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源
一本《紅樓》,我讀了6年光陰。
沒有一本書能比得上《紅樓夢》的細密雋永,也沒有一本書能在平靜的敘述中流露著砭骨的寒意。就像,我曾在博物館中看到一匹宋代的綿紋絹,素雅清新,花紋在光與影的交織中流暢旋轉(zhuǎn),層層清晰中泛著歷史的厚重。不錯,這就是讀《紅樓夢》的感覺。
讀不透。從垂髫童稚到及笄之年,《紅樓夢》依舊是《紅樓夢》,只是那綿長甘飴的咀嚼令我越陷越深。它究竟是什么呢?批判?反封建?愛情?還是人性?我不知道。有人從它身上讀到嘲諷,有人從它身上讀到同情,有人從它身上讀到愛情,有人從它身上讀到仇恨,有人從它身上讀到丑惡,有人從它身上讀到大美。
它是偉大的雙重結(jié)構(gòu)的生命,兼收并蓄的胸懷:正與反,深與淺,紅與黑,悲劇與喜劇,歡笑與哀哭,怒吼與低唱,狂暴與溫柔,混濁與清新,繁榮與荒蕪,日升與日落,都在它身上交織著,沖突著。然后,靜靜地沉入它浩瀚的海底,化為大觀園里女兒口中的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然而我讀到哀哭。對于至善與至美的真性情,惟有眼淚才能將它洗濯干凈。林黛玉的哀哭,讓我感到星辰隕落,山川減色;晴雯與寶玉的生離死別,讓我感到人間已耗盡幾個世紀的純真淚水;尤三姐一劍自刎,那是一個不屈的靈魂向蒼天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吶喊,從此大地灑盡高貴的鮮血。感謝曹雪芹,早在幾百年前便塑造了一群星座般閃耀桀燦的靈魂,讓后人去仰望,去嘆息,去哀哭,去寫下屬于紅樓夢的《葬花詞》……
然后我又讀到同情。有對弱者的憐憫,也有對強者預(yù)言般的警示。在一群如花般純潔的女子間,在一個“白玉堂金作馬”的家族間,突然插進來一個渾身上下冒著土氣與傻氣的鄉(xiāng)下婆子劉姥姥。但她卻受到了上流社會的善待,過了“夢也似”的一天。迎春身為公侯小姐,一生卻在懦弱與忍氣吞聲中度過,然而曹公卻用心良苦地安排她“在花陰下獨自拿著花針穿茉莉”,讓一個嬌弱易碎的生命,在那個時空那個瞬間,顯現(xiàn)出了她全部的尊嚴,讓宇宙為一個塵埃般的存在而緩緩一亮。
曹公的筆法,真的僅限于此嗎?不,再看負了幾百年“處世圓滑,心機重重”罵名的薛寶釵,她也曾是“山中高士晶瑩雪”,也曾是“閬苑仙葩”,但對于封建的枷索,她選擇了順從。從勸說“經(jīng)濟仕途”到吞服“冷香丸”,她無時不刻地壓抑著自己生命中的余熱與光輝。但這不是她的錯,大時代背景下,腐朽的毒瘤已深深扎入每一個封建家長的心中,這是必然的結(jié)果——要么因反抗而毀滅,如林黛玉,要么因潛移默化的認同而得以生存,薛寶釵正是此類。林黛玉的悲劇固然是悲劇,但她畢竟任自己的淚水揮灑過,暢流過,薛寶釵將自己心中的熱情視為疾病,壓縮它,雪藏它,也是全書的大悲劇。這也正是曹雪芹上升到另一高度的大同情與大憐憫。
然后我又讀到禮贊。對于人美好的原始性情的禮贊。賈寶玉,他是天外的神瑛侍者,一塊連補天資格都沒有的大荒山石頭。所以他帶著宇宙本體的單純,帶著太極的明凈,帶著鴻蒙的質(zhì)樸,帶著混沌初開的天真。他愛人,但被他愛的人都接連死去。他愛詩意的生活,但那被人指責(zé)為“荒淫無度”。他寬容,但屢遭趙姨娘等人的毒手。他卻沒有恨,非但不恨,在他飄然隱去之際,他還踏入了自己深惡痛絕的科舉試場,給家族留下一份希望,給那群苦逼自己走上仕途的父母長輩們一點寬慰,一點舒心。寶玉這種釋迦牟尼般的舍己精神,何嘗被人理解過,然而他若是想要求得回報或者理解,就不再是真正的賈寶玉了。他,生來是一塊孤石,死去必定也是孤獨的,這是他的命運。
然后我又讀到寂滅。四大家庭的毀滅,青春兒女的消逝,真性情的寂滅。為何世間不能讓真善美的東西長存?只見時間輪回,賈府由盛而衰,由衰而盛,但那群星燦爛般美麗的姐妹們呢?隨著年華逝去,晉升為王夫人的薛姨媽之流,在若干年前,不也曾系“天真爛漫,喜怒不拘于色”的天真少女嗎?寂滅伴隨著新生,逝去伴隨著重現(xiàn),年年歲歲,亙古長流。
我又重新思考起《紅樓夢》是什么。“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它超越了任何權(quán)力的分割與世俗的分類,高于政治文化與道德文化。因此,《紅樓夢》并不是什么反封建的戰(zhàn)士,它只是打破了紅與黑的界限,尊卑、貴賤,內(nèi)外的區(qū)別。它只是致力于對生命的整體把握,拒絕對生命進行權(quán)力的分割與道德的運作,拒絕割裂生命“大制”的任何理由!
《紅樓夢》是生,是人性,是博愛,是平等,是每一個純潔的靈魂棲息的家園與港灣,《紅樓夢》是人生,又高于人生。
[作者通聯(lián):浙江柯橋中學(xué)高三12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