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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雁眠春

2018-03-06 00:31麥丞
飛魔幻A 2018年2期
關鍵詞:阿爸

麥丞

方鳴被人引進來時,屋里頭烏煙瘴氣,碧玉牌九敲在桌上刺得人耳朵疼,七八個人圍著一張方桌玩得很歡。

周閔琛坐在最正央,身后站著個穿芙蓉花樣高開叉旗袍的漂亮女人,拿手臂倚著他的肩膀,替他看牌。后來認識了,方鳴才知道女人叫婷姐,是周閔琛的老相好。

領她進來的人彎一下腰就走,屋里沒人在意他們,方鳴就握著手提包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等。天花板上懸著八瓣重簾水晶燈,上海的天常陰,大白天也要開燈,那光被牌桌上女人的鉆石戒指一晃,折出了涼涼的一束,仿佛冰刀。又摸了幾圈牌,周閔琛點個炮,立刻有下家將牌重重一推,大家都笑。

婷姐拿蔥段似的指頭戳他的腦門,笑起來聲音細細的,很好聽:“看看你都辦的什么事?”

他嘴里叼了支煙,沒有點,說話有些含糊,方鳴聽進去一些,是說運氣不好。婷姐是地道的上海人蠻會打趣,一雙臂纏在他身上說:“紅顏禍水,英雄難過。您哪,這叫有一得必有一失?!?/p>

她說話時拿眼瞟了一下方鳴,就松開周閔琛,拎了大衣要走。屋里人有眼力見兒,紛紛作別。門忘記被帶上了,方鳴很乖地走過去上鎖,一轉(zhuǎn)頭就瞧見周閔琛攤在鹿皮絨沙發(fā)里,整個人懶得像是沒骨頭。

她站在那兒任他瞧,過了一會兒他才滿意,起身走進里間。方鳴知道無路可退,也跟著走進去。是間靠海的屋子,整個屋里就擺了一張大床。周閔琛站在落地窗前,一丁點光也被他擋了干凈。他見方鳴總不說話,笑了一下,問她:“我以為你們這樣的女大學生,經(jīng)了西式教育,又有東方人的矜持,該對這種事深惡痛絕。不是該罵我是個人渣嗎?”

方鳴點頭:“從前也這么想?!?/p>

她和阿爸相依為命地活在鴿籠里,阿爸貸款買車做拋崗生意,兩人省吃儉用,但錢在上海還是流水一樣花出去。有錢人開車撞死了人,卻誣陷給她阿爸,巡捕房不敢得罪地位高的人,就抓了她阿爸進去。時年不好,監(jiān)獄里關的人窮兇極惡,她阿爸太老實,成了出氣筒。

她去打官司,被人勸回來,順帶給她指了條明路——管這事的人嗜色如命。方鳴權衡再三,托人交上一張照片,過不久就有人來找。

周閔琛視線落在床角,方鳴會意,走去坐著。他拿煙擦在鼻尖下聞:“找我辦事的人多了去,知道我為什么愿意幫你嗎?”

方鳴想了一下,說:“因為我夠漂亮。”

她說這話時依舊一臉冷冰,說得一本正經(jīng),周閔琛笑起來。但她沒有高估自己。如果她生在高門,肯定有大報小報天天追著打探消息,夸她傾國傾城??伤龥]有,她太窮。

“漂不漂亮,要脫了衣服才知道?!彼室庹f。

方鳴放下手包脫外套,里頭穿著件白襯衫,還是校服,扣子很多。她伸手解扣子,被走來的周閔琛摁住。他生了副好皮相,但笑起來總有些痞:“我來吧?!?/p>

方鳴沒有經(jīng)歷過情事,整個過程半點歡愉也沒嘗到,只覺得疼。

那疼是一陣一陣的,周閔琛會容她適當喘息。她像一尾垂死的魚,被人好心地放生到海里,只是那人捉弄她,過一小會兒就又將她撈出暴露于空氣中。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覺得暈眩,失去知覺前到底是想,或許求饒會好些。

醒來已是清晨,如鏡的海面陽光漣漪,海風吹在玻璃上被彈回。盥洗室里有水聲,嘎吱一聲停了,周閔琛穿著及膝的浴袍走出來,拖鞋底在地板上留下幾個濕腳印。

“醒了?”他坐在床沿拿干毛巾擦發(fā),有水珠迸到她身上。

方鳴沒回答,他自討沒趣,拖了張?zhí)僖芜M屋坐在窗前曬太陽。浴袍劃開一角,裸出他麥色的肌膚。他閉著眼享受了一會兒,手掌撫著把手的藤珠滿是玩味地問:“我聽人說,你是有男朋友的?”

方鳴知道不能得罪他,總算回答說:“是。”

“可你直到昨晚還是處子?”

她望著海灘,眼里沒有焦距:“是?!?/p>

周閔琛嬉皮笑臉地問:“他是不行嗎?”

不知道方鳴聽沒聽清問題,在周閔琛看來她幾乎是在胡說八道了。因為她說:“是?!?/p>

這話說完,她竟然笑起來,笑是很美的,像人間四月芳菲盡,一種頹靡的令人心醉的美。

周閔琛一時間竟由心里生出憐愛,覺得她實在好玩極了,走去拿雙臂圈住她。方鳴沒動,任他把持不住地又在她身上亂捏亂揉。可她也有僅剩的倔強,咬緊牙根,沒發(fā)出一點聲音。

事畢,周閔琛抱她去浴缸,洗完澡穿回那身白襯衫。她很瘦,衣上竟有肋骨的痕跡,周閔琛體貼地給她披外套:“天冷了,該穿毛衣,下回帶你去買一身。”

方鳴順從地點頭,當他是溫柔鄉(xiāng)待慣了脫口而出的場面話,說:“我回去上課?!?/p>

她轉(zhuǎn)身要走,被周閔琛拉住胳膊,手下移,又握在她腰上:“我送你?!?/p>

她不動聲色地掙出來,周閔琛將手插回口袋,挑著眉毛說:“你當我是吃素的。你以為你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能自己走回去?”

在學校邊上下車之后,方鳴請他照看阿爸的事,只得周閔琛一點頭,她立刻轉(zhuǎn)身朝校門走去。他把車停在路邊過煙癮,火星明滅,一閃一暗。

方鳴在校門口撞見了什么人,逃似的離開。

校道上種了一排樹,不曉得是什么,倒長得新奇。長的枝上密集的小葉從花圃里探出,只頂端才開著一朵又紅又艷的花。方鳴跑得太急,一朵花打在臉上落下去,碎成了五瓣。

她呆呆地站住,周閔琛叼著煙開車走,心底奇怪起來——被一朵花打哭了?

周閔琛后來碰過很多女人,然而興致缺缺。他總念著春日里碎成五瓣的花,于是跟著念起方鳴。這念頭愈演愈烈,轉(zhuǎn)為一種局面,救她阿爸出局子,他要方鳴過來;幫她阿爸住院治療,他要方鳴過來;連帶后來一周掛一次抗生素,他也要方鳴過來。

這個女人太安靜,安靜到像冬眠的蛇。他要提防她隨時反撲咬他一口,又不得不承認自己被迷得七葷八素。除去請他關照父親,方鳴沒跟他要過什么。他抱著她在陽臺曬太陽,一只蝴蝶停在蘭草上,他伸掌去捉,被她攔?。骸皠e動。”endprint

周閔琛親在她的臉頰:“好,不動。但你得說想要什么?!?/p>

她被曬得昏昏欲睡,像顆糖栗子,甜甜的,被逼急了才說:“買套畫具吧。”藝術永遠與窮困絕緣,而她最大的愿望是學畫畫,去巴黎留學。

他果然帶她去泰興百貨買了整套畫具,明明不用給他省錢,她依然沒有忘記討價還價。周閔琛坐在休息區(qū)靜靜地看她,等回過神了,才發(fā)現(xiàn)身邊只剩她一個女人。

他陪她去醫(yī)院看她阿爸,方鳴不準他上樓,他竟也聽話地在樓下等。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下了雨很冷,周閔琛怕淋到她,就撐傘倚在車邊。方鳴一出來他立刻上前摟住,把她塞回車后他冷得直跺腳。方鳴奇怪道:“你穿得不少?!?/p>

周閔琛叫喚:“什么不少!我才穿了兩件半!”

方鳴覷他一眼,問:“那半件是什么?”

他大喊:“是短袖啊,短袖!想哪兒去了……”

周閔琛抱怨的時候虛斜眼去看,連她也被逗到一般,偏憋著不肯笑,最后背過身去肩膀輕微地顫。大雨澆濕天地,車外是黑暗的一團,她的笑映在窗上明亮清晰,折到他眼里去??伤敛恢?。

周閔琛在掌心呵了一口氣,握住她的手捂著。車停在老榕樹下,有小果子噼里啪啦地砸在頂棚上。他們靜靜地坐著,方鳴沒有推開他。

他和方鳴最平靜的時候,后來回想起來,也只這一天。而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女人于周閔琛只是較新奇些的玩意,他新得了一個,寵得很。他在不久前調(diào)任到天津,新地方,他是個愛玩的性子,常帶人去逛。

天津近兩年有洋人頻繁出入,帶進許多舶來品,大一些的百貨都會賣洋貨,絲襪和口紅,林琳纏住他央求著說想看。

柜臺擺著新進的香水,店員很年輕,穿商場統(tǒng)一的藍旗袍,黑襪黑鞋,扎著低馬尾,顯得憔悴,見人進門很有禮貌地彎腰。林琳要試,挑不出味道,店員摁下氣泵,香水暈在空氣里像是霧,她另拿手用薄棉片沾一些下來遞給林琳聞。

林琳愛挑,店員一絲不懈怠,店里很快串了味聞不清楚。她挑得腦袋大,拿幾張棉片過來撒嬌要周閔琛選。他就大喇喇地拋出一句:“都買唄?!?/p>

林琳驚呼一聲,笑起來嬌媚,又有從洋人身上學來的法式優(yōu)雅。有時候看起來可愛,有時又覺得不倫不類。周閔琛忽然看得煩,只捺著性子說:“那邊一家珠寶鋪你也去挑幾樣,省得天天走路,高跟鞋蠻磨腳吧?”

周閔琛留下付錢,快走到收銀臺了忽然轉(zhuǎn)頭對店員說:“給我介紹兩款男士香水?!睂Ψ筋I他到柜臺前陪他試幾樣,她拿棉片揮過沾水霧時姿勢優(yōu)美,像臨摹彩虹。

周閔琛總不滿意,末了問她:“你喜歡哪一款?”

店員靜靜地垂著眼皮:“我買不起,都不喜歡?!?/p>

他笑意連連:“給我挑款能蓋煙味的吧。從前你總說我身上煙味大?!钡陠T只頓了一秒,就伸手從雕琢精美的琉璃瓶里翻了瓶出來。才要試,周閔琛就搶過去噴一些在指間,捉起她的手涂在腕上。

她緊繃著握拳掙扎,他只好拿很低的聲音威脅:“如果我待會兒不買了,你該明天就丟了工作?那你躺醫(yī)院里的阿爸怎么辦?”

她果然不再動,周閔琛的指頭輕輕游移,甚至圈了一圈用以丈量。她瘦了很多,四年來該吃過不少苦,袖子下的手腕只纖細的一截。但皮膚雪白,透出交錯的淡藍色毛細血管。他這樣牽著她,很容易產(chǎn)生扼死她的沖動。

但終歸,他只是說:“好久不見啊,方鳴?!?/p>

重逢太過平靜,周閔琛走時輕描淡寫地說:“你后來在我跟前裝得太乖,沒想到也會偷了錢帶你阿爸跑?!狈进Q握了一下拳,他笑笑,“不重要了。沒有你,也有別人?!?/p>

之后的一個月依舊風平浪靜,大概歲月早將他那些玩心消磨干凈了。方鳴白天上班,下班就去醫(yī)院陪阿爸說話。醫(yī)生走過來通知她又該用什么藥了,她只能說是。

到處都打仗,鐵道路線邊修邊炸,西藥畸形地貴,從前帶出的錢也早不夠用了。而她的牽累有很多,生活像是一張大網(wǎng)。出了醫(yī)院她去咖啡廳,點了杯最便宜的咖啡之后才能借用電話。接電話的是個老婦人,寒暄幾句又換了個人來。沒人說話,對面滿是咔噠咔噠的響聲。方鳴聽得笑起來,鼻子酸酸的,她連忙吸鼻子,掛了電話。

她在夾縫中求生,她阿爸也是。醫(yī)院在幾天后下了病危通知,手術有風險,但不做肯定是死。可她根本湊不出錢。她在租屋里想了一晚上,次日還是去了司法院。

天陰陰的,飄著小雨,一輛車駛過,方鳴就丟了傘跑著追車。周閔琛放慢車速,好笑地看她拍車窗。她狼狽不已,渾身是泥,周閔琛卻踩下油門火上澆油。

車像利箭離弦,方鳴得了滿身泥濘蹲下去喘息。傘弄丟了,她又在雨里等了一會兒,周閔琛一直不出來,臨到天黑才有人出門遞給她一張相片。

那是十七歲的方鳴,齊肩的發(fā),那時眼底還有光——當初托人幫忙,她交的是這張相片。

來人轉(zhuǎn)身,方鳴跟上去被帶到一間房間。又等了很久,她捏著相片發(fā)愣。周閔琛走進來將毛巾摔到她懷里,她還發(fā)著呆,他無奈地走過去替她擦頭發(fā)。

不知哪來的風吹動燈簾,他們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好似纏綿的模樣。他摸著她冰涼的臉,到底笑起來說:“方鳴,所以我說你做事該給自己留條后路。”

話里話外皆是報復,他身上煙味濃烈,埋沒了檀香木的后調(diào)。

緊接著,周閔琛扔了毛巾坐到床上:“背棄我一次容易,再來求我可很難?!?/p>

方鳴抬起頭,四目相對,她眼里竟有恨意。恨到最后化作笑,淋了雨兩腮像燒了火,她又生得美,這樣笑著簡直瀲滟出無邊艷色。她反手揭下呢子外套上前,用一個不嫻熟的吻堵住周閔琛的嘮叨,唇瓣廝磨間竟然有血。

周閔琛將她反摔壓住,她伸手來抱他,不像天鵝,像是歌唱第一支并最后一支曲的荊棘鳥,等待曲畢將胸脯狠狠釘進荊棘的刺里。他會是這棵倒霉的荊棘,染上她的血中毒死去。

方鳴睡醒時渾身都疼,周閔琛蜷在她身邊握著她一只手,耐心地給她涂雪花膏:“手都裂了,不漂亮了?!彼乓宦暎X得在做夢,周閔琛又很寵溺地揉她的腦袋,“下回帶你去剪個新發(fā)型,現(xiàn)在這個可真土氣?!眅ndprint

時日呼嘯而來又轉(zhuǎn)身離去,留下迷途的人滯留漩渦中心,卻總以為時間停在了那一年。

那時周閔琛非要帶她去理發(fā)店做頭發(fā),她不肯,周閔琛就陪她一起。理發(fā)的師傅問她想認真剪還是隨便剪,她認為這問題有問題,就稍側(cè)腦袋去看面臨同樣問題的周閔琛。

周閔琛淡淡地說:“認真剪。”于是他緊跟面臨無數(shù)的店慶活動和價格昂貴的理發(fā)師傅。

方鳴擺正腦袋看鏡里的自己,那鏡上還印有一支秋海棠,她也淡淡地說:“隨便剪。”

理發(fā)的師傅全程沒有再同她搭一句話。之后,方鳴心滿意足地等周閔琛,而他抱臂打量了她很久,決定去給她買頂假發(fā)。時間能停在這一日,也是很好的。

周閔琛白天去司法院出勤,方鳴惦記著百貨大樓的工作,收拾好要走。門被反鎖,敲了一會兒才從外頭打開,衛(wèi)兵靠了下腳,很客氣地請她回去。

于是,她知道,自己算被他軟禁起來了。周閔琛晚上回來時她沒多問,他很自然地開口說替她把工作辭了。他拎了個手提包,放到桌上有哐當?shù)穆曇?,打開就是她日夜經(jīng)手的香水罐子。周閔琛挑了罐巴寶莉放到她手心:“都給你買了,會喜歡嗎?”

方鳴不說,只是有些卑微地問:“能不能在公寓里安個電話?我想常和阿爸說話?!?/p>

她從前太倔,大概真的吃了苦頭,逼著自己服了軟。周閔琛聽得比她還委屈,將她抱進懷里。她后來很乖地在公寓里等他,多半時間發(fā)呆,偶爾打電話,也偶爾畫畫。周閔琛將大衣掛在衣架上,走過去,發(fā)現(xiàn)她坐在一副畫板前呆呆的,畫紙還是白的。他伸手揉她的腦袋,等著她說句話。晚霞如煙霧,蔓延在她的鬢角,方鳴面無表情地歡迎:“你回來了。”

這話是周閔琛要求她說的,他微笑低頭吻在她的唇角,用既定的方法約縛她。

她阿爸做手術那晚,周閔琛總算帶她去醫(yī)院,陪她坐在走廊的長凳上等。來回的護士和醫(yī)生,有病人被推進,又有尸體被推出。她像一抹魂魄,只眼珠偶爾被光影牽動。

天亮時,醫(yī)生終于走出,有些心驚地向周閔琛匯報。他皺眉去看方鳴,她像早有所料,木木地點頭。周閔琛買下一塊墓地,下葬那天飄了小雨。她在天津沒有其他親友,周閔琛撐著傘陪她。黃土覆下時,方鳴的表情才出現(xiàn)一絲裂縫,悲切慢慢涌出來:“他也曾想做個記者,結(jié)果只是為我奔波勞累一輩子?!?/p>

“我和阿爸從前在上海住的房子都沒這塊地貴吧?”她望向遠處歸林的鴿子,笑得很莫名,“有錢真是了不起?!?/p>

周閔琛壓下眉頭,握她的手緊了兩分。她順勢側(cè)抬頭,朝他幽幽地一笑,那笑熱烈,像是再不必懼怕什么。

周閔琛驀地將她提到胸前,黑傘落下來,成為花的形狀:“你敢再逃一次試試?!庇昃半鼥V,千山如幻,她模糊得跟水汽一般,好似多呵一口氣就能散了,但那笑始終沒有消失。

方鳴沒有逃。不但沒有逃,她很認命地縮在公寓,認命地淪為玩偶。她會畫畫,日復一日地畫窗外的夕陽。周閔琛給她帶來一口砂鍋后,她也研究菜譜,偶爾煲湯等他回來。這像麻醉劑,他捺著性子等她切開傷口。但她很乖,很聽話。

三個月后,周閔琛終于松懈,而她把握時機騙過衛(wèi)兵逃走。

方鳴沒有逃多遠就又回來,衛(wèi)兵依舊客氣地請她進屋。殘陽如血般蜿蜒,周閔琛坐在最慘烈的暮色中央。他抱著什么,輕輕哼歌。從來都是她等他,擔驚受怕,凄惶無望,他孤零零地坐著竟然也有凄楚的錯覺。

“回來了。”他以篤定的語氣說,方鳴只覺暈眩。

現(xiàn)現(xiàn)被他抱在懷里,而他很溫柔地俯下身吻在她臉頰。現(xiàn)現(xiàn)怕生,縮成一團不敢動,瞧見她進來才低啞不清地哭出聲。她撲過去,被周閔琛反手推到床上后,又支肘迅速爬起,而他居高臨下,皮鞋將她一只手腕踩到陷入羽絨被中。并不會疼,但他總算又能見到她哭。

衛(wèi)兵走進抱走現(xiàn)現(xiàn),方鳴大喊,像只困獸一般掙扎。周閔琛反剪她的雙手在頭頂,忍受和她同等的痛楚:“孩子這么小,連話也不會說。我只查到你兩年前嫁給了一個瞎子,原來方鳴你,還給他生了孩子?”

方鳴張嘴咬他,被周閔琛甩進被窩里,他手上一排牙印,床單上滴血如落櫻。她已筋疲力盡,周閔琛俯下身拿手拍她一頰,笑著說:“機會我給過你了。以后我再不會可憐你?!?/p>

周閔琛折磨方鳴兩個月后,帶她回上海,坐火車時有很多女人來送別。周閔琛料定方鳴不敢跑,繾綣十足地替她蓋了件大衣,又吻在她的唇角。她木木的,不懂避開,周閔琛一松手,她就靠在窗玻璃上看站牌。

他下車收臨別禮和擁抱,被人三催四請才回車廂,剝開糖紙,塞了顆巧克力到她嘴里:“嫁給一個瞎子,生了一個啞巴,死了你阿爸。”他罪惡地嘲弄她,“方鳴,你的點兒可真夠背的?!?/p>

方鳴沒有理會,靜靜的,巧克力化開,原來是苦的。

現(xiàn)現(xiàn)不會說話不單因為年紀小,還因為方鳴懷著她時舟車勞頓。剛生下來時現(xiàn)現(xiàn)不會哭,助產(chǎn)士倒提她的雙腳拍出一口痰才令她活下,可她再也不會說話了。

上海天幕的白云總愛堆積聚攏,沉成了烏云壓在胸口教人氣悶。方鳴原來話就不多,再大的公寓也成了鴿籠囚住她,周閔琛以為她也啞了。

她日漸消瘦,枯萎垂死,周閔琛偶爾會讓人把現(xiàn)現(xiàn)抱過來給她看。那時她才有精神,會把自己收拾得很好,邊說話邊打手語,逗得現(xiàn)現(xiàn)笑起來。

天黑時,周閔琛要把現(xiàn)現(xiàn)送走,她知道不能抗拒,但太舍不得,低頭一直一直吻著她的臉頰。他皺眉去掰她的手,她的顫抖令他以為觸電。方鳴抬頭時眼中含淚,因為現(xiàn)現(xiàn)在跟前才習慣性地笑,但那淚靜靜淌了一臉。她憋著聲音不想吵醒現(xiàn)現(xiàn),扯著他大衣一角,肩膀一顫,淚就滴在他蹭亮的皮鞋尖:“再一會兒……”

憐憫只在他心頭徘徊了一剎,當周閔琛想起她的所作所為,他一把將現(xiàn)現(xiàn)搶進懷里,方鳴跌落在地又迅速跟出。她在門口止步,看著現(xiàn)現(xiàn)被衛(wèi)兵抱走送上車,終于蹲下身去。

晚餐很豐盛,周閔琛請了營養(yǎng)師為她調(diào)理,但周閔琛吃完時,她大概才只嘗了兩口。他坐過去喂了一勺到她嘴邊,方鳴避開,他端著碗將脊骨貼到椅背上,下一秒猛然將碗倒扣在她跟前。endprint

“你就餓死自個兒?!敝荛h琛翹著腿好整以暇地說,“以后我?guī)湍惆熏F(xiàn)現(xiàn)養(yǎng)大,讓她替你?!?/p>

她沒力氣和他吵,伸手將碗翻過來拿筷子把米飯撥回碗里,小口小口地咽。周閔琛冷眼看著,心想她瘋了。一碗飯勉強見底,方鳴伏在桌子上,幾乎要嘔出來。

重復的日子,方鳴記不清被他關起來多久。春天的上海晴梅交織,天晴時是很好看的。一盆蘭草還沒回春,干枯枯的,也有蝴蝶肯停在上面。她想伸手碰一碰,又怯怯地縮回。

身后一只手伸來要幫她捉,她嚇壞了,突然站起來:“別動!”

藍翅蝴蝶被驚飛,方鳴被周閔琛抱進懷里,他的頭埋在她發(fā)里,說:“好,不動?!睍r光重疊,還像是方鳴剛能接納他的時候。

她的發(fā)干燥,像是囚鳥漸漸褪色的翅羽,周閔琛擁著她柔聲說:“我?guī)愠鋈プ咦??!?/p>

太久沒出門,方鳴幾乎無法直視光線,下意識地瞇眼。周閔琛伸手替她擋了一下,牽住她的手慢慢把從前逛過的地方再逛一遍。

百貨因為戰(zhàn)爭陸續(xù)倒閉,周閔琛帶她去僅存的幾家,買了毛衣,剪了頭發(fā),試鞋子時還親自蹲下去給她換。她太虛弱,說了聲累,周閔琛把她送到活動棚子下,就走到遠處去買熱牛奶。

方鳴倚在藤椅上閉著眼睛,聽到有女聲喊她名字,蒙眬地睜開眼。女人在旗袍外頭套了件紫色粗呢,見她醒來笑了一下:“果然是你?!?/p>

婷姐與她有過幾面之緣,但周閔琛從前女人很多,能讓她記住實在不容易。她剛逛完商場,香水絲襪堆在腳邊:“我猜他要折在你手里。那年你一走進麻將室,小少爺整顆心都飛出去了。明明盯著牌,出手卻稀里糊涂地給人點炮。不曉得是不是想趕人走呢?!?/p>

方鳴又閉上眼,婷姐話多,聽得她發(fā)困。

“后來你忽然不見了,他跟發(fā)了瘋一樣。煙抽得很兇,女人換得也勤,可大家都曉得,報上尋你的啟示全是他花錢掛的?!?/p>

“那回他說你可能去了天津,我問他找到你了要咋辦,你猜他怎么說?”方鳴掀了下眼皮子,婷姐笑著搖頭,“他說:‘我殺了她?!?/p>

婷姐才走,周閔琛就端了熱牛奶到她身邊。方鳴接過去,看他自己咬著一團時興的冰糕。周閔琛瞧見她的目光,將冰糕遞到她跟前,只是逗逗她。

可她想的與他猜的從不一樣。方鳴抿了一口,仰起頭問他:“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我?”

周閔琛愣了一下,冰糕化了滴在大衣上。他只顧將她唇角沾到的冰花拭下,很可惜地說:“我說過我不再可憐你。”

這答非所問,但方鳴只是嗯一聲。

晚上,方鳴縮在他懷里,難得不是背對,也難得軟聲:“你把現(xiàn)現(xiàn)送回天津吧?!?/p>

周閔琛笑著等她的下文,問:“你不想??匆娝??”

她很虛弱地說:“她和天津照顧她的阿婆更親,你可以派人在那邊盯著?!?/p>

她的發(fā)黏黏的,周閔琛伸手替她撥開,又問:“你會乖嗎?”

方鳴點頭,抵在他胸膛上睡。迷迷糊糊的像做夢,腦子里又十分清楚地記起婷姐走前的叮囑:“他其實是有未婚妻的。周家近幾年出了太多事,光景不比從前,很需要這場聯(lián)姻。未婚妻和周老太太都不好惹,你自個兒小心?!?/p>

周閔琛在她額頭吻了一下,方鳴怔怔地落了淚下來,她心底和夜一樣是黑漆漆的。

周閔琛得了消息趕回公寓時,東西已經(jīng)被七七八八地砸了,方鳴被人搡倒在地,有男人接近去剝她的衣服。他眼都紅了,拔出槍指著唯一安好的沙發(fā)上坐著的凱麗,只說了一個字:“滾?!?/p>

凱麗不怕他,迎著槍口輕蔑地看他:“周閔琛,有膽子你一槍把我崩了,看誰好心能給你收拾周家那個爛攤子?”

槍口抵在凱麗腦門半分鐘,他強逼自己放下,走去抱起方鳴下樓。

雨是綿綿的,灑在他背上。在車里坐定后,周閔琛脫了大衣給方鳴裹上。她臉色奇差,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冷汗潸潸而下:“孩子……”周閔琛才發(fā)覺抱過她的手黏膩,車窗外霓虹嫵媚,照在他手上竟是血的顏色。

孩子千辛萬苦才保住,她是太瘦了連懷也不顯,其實孩子已有了七個半月。方鳴在單間醒來,周閔琛從窗邊薄光中走過來,抬手抽了她一巴掌:“為什么不說。”

方鳴沒說話,他又抽了一巴掌,同一邊臉,打得直接腫起來:“為什么不說!?。。磕憬o老子說話!我最恨你跟個死人一樣!”

“我不知道怎么說?!彼K于肯回答,以極其平靜的心態(tài),“周閔琛,我從來不知道怎么跟你說話。”

打從她遇見他,她就被迫上了賭桌。他豪擲千金,她一無所有,隨即押下愛情,自由,夢想。從他的車走下回學校,她撞見戀人眼底的嫌惡。她好容易才接納他,又迫于種種原因不得不離開。她想拋下一切追逐夢想,可她又有現(xiàn)現(xiàn),還有阿爸。

后來明知阿爸早已回天乏力,可周閔琛又出現(xiàn),她什么辦法也沒有,只能乖乖地回他身邊,博求一線生機。可她沒有賭運,次次輸,步步錯。

歲月冷冽,拂盡吉光片羽,方鳴長舒一口氣,低低地笑起來:“周閔琛,我從來不知道怎么跟你說話呀……”她眼角蓄了很大一顆眼淚如同珍珠,半晌才緩緩沿著鼻翼滾落。

周閔琛心驚膽顫,惶然無措,只能受她蠱惑坐下?lián)碜∷?/p>

她的身軀是細細的一段,不堪一掌而握。

他們沒有提起之前的齟齬,周閔琛天天去陪她,小單間外守衛(wèi)一層又一層。他給她帶了畫板過來,方鳴說畫技早已生疏,卻還是難耐地請他在床前支了畫板。周閔琛彈她的額頭:“不說請字。”話罷卻是久久無言——這種久違的親近,其實更可怕。

日落的時候,方鳴調(diào)了緋紅和鈷藍,拿起一支扁豬鬃時又忽然對倚在身后的周閔琛說:“你坐窗戶邊上?!彼軐櫲趔@,乖乖走去擺了個眺望遠方的模樣,只一會兒,又轉(zhuǎn)頭來看回她。

畫到夜帷方支,方鳴擱下筆,他才敢動彈走去看,而期待落空,那畫上依舊只有走到生命盡頭的太陽。周閔琛失笑:“我是拿來擺好看的嗎?”endprint

方鳴倦極了,靠在枕頭上就睡著了。兩個月的調(diào)養(yǎng)才讓她腹部微聳,周閔琛不敢吵她睡覺,輕輕撫著他與她的孩子。所有一切太過完美,有時讓人恐懼。

是個男孩。孩子很健康,大概因為方鳴所有的營養(yǎng)盡數(shù)輸送給了他。

方鳴沒醒前,周閔琛抱著孩子又啃又親,心里只剩一個想法,要寵得他上天入地,又要寵得他無法無天,這會是天底下他最愛的人。可方鳴一醒,周閔琛立即將孩子丟到護士手里,跪倒在她床邊,他與她十指相扣,他吻她的指節(jié),天底下,他眼里只剩了她一個。

孩子倒是被周老太太更寵些。他兄弟三人,大哥二哥都出了事,好容易才給盼來一個孫輩,到底讓她松口了:“時局再不好,你爸還能頂著。凱麗,你不娶就不娶吧?!?/p>

老人家抱著孩子搖啊搖,滿臉慈祥。方鳴還沒出月子,總是困倦,翻了身就又睡著了。周閔琛走去體貼地給她蓋毛毯,垂眼看她,心滿意足。

周閔琛心大,孩子早早送去給老太太養(yǎng),家里另請幾個月嫂,就怕喂乳水傷了方鳴的根骨。孩子加劇了方鳴給他的毒,剛出月子頭幾天,周閔琛總抱她到小花園里散步。

種了不知多少種花,四季總有能開的。方鳴識得,他不識,她隨口說給他聽,周閔琛眼巴巴地如沐梵音。這副樣子與他之前的殘暴相比實在過于可笑,方鳴像是笑起來,不肯讓他看去,推開他的手往前走了幾步。

周閔琛不緊不慢地跟,待她回頭,入目的只有玫瑰。方鳴站在玫瑰叢里淡淡地問:“周閔琛,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我?”

這問題她從前問過,那時他說他不再可憐她?,F(xiàn)今,周閔琛只有跪伏在她腳邊的沖動,只能告訴她:“是呀,我很喜歡你?!?/p>

從你被不知名的一朵花打哭時,我只能喜歡你。這是方鳴第二次在他跟前笑,美得快要幻滅了。然后,她伸來一只手,等他走近后牽住他:“我知道了?!?/p>

尾聲

周閔琛被派去四川開會前,說要給她帶苦蕎茶和蘋果干回來。等他回來后,周老太太抱著孩子一味地哄,只瞪著他罵:“你看上的好女人?!?/p>

他離開后,方鳴在自己的房里放了一把火,火勢借風,連整個玫瑰園都燒掉。

他再次受騙。

大雨連下三天,放晴后婷姐領他去看方鳴的墓。周老太太生她的氣,墓在很偏的郊區(qū),但那天鳥語花香,周閔琛靜靜地辨認墓碑上她寫信留的墓志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婷姐惋惜道:“有天她忽然約我出來,看著路邊的學生,口里愣愣地蹦出來的也是這句話?!彼兑宦暎犳媒阈踹赌翘焖囊轮?,她的表情,和她有意無意透露出的隱秘,“她說現(xiàn)現(xiàn)是你女兒?!?/p>

他有一瞬的動容,頃刻灰飛煙滅。從前他拿現(xiàn)現(xiàn)威脅她時,她也不肯松口講明,原來只因她早早想著要逃。而現(xiàn)在她還想要逃出他的掌心,她要自由,不再被他和他的兩個孩子禁錮,哪怕死,她也要自由。這是此刻周閔琛唯一能猜到的她的想法。

可早說過,她想的與他猜的從不一樣。這之間有太多曲折是周閔琛想不到的。

譬如方鳴懷現(xiàn)現(xiàn)時周老太太就找過她,扔給她一大筆錢要她盡快帶她阿爸走:“我一共三個兒子,個個古怪,個個情癡。前頭兩個都為不值當?shù)呐顺隽耸?,一個發(fā)了瘋,一個斷了腿,這一個,我不能再讓他出事。”

周閔琛從前有太多女人,他不會想到母親單獨為難方鳴。

她帶阿爸逃到天津又沒處落腳,一個阿婆收留了她。阿婆有個重病的兒子,方鳴嫁給他當了名義上的夫妻,最多是上班回來給他念兩段報。

后來,周閔琛為她發(fā)了四年瘋,找到她帶回了上海。她又有了孩子,可周家其實迫切需要聯(lián)姻。在周閔琛不知曉的時候,周老太太抱著孩子和她說:“孩子沒了可以再有,周家一毀就毀了。他不肯聽勸,這次只好請你去死一死了。”

她知道的,她從來抗爭不過命運,爭取不來自由。她不能自由地活,卻要身不由己去死。一輩子這樣長,她只是被困著。

春光里一只蝴蝶飛來,累了棲在她墓前的蘭草上,像極了過往歲月的殘影。這一次沒人攔他,周閔琛伸手出去掐死了蝴蝶:“你要的自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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