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樂

當(dāng)熹微的晨光沖散了山坳里濃濃的夜色，隱入村后的群山又從拂曉中漸漸地現(xiàn)出了青黛色的山形。農(nóng)人們穿衣下床收拾農(nóng)具的響聲，將鼻子一直埋在臂彎里睡著的路從香甜的夢中驚醒。它抬起頭來，豎起雙耳，抖動幾下渾身濃密而柔軟的毛，一溜煙跑到小街上。

此時，左鄰右舍的雞兒犬兒們開始抖擻起精神，于是，雞鳴犬吠之聲，伴著農(nóng)院里的家家炊煙，小村里新的一天開始了。

路還是按它到了山里就養(yǎng)成的習(xí)慣，伸展一下四肢，便徑直朝村頭的小溪跑去。它不像山村里其他的狗，醒來便急于翻動自己的食盆，渴了就舔食陰溝里的水。它是一條曾經(jīng)生活在城市里的狗。它早起要做的頭一件事，便是沿小街散步，一直到村頭的小溪旁，喝上幾口清澈冰涼的溪水，這樣，它會感到整天的清爽和滿足。

路是一條成年的拉布拉多犬，曾有一個法語般優(yōu)雅的名字，叫雅克。加拿大東北部的紐芬蘭是它的原籍，幫助冰海漁民拉網(wǎng)捕魚是它的祖業(yè)，但它是在城里主人的家中喝著牛奶長大的。近年有了明文規(guī)定在城市中心禁養(yǎng)大型犬，主人不忍看它整天徘徊在高層樓房的陽臺上，終于將它帶到這個城市最邊緣的山鄉(xiāng)。為了入鄉(xiāng)隨俗，不讓雅克這個名字在這里格格不入，主人望著送它來時的大路，把它叫作了路。

于是，曾經(jīng)的雅克，現(xiàn)在的路，便成為山鄉(xiāng)土狗中卓爾不群的一員。剛來時，它分不清自己何時是雅克，何時是路，或者自己體內(nèi)多少是雅克，多少是路。只是隨著一聲聲“路”“路”的召喚，它知道了，在這里，它就是路。但在夢里，它依然是雅克。它就是雅克與路的合體，抑或它該給自己命名為“雅克·路”。

鄉(xiāng)村的柴房不如城市的狗舍舒適和干凈，但在這里，它能時時嗅到干草與柴火的氣息，可以自由自在地隨時竄入野地，而不像在城里，只能苦苦地等待主人回家。這讓它樂于在此作路。路（抑或雅克）漸漸習(xí)慣了村人稱它為“路”或“大路”，但對昵稱它為“璐璐”，卻嗤之以鼻，毫不理會。它覺得那是在叫一頭等待喂食的豬，或者那樣一叫，就把它與前街后院的“毛毛”“花花”們歸入一流。它是不屑與它們?yōu)槲榈?。村里的土狗不像城市里的狗，它們懶散于小村的各處，從沒有哪家主人為他家的狗準(zhǔn)備一個狗筐買上一袋狗糧。村里的狗吃的是百家飯，甚至肆無忌憚地在各家門口翻找垃圾筐，見了人也是一副低眉悲切的眼神。路絕對看不慣這相，即使是無家可歸了，它也會是一種高傲的流浪。它只喝清清的溪水，啃野地里的果實。

路在村里的玩伴有大黃，一條常被拴在樹枝圈成的籬笆內(nèi)的中型柴狗。它家男主人參軍復(fù)員回來又到城市打工去了，家中缺少人手，女主人便安排了它看護(hù)豬圈的職責(zé)。主人在家的時候，常放它自由活動，此時，它便會一溜小跑來尋找路。于是路與大黃這一城一鄉(xiāng)，常一前一后地直奔小溪邊盡情玩耍，直到傍晚家家又升起炊煙，才各回各家。大黃也帶路到它家后面的北溝里，野地追歡，撒一番野，于是這一俗一雅、一痞一仕搞得那些村里的毛毛花花們興奮不已，在小村內(nèi)，不知播撒下多少它們的種。村人常指著誰家一條或黃或灰的小狗說，這保不住又是大黃的后代。但路似乎不屑，總是在一番戲耍之后獨上山岡，俯視眾生。

路（抑或雅克）大多時候，是一條沉靜的狗，這是它從小隨城市主人一起凝神靜思聆聽音樂養(yǎng)成的性情。它忠誠溫順，善解人意，智商極高。在城市的家中，它知道，每當(dāng)那一張光閃閃的圓片子放入那個黑倉匣，瞬時，便會流淌出汩汩翻騰的溪水，密林滾動的悶雷雨滴，大海一浪接一浪的波濤，以及曠野中風(fēng)掠塵沙的呼嘯。現(xiàn)在它知道，它是雅克，也是路。它像人類中的讓-雅克·盧梭那樣，進(jìn)行著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

在小溪邊，望著漸漸淺下來靜下來的水面，河床兩岸已露出更多散亂的卵石。路知道，就像山上的草木一歲一枯榮一樣，溪水也會在山口間吹來的越來越強勁寒冷的北風(fēng)中斷流。待到大山再一次披上綠裝，幾聲春雷悶悶地滾過，幾場透徹的春雨，才會在干涸了一冬的卵石間再次積蓄起涓涓細(xì)流，一直到艷陽高照、樹茂蟬鳴的夏季，溪流才會再次歡暢地奔騰起來，沖刷著卵石，發(fā)出金屬般的響聲。在這里，路經(jīng)歷四季交替，感覺逝者如斯。

雅克·路在一副平靜的神態(tài)下，仿佛擁有更加深沉的感情，使它不同于城市人家的一條寵物狗，也使它區(qū)別于山野鄉(xiāng)村的一只土狗。秋去冬來，山風(fēng)凜冽。一場輕輕薄薄的雪，打落了山坡樹枝上最后一片枯葉。小村更加安靜了，家家的院前屋后堆起了高高的柴垛，以備一冬燒飯取暖。路更少到溪邊去了，更多的時候，它依偎在灶臺邊，守著灶膛內(nèi)干柴沒有燃盡的余灰，低眉沉思著作為雅克抑或作為路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