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每當(dāng)我被問起最理想的閱讀應(yīng)該是什么狀態(tài),我就用史蒂芬·斯皮爾伯格拍的《機場客運站》做例子。在這部通俗討喜的電影里面,大美人凱瑟琳·澤塔瓊斯是個漂亮的空姐,觀眾眼中的欲望對象,男主角湯姆·漢克斯的艷遇伴侶。有一場戲,兩人在機場里的書店碰上了。男的問:“咦,你買了本什么書?這么厚。”女的答:“噢,一本拿破侖的傳記。我最喜歡看和他有關(guān)的東西了。而且這本書厚成這個樣子,可以夠我看上幾天,也才不過6元9毛9,多劃算!”請注意這是位有專門興趣的讀者,她不是找一本人人叫好的暢銷書,也不是漫無目的地瞎挑,而是情有獨鐘地追隨拿破侖的足跡。其次,她買書的態(tài)度很輕松,主要是兩個字,“抵睇”(粵語,值得看的意思)。厚厚的一本書才賣7美元,就能打發(fā)她好一段無聊的日子了。最后,她沒有故作嚴(yán)肅地先清一清喉嚨,再隆重介紹:“嗯,這是本拿破侖傳,我研究拿破侖。”而且湯姆·漢克斯也不驚訝,只是淡淡地討論兩句就算。
看見這個場面的當(dāng)時,我就想象要是換了一位香港賣座導(dǎo)演來拍,會怎么處理它呢?他會不會來一個大特寫鏡頭,讓那本拿破侖傳的封面占據(jù)整個畫面?再轉(zhuǎn)向湯姆·漢克斯,拍他訝異到合不上嘴的表情?又會不會有什么特別的音效處理,顯得我們這位空姐格外出俗脫眾呢?我這么想,絲毫沒有輕視本地電影人的意思,純粹只是從香港的風(fēng)俗習(xí)慣來推測罷了。
我們的習(xí)慣是什么?那就是把書看得格外崇高而神圣,認(rèn)為讀書是一種很離世、很出塵的行為。因此為了讓它回到人間,讓它有點兒煙火味,我們得不時出動大家都認(rèn)得的名人推介好書,甚至集合一大批小孩集體朗誦(最好能有破世界紀(jì)錄的人數(shù)),好叫電視臺看看我們都正在讀書呢。勸人讀書,介紹好書,我們一概統(tǒng)稱為“推動”閱讀風(fēng)氣,仿佛不推,它就動不起來了。簡單地說,我們香港人把讀書搞成了一種運動。
然而,我總以為這樣的運動不只“推動”不了閱讀風(fēng)氣,還會把它推下海淹死。所以過去這么多年以來,不論是在電子傳媒做節(jié)目,還是寫書話專欄,我都很清醒地告訴自己,不要推動什么,更不要煞有介事,只要盡量好好地配合時勢,講點兒故事,有意無意地提醒一下:“瞧,說到世界杯,這本書有一段故事……”或者“民主當(dāng)然重要,某某人的某本書曾經(jīng)說過……”這樣就好。因此你正在看的這本書雖然看似一本書話,原來卻都是借題發(fā)揮。
但愿有一天,看我們的娛樂八卦雜志做明星專訪,能像《人物》那一類外文刊物,不只列出受訪者的三圍、星座,以及最喜歡的食物和音樂等,還加上一條“最近正在看的書”。這表示名人不再負擔(dān)推動讀書的任務(wù)了,因為每個人平時就有閱讀的習(xí)慣;而書之于人,就和食物、音樂一樣,必要但是日常,不足為奇也不足稱道。情形就像凱瑟琳·澤塔瓊斯買了一本《拿破侖傳》,于是湯姆·漢克斯很自然地與她聊起拿破侖與約瑟芬的往事。這是電影里的一段情節(jié),但它本身不是一出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