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意大利哲學家吉奧喬·阿甘本在《何為同時代人》一文中追問“同時代意味著什么”、“何為同時代人”時,他敏銳地指出,“真正同時代的人,真正屬于其時代的人,也是那些既不與時代完全一致,也不讓自己適應時代要求的人”,一種精神斷裂與時代錯位,促使他們比其他人更能夠感知和把握他們自己的時代。而作為詩人,我們的理想就是做一位同時代的詩人。2005年,我在一篇詩學隨筆中提出“后來寫作”,即是一種同時代詩人的理想。簡而言之,“后來寫作”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強調寫作的現代性與先鋒性,堅守詩人的詩性正義(獨立意識、憂患意識與幽暗意識)。美國學者馬泰·卡林內斯庫列舉現代性的五副面孔,他認為現代性與歷史之間存在著一種沖突,而且預示著一種精神冒險行為,這種對立的現代性詩學曾經體現在波德萊爾的現代性詩歌美學之中。如今,當代漢詩的現代性格局同樣遭遇歷史性的悲喜與荒誕?!昂髞韺懽鳌背蔀楫斚聺h詩寫作方向的一種可能;它是一種先鋒性寫作,它拒絕功利,面向未來;它既呈現漢語新詩的“現代先鋒性”,同時又追溯漢詩的“古典先鋒性”。
詩歌的“先鋒性”在我看來,又是一種潛在的自我覺醒與自我持守。然而,如果一位詩人寫作,老是想著為先鋒而先鋒,或者走火人魔式的另類寫作,都是偽先鋒,那不過是想把自己“先瘋”掉。這些功利主義寫作與神經質式的寫作行為均是可疑的,與先鋒性毫無關系。一首詩和一位詩人的先鋒性,唯由他的理想讀者(批評者也是讀者)來確認與辨識,由時間來印證,方才可信可靠。我們從形而上的角度,可以窺見每一個時代的詩人被尊崇為所處時代的文化先鋒,即是詩人自己在當下和未來所彰顯的超越時間的創(chuàng)造性與詩學高度。但是,現實中并非如此,時代語境、個體困境以及種種欲望和限制,又會不斷削弱詩人的先鋒性,甚至讓一部分詩人墮落成為犬儒,成為犧牲品。因此,我們又會發(fā)現,先鋒性往往是一個時代極為稀缺的精神品質與文化征象,它可遇不可求,往往沉浸于自然生長、自我覺醒的精神狀態(tài)中,詩人的先鋒意識甚至具有思想啟蒙的時代意義,真正的詩人,先知先覺,總會成為時代最初的覺醒者,語言的、精神的、社會的覺醒者,甚至是自我的殉道者;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的確可以理解每一位先鋒詩人的“先鋒意識”,其實是一種先知先覺的精神行為。
我們談論“先鋒性”只有在現代詩學的語境中,方才成立,否則這個概念會像詩人育邦所言,陷入文本虛無主義。我們寫作依賴的母語在這一百年里已出現漢語意象的斷裂與喪失,這是歷史性的詩學失憶現象,應引起重視。這種改良后的現代性漢語,是不是最好的漢語?它所呈現的漢詩現代性,是否能夠繼續(xù)承載漢語曾經的輝煌與博大精深?是否能夠繼續(xù)承載當代漢語詩人“先鋒性”創(chuàng)造物之輕與重?
而這種古典先鋒性,卻又被西方的一些大詩人奉若神明,比如詩人龐德、布萊希特、施奈德、弗羅斯特、豪格等。而我們這些近水樓臺的詩人又該如何找回和激活被我們遺忘和喪失的“古典先鋒性”?
“古典先鋒性”是我與詩人朵漁、育邦三人進行文本對話時創(chuàng)設的一個詩學概念。它指代古典漢語中的具有可以與現代詩學(即西方詩學)修辭進行比較與互補的意象、隱喻、比喻、能指、比方、比擬、借代、烘托、虛實、襯托、用典、言志等數十種古典詩學修辭手法,它們可以形成一種全新的具有古典背景的古今比較詩學,我把這種從古典詩學中挖掘出來的詩學精華,稱之為“古典先鋒性”。我不是一個復古主義者,但是可以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有時,我們所推崇的先鋒行為,不過是被我們遺忘和喪失已久的傳統行為的另一副面孔。
漢語新詩與西方現代詩歌在形式上的最大區(qū)別,就是漢詩是由漢字詞句組成,而西方詩歌由字母單詞組成。從語言考古的角度分析,漢字的歷史更悠久,漢字本源所包藏的詩意與詩性,它的象形、意會和形聲三大特征可謂氣象萬千,這是外語字母以及東亞仿漢文字符號所難企及的。當代一大批在現代漢語基礎上成長起來的青年詩人,如果長期浸淫于西方詩學中,而又丟失漢語古典修辭基礎與訓練,所寫出來的漢詩與從西方翻譯過來的詩歌又有什么區(qū)別?我為何強調“古典先鋒性”?意義就在這里。當我們用現代漢語寫著西式翻譯體詩歌,全然運用西方詩學修辭,忘掉母語的詩性本源與博大精深,是絕不可取的,這是詩歌語言靈魂上的喪失與背離。雖然近代學人為新詩帶來了一場詩學革新,一百年過去,也取得一些成就,但是這場詩學革新仍然不夠徹底,是殘缺的,仍然需要后來者不斷探索和實踐。不斷激活現代漢語的詩性與光澤,需要付出更多詩學上的擔當與勇氣,這正是“后來寫作”的理想所在。
歷史上,每一位杰出的詩人,在他的時代即是一位先鋒詩人,他們往往也會成為一個時代的文化與精神的先驅。他們所產生的影響力,往往波及到文學、藝術、音樂、建筑、宗教等領域,比如屈原、李白、蘇東坡、但丁、歌德、波德萊爾、里爾克、策蘭、奧登、弗羅斯特、金斯堡等。當我們在閱讀他們的經典時,我們會情不自禁想到,他們就是自己所處時代的詩歌先行者,領一代風氣之先;甚至一位杰出詩人的先鋒性,要在若干世紀、若干年之后,經過時間的大浪淘沙之后,才得到凸顯和追認,比如杜甫、狄金森、穆旦、廢名、昌耀等。大時代的敘事與抒情,更需要擔當與勇氣,需要厘清,需要注入雙重“先鋒性”(現代先鋒性與古典先鋒性)。我們既要對當下的歌德體寫作、發(fā)表體寫作、時髦寫作、雞湯寫作、段子寫作以及隱秘的犬儒主義詩學保持警惕與批評,不斷調整自己的寫作方向:又要在西方詩學大行其道的當下,追溯和探求被大批當代漢語詩人遺忘的“古典先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