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嵐

頂針

“頂針”是六十年代暢銷的物品。一個十公分寬的圓形鐵環(huán)，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小窩窩，做針線活時戴在右手的中指上，針穿不過去時，用“頂針”頂一下，針便從布的這邊穿到那邊。在童年的記憶里，無論是母親撫摸我的面龐，還是攥緊著我的小手；無論是擁我入懷，還是拍我入睡，我總能感覺到母親粗糙右手中指間的“頂針”。

母親的“頂針”見證著母親的勤勞。那時商品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豐富，吃穿用度都需要手工勞作。尤其是衣服，從頭上的帽子，到身上穿的褲褂，從里面的背心、內(nèi)褲，到腳上的祙子，腳底上的鞋子都需要一針一線縫制。身在農(nóng)家，白天一身汗，晚上兩腿泥，身上的衣服用不了幾天便會磨壞。所以，農(nóng)家的女人，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紡線織布、縫補衣服，一刻也停不下來。路遇或身邊的農(nóng)家婦女共同之處是右手的中指都戴著一枚“頂針”，梳在后面的發(fā)髻、胸前的衣襟或者是左側(cè)的衣袖上，都會別上一枚帶線的針，誰的衣服開了口、裂了縫或者掉了扣子，二話不說立即拔下針來，讓被縫者口里銜一木棍，站在當(dāng)下，三下兩下縫補妥當(dāng)，再低下頭咬下線頭，然后把針別回原處，該忙啥忙啥。

母親的“頂針”見證著母親的靈巧。那時，費時費力的當(dāng)屬做鞋。每家按6口人算，一單一棉，每人就需12雙。母親總是把穿破的舊衣裳拆成一塊塊布片，天好時，把洗好的布片放在門板或面板上，刷一層糨糊貼一層布片，厚厚地糊上許多層，晾干后揭下來，再摞在一起，按大小尺寸裁成鞋底和鞋面。由于鞋底層數(shù)眾多，在農(nóng)村叫“千層底”。做鞋底時，要先用錐子將鞋底使勁兒扎透，再憑手指上的“頂針”將粗鋼針在錐好的厚鞋底上頂來頂去，實在頂不動了，就用鉗子往外拔。為了結(jié)實，每穿過一針，母親都要用手把粗線繩兒拽住狠狠勒緊，一雙鞋底納下來，手指節(jié)都會勒出血來。等鞋底做好后，再用黑色或藍(lán)色的布做成鞋面，用線細(xì)密地“納實”后，再用粗壯的麻繩把底和面合在一起，一雙鞋才告完工。母親不但做著一家人的鞋子、襪子，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衣服，還要一年兩次拆洗全家人的被褥。因此，在農(nóng)忙閑暇之余，或夏日中午，或陰雨天，無法入地干活，母親總是哼著小曲，手不離針，針不離線地忙碌著。印象最深的是在長長的冬夜，當(dāng)我們鉆進被窩后，母親開始為我們補襪子。她熟練地將破襪子套在襪板上，裁剪后一針一線地縫補起來。那閃爍著銀光的“頂針”，在寂靜的夜晚，奏響了一串串無聲的愛的音符。翌日清晨一睜眼，一雙翻舊如新的襪子就會靜靜地躺在枕邊，而母親又在鍋臺邊為我們熬玉米面糊糊或者烙煎餅。即使這樣，手巧的母親做出的衣服上，總會繡上一朵小花幾片綠葉；每雙鞋上，母親自己都會畫出花樣，然后繡上好看的花朵。那盛開的花兒在我奔跑走動中活靈活現(xiàn)，常常惹來眾多羨慕的眼光。尤其母親縫制的枕頭、荷包、鞋墊，都成為村子里年輕姑娘和剛過門的媳婦們討要的目標(biāo)。這些既實用又美觀的“作品”，無一不浸透著母親的深情和愛，“頂針”更是發(fā)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在俗世的光陰里穿梭行走，母親已不用“頂針”很多年，而我卻在首飾盒里收藏著兩枚母親戴過的“頂針”，它是上蒼賜予母親的一抹月光，是母親給予我成長的陽光，一絲一縷，呵護著我的童年、全家溫暖的每一段時光?？粗?，母親那戴著“頂針”的粗糙手指就浮現(xiàn)在眼前，舊日的歲月就會浮現(xiàn)在眼前，陣陣的辛酸，絲絲的暖意，一并涌上心頭：我收藏的何止是一枚“頂針”，分明是母親一顆愛兒女、愛家人、愛生活的心啊！

頭巾

頭巾，也叫方巾，是農(nóng)村女性生活不可或缺的物品之一，每個女性，無論年齡長幼，都會有好幾塊。想來，一是能抵御北方刺骨的寒風(fēng)，遮沙擋塵，又能起到一定美觀的作用吧。

沂蒙山農(nóng)村常見的方巾一般80厘米見方，純棉質(zhì)地，四邊有兩厘米長的流蘇穗子，質(zhì)地柔軟且溫暖，幾乎都是純色的，或紅或綠或藍(lán)或紫或黑或黃，展開可以做包袱包物，對折后圍在頭上能把頭發(fā)、耳朵、脖頸裹個嚴(yán)嚴(yán)實實，成為農(nóng)家老少女子人手必備的物品。

記憶中，母親喜歡的頭巾有兩種顏色，一種是藏藍(lán)色的，一種是純黑色的，或許是與母親或藍(lán)或黑的衣著最為相配的緣故吧。童年記憶里，方巾成了母親固定的符號，除了夏天，即使在自家院子里，無論晴雨，母親都會戴著它：冬天是頭巾，春秋是圍脖，農(nóng)忙時用方巾裹著飯盒到田間地頭；勞動之余，撿些野菜、蘭花草、地瓜、玉米、花生等，手頭沒有袋子時就用方巾包著，給我們清簡的飯桌增添了不少美味。母親的頭巾還分了兩種，一種下地勞作、日常生活時用，一種是走親訪友時用。每次到親戚家串門，總能看到母親穿戴整齊得體，亭亭玉立，即使頭巾也能看出折疊的痕跡，色彩上更是與衣著相得益彰，讓跟隨在身邊的我心底暗暗自豪著。時至今日，我仍然清楚地記得，我上學(xué)或工作送別時，母親包著頭巾站在風(fēng)里注視著我的身影。風(fēng)掀起了母親的衣角，吹開了母親的頭巾，而母親卻一直一直站在那里，站成一幅最美的圖畫，存在我心靈的深處。

1988年，我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月的工資是100元。我便給母親精心挑選了一塊藏藍(lán)色的頭巾，一雙方口的平絨布鞋，還給母親買了一枚銀戒指。母親拿著禮物愛不釋手，無論后來給母親買真絲還是織錦緞的方巾，母親總是笑笑收起來，卻從不見戴在頭上，時常戴在頭上的，仍然是我第一次給她買的那塊。

后來，母親離開了家鄉(xiāng)來到了城里。最初母親仍然是喜歡戴著頭巾的，但這與城里氛圍很是不協(xié)調(diào)，再后來，母親竟也習(xí)慣了不再戴頭巾，每有外出，也選擇了長條的圍巾。但在母親的衣柜里，仍然整整齊齊地存放著十幾塊頭巾，每年的六月，母親還會一一拿出來晾曬，之后再放上防蟲防潮的物品，小心地存放起來。

母親的頭巾，是母親青春歲月的印記，每當(dāng)看到它們，就會讓母親回想起舊日歲月的那些日子，以及那些日子里的酸甜悲苦或喜樂。

拐杖

年輕時的母親，身材高挑，容貌秀美，是十里八村數(shù)一數(shù)二的漂亮媳婦；由于父親常年在村里工作，全家六口人的衣食全由母親一人打理。

我生活的鄉(xiāng)村，在蒙山深處，山坡荒地，幾乎無路可尋，春種秋收，全靠肩挑背扛，即便是居家所用的生活用水，也要到3里外的山下去挑。清楚地記得兒時母親挑水時，空擔(dān)時母親抱著我挑著兩個水桶一路說笑著，等打好水往回走時，是一路的上坡，兩桶水約有150斤，擔(dān)子重，路不好走，母親總是把我放在路前邊，大聲跟我說著話，再跑回去挑起水桶，3里的路，走走停停，用時半天。那時，總看到母親挑擔(dān)子的身影，總看到母親一臉的汗水，一身的塵土。尤其后來我與哥哥在外地上中學(xué)的時候，是家里生活壓力最重的時候，六口人七八畝地，幾乎全是母親一個人勞作。只有在假期里，我們才能幫母親忙上幾天，四十幾歲的時候，母親的腿明顯地彎曲了。endprint

15年前，父親身患重病后，母親腰也受了傷，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母親一個人承擔(dān)起照顧父親的重?fù)?dān)?，F(xiàn)在想來，62歲的母親拖著自己不再健康的身體，每天照顧躺在床上的父親需要付出多少精力、體力？那時，每當(dāng)回去看望二老，或每日電話問詢時，母親總是輕松地說：“你們安心工作就是，家里有我呢。我和你爹生活得很好。”后來，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父親能說話了、能下地走動了、能生活自理了、能用左手寫字了……

那些年里，我們把更多的關(guān)愛、關(guān)心都傾注在了父親的身上。每次回家，給父親帶這樣那樣的藥物，這樣那樣的食品、保健品，而母親總是忙里忙外。父親見到我們更像孩子一樣撒嬌，每當(dāng)我們圍在父親身邊說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母親總是在一邊笑著，并不多言。而無論怎樣熱鬧，無論怎么撒嬌，無論怎樣親熱，每有私密的事情，父親第一個找的人一定是母親，比如去廁所，比如大便不暢，即使走路時拐杖不在身邊時，第一個攙扶父親的人，必定是母親。而父親，也只有在母親的身邊才表現(xiàn)出更多的安全和舒心。

當(dāng)父親能下地走路時，一開始時是由母親攙扶著，父親體胖，腰不好的母親每攙扶一下，都是一份疼痛，但母親卻從不表現(xiàn)出來，總是鼓勵父親好好鍛煉。這樣的日子堅持了一年多，直到父親能自己走路后，便每天拄著拐杖走來走去。父親的拐杖是大哥自外地捎來的，母親在拐杖頂端纏上了厚厚的紗布，還用紅線拴了個小小的鈴鐺，每當(dāng)聽到父親叮叮當(dāng)當(dāng)走來走去的時候，我們便笑母親的孩子氣。有一次回去看望父母時，是下午3點左右，夏天天熱，連院子的“大黃”都睡了。當(dāng)我輕輕推開家門時，家里靜悄悄的。母親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粗大的手指交叉在胸前，眉頭還緊緊地皺在一起。父親則斜倚在床上，聽到開門聲見是我們，立即掙扎著摸到根拐杖下床。拐杖一動，小鈴鐺就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上不停，母親便立即醒了，來不及跟我打招呼就跑過去扶住了父親。父親則笑著說：“沒事沒事，你就不能踏實地睡一會兒？”那一刻，看到幸福的父親，望一望拐杖上的小鈴鐺，我趕緊走出門去，悄悄擦掉流出來的淚水。

整整八年的時間里，母親成為父親行走的拐杖，成為父親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依靠，精神的安慰。2008年夏天，父親告別了這個世界，我親眼看到母親悲傷無助的眼神，親眼看到母親手捧父親的照片號啕大哭的樣子。在收拾父親遺物時，母親只選擇了父親生前用過的拐杖。

母親始終把父親的拐杖放在自己的床頭，朝夕相伴，每天更是細(xì)心擦拭，有時，還經(jīng)常聽到母親對著拐杖自言自語。但母親卻一直堅持不用拐杖，即使心臟病加重后，走幾步就需要停下來喘會氣時也堅持著?，F(xiàn)在想來，母親擔(dān)心一旦用上拐杖，就真得老了。但2014年秋天，母親病愈后卻無奈地與拐杖須臾不離了。

得知母親用上拐杖后，家里的拐杖一下子增加了很多：有哥嫂們從外地捎來的，有侄子從泰山專程買來的，也有親戚自九華山頂求來的；有實木的、有竹子的、有鋁合金的，然而，母親卻一直喜歡用父親留下的那一個。母親的體質(zhì)越來越差，每天看到拄著父親的拐杖顫巍巍地走來走去的母親，我們總是揪著心。于是，女兒又買來了一根鋁合金、四個角著地的拐杖，母親拄上它走路，從內(nèi)心感覺更穩(wěn)妥了些；后來，我們又給母親買來帶靠背椅子的那種，走累了可以坐在上面休息。但母親卻總是不習(xí)慣，直到去世，仍然喜歡父親的那一根拐杖。

即使在母親也已逝去很久的今天，我仿佛仍然不時聽到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捻懧暎坪醺赣H與母親依然相扶相攜著行走在人生的路上。我知道，那不僅僅是一根拐杖，更多的是父母生活的見證，更多的是母親心靈的支撐和精神的依靠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