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強

“民以食為天，食以炊為先”，在中國人看來，吃當屬頭等大事，對與吃相關的炊具和炊器自然也推崇備至。相傳，玉皇大帝欽命灶神巡察人間善惡疾苦。灶神，民間稱其為灶王爺，身旁隨侍兩神，一捧“善罐”，一捧“惡罐”，專錄百姓言行于罐中。每逢臘月二十三（又說臘月二十四），灶神要離開人間，遁升天界向玉帝稟明人間世情，來年正月初六再折返人間。為了祈禳祥瑞，家家戶戶都要“辭灶”恭送灶神。除了專祀果品和供香之外，江南一帶的農(nóng)村還流行在灶上作畫，名為“灶花”。鄉(xiāng)民在家中的灶山上畫“灶頭花”，以獻祭灶王爺。倘若有不畫灶花或以石灰涂刷了事的，則稱為“豆腐灶”。此灶不僅無法烹飪出美食，而且會惹惱灶王爺，降下禍端。

爐火純青的灶花工藝

灶花是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民俗文化，上海的崇明灶花則久負盛譽。舊時，江南農(nóng)村家家戶戶都砌有灶臺，多置于廚房一隅。為了防止生火時柴煙炭灰從灶膛中飛濺至灶臺上，從灶臺至屋頂處砌有煙柜，并立一垛墻用于遮障，民間俗稱灶山。灶山旁內(nèi)嵌灶君殿，供奉有灶君爺，殿外貼有灶門簾，喚名喜串。灶臺砌成之日或年久待修之時，鄉(xiāng)民們會雇請游走村頭的泥瓦匠為灶君殿旁的灶山、煙柜以及整個灶爐都鐫摹上精美的紋飾圖案，名為“灶花”或“灶畫”。

獨具濃郁鄉(xiāng)土氣息的灶花，最初并非專祀灶神。人們繪制灶花的目的，主要是為了延緩灶壁墻皮斑駁脫落以及磚面磨損。繪制灶花的原始顏料叫“鑊銹”。鑊銹是崇明一帶的方言，說的就是農(nóng)家常見的鍋底灰。泥瓦匠首先從鍋底刮下黑沉沉的炭灰，和以陳釀米酒調(diào)濃，待黏性十足時，再拌水稀釋，就成為繪制灶花所需的底料。為了雅致美觀，泥瓦匠往往還會添加各色顏料，使灶花看上去流光溢彩、斑斕奪目。

灶花的繪制方法頗為獨特，采用的是濕壁畫法。所謂濕壁畫法，指的是在灶頭砌成后，待灶壁四圍粉刷的石灰尚未干結(jié)時，泥瓦匠即興揮筆繪作。伴隨著灶火烘烤和自然揮發(fā)，整個灶面漸漸瀝干，所繪灶花方可久存。由此可見，繪作灶花的畫技頗為特殊，通常描畫都在干結(jié)的面底上繪作，灶花則迥然不同。因此，掌握繪作灶花的時機十分重要。墻壁剛粉刷過還略有潮氣之時，泥瓦匠就需在灶壁上信手潑墨，不打畫稿，不做修改，一氣呵成。隨著灶火烘烤和濕氣揮發(fā)，灶花與灶壁一同逐漸干結(jié)，灶花便牢牢“貼”在墻壁之上，可歷經(jīng)數(shù)十載而不褪色，仿佛天然凝結(jié)、渾然一體。

灶臺雖是家中常見陳設，但配以灶花后，頗顯考究實用、精致美觀。除灶沿部分用石灰粉刷之外，其余部位均用墨線勾勒出輪廓。講究的泥瓦匠還會在墨汁里摻入石青，使畫出的墨線在隱謐處透出青藍，看上去清秀悅目。雪白的灶壁上黑白分明、色彩對比強烈，畫的四周還配有黑色裙邊，極富裝飾性與立體感。歷久彌新，泥瓦匠在灶花的色彩運用方面精湛熟稔，由最初以黑色調(diào)為主，漸趨衍變?yōu)榧t藍青黑相雜的色調(diào)。整個灶頭幾乎看不到直線，即興所繪的弧線使灶頭端莊秀雅，加之青藍相間的灶花，無不浸透出江南水鄉(xiāng)恬淡閑逸的雅趣生活。

寓意深長的灶花圖飾

灶花之美在于構(gòu)圖的精巧與細膩的工筆，裝飾的圖案質(zhì)樸而純真，線條簡練且明快，別有江南水鄉(xiāng)風韻。事實上，專門從事灶花描繪的泥瓦匠大都只是游走鄉(xiāng)野村間的把作師傅，但其所繪灶花，可謂精巧別致、美輪美奐。毋論是山川景致，還是花鳥魚蟲，各式各樣，千姿百態(tài)，栩栩如生；古樸的、憨稚的、華貴的、圓潤的、粗獷的，形態(tài)迥異，恰到好處，獨顯萬種風情，令人嘆為觀止。灶頭上不論是砌有兩口鍋或是三口鍋，在灶山上和灶沿下都繪制有各式各樣的圖案，人物、山水、花木、動物應有盡有。泥瓦匠借用特定的紋飾圖案，以寄托對美好生活的真摯情感和良好祝愿。

灶花的圖案看似千奇百樣，但從構(gòu)圖取材上看，主要分為四大類：第一類是擷取意蘊褒義的成語或俗語，并與同音或諧音的美好事物相聯(lián)系。譬如，繪制鯉魚就含有“鯉魚躍龍門”的寓意，并與盛開的蓮花融為一畫，取“蓮”與“連”同音，“魚”與“馀”同音，意指“連年有馀”。梅花常與喜鵲連在一起，數(shù)只喜鵲駐足梅花枝頭，取“梅”與“眉”同音，寓意“喜上眉梢”。鹿與樹常連在一起，小鹿靜臥在茂盛的大樹旁休憩，取“俯”與“?！?、“鹿”與“祿”同音，寓意“福祿雙全”“官運亨通”。

第二類是汲取民間掌故和神話故事。在崇明灶花中，多繪有神話形象。“南極仙翁圖”就是較為常見的一類。整幅圖案以南極仙翁為主體，再配以松樹、仙鶴等形象。財神爺也是較為常見的一類，鄉(xiāng)民在灶壁上供奉財神，每日烹煮食膳時虔誠膜拜，為的就是祈求一年來的辛勤勞作能夠換得一家人的豐衣足食、安居樂業(yè)。此外，象征幸福安康的“福祿壽三星圖”、象征凄美愛情的“牛郎織女圖”與“嫦娥奔月圖”等，都是灶花中常用的題材。

第三類是擇取廣受人們喜愛的動植物形象。在崇明灶花中，繪制的動物圖案有鳳鳥、麋鹿、仙鶴、蝴蝶、鯉魚、雛雞等，植物圖案有松樹、梅花、蓮、竹、菊花、石榴等。崇明蒞臨長江出?？?，地理位置優(yōu)渥，生態(tài)環(huán)境優(yōu)良，瀕江靠海的區(qū)位優(yōu)勢造就出東南沿海著名的漁場。在崇明的灶花圖案中，魚的形象也最為常見。兩條栩栩如生的鯉魚嬉戲于水草之中，寓意“年年有馀”。崇明人喜食魚鮮，食魚是借以渴望擁有像魚一樣旺盛的繁衍能力，正如灶花中的肥碩之魚，祈求“多子多福”。在崇明灶花的植物形象中，以蓮花最為多見。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堪稱“花中君子”，借喻至純雅潔的為官處事之道。蓮蓬內(nèi)裹眾多蓮子，寓意“早生貴子”。青松、冬梅、玉蘭、黃菊等，則寓意堅韌不屈的高尚節(jié)操。值得一提的是，在崇明的鄉(xiāng)村，灶臺的煙箱側(cè)面多繪以翠竹，冀望灶火向上陡升，寓意“節(jié)節(jié)高升”。

第四類是選取帶有吉兆祥瑞寓意的紋樣做搭配。在崇明灶花中，多配飾有蔓草紋、萬字紋、竹節(jié)紋、水波紋等紋樣。蔓草紋圖案繁蕪，連綿不斷，且蔓與“萬”諧音，“帶”與“代”同音，譬喻千秋萬代、亙綿不絕。竹節(jié)紋如節(jié)節(jié)攀升的翠竹，寓意高風亮節(jié)、剛正不阿的品格。水波紋看似簡潔，但選取了與水相關的含義，借以防火消災，并起到補白與裝飾的效果。萬字紋則有納吉祈福的寓意。

鄉(xiāng)土濃郁的藝術奇葩

灶花作為江南民間藝術，肇始于何時，已無從考證。但隨著歷史的發(fā)展，灶花在相沿承襲下，頗具時代特征。

晚清上海開埠后，昔日東海邊陲的小漁村逐漸演變成國際化大都市，南北客商川流不息，勾欄瓦肆人聲鼎沸。當時在浦東一帶就流行有不少茶館。茶館內(nèi)置有一茶棚，名曰“老虎灶”，就是給客官燒水沏茶的水灶。盡管灶具簡樸，但人們依舊不忘添置灶花，所繪內(nèi)容均為唱本彈詞中的民間故事與神話傳奇。

1949年后，祈福安康、驅(qū)邪避禍的灶花也沾染上時代氣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就出現(xiàn)了“保家衛(wèi)國”“人民公社”等題材的灶花，70年代又有“抓革命、促生產(chǎn)”“勞動最光榮”等題材的灶花，八九十年代又有“五講四美三熱愛”“科學種田”等題材的灶花。

新世紀以來，隨著生活水平的顯著提升，江南一帶的農(nóng)村已普遍用上沼氣和液化氣，灶頭作為昔日必備的生活用具，已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灶花藝術也在急遽變革的時代中日漸消弭、逐漸失傳。為了搶救這一民間工藝，自2006年起，崇明每年都舉辦灶花藝術節(jié)，并在素有“灶花之鄉(xiāng)”美譽的向化鎮(zhèn)建造灶文化博物館，成立了灶文化研究會，為灶花作品及灶花泥瓦匠的傳人建立檔案，加強對灶花藝術的傳承與保護力度。2012年，崇明灶文化博物館正式開館參觀，館內(nèi)由灶神傳說、灶具薈萃、灶花集錦、灶臺美食四個展區(qū)組成，萃聚了近500種各式各樣的灶花。如今，崇明灶花與上海金山農(nóng)民畫一道，被列入上海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成為滬上一南一北、鄉(xiāng)土氣息濃郁的民間藝術奇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