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紅
大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我在學(xué)校同外國留學(xué)生住在一起,幫助他們學(xué)習(xí)漢語。
那時候,南園8舍還是一座因歲月陰影的覆蓋而顯得幽深沁涼、風(fēng)姿綽約的紅磚樓房。短期留學(xué)生班的學(xué)員住在8舍東南角,那兒有一個單獨的樓道口。樓道口前有兩棵高大的雪松,蒼勁的虬枝如殷殷伸出的手臂過濾了高張的艷陽,只在門前的地上留下微妙變幻的光圈。
那年我21歲,從一個僻遠縣城來到都市,需待掌握的技能、知識太多,而在這些方面,我的匱乏又不是一天半天能夠填補的。從小到大我都不算一個合群的人,四年大學(xué)生活,除了孤獨還是孤獨—當(dāng)然,大學(xué)時代與同寢室的女孩子們結(jié)下的友誼至今尚在延續(xù),但這無改孤獨的本質(zhì)。在本質(zhì)上,我猜想她們每個人也都是孤獨的吧。
1988年春夏之交,有一天,我回到宿舍,正撞見一個女生獨自哭泣。外面陽光燦爛,每個人都神情亢奮,而她卻躲在宿舍無助地哭泣。這一幕鐫刻在我的記憶中,使我相信每個人都在獨自穿越青春的沼澤地帶。那些歡笑、意氣風(fēng)發(fā)的姿容、多情流連的目光,被記憶的快門定格,永遠地記錄下來,反復(fù)回味、欣賞,然而心里卻是明白的:說到底,它們終究是生命中的枝葉啊,而主干不是別的,仍然是孤獨。
留學(xué)生樓里有一間朝南的小教室,平時是給那些留學(xué)生上課用的。有一陣子,留學(xué)生全部去四川旅游了,那教室就空了下來。
春日慵懶的午覺之后,我到小教室去寫小說。寫小說,那是我的一根小小“稻草”。午后3點鐘,滿室陽光猶如金湯般流淌,一屋子令人眩暈的金黃暖熱,同時又是難以言說的空曠岑寂,身處小小的教室,卻仿佛獨自穿越無人的遼遠沙漠。我坐下來寫我的小說,但總是很難靜下心來,寫不了兩三行就站起來,若有所失地佇立在窗前。從窗口望出去,不遠處是兩塊小小的操場,有籃球架、單杠、雙杠。永遠有許多人在那兒,青春勃發(fā)的男女奔跑、跳躍。與他們比起來,我的生活仿佛是靜止的。陽光是如此明媚熾熱,而我就該如此生活嗎?我所要的人生究竟在哪里?我仿佛沉沒在陽光的最深處,眼睜睜目睹自己的青春歲月分化瓦解,像無數(shù)微小的粒子在光線里載沉載浮。
僅僅是晃眼之間,最寶貴的青春年華就流逝了,我該為之嘆息,為之悔恨??墒橇硪环矫?,它又顯得太奢侈、太鋪張,就像那午后3點鐘金子一般的陽光,肆意地?fù)]灑,像嘆息一般流動。而我只是懷疑著自己,無所適從。
蕭伯納說,青春都浪費在年輕人身上了。大概是這么回事吧。
我陪住的那一期短期培訓(xùn)班,學(xué)員來自美國杜克大學(xué)和史密斯女子學(xué)院,都是相當(dāng)好的大學(xué)。我的兩位同屋,葛婷婷是杜克大學(xué)的,瑪多娜是史密斯女子學(xué)院的。
葛婷婷是意大利裔,有意大利人的熱情奔放和一頭棕褐色的頭發(fā)。她正為情所苦。她鐘情的男生也在這幢樓里,叫葛雷弟。
一天傍晚,葛婷婷告訴我,她今天跟葛雷弟有一個約會,是后者主動約她的。她從不掩飾對葛雷弟的愛慕,此刻自然也就毫不掩飾她的興奮。
晚上9點鐘她就回了宿舍,我很意外:“啊,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她搬了凳子坐在我面前,告訴我她很氣憤,葛雷弟約她,是想讓她幫忙寫論文。
以前葛婷婷對我說過,葛雷弟知道她喜歡他,每次找她不是借筆記就是抄作業(yè),或者希望共享葛婷婷的論文資料?!拔抑浪窃诶梦覍λ南矚g,可還是每次都答應(yīng)……”
但那晚葛婷婷拒絕了葛雷弟的要求。她失落地說:“葛雷弟是沒有什么損失的,他可以去找另外一個女生幫忙?!?/p>
我對愛情一無所知。不知道是因為沒有碰上合適的對象,還是因為成熟緩慢的心智根本不足以理解這種深刻的感情。總之,我既驚訝于葛婷婷對男生一意孤行的單戀和大膽的追求(那在我是永遠也做不到的事),又無法感知她的痛苦。實際上,在整個青春時代,由于我自己的矜持畏縮,失去了許多體驗人性中深刻情感的機會。
愛情上的失意倒使葛婷婷能夠分出一部分心神來關(guān)注周圍的世界,也因為這個原因,我與葛婷婷的交往要比與瑪多娜的交往深入密切得多。
瑪多娜的頭發(fā)是淺金色的,在腦后扎成一個順滑的馬尾,皮膚白得熠熠生輝。她正處于熱戀之中,男友也在這個短期培訓(xùn)班里,是一位叫張子民的華裔,一個俊美的男孩,只是東方人的身材在瑪多娜這個大塊頭的陪襯下顯得過分秀氣。
張子民經(jīng)常來我們宿舍,他一來我就只好背起書包去教室上自習(xí)。有一次我從教室回來,一推門,正撞上兩個人站在屋子中間熱吻,當(dāng)時我真是手足無措。
瑪多娜的父母很愛女兒,經(jīng)常給她寄包裹,那年圣誕節(jié)干脆寄了一棵圣誕樹過來—可以折疊起來的假樹,還附了許多包裝晶亮的禮物?,敹嗄劝褬浒惭b起來,將那些小禮品一個個掛在樹枝上,每天拆開一個,里面有時是戒指、胸針、項鏈,有時是巧克力、堅果什么的。那真是種美好的體驗,讓我這個旁觀者羨慕萬分。
每次家中有包裹寄到,瑪多娜立刻拆開來攤一床。有一次,她把東西攤在床上就去吃飯了。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那一大堆物品中有一包五顏六色形似氣球的東西,可顯然又不是氣球。簡直是鬼使神差,我的腦子里冒出一個念頭:避孕套!
我非常想求證一下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當(dāng)然不可能直接去問瑪多娜,在我心目中,這是一個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說出口的詞;也不能問同班同學(xué),她們跟我差不多,一定會大驚小怪。我只有一個人好問,這個人叫陳皓月,是我至今希望重獲她消息的人。
皓月大三的時候開始聯(lián)系出國。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畢業(yè)前去食堂的路上,兩個人遇上了就停下來說幾句話。我跟她抱怨工作遲遲定不下來,一切都是那么令人煩惱。我不止一次跟她抱怨過這個,以前她總是微笑著聽,時不時還給我出出主意,只有這回,她不經(jīng)意地說了句:“其實我等錄取通知書等得比你更著急?!?/p>
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的抱怨是多么可笑。只要稍微想想,就會明白每個聯(lián)系出國的人在出去之前內(nèi)心是多么焦灼、忐忑,手續(xù)是那么煩瑣,等待的時間是那么漫長,她的焦慮與煎熬遠甚于我,但她從未如我這般抱怨過。
在皓月面前,我永遠是個幼稚的小孩子。當(dāng)時我周圍多數(shù)人都是小孩子,但皓月是個例外,只比我大一歲的她,在那時就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了。我還需要經(jīng)過后面許多年的磨礪,在被現(xiàn)實迎頭痛擊后一點點領(lǐng)悟,才能向她當(dāng)年就擁有的心智成熟程度看齊。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難以置信的是,皓月對我一直抱有最大的善意。我不明白其中的緣由,但這是一個事實。也因此,皓月成為青春歲月中極大地影響過我的人。
比如說,她約我一同上街,一口氣買了五六件衣服,看得我目瞪口呆—對窮學(xué)生來說這是頗為奢侈的事情。她見我驚訝,便說:“女孩子的形象還是很重要的,在這方面花點兒錢包裝自己很有必要。”
今天我會覺得這話還用說嗎,可是要知道,我上中學(xué)時曾揚言此生不燙發(fā)、不化妝;大學(xué)里,我襯衣的扣子都從頸下第一顆開始扣;大一時,一個男生一見我就說我長得特別像他中學(xué)時的班主任。
皓月是個愿意享受生活的人。她當(dāng)然要穿得好,但更愛吃、愛睡、愛玩、愛談戀愛,然后還沒忘了追求美好前程。大學(xué)四年,她在這些事情當(dāng)中保持著微妙的平衡,結(jié)果一切都好!
因為找工作煩惱,我突發(fā)奇想,決定大學(xué)畢業(yè)要去支援邊疆。我立刻跑去把這“了不起”的決定告訴了皓月。
當(dāng)時她住一樓,我經(jīng)常跑到窗戶底下喊她,兩個人就隔著窗欞說話。我興沖沖地把想法說出來,讓她給我一點兒意見。她就像看一只怪物一樣看著我,眼神里全是驚訝乃至嘲笑。“你怎么會有這么古怪的念頭?”她說,“這個想法糟透了。你再也不要想這件事了,更不能去做!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上了大學(xué)就是要讓自己一步步往高處走的……”
當(dāng)時我特別不高興,覺得她輕視我,一點兒也不理解我。我暗暗在心里發(fā)誓:以后有什么想法都不告訴她了!
后來,我明白了皓月講的字字句句都是為我好—年輕人若想贏得更好的生活,當(dāng)然是留在大城市好。她那一通教訓(xùn)雖令我不悅,但也有效地打消了我那心血來潮的念頭。
畢業(yè)的時候,我在回家鄉(xiāng)還是留在南京之間舉棋不定。有一次,我問她:“你說,是不是我一旦回了家鄉(xiāng),這輩子就再也不可能出來了?”她當(dāng)即回答:“不管你在哪兒,如果你不能靠寫作讓自己出頭,你就出不來了。”一針見血!
皓月的男友,我就暫且叫他凌小勇吧。有一次,我問她:“你是不是和凌小勇好了?”她說:“是啊,你還不知道嗎?”我說:“我是??匆娔銈冊谝黄穑晌也淮_定?!?/p>
她看看我,若有所思地說:“我發(fā)現(xiàn)你在這方面特別遲鈍?!?/p>
在兩性關(guān)系方面,我的經(jīng)驗是一個巨大的空白。皓月成了滿足我好奇心的一個窗口,正好她也樂于滿足。這當(dāng)中最出格的一件事是,因為皓月的緣故,我曾經(jīng)在男生宿舍樓住過半個月。
凌小勇是碩士,住三人一間的宿舍。有一回,他們?nèi)送瑫r外出搞課題調(diào)查,要去好幾個月,那間宿舍就空了下來。皓月來找我,問我愿不愿意享受兩人一間的待遇,和她一起住到凌小勇的宿舍去。因為是跟著皓月,我總覺得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我很習(xí)慣聽她的,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下來。
我們兩個女生就像深入虎穴一樣住進了一堆男生當(dāng)中。我們平時都關(guān)著門,不大敢出來。至于上廁所的問題是怎么解決的,現(xiàn)在怎么也想不起來,反正也解決了。
皓月訂了牛奶,每天就用小電爐子煮牛奶,里面還臥兩個雞蛋,她一個我一個。她睡在凌小勇的床上,那枕巾也不知多久沒洗了,中間一大塊油黑發(fā)亮。皓月經(jīng)常把臉埋在枕頭里,一邊貪婪地嗅著,一邊說:“全是凌小勇的味兒!”
我趁機問她:“哎,皓月,我問你一個問題啊,我知道你不會生氣的?!彼f你問啊。我說:“你和凌小勇kiss過嗎?”她佯怒:“啊!我還是有點兒生氣?!比缓蠹毤氈v述了他們第一次親吻的時間、地點、感受,那也是我第一次聽說“法式接吻”這個名詞。
畢業(yè)的時候,有意無意會對自己的大學(xué)生活來一個盤點,若與皓月一比,我就有說不出的慚愧和失落:同樣在一個校園里待了幾年,她有了中意的博士男友—凌小勇讀完碩士后繼續(xù)攻讀博士,情感上可以說有了歸宿,而我一無所獲,沒有男友,沒有銘心刻骨的戀愛;在前途上,當(dāng)我還渾渾噩噩甚至想著要去邊疆時,皓月已經(jīng)在有條不紊、堅定不移地準(zhǔn)備出國事宜;當(dāng)我面對一份雞肋般的工作只能無奈接受時,她終于收到國外大學(xué)的offer。
我曾經(jīng)對皓月表露過這種沮喪的情緒,她對我說:“女孩子有點兒像花,各有各的花期。有的花期比較早,一入校就盛開,但說不定凋謝也早一點兒;有的開花比別人晚,別人已經(jīng)怒放的時候她還是花骨朵兒,可總會有盛開的那一天,誰都不用擔(dān)心。因為開得晚,花期可能還長一點兒呢……”
這段話是皓月留給我的最后一個禮物,她出國以后我們就斷了聯(lián)系。
要說皓月是曾經(jīng)引領(lǐng)我長大的一個人,這是恰如其分的。她的家境優(yōu)越,人又極大方,我曾經(jīng)領(lǐng)受過她的許多好意。比如,我們一起去北京,她買了一張臥鋪票,一路上一直是我們兩個人擠在那高而狹窄的上鋪。她見多識廣,談吐也極為有趣。一個人離開家庭之后,更多的是從同伴身上學(xué)會長大。遇到皓月,是我的運氣。
但是,后來我隱隱感受到別人對皓月的敵意,有好些人不喜歡她。我后來想,那是因為她是一個會讓人感到威脅的人,她有實力、有手腕、有行動、有欲望。
那么在皓月轟轟烈烈的青春年華里,是否也有孤獨的體驗?zāi)兀课蚁霑械?,我和她的友誼就是某種證明:在我與她的關(guān)系當(dāng)中,她給予我的遠遠多于我給予她的。但我對她的意義或許在于,我是眾多戒備與敵意當(dāng)中一個簡單、誠摯的朋友。
9月,我過21歲生日,皓月為我張羅了一個生日晚會。葛婷婷與瑪多娜合送了我一件洋紅色的短袖羊毛T恤,葛婷婷覺得這衣服太好看了,又跑去給自己買了一件。皓月買了蛋糕,我和她一起準(zhǔn)備了大白兔奶糖、魚皮花生、話梅、水果等零食,這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放在地板上,來參加晚會的人席地而坐,隨便取用。
生日當(dāng)天,我在水房碰到同一層樓的一個外國女生,隨口問她是否愿意來參加我的生日晚會。沒想到她異常驚喜地問:“真的嗎?我也可以來嗎?”
我反倒為她的驚喜略略感到意外,只說:“當(dāng)然,你當(dāng)然可以來?!?/p>
隔了這么多年,我發(fā)現(xiàn)我依然記著這一幕,記著那隨意的邀請帶給女孩的驚喜。多年以后,我覺得我已經(jīng)完全理解了她的驚喜—那只是因為,她實在太寂寞了。
那個女孩看上去安安靜靜的,性格大概也不會是熱辣奔放型。在同伴當(dāng)中,她一定是不起眼的一個。這個短期培訓(xùn)班的學(xué)員都是臨時組合在一起的,彼此之間原先并不認(rèn)識。很可能,這個既不具備美貌又不長于社交的女孩在自身所處的小集體中還沒有找到同伴,此刻又置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除了忍受孤獨,她真的是無計可施。
年輕的時候,很容易與一些人萍水相逢。擦肩而過,一面之交,連名字都沒有來得及記住就消失了。這種消失并不是真的消失,只有在許多年以后才能確認(rèn)這一點:你記著他們,與他們有關(guān)的某一個細節(jié)仍留存在腦海中。
上面這個同齡的外國女孩是個例子,下面是另一個例子。
葛婷婷和瑪多娜都是基督徒,一個星期天,她們要去白下路圣保羅教堂做禮拜,問我是否愿意一起去。我向皓月借了輛自行車,和她們一起去了。
在一間鋪著地毯的房子里,由外國神父主持的儀式結(jié)束之后,大家紛紛離座,素不相識的人熱情有禮地打招呼,相互攀談著。整個屋子里只有兩個中國人,一個是我,還有一個男生,他是南京工學(xué)院(現(xiàn)東南大學(xué))的研究生,他是陪同外教一起來的。告別的時候,大家交換了地址。
下一個周末,傍晚有人找我,正是上周在圣保羅教堂認(rèn)識的工學(xué)院研究生。當(dāng)時我剛吃過晚飯,正坐在桌前寫日記,沒料到有人找,而且是位男生。我慌慌張張站起來,請他坐下,在自己坐下之前想到應(yīng)該趕快去洗把臉。我請他稍坐片刻,便慌慌張張向盥洗室奔去。
走到半路,我突然想到,我應(yīng)該帶上口紅,洗完臉可以對著盥洗室的鏡子稍稍抹一點兒。于是我就突然折返,回房間去拿口紅。
當(dāng)我出現(xiàn)在門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個男生已經(jīng)從座位上起身,他正站在我的桌前,看我桌上攤開的日記。他沒有想到我會這么迅速地返回,我沒有想到偷抹一點兒口紅的念頭會帶來這么一幕尷尬的場景。我們?nèi)对谀莾?。太可怕了?/p>
這一幕宣告了可能的“友好交談”的終止。從此,他再也沒有敲響我的房門。
如果有機會,其實我很想告訴他:沒有關(guān)系,這沒有什么了不起。我愿意被你了解,就算了解之后依然什么也不是,那也沒有關(guān)系。
我們都被拘囿得如此厲害,以至于某種程度上偷窺是我們了解彼此的唯一渠道。
但是這樣的話永遠沒有機會說出口,永遠不會被那個早已忘記了姓名和長相的男生所知道。
冬天的夜晚,我經(jīng)常去圖書館的一間小教室上自習(xí)。那教室的窗戶高高的,我時常從書本中抬起頭來,透過窗玻璃凝視漆黑的夜晚綴在蕭瑟天幕的冷月寒星。外面一陣陣狂風(fēng)嗚嗚地刮過,把樹枝打得噼啪作響,孤獨的日子仿佛沒有盡頭。
下一個記憶,是晚上下自習(xí)時走在香樟夾道的路上,小雪粒沙沙地落下,打在臉上會有微微的刺痛?;椟S的路燈,被拉長的身影,孤單的腳步,香樟樹在寒冷的冬夜靜靜地散發(fā)著芬芳,亦是一個寂寞的場景。
而進入3月以后,校園里的鮮花次第開放。陽光一天比一天熱烈。有時候,我會帶著書本到草坪上去看,找一棵樹倚著,捧著書,但并不是時時都能看下去。草坪上多的是桃樹,三四月桃花開得正艷,那顏色做成衣服該是俗艷的吧,但是對于花就不一樣了,花是什么顏色都好看的。艷如桃花,只讓人感到生之熱烈嫵媚、無窮無盡的興味、爛漫天真的風(fēng)情。我在陰影中,注視著前方那一大片光影,陽光徘徊在樹影的邊緣,一丈開外依然能感受到它無可抵擋的熱度,再一次把自己正在經(jīng)歷的青春,映襯得如此落寞。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那該多好啊!我再也不會有那些無謂的思慮:害怕不被人接納、欣賞、喜愛;害怕未來叵測,命運不可期。那害怕是一大片陰影,使得青春變得蒼白空虛。
其實,唯一真正需要害怕的,是永遠不能夠成為想成為的那種人。
而一個人要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是需要長期的準(zhǔn)備與積累的。為什么要用后面許多寶貴的光陰來補青春的課呢?為什么要數(shù)年如一日地糾纏于自己的孤獨寂寞,在無聊和自憐中空耗時光?如果有時光機器可以助我重返青春,我想我會索性讓自己安心讀書,更如饑似渴地求知,在機緣沒有來臨時安靜等候。
她總是跟他說起新街口郵局。民國時期的老建筑,掩映在梧桐樹的濃蔭深處。打長途電話的地方設(shè)在二樓,木質(zhì)的樓梯陡且窄,她大四的時候經(jīng)常去那里打長途電話。沒有直撥電話,必須把要撥通的號碼提供給柜臺里的接線員,由她接通,等待喇叭里呼喚你的名字,讓你到幾號電話亭接聽電話。
坐在陰暗的室內(nèi),暗淡陳舊的木頭桌椅,暗淡陳舊的墻壁,暗淡陳舊的人,一切都透露出年深月久、了無意趣的信息。她耐心地置身其間,感到時間正在不被覺察地將她風(fēng)化,而她必須等待,等待呼喚的聲音響起,等待一個工作的消息。
許多時候都是在這樣等待—一個工作的消息,一篇作品的消息,關(guān)于前途的消息,別人的生日晚會上認(rèn)識的男孩的消息……直到把漫長的青春等完。
真的能等來嗎?至少,在那陰暗的室內(nèi),她從來沒有等到過任何有用的消息。
有一次打完長途電話下樓,鞋跟脫落,人在剎那間失去平衡,整個人就從樓梯上滾了下來。
幸虧當(dāng)時只有一個路人目睹了她的狼狽。她迅速坐起,坐在木樓梯最低的一級。那人關(guān)切地問:“你要緊嗎?”她忍著疼,搖搖頭,在那人離開之后撿起自己的鞋。白色的細跟涼鞋,有一只鞋跟不翼而飛了。
她離開郵局,盡量掩飾著自己的失衡,行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沒有一個人認(rèn)識她,誰都跟她毫不相干。正是春夏之交,燥熱的太陽,梧桐樹的綠蔭,修鞋攤,賣鹽水菠蘿的小販,出售廉價衣服的路邊攤……她一腳高一腳低,狼狽不堪地一一走過這些,走過自己的青春歲月。
還有一次,她去看望一個男孩。她不算喜歡他,只當(dāng)他是個普通朋友??墒撬矚g她,總是來找她,給她用飯盒帶來大塊的鹵牛肉,帶著享受的表情欣賞她的大吃大嚼,用玩笑掩飾著溫情,說:“你真像只饞貓?!?/p>
她裝聾作啞。既然他沒有表白過什么,那么,她也不想立刻讓孤獨的生活中失去這一份關(guān)切。
某一個星期天,他要值班,她真的覺得特別孤單寂寞,明知不該去找他玩,還是在猶猶豫豫之中騎上自行車往他的單位奔去。
就在還有幾步路就到達他的工作地點的時候,她猛然從自行車上跳下來—她的一只眼睛里進了一粒沙子,立刻疼痛得無法睜開。
她在路邊站了很久。起初,她一動不動地想等待眼淚把沙粒沖出來;后來,又使勁兒眨巴眼睛,希望眼皮能夠把沙子擠出來;再后來,她耐心地輕輕揉著眼睛。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宣告無效。
一粒沙在眼球之間輾轉(zhuǎn),她能感受到它的棱角、硬度、體積,還有它堅硬的剖面是怎樣劃傷了脆弱的眼膜。咸味的液體像小河似的嘩嘩淌下來,卻怎么也沖不出那一粒沙子。她背對行人長久地站立在路邊,在外人眼中,再沒有比這女孩的行徑更古怪的吧:她和自行車停在一無遮蔽的太陽之下,她的姿態(tài)既不是在等人又不是在休息。她只是長久地、差不多是靜止地站在那兒,與一粒沙子默默相持。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確認(rèn)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弄出這粒沙子。也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馬路對面就是一家醫(yī)院。她捂著一只眼睛走進醫(yī)院,醫(yī)生用藥棉搓成很細的棉條,幫她把那粒沙子粘了出來。從醫(yī)院出來,她就徑直回了學(xué)校。
我想,無論如何我不愿意再重新經(jīng)歷一次:電話間里無望的等待,陡窄樓梯上失衡的一瞬,在脆弱眼膜間輾轉(zhuǎn)的沙子……但是在它們當(dāng)中,的確有令人悵然難舍的東西。那到底是什么呢?在一個偶然的機緣下,我明白了這種東西的存在,知道了如果青春真的有什么光輝,這光輝就蘊藏在這些寂寞的往事中。
我現(xiàn)在上班的地點在湖南路上,那是南京一條繁華的商業(yè)街道。有時候下班走得稍晚,湖南路上的夜市就已經(jīng)陸續(xù)開張,琳瑯的商品與璀璨的燈光如長河般延伸,人就是游走在這河里的一條條魚。
人潮中,我突然瞥到一張迎面而來的臉。
那是一張女孩的臉,她戴著一頂黑色有檐方頂禮帽,在夜晚的燈光下,半邊臉隱匿在陰影中。她踽踽獨行,不緊不慢,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對旁邊人聲的波浪置若罔聞。她與許多人擦肩而過,卻像走在空曠無人之地,就是那么一種無動于衷的冷漠表情。
那張臉并不美艷,除了那頂帽子略有點兒怪異,她真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兒。
然而,那張臉卻強烈地吸引了我。她的臉上有一種獨有我能夠看到的光芒,如果要命名的話,我想可以稱為“寂寞之光”吧。
時光仿佛倒流,我分明感到,這個在人群中寂寞獨行的女孩就是很多年以前的自己,沒有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迷惘的神情如同她自己也不知要走向何方。沒有朋友,沒有家庭,孑然一身,煢煢一影。她非常孤寂,卻又堅守自己的孤寂,不愿輕易混入人群之中。她的目光投向外界的時候,總是迷茫而缺乏焦點,所以她寧愿向內(nèi)窺視,只專注于自身的一切。在對寂寞日復(fù)一日的忍耐與堅守中,她的寂寞終于被打造成了一種具有質(zhì)感的東西,像一支彎弓待射的箭,那繃得緊緊的弓弦之上有一種優(yōu)美的張力。
這種力量自然而然地折射到面孔上來,寂寞之光就是這樣形成的。
在多年以前的自己身上,就有這么一種力量;在多年以前的自己臉上,就有這么一種光芒。在那一刻,我意識到了我所度過的青春歲月的全部價值,意識到了青春的一去不返和它的從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