,羅綺走中原?!苯z綢之路上,盛澤可能是最早出發(fā)的成員之一。黃家溪乃源頭,先蠶祠則為此留下紀念。
滋味是有記憶的,記憶深刻的多為“小時候”的味道,也稱“鄉(xiāng)味”。
怎么也忘不了平望醬黃瓜。平望距我老家不遠,因水得名(“天光水色,一望皆平”),素來為吳江交通樞紐。小學二三年級時,鄉(xiāng)村老師帶領我們步行到平望春游,第一次吃到了平望醬黃瓜,回家時也第一次乘坐了公共汽車。
那根醬黃瓜就像軟黃金一般時?;亻W在我的夢境中。水汪汪,亮晶晶,鮮嫩脆甜,還蘊含著一絲極開胃的微酸。一度,我的雄心壯志墮落到只一個鄉(xiāng)巴佬的“吃”字上——長大了,有錢了,開個醬菜園,積貯起一甏甏一缸缸醬菜,何其土豪。
童心天真,卻也不可鄙薄。大名鼎鼎的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寫過一篇懷念家鄉(xiāng)的文章,題為《話說鄉(xiāng)味》,境界似乎也不高,其中有這樣一段描述:“這醬缸還供應我們各種醬菜,最令人難忘的醬茄子和醬黃瓜。我們家鄉(xiāng)特產一種小茄子和小黃瓜,普通燉來吃或炒來吃,都顯不出它們鮮嫩的特點,放在醬里泡幾天,滋味就脫穎而出,不同凡眾?!辟M老所言的家鄉(xiāng)特產小黃瓜,其實就是平望醬黃瓜,又稱醬乳瓜。
醬乳瓜的腌制煩瑣而精致。首先選材極“刁”,得大小粗細勻稱一致、一手指長短的童子瓜,瓜底帶小黃花,清晨帶露采摘。有資料介紹得更精準神奇,言“一斤24條,20條扎成一把”。采購運回,和鹽初腌24小時;去鹵水,壓石復腌三個月;再洗凈脫水,投入特制的稀甜面醬中醬制一周光景。連頭帶尾,一條平望醬黃瓜的完就,竟如初生嬰兒慶宴,須滿“百日”,方“瓜味”“乳味”“醬味”和合,色香味形完美。人稱其為“蜜汁黃瓜”或“金絲黃瓜”。
上述為醬園專業(yè)腌制。民間土法,直接把采摘下的黃瓜投入稀面醬中曬制,不計黃瓜大小,酸勁極大,滋味粗糙,不可同日而語。平望最有名的醬園為達順醬園。達順醬園始業(yè)于清光緒十一年(1885),也有推算為清同治十三年(1874)的,總之“百年老字號”,綽綽有余當?shù)闷?。達順醬園建在一廢寺上。廢寺名頭極大,得名于宋代宰相所賜,名“殊勝寺”,寺中有古銀杏一株,傳說宋太祖趙匡胤曾系過戰(zhàn)馬。當鮑姓園主擺開陣勢開張起達順醬園時,目光不免落到那棵輝煌僅存的古銀杏樹上。于是,“銀杏”自然成了醬園創(chuàng)輝煌的商標,生產的辣油辣醬、醬黃瓜,過關斬將,奪得1930年西湖博覽會獎,1952年蘇南地區(qū)土特產展覽會上榮獲一等獎,作為特殊軍需品特別送運到炮火隆隆的抗美援鮮前線慰勞志愿軍。
殊勝寺蕩然無存,“殊勝曉鐘”的詩情畫意則經久留存。鶯脰湖上過往的輕舟,載著香客、游客,在一了心愿后,總要捎帶上一些平望醬菜歸去,回味不盡。
今天,“達順”招牌與“銀杏”商標已歸入歷史檔案,古銀杏樹也不幸毀于1972年?!斑_順醬園”改名為“平望調料醬品廠”而今又與時俱進變更為集團企業(yè),“鶯脰湖”品牌橫空出世。只是,手藝恪守,工匠精神不減,老味道沒有喪失。
金秋晴日,現(xiàn)場參觀。偌大的露天曬場上,手工釀制的黃豆大醬散發(fā)出陽光的芬香。醬缸一排排,高約一米,口徑有一庹,鄉(xiāng)間稱之為“七石缸”,用七石缸合醬,味厚,大器成大氣啊!車間里,目睹了辣醬的生產,從頭道的粉碎,到兩道的“碎籽”細磨,與眾不同的平望辣醬,不見籽,只見“粉”,設若一潑,準可藝術粉墻!我記憶中的醬黃瓜出現(xiàn)了,它同樣貯存在七石缸中,總有萬千條,技術廠長告訴我,現(xiàn)在的“金絲黃瓜”很少了,市面上(也包含本企業(yè))銷售的醬黃瓜大多改成了小青瓜,味道當然是另一番了。轉入園史展覽廳,見舊木牌一對,題“達順醬園”“達隆官鹽”。又一大匾,中正書“官醬園”,左右各刻小字,不及細看,想來系當時的某種官方或行業(yè)落款印記。夕照磊落,抬頭驀見,不遠處,煥然一新的小九華寺新塑的金佛巨像熠熠生輝。
逝者流年,記憶不滅。平望醬黃瓜,我年少的黃金夢,千萬別抱棄幻作他鄉(xiāng)“云樓”。鄉(xiāng)味如鄉(xiāng)音,難篡改。
交界往往與交戰(zhàn)、交流相關。是怨,更是緣。江蘇吳江乃吳根越角,與浙江一衣帶水,犬牙差互、你中有我。歷史上,恢宏壯闊的吳越春秋爭霸大戲匯演于此。因而,從西到東,不知有多少橋跨越疆域,籠統(tǒng)名之“交界橋”,不為過。但有一座橋,卻頂真而謙遜地命名為“交界新橋”,此橋位吳江最西南的七都東廟橋村。東廟橋村有東廟橋,村因橋命名,意味橋非同等閑。東廟橋建于南宋紹定年間(1228~1233),距今約880年,為吳江境內現(xiàn)存最古老橋之一。東廟橋不遠處還有一個吳越村,村名一直保存至今,資歷不言而喻。
面對元老級的東廟橋,交界新橋無疑是小字輩,“新”。初建無考,重建于民國三十七年(1948)。無論造型還是體量,似乎都刻意追摹著“老前輩”,梁式三孔,陽光下,鑲嵌在橋體上的花崗巖似乎同樣散逸出武康石(宋代橋梁典型建材)的紫氣。一時恍惚,古今融通。
事實上,訪得交界新橋,當屬意外收獲——列入地方文物保護專家行列。那是初冬的一個晴日,隨車直驅目的地。車越過一座正在翻修的水泥橋,過后如踩高低杠一般在窄窄的土路上行進。路邊雜草無拘束瘋長,不時刮擦車窗,似乎在好奇地追問你們要到哪兒去。終于停下,竟已站到浙江漾西地界。為看一座交界橋,車行還得借道鄰省小路,不多見吧。幾條癩皮野犬晃蕩在阡陌上,滿眼迷離。如此經歷,深刻難忘。
交界新橋,東西向,左右分界江浙。河流名為“新開港”,與“新橋”相對應。水面浮萍連片,兩岸蒹葭蒼蒼荒草萋萋。橋體罅隙,構樹、野藤、雜草頑劣生長。佇立橋頭,風過,天地蒼茫。想來,河久不通航,橋也罕有人跡至。
交界新橋,梁式三孔,古樸而雅致,橋長25.9米,中寬2.2米,中孔跨度6.5米(作為村橋,這樣的跨度難得),高3.4米。中孔石梁橋額刻“交界新橋”,橋柱有對聯(lián),惜為遮掩。有意思的是,中孔橋面下的架橋枕木尚存,不知是施工完成后未拆除,還是后來用以“幫襯”補就的。
“新橋”值得關注,首先在于地緣“交界”,流水遠村煙樹,平添無限野趣。其次在于可參照可聯(lián)系“東廟橋”,一“老”一“新”,脈相通,藝還承。最重要的一點還在于此橋頗具特色,可作物理與美學上的雙重琢磨。
橋墩實體金剛墻,在多雨水且泥土松軟的吳地曠野,此舉甚為必要。青石、花崗巖混砌,說明橋建、修并非一時,現(xiàn)一側橋墩松垮空宕,摧損嚴重。橋柱為一排五根的條石,共四排,蔚為壯觀。中孔橋柱內傾,個別排柱石橫斷痕明顯,準是長年經月為過往船只撞擊所致。橋面構架獨特,三孔六根石梁兩兩相對擱置橋肩,石梁內鑿凹槽,一塊塊石板橫鋪其中。這樣的鋪排極富趣味,讓你如踏梯階踩琴鍵走過橋面。粗略一數(shù),一長排總有三四十塊??上б延卸嗵帤埲?,個別用水泥板潦草替代。橋心石保存完好,雕飾精美,中心為六輪如意水漩,陽光下熠熠生輝,讓人稱嘆。橋欄望柱及抱鼓石造型優(yōu)美,雕工精湛,風輕云淡背景中,宜站立橋上看風景亦看橋。
時代的印記在交界橋上清晰留存。據(jù)村民口述,歷史上交界新橋為重要交通樞紐,日寇占據(jù)時期,曾駐扎日兵,對過往商客行人進行檢查,交界橋儼然成了“通關橋”。民族恥辱豈可輕易忘卻。橋柱對聯(lián),為白漆涂抹,斑駁不能辨,但可以肯定,內中一定有因故七都為橋都,有攝影愛好者宣稱總數(shù)不下五六十座,有二三十座列為各級文物保護和文物保護控制單位。交界新橋只是極不起眼的一座“危橋”,現(xiàn)被列為蘇州市文物保護控制單位,七都政府以極大的熱情與擔當開始了交界新橋嶄新一輪修繕。相信,新的“交界新橋”一定會在新時代架設起人文、時空新通道,呈現(xiàn)新姿態(tài),成為有故事可憧憬的新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