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軼男
2016年1月15日晚上6點半,在浙江寧波冬日的寒風里,一雙淺褐色的眼睛和一雙黑色的眼睛在焦急地互相搜尋。
目光對上的那一刻,兩個女人的眼淚同時涌出。沖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褐色眼睛的主人叫莫莉·薩諾,來自美國西雅圖,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大女兒繼承了她和丈夫金色的頭發(fā),小兒子的臉龐卻與面前的黑發(fā)女人有幾分相像。
莫莉從未想過會如此順利地找到這個素未謀面卻無比熟悉的女人。
在過去的1年零8個月里,莫莉和丈夫一直在試圖追尋這個黑發(fā)女人的身影。他們仔細地收集線索,在大洋彼岸拼湊著她的模樣。幾經(jīng)努力,他們終于走到了一塊兒。
“我真的舍不得,我是真的舍不得?!蹦蛎媲暗倪@個女人,哭得不能自已,用雙手緊緊地握住莫莉的右手。幾年前,這個女人遺棄了自己的兒子,她剛剛知道,孩子后來被送到了福利院,隨后又被遠在美國的莫莉收養(yǎng)。
當兩個母親正在傾訴的時候,她們共同的兒子龍淼,正在9000多公里外的西雅圖的深夜里,和姐姐米拉睡得香甜。
這一場千里尋親起源于一封信。
2014年5月的一個早晨,莫莉接到了來自美國收養(yǎng)機構(gòu)的電話?!拔以谶@一行工作十幾年了,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一封信,其他的頂多是在小紙條上留下一兩句話?!惫ぷ魅藛T的聲音略帶激動,“相信我,這里的每一句話都在說,你應(yīng)該去找他們(孩子的親生父母)?!?/p>
那是莫莉把養(yǎng)子龍淼接到美國3個月后,這個30歲的年輕媽媽想起來,她曾通過收養(yǎng)機構(gòu),向龍淼原在的寧波恩美兒童福利院索要更多龍淼的資料。
一封信的掃描件傳了過來。在這張A5大小的格子紙背面,寫著密密麻麻的漢字,還有好幾處涂抹錯字的痕跡。龍淼被人發(fā)現(xiàn)時,這封信出現(xiàn)在他的襁褓里,信是孩子的親生父母所寫,字跡歪歪扭扭。
他們給了孩子黃色的皮膚、烏黑的頭發(fā)和漂亮的眼睛,卻沒能給他正常的聽力。
字里行間滿是悲痛和絕望。大兒子天生失聰,醫(yī)生說要做人工耳蝸,可是他們的經(jīng)濟條件很差,“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龍淼出生后,竟又同樣失聰。親生父母在信里乞求:“求求你們,救救這可憐的小生命吧?!?/p>
從那一天起,莫莉和丈夫就決定,尋找大洋彼岸這對陌生的中國夫妻。
2016年1月12日,莫莉第二次來到寧波。
莫莉上一次來到這里是在2014年2月,來接養(yǎng)子,一名被遺棄在寧波某小區(qū)門口而后被送到福利院的聾人棄兒。以入院年份的生肖為姓,孩子被福利院取名為“龍淼”。
莫莉是一名手語翻譯,她的丈夫是一名聾啞人。他們聽力正常的女兒米拉出生后不久,莫莉開始為她尋找一個年齡相仿的兄弟姐妹。他們希望是一名聾啞兒。
像莫莉夫婦這樣來中國收養(yǎng)殘疾兒童的美國家庭不在少數(shù)。自1992年對海外開放兒童收養(yǎng)以來,中國已經(jīng)成為世界上最大的送養(yǎng)國之一。目前,美國家庭共收養(yǎng)了數(shù)萬名中國兒童,其中約有八成是“特殊需要”兒童,這些兒童先天殘疾或出生時患有嚴重病癥。
就在莫莉張羅著收養(yǎng)孩子的同時,寧波恩美福利院決定為龍淼提交涉外送養(yǎng)的申請材料。龍淼被診斷患雙耳極重度感音性耳聾。
在這個收留著200多名棄嬰的福利院里,幾乎沒有健康嬰兒。
“他就是我的兒子!”2013年7月,在網(wǎng)頁上看到淼淼的第一眼,莫莉心里“咯噔”一下就愛上了他。
照片上的淼淼穿著黃色的衣服在地上爬,睜著天真無邪的大眼睛,小嘴微張,肉嘟嘟的小臉蛋可愛極了。斷斷續(xù)續(xù)地看了好長時間,還從來沒有哪個孩子讓莫莉有過這種“被擊中”的感覺。
終于,在2014年,莫莉到了寧波。
見到龍淼之前,莫莉按家族沿用“本(Ben)”的習慣為他取名為“貝內(nèi)特(Bennett)”。身為聾啞人的丈夫克里斯,還給兒子起了一個手語的名字。在為淼淼錄制的視頻里,他把右手放在臉頰邊,中指和拇指捏起,像是在捋小貓的胡須,模擬淼淼的中文名字發(fā)音。
“你好,喵喵,我是爸爸?!彼麩o聲地跟兒子打招呼。
一晃兩年就要過去了,龍淼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西雅圖家中的生活。莫莉說,聰明的龍淼學手語很快,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與家人、鄰居順暢地交流。
莫莉有時會給兒子看他在福利院時的照片,孩子會皺著眉頭用小手熟練地比畫著問:“爸爸媽媽你們?nèi)ツ牧?姐姐去哪了?為什么只有我一個人?”
“我們那時候正在找你,一直在努力地找你呢。”莫莉和丈夫一遍一遍地安慰他,“找到你之后,我們就接你回家了。”
這樣的幸福時光沒有持續(xù)多久。
去年圣誕節(jié)前一天,莫莉接到兒子的主治醫(yī)師的電話。醫(yī)師向莫莉宣布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龍淼被查出患有罕見的遺傳性疾病——先天性聾視網(wǎng)膜色素變性綜合征,又稱“烏謝爾綜合征”,并且是最嚴重的一種。患者到10歲左右會出現(xiàn)視力障礙,20歲左右就可能完全失明,目前的醫(yī)療技術(shù)對此病無法干預。
“我寧愿醫(yī)生是在圣誕節(jié)過后而不是圣誕節(jié)前一天告訴我這件事?!蹦蚩嘈χf。
這個年輕的媽媽接觸過很多烏謝爾綜合征患者,對其癥狀多少有些了解。聽到醫(yī)生的宣判時,她忍不住大哭起來。
丈夫克里斯得知消息,鎮(zhèn)定地抱緊妻子,安慰道:“沒事,這不是什么大問題,我們可以讓他做得更好?!?/p>
莫莉認識的烏謝爾綜合征患者中,有人獲得了心理學博士學位,有人自己開公司,有人是波音公司工程師,有人哈佛畢業(yè)后在華盛頓當律師?!爱斎唬苍S不能當消防員?!边@個外向的金發(fā)女人又眨著眼睛補充了一句。夫妻倆相信,哪怕失聰又失明,兒子依然會很強壯,很聰明,會擁有一切他想要擁有的東西。
不過,這個年輕的媽媽也深知,殘疾人要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必須付出極大的努力,就像她“在事業(yè)上很成功”的丈夫一樣。克里斯是微軟的高級工程師,本身就是給兒子的絕好示范。
“烏謝爾綜合征的確診對我們來說并不是世界末日。作為一個媽媽,你總是希望你的孩子擁有一個容易一些的人生。他已經(jīng)有一個艱難的人生了,”說著,莫莉的聲音又哽咽了起來,“他才3歲多,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那么多不幸的事情了。”
莫莉希望,兒子在失明之前,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親生父母,留下一些視覺印象。
通過兒子親生父母留下的信,這個年輕的媽媽知道,兒子還有一個哥哥。鑒于烏謝爾綜合征是遺傳性疾病,兒子的哥哥可能也有病,需要盡早去檢查。
一場漫長的尋親開始了。莫莉給福利院發(fā)過郵件,打過電話,又通過朋友聯(lián)絡(luò)到寧波的一個熱心人。當?shù)孛襟w幫忙聯(lián)系了當年接案的派出所,還找到了當年發(fā)現(xiàn)龍淼的小區(qū)保安。在尋親的路上,淼淼親生父母的形象在莫莉腦海中愈發(fā)清晰。
2016年1月12日,莫莉再次來到寧波。為了這次出行,她提前半年就訂好了打折的機票和酒店,還預約哥哥做她的旅伴。身材嬌小的她和哥哥各自背了一個巨大的登山包,從西雅圖飛了10個小時到上海,又轉(zhuǎn)高鐵抵達寧波。
在寧波,莫莉一一拜訪了這些幫過她的人,并詳細問了兒子被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
在接受電視臺采訪時,莫莉一邊流淚一邊說:“如果找到了親生父母,我想告訴他們,我們并不怪他們。我們理解他們,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無力照顧淼淼。我們希望能夠讓他們看到,孩子現(xiàn)在很聰明、很健康,被愛著,過得很好。”
轉(zhuǎn)折在兩天后出現(xiàn)。一名當?shù)赜浾呗?lián)系到了寧波大學附屬醫(yī)院兒童聽力篩查診斷中心,那里承擔著寧波所有新生兒聽力異常的全面檢查工作。有一名醫(yī)生找出了龍淼當時的病例。按照記錄中的聯(lián)系方式打電話過去,對方正是淼淼的親生父母。
生母與養(yǎng)母見面后抱頭痛哭。片刻后,龍淼的親生母親掙扎著向莫莉跪下。
龍淼的生父和生母當年在寧波打工。因為大兒子失聰,他們想再生個兒子,希望他長大了能照顧哥哥。第二胎生下來是個女兒,第三胎就是龍淼,也被診斷出失聰。
醫(yī)生建議給小兒子裝人工耳蝸,不然會耽誤孩子。而他們當時渾身上下只有600塊錢,“5年都掙不到裝人工耳蝸的錢”。
夫妻二人決定把孩子放到高檔小區(qū)附近,希望被有錢人收養(yǎng)。在送兒子走之前,妻子還為丈夫代筆寫了另外一張紙條:“寶貝對不起,我們是一對沒用的人,希望你能遇到一位好心有愛心的有錢人來幫助你?!?/p>
那天早晨,生母把孩子包裹好,放了幾件衣服、一個奶瓶、一包奶粉,還有一個保平安的扎著紅繩的銅錢。生父和他的兄弟騎著電瓶車把孩子帶離了哭成淚人兒的母親,放到小區(qū)門外一輛寶馬車旁邊。他們躲在一邊,直到看到兒子被人發(fā)現(xiàn)并報警后,才抹著眼淚離開。
“是我們上輩子積德,才給淼淼換來你這樣的媽媽。淼淼跟著我們只有受苦的命?!鄙笇︷B(yǎng)母說。他們拼盡全力供大兒子入讀了聾啞學校,但是由于不會手語,夫妻倆跟大兒子幾乎沒有交流。
莫莉感謝龍淼的親生父母賦予龍淼生命,感謝他們讓她擁有了一個聰明漂亮的兒子,并且安慰他們:“兒子會有很好的發(fā)展?!饼堩档挠H生父母略感寬慰。
遺棄了孩子之后,淼淼一直是他們心頭的擔憂??吹酵饷嬗行『⒃谄蛴懀麄兙拖?,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也會變成這樣。生父還做過噩夢,夢里面淼淼孤零零地躺在街上,一動都不動。直到看著莫莉手機里淼淼的照片時,他們才徹底放下心來。
一個說“他下巴像哥哥”,一個說“怎么變黑了”,夫妻倆都笑了出來,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