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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媽媽

2018-03-05 21:53呂不二
文學(xué)港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王芳李軍婆婆

呂不二

王芳這會兒坐在廣場邊的一個石墩子上。再過一個月,她就要生了,現(xiàn)在的肚子又圓又大,走一會兒就得停下來休息一下。廣場離家很近,很多認(rèn)識的人都在廣場上轉(zhuǎn)悠,王芳笑著和他們打招呼。這一刻的王芳其實不愿意多說話,她也一直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她剛打完一個電話,是打給在東莞打工的媽媽的。她想了很久,才打了這個電話,打完她就后悔了,這是她幾乎能預(yù)料的結(jié)果,可惜已經(jīng)打出去了。

電話里,王芳很客氣地給媽媽說自己還有一個月就要生了。她媽在那頭沉默了幾秒鐘,然后輕輕說了聲“哦”,輕得像魚吐出來的泡泡,然后就沉入了深不可測的海底。王芳說你忙嗎?她媽說就那樣,上班下班,忙也不忙。她媽說完這句話,王芳就不知道說什么了。她在想,要不要就這樣掛了電話,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媽媽難道不知道她要說什么嗎?即使不知道她要說什么,難道自己的女兒要生產(chǎn)了,做媽媽的依然會無動于衷嗎?可惜,隔著電話,她看不清媽媽的表情,也無法猜得媽媽的心思。她幾乎就要掛掉電話了,可嘴巴里卻說:你不過來嗎?說出這句話,她就后悔了,仿佛不是她說的,而是另一個人替她說的,可這不也是她心里一直想問的嗎?接下來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這大概十秒鐘的時間有些讓王芳承受不住。她有些臉紅,仿佛被陌生人看到了自己竭力隱藏的不堪,慌亂而又不知所措。然后,她聽見電話那頭說,那我就過去吧,我收拾一下過些天就過去。

掛了電話,王芳似乎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媽媽話語里的無奈和嘆息,那些無奈和嘆息在她的腦海里蕩漾著,海水一樣拍打著她,裹挾得她說不出話來。

媽媽要過來了,這應(yīng)該是件讓人高興的事,也是王芳一直期待的事??杀M管她想要媽媽過來,卻不想要一個不愿意過來的媽媽過來。想到這兒,王方覺得剛才的電話更像一種逼迫,強行要來一個彼此都不愿意看到的結(jié)果。即使媽媽不過來,她還可以讓婆婆過來照應(yīng),完全應(yīng)付得來。那么她為什么還要打這個電話呢?她只是想試探一下,試探一下一個媽媽對于女兒——懷孕的女兒的心情。她想從媽媽那里得到的是興奮、急切、喜悅、祝?!裨S多媽媽對女兒一樣。她期待過,并在心里演繹了無數(shù)遍這樣的對話和場景,那種母女之間該有的親密和溫暖。但是,她知道,這只是期待。她期待得那么深,只是因為從未擁有過而已。就像這一次,她知道不該打這個電話的,在心里期待一下就好。結(jié)果和她想的一樣,迎接她的從來都是無奈和嘆息,夾雜在可以預(yù)料的陌生中,讓彼此都進(jìn)退兩難。

其實,在大概五個月前,王芳就給媽媽打過電話的。那時她的肚子還沒有顯出來,接送琪琪、上班做飯干什么都不受影響。知道自己懷孕后,她就想著要告訴媽媽,讓她過來照顧自己。琪琪從出生到現(xiàn)在基本都是婆婆在照顧,這次懷了老二,婆婆也早早給她表了態(tài),她只要招呼一聲,婆婆隨時就可以過來??赏醴枷胫牌乓呀?jīng)照顧了老大,老二理應(yīng)讓媽媽來照顧,起碼照顧到一歲,會走路了再說。她把這個意思給婆婆說了,婆婆自然說好好好。

那次,王芳也是在廣場的石墩子上給媽媽打的電話。她帶著憧憬和喜悅,毫不猶豫地?fù)芡藡寢尩碾娫挕D谴嗡耆珱]有想那么多。她只是想著,不論如何,媽媽得過來。電話一接通,她就興奮地告訴媽媽自己懷孕了,然后又笑著嘰里咕嚕地說了好多話,讓媽媽在她生產(chǎn)前一個月過來。如果她反應(yīng)大不方便的話,媽媽就得提早過來。她好像從來沒對媽媽一口氣說過那么多話,以前和媽媽說話,每次似乎都不會超過十句,而且都是客客氣氣的,完全不像母女之間的對話。那一次,她覺得不一樣了,她像一個女兒一樣對媽媽發(fā)出可愛的命令,甚至有些撒嬌的成分在里面。媽媽的語氣似乎也是溫?zé)岬?,毫不遲疑地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就像那是她的責(zé)任,她一直等待著這幸福的召喚,她怎么能不滿心歡喜地接受!這也是王芳一直所想的媽媽。媽媽不都是應(yīng)該為女兒義無反顧嗎?所有的媽媽不都是應(yīng)該這樣嗎?

掛了電話,王芳依然興奮著,一心想著媽媽要過來照顧她了,像個得到了禮物的孩子。她把這個消息幾乎告訴她認(rèn)識的每一個人,想讓每一個人分享她內(nèi)心的喜悅。有時是別人問起說,這次是誰來照顧你???她就歡喜地說,我媽媽來照顧我,過幾個月就來了。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她主動說起的。一個孕婦和別人聊天,難免說到肚子里的孩子,進(jìn)而說到生產(chǎn)時的種種準(zhǔn)備,必然要說到伺候月子的事情。這時,她就會充滿底氣地給人家說,這次我媽媽過來,老大她就沒過來照顧,這次老二她非來不可。說完這句話,她就不由自主地笑了,大家跟著她一起笑了起來。“媽媽要來了!”,這似乎是她從小到大一直念叨的一句話,只不過好些年過去了,這句話像崖畔的回聲一樣,越來越遠(yuǎn),也越來越弱,幾近虛無,也不愿提起。內(nèi)心里的期盼,從最高處一直往下滑落,到了最后,期盼似乎還有一些殘留,更多的卻是羞恥。

現(xiàn)在,王芳可以肯定了。她內(nèi)心里還是有期盼的,這種期盼似乎并沒有她想象的那樣微弱到了可有可無的程度。它一直被她強行幽閉在內(nèi)心深處,不讓它走到太陽底下來生根發(fā)芽。她好不容易把它幽閉起來的,為此,她不知耗費了多少時間與精力。倘若讓它一不小心見了光發(fā)了芽,再失去控制在她體內(nèi)瘋長成一棵大樹,直至占領(lǐng)她的整個身體,那個時候,她不是又成了從前那個絕望而又孤獨的小女孩了嗎?誰會又一次解救她于漫無邊際的絕望與孤獨之中呢?給媽媽的電話似乎就是這樣一束可怕的幽光,也是一次可怕的失控。在那一刻,她好像被什么東西蠱惑了,成了遙遠(yuǎn)的回憶里期待媽媽歸來的小女孩,終于不管不顧地把心底攢了很久的話對媽媽說出來了。這是多少來年,她第一次像個女兒一樣對媽媽說話,這是一種驚喜而又慌亂的感覺,或許還夾雜著一些害怕。電話掛了后,王芳從那種激動中平復(fù)了下來,感到不可思議。她剛才干了什么?怎么會用那種語氣和媽媽說話?那是她嗎?是曾經(jīng)的她還是現(xiàn)在的她?是少年的她還是已經(jīng)成了媽媽的她?而哪個又是真正的她呢?想到這些,她就有點頭痛,這是她無法想清楚的問題。

后來,王芳就在惶恐忐忑中等待媽媽的電話,等到離生產(chǎn)快一個多月了,她的肚子越來越大,做什么都越來越不方便了,媽媽的電話還沒有打過來,她不知道媽媽到底是過來還是不過來。其實,從上次給媽媽打電話后,她就希望媽媽很快打電話過來,像以前很多次一樣毫不猶豫地告訴她,廠子里太忙了,老板不給假,實在沒辦法。以前很多次,媽媽就是那樣答復(fù)她的。她的期盼就在這樣的答復(fù)里一次次地萎縮下去。隔著電話,媽媽一次比一次說得客氣,她觸摸不到媽媽的表情。她似乎能聽到電話那頭工廠的嘈雜,機器的鳴響就是一種催促,混合著復(fù)雜的表情和氣味,媽媽就這樣被裹挾其中,拖拽著,不得脫身。她只好輕輕地說一句“哦”,說得越來越小心翼翼。最后,她干脆不問媽媽回來的問題了,在簡短的對話里,她們像個久未謀面的朋友一樣,說幾句不咸不淡的話,就沒有別的了。可這次,媽媽遲遲沒有打電話過來,她也不好打過去。打過去她說什么呢?說你不要過來了嗎?還是問你什么時候過來?似乎都不合適,都讓人不知所措?;蛟S媽媽還沒有準(zhǔn)備好呢。她也沒準(zhǔn)備好呢,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準(zhǔn)備好。在她的生活里,媽媽一直是等待和期盼中的媽媽,而不是生活中的媽媽。她無法想象和媽媽一起生活的樣子。她還是希望媽媽盡快來電話,告訴她老板不給假。那樣她們都釋然了,都無所期待了,日子也就如常如往了,她就可以打電話讓婆婆過來了。這樣挺好。這樣最好!endprint

可王芳實在等不及了,她需要人照顧,婆婆那邊還等著她的話呢。她就硬著頭皮又撥通了媽媽的電話,電話還沒接通,她就能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像是在敲一扇讓人不安的門。她在媽媽的話語里又一次感覺到了為難,可能是因為工作,也可能是因為生活,她不知道。這么些年,她對媽媽的一切知之甚少。她和媽媽的一切基本都是靠電話維系的。在每年寥寥可數(shù)的對話里,她們彼此問好,問工作生活身體。多數(shù)時候,都是媽媽在問她,她告訴媽媽答案,答案里每次都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她問媽媽的不多,她只知道媽媽一直在工廠里干活。在那種生產(chǎn)小家電的工廠里,媽媽是流水線上的一個螺絲,微不足道卻又缺一不可,每天坐在那里不停地完成屬于自己的工序。她在電視里看到過那種場景,只是她不能想象媽媽坐在那里是什么樣子。至于媽媽的生活,她幾乎一無所知,她也不想知道。許多年前,當(dāng)王芳還在上初二的時候,舅舅曾告訴過她,媽媽在那邊又找了個男的,好像是個貴州人,兩個人好像還生了個女兒。她就知道這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剛聽到這些事情的時候,她難過了好幾天,覺得媽媽好像被別人搶走了,她怎么都拽不住。她原本抓著媽媽身上的唯一一根線,就那樣斷掉了。她的力氣太小了,只能摔倒在地上大聲哭喊,最后連哭聲都被空氣吃掉了。時間久了,她又覺得沒什么了,覺得那不是發(fā)生在媽媽身上的事情,一定是搞錯了,是別人的生活,別人的媽媽。何況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這么多年過去了,媽媽的生活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這在她的想象之外。

媽媽最后給她說自己過來一個月,她已經(jīng)請好假了,預(yù)產(chǎn)期前一個禮拜就過來了。王芳起初有點埋怨媽媽,現(xiàn)在不了。她不想讓媽媽為難,覺得自己不該打這個電話。媽媽可能真得抽不開身,或者媽媽覺得她有婆婆照顧。總之,媽媽肯定有她的難處,是別人無法理解、也是她不愿意告訴別人的。即使她作為女兒,也是無法分擔(dān)的。她現(xiàn)在長大了,知道女人在生活面前常常身不由己,媽媽想必也是,這是女人的命。

王芳想,媽媽過來就過來吧,現(xiàn)在也不用糾結(jié)了,過來再說吧。這些天,小區(qū)里的鄰居們看著她腆著大肚子出門,一個個都會問她,你媽還沒過來?看這肚子都大成這樣了,得有人照顧才行。每次她都說,快了快了,過幾天就過來了。人們也不追根刨底,她自己也不多說什么。她不知道鄰居們背后會怎么說她。她生老大的時候,媽媽沒有出現(xiàn)過?,F(xiàn)在快生老二了,媽媽依然遲遲沒有出現(xiàn)。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媽媽?一個什么樣的家庭?鄰居們肯定覺得匪夷所思,這些議論都是難免的。何況這次,她給許多人說過媽媽會來的。如果不來,鄰居們又會怎么說呢?她們可能從來沒聽說過,女兒生孩子,自己親媽自始至終都沒過來看一眼的??蓪τ谕醴紒碚f,這就是她的生活,她早都習(xí)慣了這些,也有些理解了。畢竟每個人的生活真相,只有每個人自己知道,別人看到的只是遙遠(yuǎn)的表象而已。如果媽媽真的不過來,她的尷尬肯定還是會有的,別人看她的眼神里肯定會更復(fù)雜一些。現(xiàn)在好了,媽媽要過來了,別的不說,起碼這些尷尬沒有了,也可以消除鄰居們以往的一些猜疑,給別人證明她的生活沒有他們想象的那樣凌亂不堪。

王芳很奇怪沒有一個人問關(guān)于她爸爸的事情,沒有人問她你的爸爸是做什么的、怎么沒見來看過你,如此之類的問題。事實上,她從未對這里的任何一個人說起過爸爸的事情,她的世界里是沒有這兩個字的,她已經(jīng)把這兩個字埋葬掉很多年了。有時候,她怕別人問起。關(guān)于爸爸,她該怎么對別人說起呢?她沒法給別人說清楚,只好絕口不提。別人似乎也就留意到了她的話語界限,和她一起默契地越過了關(guān)于爸爸的一切。有時候,她又希望別人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P(guān)于爸爸的事情,把“爸爸”這個詞毫無防備地扔在她面前,讓她無處可躲。那樣的話,她就不能不把關(guān)于爸爸的一切和盤托出,也和心里郁積的一切來個了結(jié)??上б恢睕]有那樣的機會。

王芳想著還是要讓婆婆早點過來,媽媽說了過些天才能來,且只能來一個月,還是得指望婆婆。王芳有點不好意思給婆婆打電話,她早早就給婆婆肯定地說了媽媽過來照顧自己的,現(xiàn)在又打電話讓她過來,算怎么回事?婆婆肯定會不高興,覺得被她這個兒媳婦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有些沒面子。不過婆婆不高興歸不高興,只要她開口,婆婆肯定還是會立馬過來的。婆婆嘴皮子有時不饒人,性子也急,但對她這個兒媳婦卻是沒得說。在家里,處處收拾得妥妥帖帖,不讓她插手。她干得多了,還生氣,說上了一天班干什么活,她在家閑著干活就當(dāng)是鍛煉身體。有時王芳和李軍吵嘴,婆婆也是向著她的,是那種真正的向著她疼她。婆婆知道她兒子脾氣差,易怒,也知道王芳脾氣好,處處讓著別人。吵架這事,在婆婆看來,肯定是自己的兒子沒事找事。每次他們吵架,婆婆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會劈頭蓋臉把李軍罵一頓。李軍要是頂嘴,她甚至?xí)覀€棍子狠打幾下。在外人跟前,婆婆也是從來都說王芳的好。她一遍一遍地告訴別人,王芳如何如何脾氣好,有些時候簡直好得有些過分。對李軍太忍讓了,把他慣得得寸進(jìn)尺。對琪琪也太溫柔了,要啥給啥,從來沒大聲講過話,琪琪要天上的星星,她都會找個梯子爬上去摘給她,你真是對她沒辦法。婆婆自然是在夸她,也是有意給別人夸贊自家媳婦的好。她是真的希望王芳能厲害一點,在李軍和琪琪面前不要一味退讓??赡茉谄牌趴磥?,女人太過忍讓,對于一個家庭來說未必是件好事。

王芳進(jìn)婆婆家門已經(jīng)十七年了。她是高二那年住進(jìn)婆婆家的。那年她十七歲,和李軍已經(jīng)談了一年多的戀愛。李軍那會長得高大帥氣,不茍言笑,看上去有些冷酷。她那會長得一般,穿得一般,不是怎么愛說話,學(xué)習(xí)中等偏上,屬于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色。也不知道李軍怎么就開始追她了,她完全沒有想到有人會追她,還是李軍這樣帥氣冷酷的男生。她原來只是一心想著讀書考大學(xué),逃離讓她壓抑的處境和生活,根本沒有心思和精力考慮別的事情。李軍突如其來的追求把她嚇壞了,她不知道怎么辦,她對戀愛這回事壓根沒有概念,也沒有人可以給她出主意。剛開始,她處處躲著李軍,上學(xué)放學(xué)都提心吊膽的,課間休息也待在教室里不出去??衫钴娤駛€幽靈一樣纏著她,怎么都甩不掉。每次她以為都把李軍甩掉了,可他偏又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嚇得她不知所措,也無路可逃。他們倆就那樣一前一后地走著,李軍不怎么說話,他也不是一個會說話的人,和王芳有點像。這樣幾乎沉默地走著,讓人難免覺得尷尬。王芳很難受,尤其路上來來往往的人不時撇過來的目光。王芳想著,你追著我不放,現(xiàn)在又一句話不說,算是怎么回事?。繛榱司徑膺@種難受和尷尬,王芳開始沒話找話,和李軍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時間久了,王芳也不躲了,他們也似乎習(xí)慣了兩個人一起走路,習(xí)慣了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別人以為他們已經(jīng)在戀愛了,他們倆都懶得否認(rèn)。王芳不知道這算不算談戀愛。一男一女整天一起走著說著,不是談戀愛又是什么呢?后來,她覺得這就是戀愛了,李軍就是他的男朋友了。李軍某一天拉她的手,甚至突然抱她親她的時候,她雖然慌亂忐忑,也覺得似乎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甚至是她已經(jīng)在隱隱期待的事情。endprint

那時王芳住校,每周回舅舅家拿點干糧咸菜,還有少許的生活費。每次看見她回來,妗子的臉色就會變得很難看,舅舅也會因此沉默寡言。她覺得對不起舅舅,她知道舅舅為難。她是個敏感的人,怎么能看不出舅舅的為難呢!可她沒辦法,她不知道除了舅舅家,自己還能去哪兒。她做夢都想著有個自己的家可以回,可她沒有。原先姥姥活著的時候,她對回舅舅家還有一絲期待,因為那里有些許溫暖等著她?,F(xiàn)在姥姥沒了,舅舅家迅速變得堅硬起來,時刻都讓她坐立不安。

王芳是九歲那年來的姥姥家。那年爸爸媽媽離了婚,媽媽去了東莞打工,把她和弟弟放在了姥姥家?;槭撬齽窳藡寢尯镁貌烹x的,她不愿意看著媽媽被爸爸打死,也不愿意自己和弟弟有個那樣殘忍無情的爸爸。爸爸當(dāng)過兵,退伍回來當(dāng)農(nóng)民,看什么都不順眼。結(jié)了婚,媽媽頭一胎生了她,爸爸嫌沒帶把兒,對她和媽媽的厭惡就開始了。第二胎,媽媽又生了個女兒,爸爸就開始打她和媽媽了,那個妹妹最后送給了別人家。第三胎,如爸爸所愿,媽媽終于生下了弟弟。可爸爸對她們的厭惡和暴力不但沒有終結(jié),反而變本加厲了。爸爸一次次用當(dāng)兵時練下的拳腳來對付無辜的她們,把她們打得死去活來,包括弟弟。有一次,弟弟三歲時吧,只是哭鬧了一下,爸爸一生氣,直接一腳把弟弟踢飛了。弟弟撞在樹上掉下來,昏死過去,嚇得媽媽趕緊抱起往醫(yī)院跑,爸爸在后面仍然破口大罵,罵她們怎么都不死。

王芳長到了九歲,看著爸爸酒喝得越來越多,打她們越來越頻繁,尤其是媽媽,簡直成了他的沙包,他的拳腳沒來由地就會落在上面,怎么打都不解氣。鄰居們勸不住,他們都害怕爸爸,多說一句爸爸就火冒三丈,朝人家破口大罵,揮著拳頭威脅別人。那一次,爸爸又打媽媽了,沒有人知道原因。媽媽剛開始被爸爸打得喊叫得撕心裂肺,到最后一聲不吭,像塊破棉絮一樣在地上被他踢來踢去,完全沒了反應(yīng)。王芳在一旁抱著一棵槐樹看得心驚肉跳,手指緊緊地掐進(jìn)樹皮里。她看見媽媽臉色越來越慘白,嘴角開始流血,她感到媽媽正在死去,而她只能無能為力地做一個旁觀者,她絕望極了。

爸爸終于打累了,打不動了,在房間里抓起一瓶酒,邊喝邊踉蹌著走開了,還時不時回過頭來對著躺在地上的媽媽叫囂著罵著,說媽媽在裝死,說她不如一只雞。爸爸走遠(yuǎn)了,看不見了,王芳才敢過去抱著媽媽。她好怕,想大聲哭出來,可是她不敢,她怕爸爸聽見再回來打她們。她只是抱著媽媽,輕聲地啜泣著,一遍一遍地叫“媽媽媽媽”。她真得好怕媽媽會這樣死去,她不知道沒了媽媽的生活會怎樣。一個由爸爸完全掌控的世界?她不敢想象。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滴在媽媽的臉上,媽媽猛然咳嗽了幾聲,終于醒了過來。媽媽說她沒事,讓她別哭。她要帶媽媽去醫(yī)院,媽媽說不用。她看著懷里的媽媽,眼淚越來越多,哭聲越來越大。她哭喊著對媽媽說,你為什么不離婚?你為什么不離婚?你在等什么?等到他把你打死了再離嗎?他把你打死了我們怎么辦?她一口氣說完這些,媽媽也跟著哭了起來,她們娘倆抱著哭成一團(tuán),把看著她們的鄰居都惹得淚水漣漣。

第二天,媽媽就帶著她和弟弟去了姥姥家,再也沒有回去過。媽媽找到法院,辦了強制離婚。法院的人去他們家調(diào)查,鄰里一問皆知,媽媽身上數(shù)不清的傷疤和淤青也能說明一切。盡管爸爸不愿意離,他還放出話來說饒不了媽媽,可媽媽這次鐵了心,即使離不了她也不會回去了?;殡x了,媽媽始終忐忑著,害怕爸爸隨時可能來報復(fù)她。就這樣過了半年,爸爸一直不見蹤影,媽媽的心終于放下些了。

那時,舅舅還沒成家,姥姥地里家里的活都還能干得動??蓩寢屧谀锛疫@么長期待著,總歸不是個事,何況還有王芳和她弟弟要吃飯要上學(xué)。不久之后,村里來了招工的人,媽媽思前想后,就下決心和一堆年輕人南下東莞,去廠子里打工了。王芳和弟弟留在姥姥家,媽媽隔上幾個月就會寄錢回來,當(dāng)作他們的生活費和學(xué)費。家里雖然日子過得清苦,可姥姥和舅舅都很疼他們,接續(xù)了媽媽對他們的溫情。媽媽大概一個月會打一次電話回來,電話打到村里有商店的人家,他們?nèi)ソ?,和媽媽匆忙地說上幾句話,互相問長問短,互相在彼此的聲音里安慰著彼此。那樣的日子雖然想媽媽想得厲害,但卻是王芳記憶里難得的美好時光。身邊有姥姥舅舅疼愛她們,遠(yuǎn)方有媽媽可以思念,他們只管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那樣的日子幾乎可以稱得上無憂無慮。

后來,舅舅結(jié)婚了,妗子當(dāng)了家,屬于他們的美好時光就戛然而止了。他們在舅舅家吃飯做事越來越小心翼翼,就算小心翼翼也經(jīng)常遭受鄙夷,那種鄙夷讓人無處藏躲,仿佛就是要把人赤裸裸地釘在眾人的目光里接受審判。他們越來越感到自己的多余,越來越明確了自己外人的身份,也越來越知道他們是無家可歸的人。

王芳上初中的時候就住校了,那樣她只有在周末回趟姥姥家就可以了。姥姥家已經(jīng)不是她的家了,更像是她的補給站,她只需要定期回去補給就行。她上初二的時候,爸爸來舅舅家把弟弟要了回去。爸爸似乎看上去沒那么兇了,卻也更陌生了。他給姥姥說他戒酒了,不會再打弟弟了。姥姥以為弟弟不愿意跟爸爸回去,可弟弟卻出人意料地點了頭,就這樣跟爸爸回了原來的家。爸爸自始至終都沒有提起過王芳,好像她不存在似的。這讓她懸著的心放了下來的同時,也讓她感覺到了一種被徹底拋棄的疼,這種疼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痊愈。

剛開始打工那幾年,媽媽每年過年還回來幾天,給王芳買許多零食和新衣服。電話也是每個月都打,說話也滿是親切。再后來,媽媽過年就不回來,她說工廠太忙,過年訂單最多,加班費也掙的多。電話也打的少了,一次比一次隔的時間長。電話來了,也是匆忙幾句問候,又匆忙掛了。王芳似乎也變了。沒打電話前,她日日期待著媽媽的聲音。電話接通了,她卻想著趕緊說完掛了。等掛了電話,她如釋重負(fù)般長舒一口氣。后來,舅舅告訴她,媽媽在那邊找了人生了孩子的事,她只是難過失落了一會,很快就淡然了。她覺得這些事和她關(guān)系不大,或許壓根就沒有關(guān)系,那完全是別人的生活,別人的事情,離她千里萬里,她用不著操心。

上初二那年,姥姥死了,舅舅在家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嘆息也越來越多。王芳周末回來拿干糧生活費,走到門口,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能跨進(jìn)去。雖然她知道錢媽媽會定期匯回來,但她還是感覺到一種卑微。她也可憐舅舅,她總是擔(dān)心舅舅有一天會跌倒在塵埃里再也起不來了。有時,她實在不想回去,就拜托同村回去的人幫她把干糧和生活費順便捎過來,從而避免自己陷入那種尷尬和卑微里。endprint

和李軍接吻后的第二周,王芳被李軍硬拉著到了他家,給他媽信誓旦旦地說這是他女朋友。她簡直要被李軍羞死了,可李軍完全不管不顧,瘋了一樣。李軍可能給他媽說過王芳家的事情,見了王芳,老太太很是高興,一個勁兒地招呼她,給她做了滿滿一桌子菜,一家人看著她吃。李軍他爸在縣里稅務(wù)局是個科長,家里條件比較好,一家人卻一點不勢力,都是爽快人。飯桌上,他爸高興地喝了好幾杯酒,和他媽一個勁兒地給王芳碗里夾菜,菜都滿得掉到桌子上了。在王芳的記憶里,她從來沒有吃過這么豐盛的飯,也從來沒有被母親和姥姥之外的人這樣對待過?,F(xiàn)在,母親好幾年未見,姥姥已經(jīng)歸西,她向往的溫情更是縹緲如夢了。等第一口飯夾到嘴里,還沒咽下去,王芳就哭了,眼淚默默地順著眼角淌下來,把李軍一家人嚇得驚慌失措。

那晚,王芳沒回去,在李軍家睡了一覺。她從來沒睡得這么踏實過,一點夢都沒做。后來,在李軍家人的堅持下,王芳毅然地住進(jìn)了李軍家,成了李軍家的半個女兒。李軍他媽對王芳處處照顧有加,拿王芳當(dāng)女兒一樣對待。她當(dāng)然知道王芳遲早是他們家的媳婦,但她對他們有言在先,結(jié)婚之前,不能干那事兒,也不能誤了學(xué)習(xí)。他們倆也點了頭,算是承諾。

從此,李軍的家就成了王芳的家,舅舅家她再也沒回去過。盡管學(xué)校里有許多人對王芳指指點點,王芳全當(dāng)沒聽見。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不需要別人理解,別人也理解不了。

高考時,他們倆都考的二本,李軍考的工科,王芳考的醫(yī)學(xué)院,大學(xué)都在省城。他們每個周末都見面,甚至每一天都可以見到?;丶視r,他們也一起回,這個家自然是李軍家,現(xiàn)在是他們共同的家。從上大學(xué)起,王芳就和李軍一起喊媽媽。第一次喊,她怯怯的,總覺得“媽媽”在她的世界里已經(jīng)成了虛詞。喊的多了,她似乎又把“媽媽”這個詞喚醒了,覺得媽媽又回來了,她又有了自己的媽媽。何況,李軍的媽媽真的就像親媽一樣對她好。她對王芳說話的語氣,做事的方式,越來越少了客氣,直言不諱,又百般呵護(hù),真的就像對自己的女兒一樣。

上大學(xué)時,弟弟突然來找過王芳幾次。王芳好幾年沒見過弟弟了,她想弟弟,又不敢去那個屬于爸爸的家找弟弟,何況她早就不認(rèn)為那個人是她的爸爸。她的爸爸現(xiàn)在姓李,她和李軍有共同的爸爸。她都快認(rèn)不出弟弟來了,弟弟長大了,頭發(fā)留得好長,故意蓄著胡須,說話也油腔滑調(diào)的,眼神閃爍不定,這和她一直想著的弟弟判若兩人。弟弟滔滔不絕地說起爸爸的事。他說爸爸自己在鎮(zhèn)上街道蓋了三層樓,位置很好,自己開了商店,其他門面租給別人開了飯店,樓上單間租給陪讀的學(xué)生家長,一個月凈掙萬把塊,把別人羨慕得不得了。弟弟說得興奮不已,哈哈大笑??墒峭醴疾幌肼犨@些,這些都是與她無關(guān)的事情。她沒有打斷弟弟,也不搭話。最后,弟弟說得無趣,跟她說了再見,轉(zhuǎn)身就走了。她在身后喊弟弟留下吃飯,弟弟頭也沒回,隔空扔過來一個響亮的“不”。后來,弟弟又來了幾回,每次都會說起那個人現(xiàn)在的幸福生活,她表現(xiàn)得越來越冷淡,弟弟的興致也越來越淡。最后,弟弟終于沒再出現(xiàn)過。王芳想,弟弟真的出現(xiàn)過嗎?來找過她嗎?還是她做了一個不太圓滿的夢?也許真的是夢吧,王芳有點分不清了。后來,她又偶爾聽幾個老鄉(xiāng)說起過弟弟的近況。他們說弟弟現(xiàn)在在鎮(zhèn)子上無人敢惹。他們說弟弟最近打斷了別人的腿坐了牢。他們說弟弟某一天把爸爸打得趴在地上哇哇亂哭……王芳聽著別人說起的關(guān)于弟弟的片段,有些恍惚,覺得好像是那個不太圓滿的夢的延續(xù)?;蛟S無所謂圓滿不圓滿,只是與她無關(guān)。他們說的都不是她的弟弟,她的弟弟被她弄丟了,到現(xiàn)在都沒找回來。

李軍大學(xué)畢業(yè)后,應(yīng)聘到了內(nèi)蒙的一家大型國企,在一家特大型煤礦搞設(shè)備管理。第二年,王芳畢業(yè)了,本來她可以留在省城當(dāng)個醫(yī)生的,卻毅然決然地來到了李軍所在的礦區(qū)醫(yī)院,當(dāng)了一名礦區(qū)醫(yī)生。為此,李軍的父母很是生氣,他們主要是生李軍的氣。他們就李軍一個兒子,堂堂大學(xué)生,在本地又不是找不到好工作,偏偏犟驢似的油鹽不進(jìn),跑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去,他們簡直要氣瘋了,完全無法理解這樣失去理智的行為??衫钴姀男【完?,干什么事從不跟別人商量,長大了,他們就更管不了了,心里雖然憤憤難平,也只能由著他去了。本來他們還想著王芳能勸得他回心轉(zhuǎn)意,結(jié)果倒好,一年后,也不聲不響地跟著去了那個不毛之地,真是要氣死人了。他們兩個倒是鴛鴦比翼飛了,卻不想想老頭老太太怎么辦,為了這件事情,他們差點要氣出病來。等氣消了,他們只能接受不能改變的現(xiàn)實。想到王芳寧愿放棄省城的生活和工作,也要跟著李軍到礦區(qū)去,他們原本黯然的心又閃亮起來。他們慶幸自己沒看錯王芳,現(xiàn)在的女人多現(xiàn)實啊,像王芳這樣的少之又少,簡直快要稱得上稀有。

王芳上班的第二年,就和李軍領(lǐng)了證,回去辦了婚禮。所謂婚禮其實很簡單,只是一些要好的親朋坐了三桌,吃了頓飯而已。結(jié)婚的時候,王芳的媽媽來了,她的舅舅和妗子也來了。三個人和李軍的父母坐在一桌,始終顯得有些拘謹(jǐn),笑得也很勉強。王芳的媽媽是婚禮當(dāng)天才來的,當(dāng)天晚上就坐火車走了。王芳總共也沒和媽媽說上幾句話,好像就是他們倆給媽媽敬酒時,媽媽很小聲地對他們說了句“恭喜你們”,他們倆很客氣地答了句“謝謝”。然后就是送媽媽的時候,他們倆把媽媽送上車,火車開的時候,媽媽對他們揮著手說“回去吧。”他們對她揮著手說“路上小心點?!焙孟裨贈]有別的話了。媽媽走后,她仔細(xì)想了又想,確定和媽媽之間只有這兩句對話。她好幾年沒見媽媽,原本的期待已經(jīng)干癟。媽媽又出現(xiàn)了,期待又膨脹起來,讓她有些不安。在婚禮上,她很多次偷偷地瞥向媽媽,想著要跟媽媽說點什么呢?她似乎期待著,又逃避著,似乎逃避更多一些,加上諸事忙亂,她就那樣被牽扯其中,無法抽身出來和媽媽好好說些話。等到送走了媽媽,她又忍不住長舒一口氣,又是那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像是從一個令人窘迫的夢里好不容易醒來。

李軍的爸爸媽媽對這個寒酸的婚禮極其不滿。他們雖不是富裕人家,但給兒子辦場熱熱鬧鬧的婚禮的能力還是有的,這是他們兩口子憧憬了多少年的場面。結(jié)果呢,簡直要被人笑死了,區(qū)區(qū)三桌,別人會怎么看?他們的老臉往哪兒擱?可王芳說她不想像別人一樣,不想要那些虛假的熱鬧,她就想著走動較多的親朋來捧個場,見證一下他們就行,別的都不需要,都是多余。李軍和她想的一樣,他也不喜歡那些繁復(fù)的程序和虛假的熱鬧,堅持要辦一個極簡的婚禮。老的拗不過小的,只好與時俱進(jìn),尊重年輕人的意思,可心里是不甘不愿的。這是王芳第一次讓公公婆婆不高興,不過事情過去了,也就翻篇了,公公婆婆都不是那種把怨恨積在心里的人。endprint

王芳第一次和婆婆真正意義上的爭吵是有了琪琪之后。

他們雖然結(jié)婚早,琪琪卻生得晚,懷上琪琪時,王芳已經(jīng)快三十了。他們早幾年在礦區(qū)買了房,有了自己的家,后來又有了自己的車,兩個人的收入都很不錯。

琪琪是春天生的,過了半歲,琪琪斷了奶,會到處亂爬了,王芳也產(chǎn)假結(jié)束上了班。轉(zhuǎn)眼,冬天已至,內(nèi)蒙的冬天風(fēng)大且急,吹在人臉上刀割一般,溫度也常常低至零下十幾度,甚至零下二十幾度。婆婆極不習(xí)慣這樣的冬天,出去凍得要死,家里暖氣是燒得足,可她不是個閑得住的人,她喜歡人多的地方,喜歡和左鄰右里說話,真要一個冬天待在家里不出去,非把她憋死不行。可內(nèi)蒙的冬天就是這樣,風(fēng)常常把街上刮得一個人都不剩,她又是一個外地的老太太,本來就說著別人聽著有些費勁的方言,現(xiàn)在干脆見個人都困難。眼看著婆婆要憋出病來,王芳雖然舍不得孩子,可最后還是讓婆婆抱回了老家。

第二年春天,天暖燕歸,婆婆帶著琪琪回到了內(nèi)蒙。冬天來臨之后,婆婆又帶著琪琪回老家去,就這樣候鳥似的遷徙著。琪琪在老家過第三個春節(jié)的時候,王芳和李軍也回去了,他們每年都會攢些假,過年就可以在家多待一些日子。

那天,李軍帶著王芳去參加高中同學(xué)聚會,吃飯喝酒完了,大家又提議去K歌,王芳不想去,就找借口回家了。到了家門口,敲了半天門沒人應(yīng),她沒帶鑰匙,婆婆他們可能帶著琪琪出去玩了。她就一個人坐在單元樓門前樹下的木椅上,等著他們回來。鞭炮聲時遠(yuǎn)時近地響起,身邊時不時走過說說笑笑的人群,遠(yuǎn)處角落里殘留著沒來得及融化的雪。王芳一個人坐在那里,忽然就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孤單,那種無處可依的感覺迅速淹沒了她,她轉(zhuǎn)眼又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她把頭埋在膝蓋上,世界迅速漆黑一片。

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王芳不冷不熱地對婆婆說過幾天就帶琪琪走。大家都滿是驚愕地看著她。王芳又堅定地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婆婆張大嘴問她為什么,不是說好天暖了她再帶過去嗎?王芳說孩子還是應(yīng)該待在媽媽身邊,待在這兒她想見都見不著。婆婆說怎么見不著,不是天天手機里看嗎?再說你帶過去了怎么照顧?怎么上班?你是孫悟空???難不成會分身術(shù)?她冷冷地說我會想辦法的。這個時候,李軍也生氣了,這件事王芳從來沒跟他說起過,突然來這么一出,整得大家都措手不及。他正要發(fā)火,王芳說話了,這回她說得更大聲了。她說,你別說了,你們都別說了,我自己的孩子,我有權(quán)利做主。婆婆聽了這話,立刻就惱了,大聲質(zhì)問她什么意思?誰要搶你的孩子不成?孩子待在我身邊你還不放心?我會虐待她還是會虧待她?給你們好生看著孩子,讓你們沒有后顧之憂,安心工作,倒成了錯了?突然就要把孩子硬生生帶走,你到底在想什么?安的什么心?王芳有些被婆婆的話搞懵了,婆婆從來沒對自己這樣說過話,她也從來沒和婆婆這樣說過話。她只是想讓女兒待在自己身邊而已,需要那么多理由嗎?一個媽媽想和女兒待在一起居然成了居心叵測,這是什么道理?她委屈地嚎啕大哭。大家都在這哭聲里沉默無語。

這次突如其來的爭吵來勢洶洶,去也匆匆。這是十多年里王芳和婆婆的唯一一次爭吵,吵得可謂驚天動地。歸于沉寂的那一刻,她有種身心俱碎的感覺。

最終,琪琪還是被王芳帶走了。盡管大家都不能理解王芳這個突然的決定,婆婆為此也好長時間耿耿于懷,但王芳覺得這是她必須要做的。她必須保持這個家的完整,家里的每個成員都必須在該在場的時候在場,誰也不許缺席。她不想看著自己孩子尾巴似地處處跟在奶奶身后,而對媽媽的呼喚和懷抱置若罔聞。那太殘酷了,那是別人無法理解的殘酷。

琪琪被她帶到了礦區(qū),她如若休班,就在家陪琪琪。她如果上班,就把琪琪放在小區(qū)外的一個托管機構(gòu)。日子照樣過,許多人都是這樣。

算起來,她和李軍已經(jīng)結(jié)婚將近十年了。他工作忙,平時早出晚歸,周末常常還要加班。他還是那樣話不多,對她對琪琪都是。他們也常常吵架,一般都是李軍情緒化所致。李軍冷著臉吼幾句,她就扭頭走開了,她不想吵。接下來幾天,他們互相避讓著,一張桌子上吃飯,一張床上睡覺,只是一句話也不說。最后,還是李軍遞上了笑臉,她順階而下,日子又繼續(xù)過下去,如此反復(fù)。她覺得李軍應(yīng)該是愛她的吧,他只是不太會表達(dá),也不太會管控自己的情緒。

有了琪琪后,李軍的脾氣似乎比以前更差一些了。他對待孩子的哭鬧,一上來就是吼,吼不管用就加碼威脅,然后就是體罰。李軍完全是一個舊式的家長,他不懂得俯下身來和孩子溝通,也不懂得孩子只是孩子,對待孩子應(yīng)該用孩子的方式。李軍頻繁的體罰,沒有讓琪琪更聽話,反而讓她更執(zhí)拗寡言了。琪琪也不愛說話,和別的小朋友一起玩,玩著玩著,她常常就跑到一邊一個人去玩了。相熟的大人問她話,她也幾乎從不回答,眼睛閃爍著看著別處。即使和別人在一起玩得很高興,其他人都不停地說笑逗鬧,她只是玩,卻不怎么說話。王芳心急火燎地看著她說,琪琪,你怎么不說話?你看其他小伙伴都在不停地說話,你也說話?。】社麋髦皇强纯此?,還是不說話。

琪琪越是這樣,李軍越是生氣,打得也更狠,小拇指粗的樹枝常常毫不留情地抽在琪琪的小手上,打得她歇斯底里地哭。王芳不敢勸,一勸他打得更狠,只是在一旁無助地看著。記得去年有一次,忘了是琪琪怎么了,打也不管用,李軍直接給拎到外面去了。外面零下十幾度,還下著雪,琪琪穿著薄薄的秋衣秋褲,就那樣在外面站了五分鐘,凍得鼻青臉腫,回來后直接病倒。王芳有時覺得李軍太可怕了,尤其是對琪琪發(fā)火的時候,簡直就是個魔鬼。她不知道李軍會不會變成她爸爸那樣子。她想了想,至少李軍沒打過她,也不酗酒,煙也不抽,只是對琪琪過分了一點?;蛟S,這就是他做爸爸的方式吧。

現(xiàn)在,她懷上二胎,已經(jīng)第三十七周了,一個人應(yīng)付生活的瑣碎已經(jīng)越來越吃力了,還有一個琪琪需要照顧。她必須得向婆婆求助了。那次爭吵已經(jīng)過去一年多了,她們婆媳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修復(fù)如初,又像以前母女那樣親密無間了。

她頭一天打電話過去,婆婆第二天采買了許多本地吃食特產(chǎn),第三天就拎著大包小包坐著火車北上而來了。

婆婆來了,只是像個媽媽一樣收拾里里外外的一切,并不問別的事情,也不問王芳的媽媽怎么不來了。婆婆在這些事情上是個聰明人,她不去問那些不該問的問題。即使王芳主動給婆婆說她媽過幾天就來、只能待一個月的時候,婆婆也只是輕描淡寫地“哦”了一下就過去了,讓人覺得這件事情本身或者結(jié)果都微不足道,沒有必要再深談下去。

王芳懷孕第三十九周的時候,她的媽媽來了。鄰居們都說,王芳的媽媽好年輕啊,看上去就像四十多歲的樣子,圓臉盤,齊肩的頭發(fā),和王芳真像。實際上,她的媽媽比她婆婆還大三歲,今年五十有六了。

在家里,婆婆忙這忙那,對一切駕輕就熟。她媽媽也跟著走進(jìn)走出,卻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坐下似乎也難受,只好毫無頭緒地走來串去。婆婆看見了就說,親家母,你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就好了,家里這點事情又沒多少,我忙得過來。她媽媽笑一笑,也并不立刻去坐,繼續(xù)漫無目的地走著轉(zhuǎn)著。王芳看見了,也對媽媽說,媽你坐著歇會吧,飯有我媽——我婆婆做就行了。這么多年,她已經(jīng)習(xí)慣把婆婆叫做媽了,她的生活里也一直只存在這一個媽?,F(xiàn)在親媽出現(xiàn)了,在婆婆眼里,自然是客人,在她這個女兒看來,也更像個客人。

第二天就要剖腹產(chǎn)了,前一天晚上,她和婆婆,還有媽媽三個人去小區(qū)里的草坪附近散步。琪琪和幾個小伙伴在草坪里追逐嬉戲,婆婆拿著琪琪的水杯還有外套,媽媽坐在草坪旁的一個石墩子上,聽她們和一群鄰居聊天。聽了一會兒,也許覺得無聊,媽媽掏出手機看了起來,時不時對著手機笑了起來。王芳想起幾天前,舅舅電話里給她說,媽媽和貴州的那個男的過得不好,那個人也經(jīng)常打她,還得靠她養(yǎng)活。她不想和那個男的過了,捎話回去想和原來的爸爸復(fù)婚,結(jié)果爸爸也不要他,罵她自作自受,想得美,做夢。舅舅說,媽媽這些年也不容易,只是對王芳只字不提。

王芳看著媽媽,她現(xiàn)在來到自己的生活里,卻依然只是個旁觀者。她喊了聲“媽”,兩個媽媽都應(yīng)了一聲。王芳對著坐在石墩子上的媽媽說,媽,天有點冷了,你穿的少,先回家吧。然后她轉(zhuǎn)過來對婆婆說,媽,你陪我轉(zhuǎn)一圈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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