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子軒
年輕時做過各行各業(yè),在香港的經(jīng)濟騰飛時期奮力攀爬,隨著境遇輾轉,暮年依舊操勞,難得安穩(wěn),林錫齊的一生幾乎是一代香港人的縮影。
九龍半島西北部的深水埗,是香港最老舊的社區(qū)之一,建筑風貌大多和1960年代的照片里看上去沒有什么不同。這里有林立的食肆、古廟和市集。過去,這里是繁忙的深水碼頭、二手貨品的集散地和工業(yè)中心?,F(xiàn)在,深水埗是島上最貧窮的地方,家庭每月收入全港最低,老年人口比率高于全港平均值。
有整整10年時間,年逾花甲的林錫齊每晚都睡在深水埗一座大廈狹小的后樓梯上。他是那幢樓的夜更保安,每天拿著100多港幣的薪資,時薪還不及當時香港法定最低工資的一半。他把收入的大部分都用來供養(yǎng)當時患癌的第二任妻子和年幼的養(yǎng)女,自己只得蜷縮在樓梯角。
香港黑幫盤根錯節(jié)的上世紀50年代,十幾歲的林錫齊加入過幫會,跟大佬弟兄一起搶占地盤。到塑膠業(yè)強勁發(fā)展的60年代,他金盆洗手,在洋行做采購生意,風頭十足。后來時局變遷,林錫齊失去了體面的工作,當起保安勉強糊口。
年輕時做過各行各業(yè),在香港的經(jīng)濟騰飛時期奮力攀爬,隨著境遇輾轉,暮年依舊操勞,難得安穩(wěn),林錫齊的一生幾乎是一代香港人的縮影。
在香港,兩鬢斑白的拾荒者、保安員、清潔工人無處不在。不少老人佝僂著腰背,在街頭、店鋪門口撿拾廢紙,或者在港鐵站收集上班族讀完的免費報紙賣到回收鋪,一公斤賣7毫(1港幣=10毫),就這樣賺上幾元錢,以幫補生計。
根據(jù)2015年政府公布的香港貧窮情況報告,香港貧窮人口97.1萬,其中老年人約占三分之一。而在老年人中,貧窮率高達30.1%—意味著大約每3個老年人中,就有一人貧窮。長期以來,“自力更生”、“自己顧自己”的觀念影響著香港社會福利政策的走向,至今未設立覆蓋全民的退休保障制度。如今的香港人,退休后的生活來源主要是個人儲蓄,以及自2000年開始實施、由私人機構管理的強積金。對于貧窮老人,政府會在審查資產(chǎn)后發(fā)放津貼或綜合援助金。
與此同時,香港也成為一個老齡化程度越來越高的社會。根據(jù)香港政府統(tǒng)計署的推算, 50年后,香港每3個人中就有一位是65歲以上的老年人。如林錫齊一般的老人只會越來越多。
創(chuàng)辦于1972年的香港社區(qū)組織協(xié)會緊扎深水埗,幫助林錫齊和許多境況類似的老人維護權益。攝影師林振東曾作為這家機構的義務攝影師,長期跟拍了林錫齊等20余位長者的晚年生活。
林振東第一次見到林錫齊,是2011年7月的一個清晨。清晨五六點鐘,林振東來到他工作的大廈,那是一座60年代的唐樓(香港多稱沒有電梯的住宅為唐樓),等待他巡夜結束。每天晚上8點到第二天早上8點,林錫齊要在這14層樓里來回檢查,一層層地走到頂樓再走下來,每兩個小時一遍,全年無休。
收工后,他就回到頂樓的后樓梯上休息。那是一張床布已經(jīng)破洞又縫補過的單人折疊床,被他正正好好塞進樓梯的拐角處。臺階被他當成了柜子,擺著零碎的生活用品和食物。要晾的衣服,就搭在他掛起的繩子上。地上一個不大的紙箱里立著一把蒲扇—7月的香港正悶熱,后樓梯里幾乎沒有一絲風吹過。從后樓梯走出去,便是一個開闊的天臺,望得見深水埗密集的房屋和周圍的山嶺。
躺到中午11點,日頭開始變毒,后樓梯里就熱得林錫齊再也睡不著了。他就到茶餐廳里坐一會兒,或者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林振東跟著他,“林伯他沒什么事情做,不愛說話,就這樣消磨一些時光。”
身材瘦削的林錫齊有170多厘米高,眉目分明,隱約能看出年輕時的俊秀。但在林振東的記憶里,他總是不太笑。
林振東對林錫齊抽煙的樣子印象深刻:“總是很緩慢地一呼一吸,不大抬頭,一直朝下看,好像一直在沉思,在想過去。”
他會得意地跟社工和攝影師回憶起過往在洋行工作時的風光。每月1100港元的月薪外加提成,遠高于普通服務員當時一個月賺的六七百元,供養(yǎng)妻子和3個兒女也足夠?qū)捲!?/p>
好景不長。70年代,香港制造業(yè)北移,洋行隨之衰落,林錫齊無奈之下重返幫會打點賭檔。隨即廉政公署成立,地下世界也失去庇護,弟兄們散了,后來,林錫齊的家也散了。
做保安時的林錫齊,有時候會在報紙上翻到富商李嘉誠的新聞。他看著看著,就想起60年代的自己,好像軌跡也和這個人“走得很近”,但最終走得越來越遠,直到“連影都看不到了”。冷不丁地,他會慢悠悠地問來訪的社工和攝影師:“你相信命運嗎?”
聽老人們講起往昔,或者拋來這樣的問題,林振東時常無言以對?!拔医?jīng)常不知道如何回應他們,但是可能很少有年輕人愿意聽他們講話了,即使我不回應他們,只是聽,他們就蠻開心。”
林振東拍攝的老人里,不少都是香港經(jīng)濟繁榮的見證者、貢獻者,但到老卻沒能成為經(jīng)濟發(fā)展的受惠者。 70多歲的麥國漢,住在面積不足3平方米、租金2000港元的一間“棺材房”內(nèi)。每天回家開門都是一副“大陣仗”—打開門后他沒法直接進去,得移開房間里的椅子,然后縮起肚腩轉進屋里。平時煮面吃飯,都得在床板上進行。
他會坐在床板上,笑著回憶起年輕時候做無線電視節(jié)目,參與過當年家喻戶曉的《歡樂今宵》,后被資深電視人周梁淑怡賞識,邀他共事。當時麥國漢做收音主管,月入3200港元,與徐克、苗金鳳等人一起錄制節(jié)目,還負責過第一屆亞洲小姐選舉。endprint
后來,為求生活更安穩(wěn),麥國漢離開了電視圈。他試過當大巴司機、做合資生意,到了晚年,開始當清潔工謀生。林振東拍攝的時候,麥國漢腳患痛風,但為了交房租仍在做著清潔工的工作,每天9個半小時,時薪32元。他覺得,有雇主愿意請他,就很開心了。
林錫齊顯得更窘迫一些。社工吳衛(wèi)東剛認識他那會兒,老板開給林錫齊的工資只有每小時12.1港元。到了2011年,香港正式實施法定最低時薪28元,林錫齊的時薪也只有13.2港元。
但是,在大陸的第二任妻子罹患癌癥,醫(yī)療費用不菲,林錫齊不敢起訴雇主,也不敢辭職。那段時間里,唐樓的住戶們時常給住在樓梯上的林錫齊送來湯水和零食,也會拿些錢接濟他。
過往的照片、畫報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舊,過去10年里不同年份的年歷還都掛在墻上,林振東有時候覺得,走進老人的家里,就像闖入另一個世界,時間也恍似停滯。
為什么舊日歷還一直掛著呢?林振東這樣問過老人,但沒有得到回答。
“我自己理解的是,老人家看事情可能并不像我們一樣,看它有用沒用。是啊,有用沒用可能沒那么重要?!绷终駯|語氣沉沉地對《人物》記者這樣說。
在老人們身邊,林振東經(jīng)常覺得“時間好像流得很慢”。林錫齊總是不太理他,自顧自地低著頭出神。
70多歲的周汝良喜歡逛公園,坐在長椅上拿著收音機,一遍遍地放著粵語老歌。收音機里傳出的歌曲林振東從前都沒聽過,也不知道名字。坐了很久,林振東在他身旁睡著了—“或許那個溫度,那個氣味,令人安心”。
認識周汝良以后,林振東才發(fā)現(xiàn),香港的公園里絕大多數(shù)都是老人。周汝良和一群朋友每天圍坐在石階上談論新聞,或是聊起改革開放時廣東農(nóng)村里親歷的舊事,仿佛就在昨天。
吳紹榮的太太患了中風,半身癱瘓,他每天24小時看護她,買菜、煮飯、洗衣服、幫太太按摩。每隔幾日,吳紹榮會帶太太到樓下不遠的小花園里散步—他要把輪椅扛出來,再把太太背下樓,推到公園,扶太太起身,一步一步地陪著她緩慢地走。花園的小路很短,幾分鐘就能走完,吳紹榮陪著太太走完一遍,卻已是一個多小時了。 夫婦二人在廣東鄉(xiāng)下結婚,吳紹榮來港討生活時,申請?zhí)珌砀垡恢睕]有成功,兩人兩地分居過30多年,那時候沒有電話和網(wǎng)絡可以聯(lián)絡,但終究熬了過去。退休前,吳紹榮患上心臟病,妻子就一個人打工賺錢。
兩個人先后背起照顧對方的擔子,吳紹榮覺得再平常不過:“兩公婆,點可以話無事就愛,有事就唔愛?(兩夫妻怎么可以說沒有事情的時候就愛,有事情的時候就不愛?)”林振東經(jīng)常在吳家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看著他們吃飯、看電視、打掃衛(wèi)生,他們也不理林振東。有時候,太太坐在床上,吳紹榮就自然而然地坐在太太的輪椅上。
在遭遇中風之前,兩夫婦一直活躍在香港社區(qū)組織協(xié)會的活動里,吳紹榮還是老人權益協(xié)會的副主席,經(jīng)常帶著幾十個老人一同向政府請愿,以求改善退休保障制度。每次請愿,總是他一個人打電話挨個召集。太太剛中風的時候,吳紹榮還推著輪椅帶她參加過一次社區(qū)活動。
請愿10年,吳紹榮夫婦沒能看到一個理想的結果。如今,85歲的吳紹榮行動越來越遲緩,無力照料妻子,兩個人一起搬進了安老院。香港的公立安老院位置稀缺,政府資助的床位排隊近4年才能等到,太太雖然已經(jīng)排到,但吳紹榮不愿與結婚50多年的太太分開,就選擇了深水埗一家私人安老院。
林振東和社工吳衛(wèi)東前不久一起去探望他們,吳紹榮滿面愁容,因為自己之前摔倒了,醫(yī)生不讓他隨意離開安老院,他覺得這像坐牢一樣。而且,私人安老院里吃的飯菜,不如他自己以前每日去市場挑來的新鮮。
3年前,林錫齊的身體也有些支撐不住了,辭去了保安的工作。每日在沒有電梯的大廈里來回爬樓,他的腿腳受累,已不大靈活了。社工吳衛(wèi)東想幫他告老板,算了算應該賠償13萬港元。老板拿出3萬多元想和他私了,林錫齊答應了,因為打官司要一年多,他想早點把住戶們借他的錢都還上。
也就是那陣子,林錫齊對跟他長期接觸的吳衛(wèi)東說,如果有一天自己不行了,希望能海葬。吳衛(wèi)東應了下來。
曾經(jīng)記錄林錫齊生平的社工陳倩兒問過他,是否害怕病痛或死亡?!拔乙簧撕盟谱鰠鴰状藚?,人生太復雜,所以我宜家咩都唔驚。(我一生好似做了幾代人那樣,人生太復雜,所以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怕。)”林錫齊這樣回答她。
重病的妻子最終沒能捱過病痛。養(yǎng)女留在大陸,幾個月來探望林錫齊一次。暮年的林錫齊總是獨來獨往,他覺得“做保安無face(丟臉)”,不愿與街坊老友多交談。他去打聽過和第一任妻子養(yǎng)育的3個孩子的消息,聽說他們移民加拿大,過得不錯,也不敢再打擾。
2014年的時候,林振東和香港社區(qū)組織協(xié)會把記錄18位老人生活的照片做成了一次攝影展,林錫齊也受邀去觀看。那時候他已經(jīng)申請到了政府的公共房屋,一個10平方米的小屋子,沒有窗戶,月租金1200元。林振東舉著相機,想讓林錫齊笑一下,但他還是面色陰沉,嘴角向下。“可能他看到自己住在樓梯的日子,還是覺得不開心?!?展覽上,林振東還是拍下了他的面容,并把照片印了出來,想著有機會再拿給他。
收錄18位老人故事的書也在那一年出版。林振東和社工們反復爭論過書名,“年輪”、“回聲”、“硬凈(粵語中意指堅強)”、“廉人(普通人)”都曾是備選方案。最后定了一個他們覺得有點土的名字:活著。他們帶著紙筆,問林錫齊愿不愿意為書題字,沒想到他很喜歡這兩個字—“寫了一個豎排的‘活著,像一個佇立著的他,溫柔的,悠悠的,又充滿力量。”陳倩兒在一篇回憶林錫齊的文章中這樣寫道。
2017年下半年,林錫齊在香港明愛醫(yī)院昏迷了一個月之后,離開了。沒有人知道是誰將他送到了醫(yī)院。吳衛(wèi)東、林振東和陳倩兒在醫(yī)院的殮房里為他送行。養(yǎng)女的通行證出了問題,沒能見到他最后一面。
吳衛(wèi)東心里難過:“社會終究還是虧欠了他們?!眳切l(wèi)東說,強積金制度開始的2000年,林錫齊已經(jīng)66歲,不在這個政策輻射的人群里。直到2011年,他才拿到政府審查資產(chǎn)后發(fā)放的救濟津貼。
“我很謝謝他愿意讓我們把他的故事講出來。不是所有老人都愿意把過去的事情說出來。我真的很謝謝他?!眳切l(wèi)東語氣帶著一點顫抖地對《人物》記者說道。
在殮房里,林振東曾經(jīng)想用相機記錄下這一刻。但他最終沒有這樣做:“不想林伯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張照片是那樣凋零的。”而展覽上拍的那張照片,他一直沒有來得及交給林錫齊。
遺體火化兩個月以后,養(yǎng)女來到香港,和送走林錫齊的3個人一起,把老人的骨灰撒到了大海。那天,他們一早從碼頭坐船,按照香港海葬的規(guī)定,開到臨近公海的地方,20多個家庭一起舉行儀式。
骨灰裝在一個具有可溶性的、半透明的黃色布袋里,通過船上的一個滑道滑進海水里,很快就再也見不到了。那一瞬間,吳衛(wèi)東有些錯愕:“我以為可以拿起來他的灰,慢慢撒下去,再跟他做一個最后的告別。結果還不到一秒鐘,他就掉到海里面了。我覺得好舍不得?!背?000元現(xiàn)金和公屋的鑰匙,林錫齊沒有留下任何遺物。養(yǎng)女說起,他有個常背在身上的包,里面放著證件和一點照片,卻找不到了。
海葬的前一天,是吳衛(wèi)東第一次見到林錫齊的養(yǎng)女?!昂苣贻p,很摩登,很有時代感,手指涂著很漂亮的顏色,每個手指顏色都不一樣,一個長頭發(fā)的美女。”他把《活著》那本書送給了養(yǎng)女。“我跟她講她爸爸的字很好看,她好像不知道她爸爸以前的故事,不知道她爸爸和我們一起出過這樣一本書。她說她會帶回大陸好好看?!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