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越

“空著手，猶如你來的時候。緊皺的額頭，終于再沒有苦痛。走得太累了，眼皮難免會沉重。你沒錯，是應(yīng)該回家坐坐。”

寒假結(jié)束的前一天，我特地去探望了一次爺爺。

今年85歲的爺爺近幾年身體愈發(fā)地差，剛做好白內(nèi)障手術(shù)，聽力又下降，還大小便失禁，甚至伴隨著輕微的老年癡呆癥。我到的時候，他正坐在陽臺的破舊木椅上曬太陽。戴著我初中的藍(lán)色毛線帽，腿上纏著各種導(dǎo)管，嘴角還有沒擦干凈的口水，眼神呆滯。像個初來乍到的懵懂嬰兒。

我站在他身旁好一會兒，他都沒看見我。他的視力太差了，一只眼睛幾近失明，另一只眼睛只能接收到微弱的光線。我走到他面前，朝他招手。他的表情突然變了，努力湊近我想看清我的臉，還一邊念叨著：“你來了啊，你來了啊。”

我覺得有點好笑，盡力用我不標(biāo)準(zhǔn)的南昌話大聲問他：“我是誰呀？”

“我女兒嘛！艷艷！你來看我了??？！”他伸手想抓住我的手。

爺爺?shù)氖终媸?，仿佛只有一層皮裹著幾根骨頭，手背上長了許多老年斑，大大小小的順著紋理一路蔓延。

我一邊喊叫一邊比劃，才讓他聽懂，我是他的孫女。

“啊，是你?。∧銇砜次伊税?？”他拍了一下我的手，他手心的粗糙刺痛了我。爺爺咧開嘴笑得很開心，這副假牙他已經(jīng)用了有七八年了吧，我小時候?？匆姞敔敯鸭傺琅菰谇逅?。

“我明天回學(xué)校，今天來看你?！?/p>

“明天回學(xué)校啊？那你下次什么時候回來看我??？過半個月就是國慶了吧？你會不會來看我?。?！”他說得很慢，還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我的南昌話很不好，只能靠前后幾個字來拼湊他的意思。

“我七月份放暑假回來?！边@一句話，我反復(fù)說了五六遍，他始終很不解地看著我，我只好說：“嗯，國慶回來看你?！?/p>

聽到我的許諾，爺爺又笑了，捏了捏我的手心：“還是你好……他們幾個都不來看我……其他人都不想管我了……”

他笑著說話，我卻很難受，急忙向他擺手：“你說這種喪氣話干嗎啊！”

“你要去學(xué)校了，本來我該去車站送你的?？墒悄憧次疫@腿……”他指了指自己的腿，“爺爺送不了你了。”

我有點想哭，卻看到爺爺?shù)谋翘榭煲飨聛砹怂麉s無動于衷，我連忙跑進(jìn)房間拿餐巾紙。

在我拿紙的時候，奶奶在我旁邊說：“你爺爺現(xiàn)在忘性大得很，中午十二點吃過飯，兩點了大喊大叫問你叔叔怎么不做飯，到了三點又喊餓?！蹦棠滩粩啾г梗劢敲忌叶际菤q月留下的痕跡，這可是曾經(jīng)把我照顧得服服帖帖的那個老太太啊?！八峭耆洸坏米约菏裁磿r候吃過飯，你叔叔擔(dān)心對他腸胃不好又不給他吃，兩個人天天在家大吵大鬧的……”

我不敢說話。

我不敢相信啊。我小時候在爺爺奶奶家長大，爺爺總是很調(diào)皮，像個老頑童。在飯桌上，拼命和我搶我愛吃的食物。當(dāng)我和奶奶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他還醋意濃重地抱怨我都不理他。我小時候愛吃雪糕，奶奶和媽媽都不給我買，他就偷偷買了塞在衣服口袋里遞給我，我拿到的時候都化了一角了。爺爺沒讀過幾年書，認(rèn)識的字不多，我常用粉筆在地上給他寫字教他讀音。沒想到在我高考那年，他在我的紅包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希望我的妞妞高考順利?！?/p>

回憶一幕幕翻過，沒想到都是淚點。

我臨走前，爺爺花了很久時間從椅子上站起來，再從陽臺走到家門口。我朝著爺爺奶奶用力地?fù)]手，就像我小時候穿著校服背著大大的書包去上學(xué)時一樣。

爺爺也點頭，對我說：“你慢點走。你下次來，我就不在這兒了?！?/p>

我瞬間淚目，氣憤地打了一下爺爺?shù)氖?，奶奶也大聲地?xùn)斥爺爺，我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看到爺爺僵直的身體，這是我第一次在內(nèi)心感受到死亡的含義。病痛不是最折磨人的，患上老年癡呆癥也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患上老年癡呆后的神志不清對自己的傷害。

患上老年癡呆癥后，老人就變成了一個孩子。

爺爺有時會打電話和我爸說他病情很嚴(yán)重，提出拔掉輸尿管，其實不是真的放棄了生存的希望，而是想知道其他人是否已經(jīng)厭倦了對他百般照顧的生活。

其實很多在我們眼中有些怪異的行為，都是老人們想用他們的方式告訴我們，他們不想成為我們的負(fù)擔(dān)。他們那些幼稚的行為，是在試探我們究竟還在不在意他們的死活，是不是已經(jīng)變成了久病床前無孝子，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變成了子女的累贅。

我們可以為了愛人，半夜十二點穿過半座城市去買他（她）愛吃的甜品；我們可以精心準(zhǔn)備兩個月只為了給對方一個生日驚喜；我們可以為了對方和所有人作對。這樣的我們看似貼心，卻不肯讓老人感受一絲溫暖。他們把我們從一個孩子撫養(yǎng)長大，現(xiàn)在他們變成了孩子，我們?yōu)槭裁床荒苣托牡嘏惆樗麄冏呦蛏钠瘘c呢。

蕭煌奇在《末班車》里唱：“空著手，猶如你來的時候。緊皺的額頭，終于再沒有苦痛。走得太累了，眼皮難免會沉重。你沒錯，是應(yīng)該回家坐坐?！?/p>

深愛是讓不舍離開的人，好好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