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冷湖舊夢

2018-03-04 06:24阿缺
科幻世界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冷湖阿依小川

阿缺

楔 子

“噴了,噴了!”有人喊道。

羅慶嘴里叼著一根煙,正躲得遠遠的,一扭頭,看到一股黑泉從小坡上噴出來,周圍的人也被淋得透黑。他猛把煙吐出來,向小坡跑去,剛跑兩步,又回來把煙頭使勁踩滅,腳都陷進沙子里了,這才奔到黑泉旁邊。

這黑色的液體從地底噴出,到了四米高才落下。它黑得如此純凈,仿佛這臺“磕頭機”鉆破大地,鉆進黑夜,提前讓最濃的夜色噴涌而出。羅慶被它澆得滿頭是油,鼻子里全是原油特有的刺激性味道,于他而言卻格外芳香。他聽勘探專家講過課,知道這對人體有害,但還是貪婪地呼吸著。

為了這一刻,他們在這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奔波了三年。羅慶在本地出生,加入勘探隊時,剛生了女兒,尚是個沉默寡言的小伙,眼神里還有羞澀,現(xiàn)在的他,膚色已經(jīng)沉淀了戈壁灘毒辣的陽光,變成黑褐色。這里白天太熱,叫人心灼,而夜晚的溫度又到了零下,冷到靈魂里,冷得他那一腔子沸血都慢慢涼下來。尤其是今年6月,不遠處的油泉子花2井完鉆噴油,日噴一百噸,3292鉆井隊全體受到表彰。羅慶的隊長也去圍觀了表彰會,回來后就臉色鐵青,把他們召過去,指著鼻子罵,最后說:“要是今年還不出油,他娘的,我就把你們的血抽出來!”但當時羅慶愣愣地聽著,心里只是想:天,日噴一百噸原油!那就是十萬公斤??!這么噴幾天,不得把地底噴空?

現(xiàn)在輪到他們1219鉆井隊了。此處名為地中4井,8月5日開鉆,毫不停歇地鉆了一個多月,終于,鉆到六百五十米深時,發(fā)生井涌,繼而猛烈井噴。

原油是有溫度的,淋在身上,讓他原已冰涼的血液一下子燥熱起來。

“勢頭這么猛。出油量是多少?”他大聲問著旁邊的陳叔。

陳叔是老石油工,抹了把臉,但眼睛還是被黏稠的原油糊住,只睜開細縫看了一眼,大吼道:“不知道,但至少五百……不,八百噸!”

說話的當兒,他們腳下已經(jīng)積滿了原油,沒到腳踝。原油向四周傾瀉,一路裹挾著沙子,黑泉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油海逐漸擴大。

這時,隊長趕了過來。羅慶以為他會像自己一樣高興,但隊長臉上的狂喜只持續(xù)了一秒鐘,便勃然大怒,吼道:“他娘的,這么多比血金貴的油,一滴都不能浪費啊!”

但鉆井隊沒有料到今天會有油噴出,儲油裝置都沒有運過來。

所有人都站在油雨里,無措地看著隊長。

“愣著干啥,給我攔住油!”隊長把聲帶都快吼斷了,“建堤,堆沙包!誰他娘的敢浪費油,我就抽誰的血!”

于是,羅慶和隊員們連忙去帳篷里拿沙袋,玩命似的往里裝沙子,堆到油井下面。所有人都行動起來,甚至臉上糊著的油都來不及擦,連隊長也跑下來,嘴里一邊念叨著要抽誰的血,一邊扛起沙包。

很快,一個圓形矮堤壩筑好了,圍繞著油井,擋住了四下流淌的原油。羅慶終于有機會喘口氣,抹了把臉,發(fā)現(xiàn)沙和原油都快凝固成團,撕開的時候,臉皮生疼。

油還在噴。

隊長看著呼嘯噴涌的油泉,臉色凝重,忽然轉(zhuǎn)身道:“他娘的,這油停不下來!加高,加高!”

于是,剛喘口氣的人們,又轉(zhuǎn)身去扛沙袋。羅慶跑得急了,摔在地上,周圍都是奔跑的人腿,沒人有時間來扶他。

他爬起來,抹掉沙子,回頭向油井看去。

這股噴出地面的黑色油泉,仿佛一柄利劍,刺進了1958年湛藍的天空。

油噴了三天三夜。

這三天里,羅慶幾乎沒有休息。累得實在動不了,就在帳篷邊坐著喘氣,力氣一溜回骨頭,就又爬起來,繼續(xù)扛沙包。

隊長也沒閑著,他把所有能叫到的人全拉了過來,不論男女老少,一起來筑堤。其他油井的工人聽說噴油了,專門開車來看,原本只是湊熱鬧,但見到人們不要命地筑堤,也罵了聲,招呼同伴一起來幫忙。

但他們還是低估了油泉的威力。

由于缺乏運輸設(shè)備,原油拉不出去,而井噴勢頭絲毫不減,油越積越高,眼看要沖破沙堤。隊長不得不擴固堤壩,在沙袋外圍再修一圈。

但外圍堤正筑得如火如荼的時候,一聲巨響,油泉噴涌一下子竄到了五六米高。不知是不是眼花,羅慶看到有什么東西也隨著原油一起噴了出來。

但還沒等他細看,嘩啦一聲,沙堤被沖開了一道口子。原油如脫韁野馬,向著空地流出。

“他娘的!”隊長眼睛都紅了,“堵住它,堵住它!”

但沙袋一丟上去,立刻被沖開,根本堵不住。隊長目呲欲裂,突然跳了上去,用身體堵油。他頂著原油的沖擊,仰天罵娘。

周圍的人見狀,紛紛腰纏布袋,也跳了過去,并排站著,臂彎勾著臂彎。二十多人組成了三排人墻。羅慶站在最前面,原油一下漫到他的胸口。他身后,缺口漏出的油立刻減緩。

剩下的人連忙在他們身后堆沙包,只要人墻堅持二十多分鐘,就能將缺口堵住。

羅慶浸泡在原油中,看著眼前的黑色油面。此時除了油井處還在噴,濺起油花,其余地方的原油都平靜下來了,仿佛一塊環(huán)形的黑色鏡面。他想起白天時,幾只野鴨還飛了過來,以為這是一汪湖,落進湖里卻再也飛不起來。

“咦,”身旁的陳叔突然說,“小羅,你摸我干嗎?”

羅慶一愣。他的臂彎正勾著左右兩人的臂彎,握拳死撐,根本沒有動。

“我沒有啊?!绷_慶說。

陳叔呸了一口,“胡說!明明還在摸……嘿,可不能再往上摸了,那玩意兒是你嬸子的,你碰不得……咦,你的手怎么怎么涼?”

羅慶一頭霧水,滿臉羞紅,讓兩只手浮出油面,說:“我的手在這里啊?!?/p>

“那怎么……”

陳叔還沒說完,羅慶也感覺到了——有某種冰涼的觸感,劃過了自己的腿。在灼熱的原油里,這種冰涼格外敏感,而且它似乎穿過了工裝褲,直接沁在皮膚里。

其他人肯定也感覺到了,全都面面相覷。

他們跟前,平靜的湖面突然涌起一道波浪,仿佛魚脊,旋即消失。

“這……”羅慶吞了口唾沫,“這原油里面,有東西……”

隊長停止罵娘,愣道:“什么東西?”

“活的東西……”

1

爺爺手上戴著塊表,很舊,表帶泛銹,指針也不走。但爺爺從沒把它摘下過。

陳子彥問過爸爸,但老爸也不知道它的來歷,只搖頭說:“我記事起就看他戴著了?!币簿褪钦f,這塊表,爺爺至少戴了四十年。

關(guān)于爺爺?shù)牟唤膺€有許多。比如他明明從大醫(yī)院退休,有身份,名下也有房,卻不住城里,反而在郊區(qū)租了個破屋,深居簡出;再比如他年輕時對工作那么認真,在手術(shù)室里一絲不茍,到家了卻冷漠如冰,弄得跟三個子女關(guān)系都很僵。

子彥想,這一切可能都跟爺爺年輕時支援青海、當了幾年石油工人有關(guān)吧?但對于那段往事,爺爺絕口不提,他也就不知道當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情況是在今年夏天變化的。

本來暑假一過,子彥就要出國交換,在美麗的倫敦度過大學剩下的兩年。他打算趁夏天跟朋友好好聚聚,不說醉生夢死,至少也得夜夜笙歌。誰知第一夜的夢還沒醒,就被老爸叫醒,讓他去照顧爺爺。

一想起爺爺,子彥不由打個戰(zhàn),連忙搖頭,“憑什么我去照顧他?他是你爸,又不是我爸!”

“沒有我爸,哪來你爸!”

子彥年輕,但也知道老爸的心思——這么做絕不是出于孝順。爺爺七十八,身體每況愈下,而他的那兩套房子一直在三個子女心頭掛念著。爸爸派自己去,無非是給不久后要到來的遺產(chǎn)爭奪戰(zhàn)增加籌碼。

“那我也不能白白犧牲這個暑假?!彼f。

爸爸說:“你不是一直想買塊表嗎?只要你爺爺把房子留給我,我給你買塊瑞士的!”

“一萬以上?”

“嘿,小子,要求真不低——成!”

就這樣,他提上行李,換了幾趟車,才灰溜溜來到爺爺家。在子彥看來,爺爺租的小平房已經(jīng)不在北京,得算河北。

“嗯。”爺爺看到他,點了下頭,就轉(zhuǎn)身去做別的了。他愣愣地站在門口,看著破舊的房子,聞著周圍陰溝臭水散發(fā)的味道,知道自己這個假期算泡湯了。

三個子女覬覦老人的財產(chǎn),這種事兒,要發(fā)生在別人家里,子彥還覺得老人有點可憐。但看著爺爺冷漠偏執(zhí)的表情,他又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爺爺是個怪人,越老越怪。三個孩子長大后,跟他都不怎么親,要不是惦記著房子,恐怕過年都不會叫老爺子吃飯。

子彥在爺爺家住了幾天,有飯就吃,到點睡覺,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一次吃飯,他想著老爸的任務,又看到爺爺手上那塊表,圓形表盤,中間有一顆鉆石的標記,便搭話說:“爺爺,你手上這塊表戴了好多年吧?”

爺爺?shù)皖^看了看手腕,屋子的陰影遮過來,看不到他的表情,好半天才說:“是啊?!?/p>

子彥一聽爺爺愿意搭話,心道有戲,忙說:“但我好像沒有看它走過針。壞了嗎?”

爺爺卻轉(zhuǎn)過頭,再沒說話。

子彥討了個沒趣,回頭用手機一查,查到這是上海秒表廠生產(chǎn)的鉆石牌手表。他以為值錢,又在收藏網(wǎng)上一查,發(fā)現(xiàn)很多賣同款舊表的,價格都在幾十到幾百塊之間。爺爺這塊表還是壞的,恐怕十幾塊別人也不收吧。

接下來幾天,爺爺照例種菜讀書,再不就是長久地發(fā)呆。子彥閑得渾身難受,哪哪都不自在,索性給老爸發(fā)了微信,要求回家。老爸自然不同意,但他也不管,收拾完東西就要走。

出門時,爺爺站在門口發(fā)呆。子彥猶豫一下,想想還是不打招呼了——就算道別,也只會得到一聲淡淡的“嗯”。但就在他轉(zhuǎn)頭要走時,盛夏的陽光照在爺爺手表上,反射的光晃了下子彥的眼睛。

“咦?!弊訌┮暳茫吹奖肀P上的針動了下,“爺爺,你的表好了?”

“嗯?”爺爺心不在焉。

他湊過去,“你看,秒針動了?!?/p>

爺爺?shù)皖^看著表盤,卻像是見鬼一樣,后退一步,跌坐在門檻上。他不顧屁股生疼,把手腕抬到眼前,身上顫抖著?!敖K于……”他的聲音也碎成一縷縷,一滴眼淚滴落在表盤上,啪地摔成幾瓣。

“爺爺你怎么了?”子彥不解地問。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更讓子彥不解——爺爺讓他訂機票。

“去哪里?”他問。

“冷湖市?!?/p>

子彥沒聽過,查了下,連忙搖頭,“爺爺你記錯了,這地兒早就不是市了,是個小鎮(zhèn)。而且太遠了,在青海,機場也沒有。從德令哈機場過去,還得四百公里,又是高原。您去那兒干嗎?”

爺爺不說,執(zhí)意要去。

子彥連忙給老爸打電話。老爸卻格外興奮,說:“冷湖是你爺爺以前挖油的地方!恐怕是要故地重游,正好是個機會,你陪他去,多哄哄。路上一切,找我報銷!”說完就掛了。

于是,子彥只得一頭霧水地跟爺爺一起,先飛西寧,再轉(zhuǎn)德令哈,氣候一下子從平原到高海拔,陽光變得跟針扎似的。子彥不停地抹防曬油。出了德令哈機場,正好碰到一個旅游團,是去“冷湖火星小鎮(zhèn)”參觀的,他們連忙加錢添了倆座。子彥坐在一個有著水靈眼睛的女孩旁邊,跟她聊了幾句,問:“為什么現(xiàn)在冷湖叫火星小鎮(zhèn)啊?”

女孩搖搖頭,“導游說參觀結(jié)束的時候會告訴我們的?!?/p>

子彥只得看著窗外。一路上黃沙漫卷,荒莽千里。他初時還看得新奇,看得多了,也就乏味起來,靠著車窗睡覺。

等他醒來時,已是夜里八點,太陽卻還垂在西邊。他下了車,攙著爺爺走下去,一股風吹來,讓他在盛夏里居然感到了一絲涼意。

冷湖鎮(zhèn)不大,只有幾條街道,依托著305省道,像釘子一樣嵌在青海、甘肅和新疆三省交匯處,旁邊就是柴達木盆地。它前后都沒有城鎮(zhèn),建筑也不高,孤零零地立在沙漠中。下了車,能看到街道寬闊,卻沒什么人,兩旁店鋪也大都關(guān)門。

“這見鬼的地方……”他小聲嘀咕。

“這神奇的土地……”爺爺喃喃道,舟車一整天的疲勞似乎在下車的一瞬間煙消云散,緩緩四顧,眼角再次濕潤,“我終于回來了……”

“你很喜歡這個地方嗎?”

“是啊,”爺爺說,“多少次夜里魂牽夢繞?!?/p>

“但……”子彥想了想,后面的話沒說出口。

爺爺喘息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闭f著,他呼吸平靜了些,抬起頭,眼神格外悠遠,似乎看到時間之河彼端的隱約畫面,“當年我來的時候,也跟你一樣。”

2

近半個世紀前,1972年。

來到冷湖的第一天,陳堅就動了四次要逃走的心思。

第一次是早上剛到,連續(xù)四天的顛簸讓他在落地的一瞬間,就把昨夜吃的全吐了出來。他直起身子,抹著嘴角,這時一股裹挾著黃沙的大風吹來,猶如迎面拍來一掌。他站立不穩(wěn),倒在剛吐出的穢物里。這倒并不羞恥,因為跟他一起來的大學生們都吐得此起彼伏,但他心里只有悲憤——回家,北京沒風沙!

第二次是午飯時,看著碗里的清湯寡水,他吐得空空如也的胃居然沒半點食欲。“唉,這里是戈壁,”跟他一起從北京來的同學小川兒說,“伙食運進來不容易。先吃著吧,過幾天就好了。”陳堅正要道謝,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小川兒并不是在跟自己說話,而是拍著肚子嘀咕,正安慰他的胃呢。一個念頭再次涌起——回家,回北京吃肉去!

第三次是晚上洗衣服時。他領(lǐng)了盆水,街上都是蹲在水盆前的大軍,男女老少都有。他端著盆找了個角落,剛把外套丟進去,周圍就響起一片哄笑,尤其是他身旁一個長著烏黑眼珠的女孩,笑得最歡暢。他不明所以,繼續(xù)洗著,洗完了外衣,盆里一片烏黑,他要去換水,卻被告知洗衣服只能用一盆水。他看著其余人,都是先洗內(nèi)衣,水尚清,再洗襪子,水已渾濁,然后才洗襯衫和外套,等洗完,盆里的水已經(jīng)變得墨黑色。他站在浩浩蕩蕩的污水洪流中,咬緊牙齒,心想——回家,回家有媽媽洗衣服!

第四次是晚上,別人都在興奮地聊天,他縮在床角,摸出了曉佳的照片。哪怕是在黑白照片上,曉佳還是那么光彩照人、眼眉柔媚,透著這個西北荒漠里無處尋覓的春意。他想起自己突然被調(diào)到這里,還沒跟曉佳道別,自己這一走,北京那些小伙豈不是得天天對著曉佳吹口哨?他才剛追到曉佳,可沒信心能讓她等自己多久。他緊咬嘴唇,心想——回家,回家娶媳婦兒!

他一下從床上跳起,悶頭就往外走。

天已經(jīng)黑了。冷湖的夜跟晝是兩個極端,肆虐的太陽龜縮于地底,冷風從四面八方掠來,尚是9月,他就感覺骨頭都在顫抖。他裹緊衣服,縮著脖子,按照記憶里車隊來時的路走。但路途漫長,他想了想,還得去買點食物和水。

他原以為會有民兵巡邏,攔著想逃走的石油工人,但一路上居然暢通無阻。人們早早地回宿舍休息,只有風在街上巡弋。這里此前沒有人跡,十四年前噴出油,便陸續(xù)來了好幾萬人,住處也由帳篷改成窯洞房,但在黑夜里依然是黑壓壓的一片。

只有礦區(qū)貿(mào)易公司的燈還亮著。

說是貿(mào)易公司,其實相當于大型供銷社,門面不大,里面卻擺著一排排貨架。屋里燈泡有些閃爍,撐開了一片昏暗的光暈。一個女售貨員站在柜臺前,低著頭,正在看書。

“喂,有餅干和水壺嗎?”他摸了摸外套,爸媽給的錢牢牢地縫在衣服夾層里,應該夠買。

售貨員翻一頁書,頭也不抬,“餅干在第三排,水壺在第五排。”

他走過去,拿了一堆餅干,用衣服包住;又到第五排貨架下,看著大大小小的水壺,心想回京路上,迢迢千里,就選了最大的一個。

“這些都要。一共多少錢?”他抱著一堆商品,放上柜臺。

售貨員這才抬起頭。她有一雙黑亮黑亮的眼睛,偶一眨動,仿佛黑夜與白晝在她的眼眶里輪換了一周。陳堅覺得面熟,突然想起她就是白天洗衣服時嘲笑自己的女孩。

售貨員顯然也認出了他,皺了皺眉?!八畨貎蓧K,”她指著水壺,又從一堆食物里挑出兩袋海陽牌甜酥餅干,“這兩袋一共一角六分。你給我兩塊一毛六分就行了?!?/p>

陳堅一愣,又指著她沒算進去的大堆零食,“小妹妹你年紀輕輕,耳朵不好啊——我是說全部?!?/p>

“反正你就給我兩塊一毛六吧,”售貨員說,“水在屋里頭,你自己去打。水不要錢,不過我建議你也不要裝太多,到時候累。”

說完,她又低下頭,借著燈光看那本紙頁泛黃的書。

陳堅一頭霧水,掏錢出來的時候,想了想,還是在柜臺上放了四塊錢。售貨員也沒說什么,把錢收起來,繼續(xù)看書。燈光落在她一頭黑發(fā)上,像是錦緞,有著釉一樣的質(zhì)感。陳堅多看了幾眼,又想起曉佳,便趕緊把食物包好,水壺裝滿水,走出貿(mào)易公司。

“哎……”

他回頭,看向燈光下的女孩。

“別走西邊,”售貨員說,“其余哪個方向都行?!?/p>

說話莫名其妙的……陳堅加快步伐,走出四號基地,回望一陣,夜幕下的基地仿佛疲倦的羊群,一團湊著一團,陷入沉睡?;刂?,一片風沙,風聲時而呼嘯時而幽咽,聽著便讓人心里枯敗蕭條。

既然要走,何必流連!拜拜了您嘞……他堅定信念,大步往前。

但他忽略了夜晚戈壁灘的可怕,沒走多久,就分不清方向了。他焦急起來,東走西走,不知覺間,竟然來到一大片長條形的陰影下。

那些陰影橫亙在視野里,像蜷縮的獸類。他叫了幾聲,沒有回應,便大著膽子上前撫摸。

觸感冰涼、堅硬。他盲人摸象般多摸了幾處,心里便明了了——這是運油的罐式車。彼時蘇聯(lián)已有大型輸油管道系統(tǒng),但冷湖地處偏遠,鐵路未修,只能靠油罐車一車車往外拉。冷湖的石油經(jīng)過了十年開采,已漸衰落,車輛隔幾天才運一次,因此今夜的油罐車便??吭诖?。

司機們都去窯洞房休息了,車廂里空無一人。

陳堅不會開車,便摸著車罐走。他記得車隊的位置,順著油罐車車尾的方向,就能走出基地。但摸著摸著,他的手突然一縮——有一個油罐車的罐體里,傳來了溫潤的感覺。

罐子里有原油?

但即使里面裝滿了原油,在這樣冷的夜里,也早該凝固了,怎么會還溫熱著?他心里想著,東摸西摸,確實能感覺到大鐵罐子里面的溫度。他朝前看看,夜色幽暗,但隱約能看到前方已經(jīng)沒有油罐車的陰影了。

而且他正在摸的罐子,離其他油罐車很遠,且車型老舊,顯然不是一個車隊的。

為什么運輸車里沒油,一個快廢棄的鐵罐子卻裝滿了溫熱的原油呢?

陳堅正疑惑著,突然聽到罐子里傳來一聲悶響,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敲著罐壁——從里面敲。他一愣,隨即搖頭,心想是自己聽錯了,便拍了拍罐子,打算走開。

他拍罐子的動作很輕,但頓了兩秒,油罐車突然劇烈晃動起來。他嚇得后退一步。隨后,罐子里傳來沉悶但雄渾的吼聲,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從里面醒來,吼聲帶著痛楚與憤怒。陳堅嚇得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搖晃的巨大罐體。里面的吼聲還在繼續(xù),伴隨著咚咚咚的敲擊聲。

一道光束破開夜色,照在他頭上。

“你是誰?”有人喝道,“半夜過來干嗎,偷油?”隨之響起的,還有槍栓拉動的聲音。

陳堅嚇得血液凝固,連忙舉起手說:“我只是過來……過來撒尿的!”他被手電筒的光柱照著,眼都花了,看不清光束背后的人影。但他能看見手電旁邊黑洞洞的槍口,連忙補充一句,“向毛主席保證!”

“你別動!”那人滅了手電,掏出一根棍狀物,貼近油罐車?!白套獭?,電流聲響起,竄動的電光在整個車罐上游走。罐子里的敲擊和嘶吼立刻消失。

電光也照亮了那人的臉,臉型消瘦,頭發(fā)蓬亂,眼睛微微突出,臉頰為數(shù)不多的肌肉正在抽動著。

這副模樣比油罐車里的動靜更可怕,陳堅不敢亂動。

手電的光再次籠罩陳堅。

“我沒見過你?!蹦侨苏f。

“我新來的!向毛主席保證,今天剛來!”

那人“哦”一聲,反倒放心些了?!暗谝惶靵?,那晚上不可能來這里撒尿?!蹦侨藴缌耸蛛姡诤诎抵袚]了揮,“要走就快點走,哪兒都成,別來這里?!?/p>

“那我走哪邊?”陳堅小心翼翼地問。但過了一會兒,對面也沒回應,他才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離開。他把手放在油罐上,溫熱依舊,只是罐子里一片平靜,仿佛剛才的動靜只在夢魘里。

他突然想起售貨員對自己說的話——此處正是西邊,是她讓自己不要來的地方,沒想到偏偏不湊巧來了這里。他連忙邁步走開。

這一夜,陳堅在戈壁灘上跋涉,風沙割面,寒冷入骨。他走了許久,四野依然一片茫茫黑暗,只有身后的四號基地門口還燃著火柱——采油時,工人會把可燃氣體引到地面,出于安全和避免污染的考慮,以燃燒來處理。現(xiàn)在,它是整個世界唯一的光、唯一的熱,而陳堅正在遠離它。

走到半夜,他已經(jīng)冷得打戰(zhàn),前方依舊一片黑暗。黑暗里不知有什么東西正等著他。他縮著肩膀,佇立原地,向后看看,又看向前方,突然罵了一聲娘,又往回走。

走回基地時,天還沒亮。他又餓又累,吃了兩袋餅干,回宿舍悶頭大睡。

但他沒睡多久就被叫醒,跟工人一起出門干活。他被分配到機修車間當電焊工,帶他的師傅姓曹,一見到他就咧出滿口黃牙,笑道:“又給我們送肉來啦!”陳堅跟著曹師傅學焊接,但曹師傅只讓他看了兩遍,就把焊具交給他,自個兒到一邊跟別的工人打鬧嬉笑。他索性也不管,拿起焊槍就焊,一天下來焊斷了三塊鋼板、七根鋼管,報廢焊條無數(shù)。最后他頭昏眼花地要拿焊槍去焊正在施工的油井鋼架,才被大驚失色的曹師傅給攔住,“你要燒了我們嗎?”

忙了一天,除了眼睛看啥都是花的,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難熬。晚上他回宿舍休息,想起包里還有一大堆零食沒吃,一陣肉疼,連忙提著包跑到貿(mào)易公司。

時候尚早,售貨員還在。幾個工人買了些牙膏、蜜餞,結(jié)了賬卻不肯走,對售貨員調(diào)笑道:“阿依啊,你說我們天天來買東西,你是不是該打點兒折???”

阿依抬起頭,眼睛睜得大大的,“我只是收銀的,打折做不了主?!?/p>

“那你可以把你能做主的打折給我啊……”一個工人嬉笑道,看著阿依,似乎在等她發(fā)問。

但阿依卻直直地盯著他,臉上既沒有害羞,也沒有生氣。在她的目光下,工人的嬉笑慢慢僵硬,拿起牙膏,跟伙伴們一起灰溜溜地走了。

阿依又低下頭,繼續(xù)翻書。

“呃……”陳堅見識過她的手段,有些不好意思,“這個,這個,昨兒買的,能不能退貨啊……”

阿依卻一點兒也不吃驚的樣子,說:“自己把東西擺回去吧?!庇謴墓窭锩鲆恍№沉沐X,遞給他,“你數(shù)數(shù)?!?/p>

陳堅一數(shù),一塊八毛四分錢。他心頭一跳——水壺自己喝過,自然不能退,早上又吃了兩袋餅干,剩下的恰好值一塊八毛四。而她昨晚本來只收兩塊一毛六,是自己非得給四塊,才有了這個找頭。

“你怎么知道……”他捏著錢,問道。

阿依語氣淡淡的,“像你一樣想跑的人,尤其從北京來的,我見得太多了。”

“?。磕撬麄兣艹闪藛??”

“如果跑成我還會給你準備零錢嗎?”阿依想了想,又補充道,“噢,有兩個人沒有回來,聽說是凍死了?!?/p>

陳堅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忙把餅干吃食擺好,臨走前想起那個神秘的油罐車,“對了,你讓我不去西邊……那里有什么???我碰到了一個奇怪的人,拿著手電,跟鬼魂一樣?!?/p>

阿依臉上表情變了變,“他……他叫羅慶,四基地第一次噴油時,他就在現(xiàn)場,是老工人了。但那里有什么我也不清楚?!?/p>

“你來多久了?”

“很多年了?!?/p>

“那你怎么不離開這里呢?”

阿依笑了,笑容綻開在這片黃土上,綻開在昏黃的燈光下,讓陳堅有些迷醉。他垂下眼瞼,不敢看她?!耙驗槲业募揖驮谶@里,”她接著說,“希望你也會喜歡冷湖——如果你能活下去的話。”

3

“什么?”子彥有些不信,“那時候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不就是挖油嗎?又不打仗,怎么還會死人呢?”

爺爺?shù)陌装l(fā)抖了抖,像是被風擾亂,又像是回憶到了久遠的歲月。

“你跟我來一個地方?!?/p>

爺爺說的,是位于東南角的公墓。進去前,老人停在門口,仰頭看著公墓大門內(nèi)巨大的紀念碑。烈日炎炎,碑體像巨劍一樣融化在陽光里。

子彥以手搭眼,逐字念道:“為發(fā)現(xiàn)柴達木石油工業(yè)而光榮犧牲的同志永垂不朽……進去吧,爺爺。”

“等等,你去買瓶酒?!睜敔斦f,“好久沒來看他們了,不能空著手。”

“買哪種酒?”

爺爺陷入了沉思,“他們來自天南海北,喝的酒都不一樣。磊子愛喝汾酒;小俊個頭大,最愛二鍋頭;還有汪二哥,沒事就整點黃酒,呀呀唱戲,戲詞誰也聽不懂……”

最后,子彥在商店里買了一瓶青稞酒。爺爺點點頭,“也好,這里都喝青稞酒,不管來自哪里,都入鄉(xiāng)隨俗吧?!?/p>

墓園大門氣派,里面卻甚是荒涼,連圍墻也沒有。大片暗啞的墓碑錯落地立在黃沙上,碑后是低矮的墳包,沒有修繕,像是一個個隨意堆起來的小土堆。再往后,綿延起伏的祁連山脈遙遙在望。

黃沙在墓碑間掠過,發(fā)出輕響。

“這里的墓碑怎么都朝向東面?”子彥看了一會兒,問。

爺爺說:“青海屬西地,大多數(shù)人都來自東邊。他們是想回家,死了也要看著家的方向?!?/p>

這時,身后走來一群人,正是昨天同行的旅游團。導游邊走邊大聲講解:“現(xiàn)在大家看到的是火星小鎮(zhèn)著名的歷史遺跡——四號墓園!這里墓碑有四百多塊,埋葬著曾經(jīng)在這里奮斗的石油工人和家屬,有很多墓是父子墓和夫妻墓,比如原冷湖油田管理局領(lǐng)導陳自維夫婦——他們50年代就來了這里,后來妻子病逝,丈夫回到內(nèi)地生活,但臨終之際,還吩咐子女把骨灰送回來,跟妻子一起埋在沙漠里……現(xiàn)在大家自由參觀,多拍照,可以多發(fā)發(fā)朋友圈……”

人群散開,各自咔咔拍照,只有那個眼睛很水靈的女孩慢慢踱著步。

“你好。”她看到了子彥,笑了笑,“你也來看墓地?”

“是啊,我陪我爺爺來的。這里面有很多他認識的人?!?/p>

爺爺在墓碑間尋覓,有些碑文已經(jīng)被久遠的時光磨得依稀難辨,有些則干脆是無字碑。他看得仔細,邊辨認邊用手掌輕輕摩挲著墓碑。

子彥和女孩跟在后面。女孩環(huán)顧四周黃沙荒墓,嘆息道:“當年他們?yōu)榱俗鎳氖褪聵I(yè),背井離鄉(xiāng)聚集到這里,硬是在一片茫茫黃沙中建起了居住地?,F(xiàn)在石油枯竭,這里又被遺棄,只有他們的尸骨留了下來。雖然現(xiàn)在提到集體奉獻精神會被人說很傻,但……一個時代總有一個時代的印記吧?!?/p>

子彥連忙附和,“是啊,時代精神嘛……對了,你知道為什么這些墓碑都是朝東面嗎?因為青海在西邊,大多數(shù)石油工人打東邊來。他們是想回家,哪怕死了,也要看著家的方向?!?/p>

女孩看著他講解,眼睛閃光。從她瞳孔里散出的細碎的光,照得子彥心醉神迷。

這時候,爺爺招了招手,子彥和女孩連忙過去。爺爺把酒接過來,在墓碑前倒了一點,輕輕說:“磊子,我來看你了。”

子彥湊女孩耳邊,小聲說:“這是我磊子爺爺,喜歡喝汾酒,酒量可好呢?!?/p>

爺爺又找到了小俊和汪二哥的墳墓,顫抖著彎下腰,把酒灑下。子彥也沒閑著,跟女孩悄聲道:“這我小俊爺爺,個頭可壯呢,一個人打好幾個,常喝二鍋頭……你看,這是汪爺爺?shù)哪贡貝鄢獞?,喝了黃酒就唱,以前可疼我呢,經(jīng)常抱著我唱黃梅曲……”

女孩疑道:“你小時候也在冷湖待過?”

“這個這個……”子彥撓撓頭,正好爺爺又到了一塊墓碑前,久久地凝視著,忙跑過去問,“爺爺,這個羅——”墓碑上碑文很淡,幾乎被風沙磨平了,他看了好久才認出下面的字,“這個羅慶是誰???”

爺爺俯視著墓碑,微微喘氣,過了好久才搖頭,看樣子并不打算回答。

子彥瞥了身旁的女孩一眼,殷勤道:“爺爺累了嗎?那我替你倒酒。”

不料爺爺提著半瓶酒,表情怪異,說:“不給這個人敬?!闭f著就走到墓園最東的角落,站在一塊墓碑前,把剩下的酒都灑在黃沙上。

兩個年輕人跟過去,發(fā)現(xiàn)這最后的一塊墓碑,沒有文字。不是被磨平,倒像是當初立的時候就沒刻字。爺爺看著空白的墓碑,佇立良久。黃沙貪婪地吸收著酒液,酒痕都干了,爺爺還沒有回過神來。

“爺爺,這是誰?”子彥問道。

爺爺卻似乎累了,擺擺手,說:“見完故人了,回去休息吧?!?/p>

正好旅游團也開始集合,子彥扶著爺爺,跟他們一起往回走。旅游團的下一個項目是參觀廢棄煉煤車間,車間后有一塊空地,堆滿廢棄物。爺孫倆本來不打算參觀,但子彥走著走著,突然發(fā)現(xiàn)爺爺扭頭盯著空地,視線落在廢棄物角落里。

一堆銹蝕斑斑的雜物中,有一個大鐵罐,橫躺著都有一人高,長則有三四米。鐵罐不知放了多久,整個都銹穿了,似乎一碰就會散成銹粉,恐怕拿去賣廢鐵都沒人要。子彥看了看,覺得它跟運油車的罐體很像,只是不知為什么落在這里。

爺爺上前摸著罐子外側(cè)的銹跡,嘴唇發(fā)抖。

子彥走過去,剛想問,卻愣住了——這個大鐵罐并不完整,上方有一個大洞,里面黑黝黝的,洞邊緣的鐵片微微外翻。這情形,仿佛很久前有什么東西從內(nèi)部掙破鐵罐,像撕紙一樣把堅硬的罐壁撕開,咆哮著跑了出來。

4

陳堅換了策略:既然逃跑不成,那就爭取能調(diào)走。干得好能評上先進石油工人,干得不好會被批評,兩者都有被調(diào)走的機會——但顯然后者容易一些。

所以他在油田里,有什么活兒就干,做出一副任勞任怨、揮灑青春和熱血的樣子。但交給他的活兒,無一不辦砸。工人師傅們卻也不惱,樂呵呵地看著他把螺絲擰歪,把鋼板量錯,然后不厭其煩地指正。

看著他們樸實憨厚的笑容以及彎下來的脊背,陳堅滿心慚愧。但想到北京優(yōu)渥的環(huán)境和曉佳的笑容,立刻又咬牙繼續(xù)搗亂。

直到半個月后,8號鉆機出了故障,機修班拼命搶修,所有人都奔過去接漏噴出來的原油。

油噴如雨,人們的軍大衣都被染黑了,但沒有人躲避,拿盆拿桶甚至還有路過拿著飯盒的,把油接住,往儲油箱里倒。他這被這熱火朝天的場面震懾住了,呆立在奔涌的人潮中。

“愣著干嗎!”曹師傅路過他身邊,大吼道,“幫忙啊!”

他連忙轉(zhuǎn)身去拿鐵桶,跑向噴井。油雨落上他臉頰,溫熱流淌,他把鐵桶頂在腦袋上,桶越來越重,便扛著往回跑??炫芙鼉τ拖鋾r,他閉眼一咬牙,腳下一絆,整個身子撲倒,一桶原油傾瀉在沙地里。

“他媽的,地上忒滑!”他有些心虛地大喊。

旁人沒有理會他,繼續(xù)接油。他也爬起來,不敢亂來了,老老實實接油倒油,一直忙到日頭漸晚。太陽掛在沙漠盡頭,垂垂無力的模樣。

機修班的工人修好油井,原油不再噴涌,所有人都坐在地上休息。陳堅也累得夠嗆,正要坐下來,一扭頭,看到曹師傅猙獰的臉。

“你他媽的!”曹師傅揪住他的衣領(lǐng),“平時你怎么玩我無所謂,接油時你還敢亂來!”

陳堅從沒見過一貫和善的曹師傅露出這種勃然怒色,仿佛自己倒在地上的,不是黑乎乎的油,而是曹師傅的血。陳堅倔性也上來了,掰住曹師傅的手臂,叫道:“你別來勁啊!就算我不小心弄灑了,我賠錢!這桶油的錢我他媽賠還不行?”

“這是你賠的事兒嗎?你賠得了錢,賠得出命嗎?”曹師傅兩眼血紅,粗壯的手臂一扭,就將陳堅摔在地上。陳堅腦袋也充了血,拿出胡同里搏命的勁來,翻身爬起,揮拳啊呀呀廝打。

他們在泥地里翻滾互毆的時候,其余人都冷冷地看著,喘著氣,但沒有人上前勸架。連小川兒都袖手旁觀。

斗毆過后,書記把他們叫過去一通批評,便各自放了。

但陳堅打架輸了,滿心懊喪,加上曹師傅又管著自己的崗位,去了也尷尬,索性耗在宿舍里。晚上他也不想去食堂,干脆去貿(mào)易公司買餅干。

“別太犟了,”結(jié)賬的時候,阿依說,“跟曹師傅道個歉,他好說話的?!?/p>

“我才不!倒了一桶油跟要了他的命一樣,不慣他這臭毛病?!?/p>

阿依嘆了口氣,“油沒有要他的命,但要了他兒子的命。”

“???”

“曹師傅的兒子小曹是跟他一起來冷湖的,小曹進了機修班,負責油井維修。1964年的時候,一口井油壓太高,氣流從旁通管線沖出來,帶著管線到處掃,小曹著急搶修,沒來得及逃走,被管線掃到了?!卑⒁勒f完,低下頭,翻開書的另一頁。

陳堅愣愣地聽完,感覺身上有些無力,仿佛之前打架留下的傷到現(xiàn)在才開始發(fā)作。

“不過這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很多人犧牲在了這片土地上。國家需要油,他們就來了,曹師傅把兒子埋在沙子里,轉(zhuǎn)頭又回來繼續(xù)干活?!卑⒁姥a充說。

“嗯。”

當晚,陳堅徹夜未眠,次日醒來后,早早去食堂打好飯,敲開了曹師傅的宿舍門。曹師傅正洗漱完,看到陳堅遞過來的饅頭和粥,愣了愣,接過就吃。

整個過程中,兩人沒說一句話。早晨的風沙在屋外刮得呼呼作響。

吃完后,曹師傅把碗遞還給陳堅,才說:“早點去焊房?!?/p>

陳堅卻拉住了曹師傅,“我想換個崗位,您幫幫我?!?/p>

曹師傅的眼睛瞇住,似乎被他搞糊涂了,“我還以為……”

“我不搗亂了,向毛主席保證!”陳堅說,“但我想去機修班?!?/p>

這三個字像針一樣刺在曹師傅的眼皮上,他的眼角跳了跳,隨即說:“你知道整個井上,機修班是責任最大工作最累的崗位嗎?”

“我知道。我還是想回北京,但搗亂這個法子我不能用了,還是好好干活吧。機修班最有可能評上先進,有調(diào)走的機會。”

“但你……能行嗎?”

陳堅說:“我是首都醫(yī)科大畢業(yè),專業(yè)就是把壞了人體修理好,本質(zhì)上,跟把壞了的油井修理好差別不大。有不會的,我可以學。我問過了,現(xiàn)在很多機修班的工人都是進去之后才培訓學習的?!?/p>

曹師傅沉思了一會兒,說:“我去跟書記說說,但不保證能成?!?/p>

“沒事兒,不成我還當您徒弟?!?/p>

結(jié)果還是成了。不久之后,陳堅調(diào)到了機修班,先是學了兩個星期的原理,再背著維修包,跟小川兒一起搭檔,到處搶修油井故障。

陳堅雖然油嘴滑舌,但學習起來就換了個人。

彼時全球石油開采尚處早期,西方篤定認為石油是由海洋生物生成的,信奉“背斜聚油理論①”,并以此為依據(jù),指出“中國沒有中、新生代海相沉積,古生代沉積也大部分不生油……因此,中國決不會生產(chǎn)大量石油”②。但進入20世紀40年代后,隨著潘鐘祥、黃汲清、翁文波等人的不懈研究和實地探訪,提出了的“陸相生油理論”,并據(jù)此進行找油戰(zhàn)略東移,相繼找到了大慶油田、渤海灣、江漢等油氣盆地和地區(qū),摘掉了貧油國的帽子。

這段歷史驚心動魄,陳堅看著那寥寥數(shù)語,仿佛從筆畫看到了在沙漠中艱難跋涉的駝隊,看到了黃沙中滴落的汗水和鮮血,看到了石油先輩們磨礪得滄桑粗糙的臉龐。他掩卷嘆息,終于明白了石油對這里的工人、對剛剛站起來的祖國意味著什么。

但長嘆之余,一個疑團也在他心中升起——石油的成因到底是什么?

5

子彥一愣,說:“這個我都知道,教科書上寫了——石油像煤一樣,是古代有機物經(jīng)過漫長歲月變來的?!?/p>

爺爺點頭,“主流觀點確實是這么認為的,最初西方的海相生油觀點就是來自有機物生成原理,因為海洋里的浮游生物、海藻等大量被掩埋在湖底海底,這是無氧環(huán)境,再與底泥混合,被巖層包裹,經(jīng)過一系列高溫高壓的反應,最終生成以烴類混合物為主的液體?!闭f起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衰老仿佛一下消失,變得神采奕奕,“但陸地的植物經(jīng)過同樣的演變,更容易生成炭,而不是油。隨著陸相生油理論被證實,就有人開始懷疑有機物演變這個傳統(tǒng)觀點了。”

子彥聽得頭大,撓撓腦袋,小聲抗議道:“爺爺,我是個文科生……”

爺爺卻不理會,繼續(xù)說:“后來,證據(jù)越來越多,比如現(xiàn)在世界上已經(jīng)有三萬多個油田,但其中八個特大油田就占了總儲量的一半。你看,如果是有機物演變成石油,但史前生物在地球上分布絕不會這么不均?!?/p>

“哎,話也不能這么說,”子彥好容易逮著一個自己懂的話題,舉手道,“生物就是分布不均的啊,就像人一樣,城市人多,荒漠人少。”

“但世界上的一半的人,會只集中在八個城市嗎?”

子彥說:“呃,教科書不會教我們錯的吧……”

“當然,有機物生油的意義很大,絕大部分油田都符合這個理論。只是……”爺爺斟酌了一下措辭,“只是石油的來源,或許并不唯一。有些油田垂直方向上分布很深,越往深處成油條件越好,說明在地底深處,還有源源不斷的油氣供給。”

“那還有什么原因呢?”

“有人提出了無機成油說,說是地底的碳演變的?!睜敔?shù)哪抗庾兊蒙铄?,寒冷的夜風吹過來,他的白發(fā)向后飄動,“反正現(xiàn)在兩派觀點爭議很大,至今沒有定論。但我有一次看新聞,說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紅色液體,很像石油。如果這個新聞被證實,那石油成因就會有第三種理論了?!?/p>

子彥聽得一頭霧水,問:“哪個地方?”

爺爺抬起頭,冷湖的夜幕立刻映進他的眸中。歲月本已經(jīng)將他的眼睛攪拌得渾濁,但在冷湖星光的照射下,他的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湖水,倒映著萬千星辰。

子彥也仰著頭。星光穿越千百萬光年,將他籠罩。這是北京絕對看不到的景象,星星近得像是垂在空氣中,觸手可及,如同莽莽原野上一場凝固的雨,而每顆雨滴都曾是龐然浩大的天體。子彥甚至下意識伸出手,想去接住星星。手掌空空如也,只有冷風掠過,他才意識到自己仍在地球,而他看到的是遠古的光——在他出生前、在人類誕生前就已經(jīng)從星體射出,跋涉而來,仿佛它們的終點就是他的眼睛。在他仰頭的這一瞬,星光就完成了征程。

爺爺輕聲說了兩個字。

子彥沉醉在奇景里,一時沒有聽清,問道:“什么?”

“火星,”漫天星雨中,爺爺口唇翕動,“他們在火星地貌圖上,也發(fā)現(xiàn)了疑似石油的液體。”

6

陳堅發(fā)現(xiàn),這塊土地有一種魔力,沒待到一個月,生活就被黃沙和烈風充斥了。有時候夜深人靜,他回想在北京二十幾年的生活,竟覺得不真切,仿佛那些記憶里的街道、鄉(xiāng)音、擁擠的人群被一陣陣風沙吹得縹緲依稀。

“哎,小川,”一次修泵的時候,他想起這事兒,問道,“你說,會不會有一天我們被這個地方同化了,不像北京人了???”

“北京?”小川兒一臉迷糊,“那是哪兒?”

“……”

“噢噢,你說老家啊?!毙〈▋赫f,“我跟你不同,我爹媽不是什么大人物,把我弄不回去。我估計得待在這里,嘿嘿,要當青海女婿啦?!?/p>

“什么,你拍上婆子了?”

小川兒面露鄙夷,“別把你們北京人的流氓話往我身上套!什么叫拍婆子,我這是自由戀愛,響應毛主席號召,共同追尋偉大理想?!?/p>

陳堅來了興致,“誰啊誰???”

原來是食堂的一個年輕女工,每次小川兒去打菜,女工都會朝他笑一笑,勺子里都盛得滿滿的,倒在他碗里。

“出息!給你幾塊肉就把你收買了?”

“胡說,是笑!是微笑!你都不知道,她笑起來的時候,笑容映在一大盆肉湯上,看著很有安全感。”小川兒眼神透著神往,頓了頓,又補充說,“當然了,肉也起了一部分作用,這年頭,有肉吃也不容易?!?/p>

陳堅又多挖苦了幾句,小川兒不經(jīng)逗,罵咧幾句又轉(zhuǎn)身干活去了??粗〈▋旱谋秤?,一股惆悵蒙上心頭,他又難免想到了遠在北京的曉佳。

“唉,曉佳啊曉佳,”他在心里說,“我什么時候才能回到你身邊?。俊?/p>

仿佛聽到了他了心聲,幾天后,曉佳的信就穿過漫漫千里,到了他手中?!翱?,我也有愛情的滋潤!”他捏著信封,得意地跑到小川兒面前,“而且你看郵戳,我離開北京的第二天她就給我寄了這封信!怎么樣,不只西北姑娘才有火一樣的熱情吧?”

“看看,看看。”小川兒也很興奮的樣子。

但陳堅看完信后,臉上的喜悅就冰消雪釋,換成了茫然神色。他把小川兒腦袋推開,歪著身子,又看了一遍。他似乎這才看清信上所寫的字,愣了愣,連忙把信塞進懷里。

小川兒也大概明白了信上是什么內(nèi)容,拍拍他的肩膀道:“別太難過了,女人嘛,唉——不過我女人可不一樣啊?!?/p>

“你要是不加最后一句,還有點安慰效果。”陳堅悻悻道,“而且我也不難過?!?/p>

這話倒不是逞強,陳堅半夜在床上翻來覆去,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真不難過。而這個發(fā)現(xiàn)更讓他困惑。難道真的被這塊土地同化了嗎,連為愛情哭一嗓子的能力都沒有了?他干脆爬起來,走到瓦窯房外,邊走邊思忖——愛情就這么離我而去了,而且曉佳是多么美。咦,等等,曉佳長什么模樣來著?

這個夜晚升起了半個月亮,月光盈盈,他掏出那封信,又看了一遍,確認曉佳是把自己甩了。

他終于覺得悲哀起來,不知覺間,又走到了那一排油罐車的停放處。他赫然一驚,想起之前在這里聽到了可怕喊聲,便打算往回走。

這時,隱約的說話聲傳來,來自油罐車后面。

“這次組織來檢查,又要麻煩你一次?!甭曇舴浅6?,正是不久前批評了陳堅的書記。

另一個聲音有些遲疑,“但它最近狀態(tài)很差,像死了一樣,萬一……”

這是指導員說的。

陳堅一愣——書記和指導員,這兩個實權(quán)人物,深夜來這里干嗎?

還未細想,油罐車的背后就響起了第三個聲音。

“沒關(guān)系的,它的生命力很強,不會這么容易死的。別看它現(xiàn)在要死不活的,一旦通上電,就能立刻跳起來。”

陳堅腦中浮現(xiàn)出那個在黑暗中打著手電喝問自己的人。阿依說過,他叫羅慶。原來書記和指導員半夜來這里,是來找這個怪人。

書記說:“那就辛苦了?!?/p>

指導員還有些遲疑,“老這么用它也不是辦法。要不,把它報告上去?”

這次回答他的,依舊是羅慶,“不行!它是石油的源頭,有它在,冷湖就在!我聽說組織想調(diào)一批人去參加遼松石油會戰(zhàn),如果出油量還是太差,整個冷湖都要降級,不少人會被調(diào)走吧?”

書記和指導員都沉默了。

“不能這樣!”羅慶有些急了,“我們一輩子都在這里,這里就是我們的家。”

對話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陳堅害怕被發(fā)現(xiàn),趕緊悄悄回宿舍。這一夜,他都沒有失戀的悲傷了,夢境里只有偷聽到的那番對話。尤其是話里的“它”,在夢里化為哭泣的怪物,恐怖又悲傷,一邊流血一邊蹲在角落里嗚咽。

醒來的時候,他摸了摸眼角,竟然有一絲濕痕。

很快,他就知道書記說的“檢查”是什么意思了。

原來這幾年正是石油會戰(zhàn)如火如荼的時候,整個青海原油年逐漸減少,國家石油發(fā)展戰(zhàn)略性東移,要抽調(diào)石油工人去往遼松、華北、華東等地區(qū)。而油量減少的冷湖尤其明顯,在1959年時還是冷湖市,商店、學校、電視臺等設(shè)施無一不全,而到了1964年,就已經(jīng)被降格為鎮(zhèn),每年都有人離開。這次組織來檢查,也是為了再一次確定原油產(chǎn)量,決定是否要分一批人參與東進。

趁檢查組來之前,陳堅他們被分配一個奇怪的任務——往油井里倒一種黑灰色的液體。

液體裝在大水池里,用管子牽著,插進油井。高壓泵一刻不停地將液體壓進去。陳堅好奇地往水池里抓了一把,發(fā)現(xiàn)里面全是草渣、碎木,爛布料之類的廢棄物,被搗碎了,混成一池黏稠的液體。

“灌這么多廢渣廢液進去干嗎?”陳堅邊裝管道邊問。

小川兒也是一臉迷惑,想了想說:“可能是油壓不夠,用水來增大壓強吧?!?/p>

“可是水壓法不是用湖那邊的水嗎?這種液體浪費不說,很危險啊,萬一堵住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書記的意思,干就是了?!?/p>

檢查組下午到達冷湖,先是看了一下生產(chǎn)報告,領(lǐng)頭戴白眼鏡的越看眉頭越皺。書記察言觀色,連忙解釋說:“這個,冷湖的地貌比較特殊,儲油量豐富,但地下空隙復雜,產(chǎn)油量時多時少……”

白眼鏡拍了拍厚厚的資料,哼一聲說:“這些數(shù)據(jù)可不是這么說的。你們的低產(chǎn)量已經(jīng)持續(xù)了五個月,說明地下儲油空竭,人手應該調(diào)到更有需要的地方!”

“要不您再看看油井?”

一行人來到地中4井,幾排磕頭機正在上下起伏。太陽斜斜地掛在天空,被云層遮住,露出了疲態(tài)。白眼鏡在幾臺油井處轉(zhuǎn)了轉(zhuǎn),臉色并未好轉(zhuǎn),“這個實際生產(chǎn)情況跟資料上很符合嘛,倒是跟你說的情況不太符合?!?/p>

書記看了看手表,臉上有些焦急,“真的,冷湖地下,原油確實很多……”

話音未落,只聽地下一聲轟隆聲響,仿佛有某個巨大的怪物正在蘇醒。隨著怪響,油井開始顫抖,管道被沖開,一股黑色原油沖天而起。原油上升了四五米之后,力竭散開,灑了白眼鏡一臉。

“噴油了噴油了!”書記大喜。

白眼鏡連忙退到安全位置,摘下眼鏡,抹了把臉,把手湊到鼻子前。他的表情雖然被遮住,但也能看出一臉難以置信,喃喃道:“這鬼地方,開采了十年,還能噴油?”

“我就說嘛,冷湖大有可為,大有可為!”

檢查組的人連夜離開后,冷湖又恢復了往日寧靜。陳堅被這一天的事情弄得滿是疑惑,他檢修多日,知道冷湖底下的油礦確實在逐漸枯竭,但今天噴出來的又是實打?qū)嵉脑?。他想起了之前他們灌進去的奇怪液體,一下子坐起來——難道,那些混雜著廢料的水灌進去,被什么東西變成了石油?

他腦袋里浮現(xiàn)了一個字。

那夜,書記、指導員和羅慶提到的——它。

宿舍里鼾聲一片,陳堅輾轉(zhuǎn)思考,但沒個結(jié)果。只是半夜做夢,夢里哀戚不已,睡眠也淺,很快就被宿舍門外的腳步聲吵醒了。

他起身探出頭,發(fā)現(xiàn)街上正有幾個人在走動,手里拿著手電,似在尋找什么。

一個人影走近,陳堅好心問道:“丟了啥?要幫忙嗎?”

那人抬頭看了他一眼,手電光晃動,一張干瘦焦急的臉一閃而過。

這人正是基地西邊的怪人羅慶。羅慶沒理他,手電往四下一掃,又快步走向街尾。

“真是奇怪……”陳堅嘀咕,這時一陣尿意傳來,他摸摸肚子,走向不遠處的廁所。走了幾步,他又看見兩個人影在地上找著什么,這次不用手電,他就認出了這倆人——書記和指導員。其余人影,也無不是各個工班的負責人。

這陣勢,恐怕是丟了什么要緊的東西吧。

他想著,提褲走進廁所,一通暢快淋漓的放水,又系好褲子。

剛要轉(zhuǎn)身,他就頓住了。

廁所里除了他,還有一陣喘息。

剛剛他嘩啦啦放水,喘息聲被遮住,此時,黑暗里氣息沉浮,像是有一個破舊的風箱在急促拉動。

“誰在這里?”陳堅顫聲道,“偷……偷窺嗎……”

對方?jīng)]有回應,喘息聲更濃重。

陳堅慢慢伸手,摸到了門旁的拉線開關(guān),猛地拉下。燈光立刻充斥了這狹小的空間。也就在這一瞬間,他看到一個黑影蹲在角落里。這是個真正的“黑影”——它半人來高,通體黑色,身上有一些凸起,真正詭異的,是它周身繚繞的黑色煙霧,游移又凝聚。

“你誰呀?”陳堅駭然道。

黑影“嗖”一聲竄出廁所,陳堅還沒反應過來,外面就響起了一連串的呼喊。

“是它!”

“快,抓住它!”

“它要往油井跑了……”

“攔著!”

……

陳堅聽著這些大呼小叫,也連忙跑了出去,只見人影紛亂,電光晃動,熱鬧極了。而所有人的前方,正是那個竄出的黑影,正貼地而行,奔向遠處的油井。

人群里羅慶跑得最快,眼看黑影快消失了,一咬牙,跳到路邊一輛拖拉機上,轟隆隆駕駛著,追上了沙地上的黑影。他連車都不顧了,手里抓著一張鐵絲網(wǎng),跳車撲下,兜住了黑影。黑影掙扎,幾乎要把它頂翻,但羅慶從兜里摸出電棍,滋滋兩聲,電光竄過,黑影就老實下來了。他自己也被電得手直發(fā)顫。

“它……”書記跑過來,氣喘吁吁,“它好像變小了?”

羅慶又電了幾下,網(wǎng)中的黑影徹底老實下來,才爬起來,說:“嗯,它把罐車頂開后,又蛻皮了一次,不然我也抓不住它……”

書記猶豫一下,“它會不會是生病了?”

羅慶臉色憂慮,卻沒再說什么。

當陳堅跑到這里時,眾人已經(jīng)把黑影抬上了拖拉機,用油布蓋住。陳堅想揭開看一眼,卻被羅慶惡狠狠打開手。

“今晚的事,”羅慶緊盯著他,“不準往外說一個字!”

第二天,陳堅還沒睡醒,就又被叫醒了。他一睜眼,看到的還是羅慶那張消瘦得嚇人的臉,不禁嚇得哆嗦,“怎……怎么了?”

“你是不是學醫(yī)的?”羅慶的聲音有些急。

“是啊,我是首都醫(yī)科——”

“那你跟我走!”

陳堅披衣起床,臨出門前,又說:“跟我一起來的小川兒也是我同學?!庇谑?,小川兒的被子也被掀開,揉著眼睛,跟他們一起出了宿舍。

陳堅和小川兒跟在羅慶身后,彼此眼里都有疑惑,待到了西邊,又看到了那輛停在路邊的油罐車。只是罐頂被撕開了一道大口子,鐵皮外翻,如同薄紙一般。

“這是……”陳堅問道。

羅慶不回答,帶他們繞過罐車,拐進一間孤零零立在荒漠上的房子。推門進入,里面擺設(shè)簡單,一床一桌,仿佛清修。唯一占據(jù)房子空間的,是一個水箱,盛滿了水,里面有一只黑色的動物在飄蕩。

它不是魚,身下的七根足肢也沒有擺動,卻能安靜地懸浮在水里,仿佛身體密度與水相同。陳堅從沒見過這么奇怪的生物,湊近了看,發(fā)現(xiàn)即使在水中,它的周圍也環(huán)繞著淡淡的黑霧。

小川兒也滿是驚奇,興奮問:“這是冷湖里的魚嗎?”

陳堅好奇地將手伸進水里,摸到了這個怪異生物。觸碰到冰涼感的一瞬間,他突然渾身一顫,周圍景象分崩離析,光影怪異,一下子置身于黃沙漫卷之中。他轉(zhuǎn)身四顧,以為是到了冷湖外的戈壁,但仰頭又發(fā)現(xiàn)天空略帶血紅,不似人間,不似地球。還沒等他回過神,視野變化,黃沙轉(zhuǎn)為地層,然后是無邊無際的浩瀚黑海,周圍也變得灼熱難當,他能看到的最后一個場景,是一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

“阿堅,你怎么了?”小川兒搖晃著他,聲音焦急。

倒是羅慶站在對面,表情怪異,等他眼神恢復清明后,問:“你是不是也看到了火星的景象?”

“火星?”陳堅喘著粗氣。

“我剛開始也以為是冷湖外的戈壁灘,實在太像了,但后來查了資料,才知道那是火星的地貌——這可能是巧合,但更可能的是,黑仔改造了這里,將這里變成了火星?!?/p>

陳堅想起剛剛的情形,點點頭,“它可能來這里比我們都早,比整個人類都——咦,你也看到過這種幻象嗎?”

羅慶垂下眼瞼,“剛找到它時,經(jīng)常能看到,但后來我用電棍打過它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小川兒一頭霧水,“你們在說什么?。俊?/p>

羅慶說:“我懷疑是它出了什么錯,來地球就回不去了,只能藏在地底,一點點改造這里。這里的石油也是它催生出來的。”

陳堅看著他,“所以你用它來把廢渣轉(zhuǎn)化為石油?”

“是啊,成分是一樣的,都含有大量的碳。我想研究出這里面的原理,但十多年了,都沒有進展?!?/p>

“你們!”小川兒有點抓狂,“你們他媽的在說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啊?”

陳堅不理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在水中安靜懸浮的奇怪生物——羅慶管它叫黑仔,又問:“它怎么變小了?”

羅慶臉色一黯,“這是我唯一弄清楚的——它有一種退變機制,每次受傷,身體都會脫繭縮小,造油能力和記憶也減弱了。昨天我用它來造油,它又用最后的力氣撕開了鐵罐車,被抓住后,就變成這樣了——我從沒有見過它這么虛弱過?!?/p>

“嗯,所以你讓我們來救它——但我們學的是臨床醫(yī)學,不是獸醫(yī)——”陳堅正要拒絕,腦中又突然記起剛才看到的景象,一句話脫口而出,“用加熱的水浸泡它試試?!?/p>

他們把水加熱后,黑仔果然有力氣了些,足肢擺動,眼睛微微睜開,隨即又閉上。

“還是大學生有辦法!”羅慶盯著黑仔,振奮起來。

“聽說你最近在幫羅慶做事?”阿依問。

陳堅正貨架之間游弋,聞言一愣。這些天他總是這樣,傍晚時來到貿(mào)易公司,在貨架間來回巡視,一副認真挑貨的樣子。剛開始買東西的人多,很多人都跟他打招呼,但他這樣徘徊著、游走著,慢慢天色變黑,人都走光了,他才只拿一小袋餅干,在阿依那里結(jié)賬離開。

阿依永遠是那副模樣,人多時手腳利落地結(jié)賬找零,人少了之后,就拿出一本書,在昏黃的燈光下翻看。

她很少跟陳堅說話,所以聽到她的聲音,陳堅猶豫地走出貨架,來到柜臺前。

此時已經(jīng)很晚了,外面的瓦窯房開始關(guān)燈,但夜色像被稀釋,并不是完全的黑暗。

“你怎么知道?”他說。

“我聽人說的,你跟……羅慶,”阿依合上書,抬眼看他,“怎么會一起呢?他不是脾氣很怪嗎?”

陳堅留意到,每次阿依提到羅慶時,語氣都有些遲疑。他左右看看,四下無人,便說:“我跟你說,羅慶可不簡單呢……”

在阿依的目光下,他不禁忘了羅慶反復告誡的保密,將黑仔的一切都說了出來,還包括羅慶十多年來守著它、用它“變油”的秘聞。這件事太過離奇,但阿依聽得很認真,她的眼睛里像是沉進了整個燈泡,邊聽邊淡淡地閃爍著。外面的夜色漸晚漸濃,燈火次第熄滅。

“所以這些年,”聽完后,阿依低下頭,臉上的表情藏在燈影里,“他從未回家,就是為了一直守著那個怪物?”

陳堅嘆口氣,“這里的石油越來越少了,他想把黑仔研究透,讓這里再次充滿石油,讓人都不走?!?/p>

“他想讓別人在這里安家,可他自己的家呢,離這里只有幾十公里,卻從來不回去……”

陳堅一愣,“你怎么……”

阿依搖搖頭,再沒有說話。

過了幾天,當陳堅再次在貨架間徘徊到深夜,拿著餅干要結(jié)賬的時候,阿依說:“你天天來這里,就為了買餅干嗎?”

“我……”陳堅有些支吾。

“你們北京人不是很會說話嗎?”阿依看著他,燈光撲下來,光影在她臉上勾勒出深深淺淺的立體感,“怎么不說話了?”

就是這張帶著異域風情的臉讓陳堅說不出話來的,他在北京拍婆子時擅長的臭貧瞎侃全堵在了嗓子眼。他原本并不覺得阿依多好看,只是覺得她的眼睛很亮,特立獨行,但他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一年多,經(jīng)常來貿(mào)易公司,看到阿依在燈下看書的樣子,看得多了,那模樣就印在了心里。有時候他分不清楚,是阿依好看,還是燈和書的組合迷惑了他。他在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但只要在夢里看到阿依,夢中場景不管怎么變化,阿依的頭頂始終有燈,她手上總是拿著泛黃的書。

見陳堅不說話,阿依換了個話題,“對了,你能帶我去看看那個……黑仔嗎?”

陳堅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趁著夜色,他們悄悄走到羅慶的房子前,陳堅先去開門,確認羅慶不在家后,招手讓阿依進來。

阿依走到水箱前,看著在水中緩緩游動的奇異生物,她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伸手,將黑仔抓了出來。

黑仔接觸到空氣時,周身煙霧彌漫,但很淡,七根足肢也軟綿綿地垂著。

“哎,不行,”陳堅連忙上前,“它有點不——”他的話停住了,因為他看到阿依的另一只手從兜里摸出了一只匕首。

刀刃上寒光流轉(zhuǎn),對準了黑仔的咽喉。

陳堅一下子懵了,走前一步,急道:“別!——你怎么了?”

阿依低頭看著黑仔,表情復雜,眼角閃爍著細碎的光。刀尖微微顫抖。

黑仔的足肢動了一下,慢慢揚起,搭上了阿依的手背。一絲冰涼的感覺傳出來。過了許久,阿依突然幽然一嘆,松開了手中的匕首,將黑仔放回水箱。

她的表情輕松了許多,轉(zhuǎn)頭沖陳堅一笑,說:“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吧……”

陳堅也松了口氣,剛要說話,身后屋門一聲吱呀,羅慶走了進來。

陳堅頓時鮮血凝固——以羅慶的脾氣,要是看到有外人進了他的屋子,還站在黑仔面前,不知道得多生氣。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轉(zhuǎn)過身,想著什么解釋,卻發(fā)現(xiàn)羅慶臉上并無怒色。

倒是帶著詫異和……慚愧?

“你……”羅慶的目光掠過陳堅,落在他身后的阿依身上,“你怎么來了?”

“我在貿(mào)易公司,你在這邊,你不去看我,我總可以來看看你吧?”阿依說。

“對不起……”

阿依搖頭,向屋外走。路過陳堅時,拉了一下他,陳堅連忙跟著她一起出門。他們走得很遠,風沙獵獵,才回過頭,看見遠處的屋子依然亮著燈。燈光里,羅慶的影子有些孤單。

“什么!”陳堅從床上跳起來,湊到小川兒床前,“阿依是羅慶的女兒?”

小川兒坐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嘆口氣道:“陳堅同志啊,你連敵人的底細都沒刺探聽清楚,就貿(mào)然過去攻城拔寨,結(jié)果只能損兵折將,組織對你很是失望?。 ?/p>

“別貧!”陳堅問,“那怎么不見他們平常有來往走動???”

“羅慶那個怪脾氣你沒見過?聽說啊,他是本地人,以前這里特別荒涼,開油田之后,他就跟基地里干活兒,一心撲在工作上,連家都不回。他老婆病死時,正好基地在搶油,他忙得都沒時間回去?!闭f到這里,小川兒的聲音壓低了,“不過我猜,他真正的工作,應該是搞清黑仔的秘密……總之這以后阿依就恨上了他,哪怕在貿(mào)易公司上班,也很少見他?!?/p>

陳堅聽得悵然,躺回床,手枕著后腦勺,半宿睡不著。他突然明白阿依在羅慶屋里的舉動了,心里沒有半分生氣,反而有些憐惜。

這一晚,他又夢到了阿依。在夢里,阿依一手拿書,一手持刀,頭上有燈,燈光在黑黑的頭發(fā)上流淌,還是那么好看。

7

到了晚上,老爸打來電話,問:“你爺爺現(xiàn)在怎么樣?”

子彥看了眼早早上床休息的爺爺,捂著電話出了房間,才說:“還好啊,這幾天都在鎮(zhèn)上轉(zhuǎn),興致不錯?!?/p>

“哦……那你陪好老爺子?!闭f完,爸爸就想掛斷。

子彥心里一動,忙道:“等等!”

“我很忙,有什么事你快說!”

“我奶奶,”子彥猶豫地說出這個陌生的稱呼,“叫什么名字來著?”

“怎么了?”

“沒……沒什么,就是問一下?!弊訌┏錾?,奶奶就去世了,家里規(guī)矩又嚴,所以他還從不知道爺爺奶奶的名字。

爸爸顯然也回憶了好一陣子,才說:“羅……羅佩玉,嗯嗯,就是這個名字?!?/p>

“哦……”

掛了電話,子彥又往房間里瞧了瞧,爺爺已經(jīng)睡著,安靜地躺著。

他默默嘆息一聲。當初聽到爺爺提起阿依這個名字時,他就聽出了聲音里的惋惜,現(xiàn)在確定了奶奶的姓名之后,這種猜想就被證實了——爺爺最后沒有跟阿依在一起。

大概,在這個世界上,愛情能遍地開花,但相愛的人能真正在一起的,只是少數(shù)吧?但子彥這個年紀,總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因此無精打采的,便走出賓館,想去小賣部買瓶啤酒。

在路上,他又碰到了那個有著水靈眼睛的女孩。他心里有事,女孩也不多話,兩人慢吞吞地走著。他們走過一盞盞路燈,影子縮短又拉長。

回房間后,看著熟睡的爺爺,子彥心里升起一個疑惑——那他們是什么時候分開的呢?

8

阿依是在第二年冬天離開的。

早在陳堅來冷湖前,石油工業(yè)部就確定了柴達木盆地重點勘探開發(fā)位于青海省西邊的花土溝油田,靠近了新疆;到了1969年,更是召開“戰(zhàn)戈壁,睡沙灘,重返西部建家園”誓師動員大會。陳堅來之后,又恰逢冷湖產(chǎn)油量逐年減少,白眼鏡后來又來了一趟,這次黑仔始終無法蘇醒,羅慶拿電棍電了十幾分鐘都不管用。白眼鏡冷冷一笑,在本子上寫了點什么,寫字的時候,書記和指導員臉色都有些發(fā)白。于是,1973年以后,陸續(xù)有石油工人被調(diào)走,冬天走的那一批人里,就有阿依。

而陳堅,來冷湖已經(jīng)快兩年了,徹底融入了這片土地。他每天往返于老基地、四號基地和五號基地之間,許多面孔都很熟悉,走到哪里都有人打招呼。盡管那些人都面容粗糲,被黃沙長年累月地摩挲,但他們的熱情和純樸,以及對石油事業(yè)的忠誠,都一點點融進了陳堅的血液。

其間,陳堅有一個月的假,長途奔波回了北京。但這已經(jīng)不是他熟悉的城市了——白天,街上到處是狂熱的人群,口號震天,而人群前面,往往被押著一個頭破血流的人;夜里,家家戶戶熄燈安靜,人影罕見。當他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父母已經(jīng)不在,屋子里一片狼藉,空空蕩蕩。他去問隔壁,隔壁看著他長大的大爺摸著他的頭,嘆息了一聲。

他只待了兩天就實在待不下去,索性收拾行李,又回到冷湖。臨走前,他打算鎖門,但看看四周,又長久凝視著老房子,把鑰匙往旁一扔。

他提著大包行李回來,累得夠嗆,包里衣物并不多,真正重的,是他從家里床下拖出來的書。

他把這幾十本書抱到貿(mào)易公司,堆在柜臺上。

“這……”阿依愣住,“你這是干什么?”

“這是我媽愛看的書,家被抄了,書倒是藏得好好的,拿過來給你?!标悎耘牧伺霓酶吒叩臅?,“你不是喜歡看書嗎?這些書可以看很久。”

阿依低下頭,拿起書,每一本書都翻開看了幾頁。她看得很認真,有人過來結(jié)賬都沒有理會,還是陳堅幫忙收的錢。陳堅看著她認真翻書的樣子,喉嚨發(fā)癢,有什么話即將脫口而出,但當他鼓起勇氣就要說的時候,阿依抬起了頭。

兩個人眼睛對視,他的勇氣一下子瓦解。

“這些書都很好,書店里買不到?!卑⒁勒f,“很珍貴吧?你從北京帶回來,也很辛苦。”

陳堅擺擺手,“書嘛,就是要給人看的啊,我媽不在了,它們在北京就只能發(fā)霉,或者被燒掉。”

“謝謝你?!?/p>

“客氣干嗎!”

“可是我看不完了。”

“不著急?。∧懵?,就放在你這里嘛?!彪S著說話,陳堅勇氣漸生,抬起手,慢慢穿過燈光和冰冷的空氣,靠近了阿依的頭發(fā)。

阿依又垂下頭,聲音很小,“我申請了去花土溝,離這里三百公里。”

陳堅像被蟄了似的,手猛然收回。在這個年代,在戈壁灘,三百公里能隔開的距離無比遙遠。過了好幾秒他才反應過來,問:“為什么要走?。俊?/p>

“我在這里待太久了,想去別的地方看看?!卑⒁勒f,“而且知道了黑仔的事情后,我雖然已經(jīng)不怪他了,但也不能原諒他,待在這里總是難過。”

陳堅知道她說的是誰,這是家事,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只能點點頭。

“你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

陳堅低聲道:“就……注意安全……”

“那這些書——”

“書有點多,你挑幾本喜歡的帶走就行。”

離開的時候,阿依又叫住了他。他剛推開門,轉(zhuǎn)過頭,再次看著燈影下的女孩。已經(jīng)是冬天了,帶著雪花的風從門縫里溜進來,幾片雪落在陳堅頭上,幾片雪落到了阿依臉上,前者瑩白,后者融化成濕痕。

“謝謝你。”

陳堅點頭,又搖頭,推門走開。

幾天后,送工人去花土溝的車準備好了,十幾輛卡車排在基地前,背著行李的人們頂風冒雪爬上去,在后車棚里依次坐好。基地其他人都圍在車旁,沖車里的人揮手道別。

陳堅費力地在人群中穿行,到處是嘈雜,到處是雪花,他還看到送行的不少人都流出了眼淚。他走到每一輛卡車下,踮腳向里面看。

車里,人們坐在兩側(cè),中間全堆放著大大小小的行李,格外擁擠。有些人認識陳堅,大聲喊道:“小陳,我們走啦。”

“得嘞,哪里都是建設(shè)祖國!”陳堅一邊應付,一邊跳著向車里看。

“你找阿依?”

陳堅有些不好意思,但車隊前已經(jīng)開始鳴喇叭,說明快要開動了,便急著點頭,“是啊,阿依在里頭嗎?”

過了幾秒,車里人回道:“沒有啊,你去后面一輛車看看,快啊。”

陳堅又擠開人群,找了好幾輛卡車,才在車隊最后一輛車上找到阿依。但這時,卡車長鳴,第一輛車已經(jīng)沿著路,駛進了逐漸大起來的風雪里。后面的車依次啟動。

“阿依!”陳堅急得大叫。

“咦小陳,喊俺干啥呢?”聽到叫聲,一個中年女人掀開車棚的簾子,感動道,“難為你還給俺來送行咧!”

陳堅忙道:“不是叫您啊張阿姨,是阿依,阿依!”

張阿姨撇撇嘴,轉(zhuǎn)頭說了句什么,接著便是漫長的等待。前方的車一輛輛開走。還剩三輛車時,阿依探出頭,看著他。

風雪更大,雪幾乎是橫著飄的。

“我走啦,”阿依突然說,“你照顧好自己!”

“你也是……”

卡車啟動,阿依的臉逐漸變遠、變小,被雪片擋住后,也變淡了。她縮回了腦袋。

周圍送行的人群里,不知誰先開始哭,其余人也跟著哭了起來。人們邊哭邊揮手,卡車里的人又努力探出頭,向這邊黑壓壓的腦袋揮手告別。

車子開出了十幾米,陳堅突然沖出人群,追著卡車猛跑。一個人影也從人群里閃出來,跑得更快,幾步就與他并行了。陳堅扭頭,發(fā)現(xiàn)跟他一起追車的人,卻是羅慶。

他只看了一眼,就繼續(xù)加快步子跑,棉衣棉褲限制了他的速度,卡車越來越遠。

“阿依?。 迸苤苤?,羅慶突然嘶聲喊道,“阿依啊,阿依?。 ?/p>

“阿依,阿依!”陳堅也跟著放開嗓子叫。

卡車車棚簾掀開,露出幾個腦袋,男男女女,卻沒有阿依。他們好奇地看著這兩個追車的男人。

“阿依啊!”

“阿依!”

卡車上的人們也喊道:“別光叫名字,說點什么?。 ?/p>

“阿依啊,我對不起你!”

人們看著羅慶邊哭邊跑的樣子,嘆息一聲,又轉(zhuǎn)頭看著陳堅。

“阿依,我愛你!”

人們紛紛鼓掌。

“阿依啊,對不起!”

“阿依,我愛你!”

……

平日里黃沙一片的莽莽平原上,全被雪覆蓋了,一眼望去,幾乎沒有雜色。車隊行駛在雪原上,剛剛壓出來的車轍,瞬間就被大雪蓋住。陳堅和羅慶一起奔跑著,輪番大喊,越離越遠,卡車車尾駛?cè)腼L雪掩映中,越來越淡。

就在他們快跑不動時,車棚簾打開,阿依探出了半個身子,沖他們使勁揮手。

陳堅喘著氣,心臟幾乎要從胸膛里跳出來,但他還在努力跑著。他看見了阿依,看見了她的臉龐——此時,那張?zhí)ь^時明艷低頭時嫻靜的臉上,淌滿了淚痕。

“我……”

她也在喊著什么,但大風呼嘯,她的聲音一出口就被吹散了。

“什么?”兩個男人實在跑不動了,停下來,同時喊。

風大雪急,車隊駛?cè)胍黄酌CV?,再也看不見。他們支起耳朵,也只能聽到風聲簌簌。

以后的日子里,陳堅和羅慶經(jīng)常會爭論阿依那最后一句話說的是什么。

“我記得,那句話只有四個字?!绷_慶邊回憶邊說,語氣有些猶豫。

陳堅也回想起風雪中聽到的模糊聲音,點頭說:“嗯,我記得也是四個字。”

“第一個字是‘我……最后一個字好像是‘你?!?/p>

“對對,我也記得?!?/p>

羅慶臉色一喜,篤定道:“那她說的肯定是——‘我原諒你?!?/p>

“瞎說!”陳堅連忙搖頭,“她說的明明是,‘我也愛你?!?/p>

羅慶嗤笑,“就憑你?”

陳堅反唇相譏,“你也別以為你跑幾下,她就忘了那么多年的隔閡!”

兩人互不服氣,彼此瞪著,但往往互瞪了一會兒,又會同時嘆息。

9

“那您后來再見過她嗎?”

爺爺悵然道:“沒有?!?/p>

盡管知道這樣對死去的親奶奶有點不尊敬,但子彥還是在心里惋惜地嘆了聲。

“我后來離開冷湖,還去了一趟花土溝,但在那里沒有找到阿依?!睜敔斦f,“他們告訴我,她去了沒多久,就又申請調(diào)走,去了南方。當初一起去青海的知青回到北京,我跟他們聯(lián)系,陸續(xù)打聽到了她的消息——她像是一直在走著,沒有停下來,一會兒在藏北,一會兒在沿海。還有人在北京見過她,還是一個人,風塵仆仆的樣子?!?/p>

子彥小心翼翼問道:“那她在北京的時候,您……”

爺爺點頭,“我也在北京,當時已經(jīng)參加工作了,但北京太大,我們都不知道對方在?!?/p>

這大概也是命運的安排吧,子彥失落地想。

過了會兒,子彥走到窗邊,又忍不住問道:“那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

爺爺搖搖頭,“我不知道,可能還在一直走著吧……”

是啊,一直在行走。透過窗子,子彥看到了那個正在晨跑的眼睛水靈的女孩,心想,只要在路上,阿依就不會變老,就永遠是十九歲的樣子。

10

可能因為在思念同一個女人,沒過多久,陳堅和羅慶之間的別扭就慢慢消除。當然,這也得益于陳堅對黑仔的治療逐漸起了作用。

陳堅接觸黑仔時,出現(xiàn)幻覺的頻率增加了,那些砂礫遍地、荒涼沉寂的場景,日復一日出現(xiàn)在他眼前。有時候他還會看到砂礫之下,穿過漫長底層,深藏地底的一大片黏稠的汪洋,盡管視覺里全是黑暗,但他還是能“看”到石油海洋里,其他跟黑仔一樣的生物,充斥周圍,熱鬧喧囂。

所以天氣晴朗的時候,陳堅會站在外面,仰頭在夜空尋找火星。運氣好時,他能看到一顆又紅又亮的星,炫目又妖冶,難怪古人稱之為“熒惑”。

那里就是黑仔的故鄉(xiāng)嗎?這么遠,人類什么時候才能登上去呢?他呆呆地想著。

黑仔在逐步恢復,身上黑霧慢慢變濃,偶爾還會在水箱里游弋幾下。它的身軀也大了些,間或睜開眼,能看到全紅色的眼眸。

大部分時候,它的眸子里是溫順的,但偶爾,也會顯得暴躁憤怒。

陳堅知道,黑仔的身軀在恢復,它的記憶也逐漸蘇醒——很快,它就會記起來這十多年間遭受的囚禁和虐待,會再次像撕開罐車一樣,施展出它的怒火。

但還沒等到這一天,曾經(jīng)負責油田產(chǎn)量檢查的白眼鏡就又來了。

這一次,他是帶著一個美國人來的。

他們先是找了指導員,沒多久,指導員帶著他們?nèi)フ伊藭?,茫茫風雪里,書記又帶著三人來到了羅慶的屋子。

陳堅和小川兒正在給黑仔稱重,羅慶在一旁看著,稱上顯示的數(shù)字表明它又重了一些,正要高興,屋門被推開。

四個人走進來,屋子一下變得擁擠。

“話我已經(jīng)說過兩遍,就不重復了。”白眼鏡推了一下眼鏡,指著黑仔,“喬納斯先生是美國來的專家,在田納西州,他們有專門的實驗室,四層樓那么高?!?/p>

他正說著,喬納斯湊近了水箱,盯著里面緩緩游動的黑仔,臉側(cè)的絡(luò)腮胡須不停顫抖。

而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黑仔睜開眼睛,足肢搖擺,游到了水箱角落。

這個動作讓喬納斯的雙眼更加興奮,轉(zhuǎn)過身,沖羅慶連聲說著什么。

白眼鏡在一旁翻譯道:“喬納斯先生說,感謝你們抓到了這個珍貴的生物……它不僅僅在石油方面有催生能力,更是人類首次與外星生物接觸……多少場戰(zhàn)爭的意義,都比不上它……我把它帶回去后,會好好研究……作為回報,我們會提供很多技術(shù),這對你們的國家非常有幫助……”

“等等?!绷_慶突然打斷翻譯,“你剛剛說什么?”

“美國人會提供很多技術(shù)給我們……”

“不是,前一句?!标悎哉f。

白眼鏡看著他們,“我知道你們的意思,這個東西,”他指著黑仔,“喬納斯先生要帶走。這個東西屬于油田,不是你們的私人財產(chǎn)——哪怕是你們私人的,國家有需要,也得拿出來!”

“是我告的密?!?/p>

陳堅正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聞言錯愕地回頭,看到了小川兒帶著愧疚和某種……堅毅的臉。

“什么?”他問。

“上次放假回去,我專門問了一下——你知道黑仔的研究價值有多大嗎?在這里,我們?yōu)榛钪?,在別的地方,他們?yōu)榭茖W和探索而奉獻一生。與其讓黑仔在這里等死,不如交給他們?!毙〈▋嚎粗抗庾谱?。

“我們也有科研,我們也一直在探索?!标悎該u頭,“他們給你什么好處?”

“可以把我們調(diào)回北京,調(diào)回醫(yī)院。阿堅,我們學臨床,不是為了在這里當獸醫(yī)的啊,等黑仔被送走,跟我一起回去吧!”

陳堅像不認識他一樣,后退一步,轉(zhuǎn)過身,一言不發(fā)地往羅慶的屋子走去。

“阿堅,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毙〈▋涸谒砗蟠蠛?。

陳堅走進風雪里,呼嘯聲很快撕碎了后面的喊聲。

等他回到屋子,卻驚詫地發(fā)現(xiàn)兩個民兵正對著羅慶拳打腳踢,羅慶躺在地上,滿臉血污;書記和指導員非常焦急,但每次說話,都會被白眼鏡給攔住;而喬納斯還專注地看著水箱里的黑仔,對周圍仿佛未見。

民兵又打了一會兒,直到羅慶意識模糊,才停手,轉(zhuǎn)身去搬水箱。喬納斯連聲喊著什么,白眼鏡沖他賠笑一下,然后對民兵呵斥:“喬納斯先生讓你們小心一點,別碰碎了?!?/p>

喬納斯跟著民兵出去后,白眼鏡也跟了出去,書記和指導員轉(zhuǎn)頭看了眼羅慶,嘆息一聲,匆匆去叫醫(yī)生。

病床上的羅慶格外虛弱,比平時更瘦,臉上傷口雖然清理了,但依然有種揮之不去的灰敗。

診所房間狹小,除了他,就只有陳堅了。陳堅見他醒來,道:“你多休息吧,還早?!?/p>

“黑仔……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陳堅猶豫一下,說:“在喬納斯手上,今天雪太大,車開不走,所以他們還在基地,要等明早?!?/p>

羅慶手背上青筋凸起,掙扎著爬起來,“不行……不能讓他們帶走,黑仔是屬于冷湖的,有了它,才有石油,有了石油,人們才不會走……這里不能再回到以前,不能再那么荒蕪……”

陳堅知道這是他心里癥結(jié)所在,是十多年的執(zhí)拗之源,嘆息一聲,“這是組織上的安排,誰都沒辦法的?!?/p>

羅慶突然緊盯陳堅,說:“小陳,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陳堅搖搖頭,“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后果太嚴重了,我不能陪你瘋。”

但到了晚上,他心緒難平,翻來覆去睡不著,干脆起身,抹開窗上厚厚的水汽。天色還未破曉,但因為大雪厚重,天空陷入了一種昏暗和光亮交混的奇怪景象中。

他索性起床,向著基地門口走去,果然門口停著一輛大卡車??礃邮?,是外賓專用的高規(guī)格,他走到車廂后,突然聽到里面?zhèn)鱽眄憚?,拉開后車廂,看到里面擺滿了大小雜貨,并無人跡。

他關(guān)上車廂門,走了兩步,心里一動,又轉(zhuǎn)身猛地拉開車門,果然看到了羅慶來不及藏進雜貨間的腦袋。

“你還真來了?”陳堅一愣,“你快下來!”

羅慶見是他,松了口氣,搖頭道:“他們會用這輛車把黑仔送走,我躲在這里,待會兒……”

“待會兒你抱著它就跑?難道你覺得他們找不到你嗎?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樣?你看看你現(xiàn)在病重的樣子,抱不抱得起黑仔還兩說……來,跟我下去。”說著,陳堅爬上車廂,要去拉羅慶,羅慶拼命后退,藏在角落里。

兩人拉扯間,車外傳來了人聲,是兩個民兵搬著水箱吭哧吭哧走過來。陳堅正要扭頭去喊,卻被羅慶拉住了袖子。

“為了黑仔,為了石油,為了留住大家,我花了十多年,現(xiàn)在妻離女散。你說,黑仔走了,接下來我怎么活?”

這番低語說得又快又急,陳堅一愣,嗓子像被堵住了。

汽車在風雪中行駛。

雪越來越大,天地一片素白,開了半天,白眼鏡突然發(fā)現(xiàn)路有點不對。他開車來往冷湖好幾次,但都是天氣晴好的情況,喬納斯走得急,他只能冒雪開車,但方向逐漸迷失。

“糟了,”盡管風雪漫天,他額頭上還是沁出了汗珠,“我們可能迷路了?!?/p>

喬納斯冷冷地看著他。

白眼鏡正要解釋,卻見喬納斯將手指豎在嘴邊。沉默了一會兒后,喬納斯示意他停車,兩人繞到車后,發(fā)現(xiàn)車廂門打開,里面雜物散亂,水箱空空如也。

他們連忙向后看,只見兩個人影匆忙逃遠,眼看就要隱沒在風雪里。

喬納斯拔腿就追,白眼鏡看了眼漫天風雪,用英語連喊幾聲,喬納斯都充耳不聞。白眼鏡一跺腳,跑回車里,艱難地發(fā)動引擎,但剛掉過頭,只見莽莽白野,一個人影都看不見了。

陳堅把黑仔揣進了棉衣,以體溫暖著它,同時一手扶著羅慶,在雪地里艱難地走著。

“我們在哪里?”他看了看四周,每個方向都是一樣的大雪茫茫,完全分不清路。

羅慶環(huán)顧各方,表情更加晦暗,“我也不知道,”他舔了舔嘴唇,“在這種天氣里,要是迷路了,就……”

陳堅明白他沒說出來的話,焦慮起來。懷中的黑仔似乎也感覺到危險,稍微掙扎了下。

這時,風雪簌簌中,傳來了腳步聲。

是喬納斯,踩著厚厚的雪層,一直緊緊追著他們。

“你還真是不死心!”羅慶冷笑,“離開卡車,你跟我們一樣都得死?!?/p>

“人家說英語的,你的話他不懂?!?/p>

“外星人在哪里?”喬納斯凍得發(fā)抖,卻執(zhí)著地走過來,“它不能受冷,別傷著它?!?/p>

“它在我懷里,好著——你會說中文?”

“我研究外星人幾十年,它們在中國出沒的跡象最多,我當然要學習中文?!眴碳{斯拉開陳堅的棉衣,看了眼里面安然沉睡的黑仔,松了口氣,又轉(zhuǎn)頭看了眼身后的風雪——白眼鏡沒有跟過來,“你們知道怎么回去嗎?”

兩人齊齊搖頭。

“那你們可把我害慘了?!?/p>

看著這個高大的美國男人一副惋惜但不喪氣的模樣,一瞬間,陳堅對他的敵意全部消失。羅慶也走過來,顫巍巍問:“你對它也很有研究嗎?”

“那當然,我一輩子為它而活?!?/p>

“我也是——那我被打時你怎么不阻止他們?”

“我對人類的事情沒有太大興趣?!?/p>

“咦,我好像也是……”

陳堅連忙喂了幾聲,說:“你們要交朋友,還是等我們回去了再說吧——往哪邊走?”

他們在風雪里走了大半天,身上越來越冷,羅慶本身又有傷,到中午就有些堅持不住。扛到天色變暗時,他邁不動步子,一屁股坐下來,大口喘氣,臉上暗如死灰。

“繼續(xù)走啊,”陳堅急道,“馬上就要走回基地了!”

羅慶看著他,又看看一片雪白的四野,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他開始脫衣服,解下了棉衣和手腕上的表,遞給陳堅,“你穿著它吧,你身上有黑仔,你好好保護它。這塊表,是當年基地噴油時,隊上獎給我的,也給你了。”

“不行,你快穿上!”陳堅過去要給他穿上,卻被羅慶死死攔住。

“太冷了,我知道戈壁灘雪夜是什么情況,你一個人,撐不過去的……”陳堅的喘氣變得低沉,聲音也變低了,“你要帶著它回去。有了它,就有了石油,冷湖總有一天會再聚人煙,再次繁華的?!?/p>

陳堅一愣。喬納斯則淡淡地看著,眼中掠過一絲憐憫。

很快,羅慶的身體就跟周圍一樣冰涼。

“別看了,”喬納斯拿起棉衣,遞給陳堅,“我了解過,你現(xiàn)在是唯一跟外星人有過靈覺溝通的人,你要保護它。走吧,希望運氣站在我們這邊?!?/p>

他們繼續(xù)跋涉,但雪一直未停,夜空晦暗如幕,看不到可以辨別方向的星辰。走到后半夜,喬納斯的嘴唇也開始哆嗦,他拉住陳堅,表情有些猙獰。

喬納斯的個子遠高過自己,陳堅仰視著他,心里打鼓——這人不會想搶走黑仔吧?

喬納斯伸手探進陳堅的棉衣,長久地撫摸著黑仔,過了許久才悵然地抽出來,嘆氣道:“它還是沒有選擇我……”說完,從自己的衣服里掏出兩袋餅干,“這是我的食物,”又摸出一個小筆記本,“這是我的研究,”再次將手探進陳堅棉衣里,“這是我的命?!彼撕笠徊?,鄭重地看著陳堅,“現(xiàn)在,我把它們?nèi)拷唤o你了。帶著它,活著回去?!?/p>

說完,喬納斯轉(zhuǎn)過身,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陳堅連聲叫喊,他卻依然一步步走進風雪掩蓋中。

于是,蒼茫雪夜里,只剩下了陳堅。

和在他懷中沉睡的黑仔。

“唉?!彼麌@息一聲,環(huán)視一圈,突然沒了力氣,跌坐下來。雪很快將他染成一片白。已經(jīng)走了那么久了,還是沒有看到希望,再走向哪里去呢?

他又摸了摸黑仔,苦笑道:“為了你啊,多少人把命都丟了?!?/p>

黑仔輕輕掙扎了一下,像是在抗議。

后來,陳堅的意識逐漸模糊,干脆躺下來。雪落到他嘴邊,他舔了舔,覺得冰涼,又微微發(fā)甜。他閉上了眼睛。

大雪無邊無際。

這時,他厚厚的棉衣被掙開,一個黝黑的小腦袋探出來。它似乎覺得冷,打了個噴嚏,周身的黑霧飛快地旋轉(zhuǎn)。它睜大眼睛,瞪著陰郁的天色,瞪得很用力,周圍空氣里的雪花下落速度變慢了,隨后靜止。

陳堅睜開一條細縫,看到了這樣的奇景,但他以為是幻覺,又閉上了眼睛。

漫天雪花的靜止持續(xù)了幾分鐘,隨后開始悄無聲息的融化、蒸發(fā)成汽,消散在空氣里。這場大雪以此為圓心,逐漸消弭,范圍越來越大,頭頂出現(xiàn)了晴空。

這是高原最深的夜,是戈壁最冷的雪,人人都躲在被窩里,都在酣睡,都在夢里祈禱雪災勿來。沒有人注意到,大雪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陳堅感覺臉上有些涼,醒過來,詫異地發(fā)現(xiàn)周圍一絲雪的痕跡都沒有了。他疑心之前經(jīng)歷只是夢境,但懷中的黑仔提醒了他,雪夜跋涉是真切發(fā)生過的。他又抱出黑仔,發(fā)現(xiàn)它竟只剩下拳頭大小,一點黑霧都不見了,足肢蜷縮著,怎么叫都沒有反應。

他抬起頭,夜空晴朗,星辰清晰得仿佛觸手可及。他伸出手,卻只摸得到一絲涼風。

他吃完餅干,按照星星的位置,辨明方向,就向著基地走去。星辰在他身后,投下無比璀璨的光。

11

子彥有些悵然,說:“所以,最后您就走回了基地嗎?”

爺爺頓了頓,過了很久才轉(zhuǎn)過頭,“我?我什么時候說故事的主角是我了?”

“呃……”

“看來你不但不知道奶奶的名字,連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改名以前,叫陳小川?!?/p>

子彥一愣,“您是小川兒?”在震撼里半天回不過神來,又問,“那陳堅……陳堅爺爺最后怎么樣了,也回北京了嗎?”

“沒有,那一晚,他回到了冷湖,就再也沒有離開。后來我去找過他,他把一切告訴了我,最后還把手表交給我——說手表轉(zhuǎn)動的那一天,讓我回冷湖看看?!?/p>

子彥轉(zhuǎn)頭看看窗外,冷湖的夜色一如既往,幽靜,又有風聲。“看什么?”他問。

“看黑仔?!睜敔斠沧叩酱扒?,“阿堅說,他把黑仔放回了油井里,讓他自己蘇醒。其余的日子里,他一直在研究喬納斯的筆記,筆記里提到了飛船和黑仔的自我修復,所以他在手表里放了探測器。黑仔蘇醒,離開地球的時候,會有感應的?!睜敔斂戳丝词直恚羔樢呀?jīng)不再轉(zhuǎn)動了,“但我來了這么久,什么都沒有看到……”

兩人在窗前等了一會兒,夜空安寂。子彥又問:“那他呢?”

“那一晚,他受了風寒,后來身體一直很差。我回冷湖看他的時候,是他最后的一陣子?!睜敔斦f著,臉上皺紋里劃過幾絲淚痕,“那個時候,冷湖的人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走得差不多了,很多房子都空了,他還待在基地里,還叮囑我,死了也要留在這里。”

“哦?!弊訌c頭,胸口有些發(fā)脹,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安靜地看著窗外。

這一夜,爺孫倆等到天亮,還是什么都沒有看到。

尾 聲

回北京后不久,爺爺就去世了。

為了爭房子,家里鬧得很兇,最后還是爸爸憑借子彥陪爺爺去冷湖的功績,硬生生奪了一套房子回來。親戚們劍拔弩張,冷嘲伴著熱諷,而整個過程中,子彥只安靜地守在爺爺靈前,對周圍的爭吵充耳不聞。

最后,在深秋細雨里,爺爺葬進了公墓??念^時,子彥看著墓碑上的靈照,照片上的爺爺也看著他。

兩個世界的人對視著,兩個時代的人對視著。

回家時,爸爸很開心,子彥則默默地調(diào)著車載收音機。大多數(shù)是無聊的音樂節(jié)目,他不停地換著,突然聽到了熟悉的兩個字,連忙停下來。

“冷湖……”

他把聲音調(diào)大。

“……日前冷湖出現(xiàn)異光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引起了眾多探險愛好者的注意,也刷爆了各大社交平臺,關(guān)于其原因的猜測,眾說紛紜,其中最受認可的,是冷湖與火星的關(guān)聯(lián),其地貌酷似火星表面……根據(jù)可靠消息,冷湖會建立起人類第一個火星小鎮(zhèn),全面模擬火星生活,在旅游和科研方面的意義……而關(guān)于火星登陸的項目,在各大發(fā)達國家已經(jīng)紛紛確立?;鹦牵瑫侨祟惖南乱粋€家園嗎?我們會在那里遇見新的朋友嗎?一切,都在未來……”

真好……子彥突然笑了。

“你怎么了?”爸爸看著他,詫異地問。

“冷湖會成為火星小鎮(zhèn),會有很多人聚集,雖然沒有了石油,但那里會再次繁榮起來的?!弊訌┹p輕說,“它會重現(xiàn)半個世紀前的盛況,不,會更加繁盛。”

爸爸摸摸他的頭,“你在說什么呀?”又想起一事,“瞧我這記性!來,我不是答應給你買塊表嗎?看,嘖嘖,這可不便宜啊,你爸我也沒戴過這么貴的……”

但這塊昂貴的瑞士表并沒有讓子彥高興起來,他搖了搖頭,抬起手,說:“我已經(jīng)有一塊表了?!?/p>

爸爸一愣,看到子彥手腕上那塊有些損舊的手表,覺得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

“這是?”

“這是鉆石牌手表?!弊訌┹p輕撫摸表盤,“我會一直戴著它,等它的指針下一次走動時,我還會回到冷湖?!?/p>

【責任編輯:姚海軍】

(本文為首屆冷湖科幻獎獲獎作品)

猜你喜歡
冷湖阿依小川
Jiao Ayi| 《嬌阿依》
冷湖原油摻煉脫油瀝青性能研究
阿依努爾——獻給一位哈薩克支教女孩
“熱鬧”的動物醫(yī)院
越西筆記
阿依朵朵
冷湖:屹立屋脊的石油高地
陳杰:冷湖,繁華散去
聆聽幸福
寶寶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