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嗜五毒,偏喜讀書,且如癡如醉,樂此不疲。
少年時,家境貧寒,每見一本好書如同饑餓好幾天的人遇到了一塊面包,那份香甜無法言表。讀四大名著,都是在借我書的同學(xué)面前信誓旦旦拍過胸脯的,所以盡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通宵達旦就著煤油燈讀完。
挑一盞如豆的油燈,游走在書的海洋里,少年的夢開始悄悄生成。
上初中時,讀魯迅先生的《孔乙己》,才知“偷書不算偷”,我雖沒像孔乙己那樣因偷書被吊著打,但也有過兩次忐忑不安的偷書經(jīng)歷。
十三歲那年,去離家十幾里的供銷社,眼睛盯著里邊的小人書便再也不移開了,小人書中就有我最喜歡的《小霸王孫策》。這本書在當(dāng)時的售價也就一毛多錢,我摸了摸口袋,沒錢,可又舍不得這本書。我想,哪怕摸摸它感受一下它的氣息也好呀,于是,讓售貨員阿姨將這本書拿給我。我就在柜臺上裝模做樣地翻看起來。當(dāng)時買貨的人很多,柜臺上很擁擠,我見售貨員阿姨去搭理別的顧客,就抽身跑出了供銷社,一直跑到了鎮(zhèn)外的田野里,一邊跑一邊回頭,發(fā)現(xiàn)那位漂亮白皙的阿姨并沒追上來,才長長出了口氣。
另一次是十九歲那年,街坊德民姥爺去世了。在德民姥爺?shù)膬?nèi)室,有工匠在扎著紙活,我突然發(fā)現(xiàn),柜上有一套線裝本的偽滿洲國新京益智書店發(fā)行的陶明睿的《紅樓夢別本》。我見扎紙活的工匠在忙著,就將這套書夾在衣服的夾層里拿走了。曹雪芹的《紅樓夢》是悲劇,而這本書卻是喜劇,雖然是繁體字,我卻愛不釋手,為書中的寶黛喜結(jié)連理而欣喜。后來我知道,德民姥爺家這套書本是要用來壓棺的。他年輕時曾在一家大商號里當(dāng)二掌柜,雖然沒有入仕,但特嗜讀書,藏書也頗多。他的后人知道這套書是我拿走的,知我愛書,也就沒再追究。前兩天無意中上孔夫子舊書網(wǎng),發(fā)現(xiàn)此書居然炒到了人民幣6000元。想起這件事,我就覺得對不起德民姥爺和他的全家。
清代文學(xué)家袁枚在《黃生借書說》中有云:“書,非借不能讀也?!痹谖铱磥?,書也是非偷不能讀也的。這兩件偷書事件,在我心里打下了永生的烙印。每每看著現(xiàn)在的孩童們對書不屑一顧,心就隱隱作痛。
書是我的老師,我感謝它們。是書,把我引到了包羅萬象的世界,讓我開闊了視野,和許許多多前賢圣人得以親近,感受他們的呼吸和體溫,讓他們的思想來浸潤我的靈魂。
古今中外,讀書者不勝枚舉,但我對宋代詩人陸游情有獨鐘。他一生酷愛讀書,把自己的書房取名為書巢,還書寫了“萬卷古今消永晝,一窗昏曉送流年”的楹聯(lián)。“萬卷古今”喻書數(shù)量之多,內(nèi)容涉獵之廣?!耙淮盎钑浴庇髯x書神情專注,從早到晚。
讀書者,在陶冶自身情趣的同時,也應(yīng)當(dāng)心系家國。陸游在他的《病起抒懷》中寫道:“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边@位白發(fā)老翁,在斗室涉古今萬卷,心里卻在想著“鐵馬冰河入夢來”。
讀書,于我已經(jīng)成了生命中的一種需要。每遇好書,定要凈手而讀。在我看來,讀書猶品一道美味珍饈,一杯美酒佳釀,更是欣賞一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仙子。我也喜藏書,只要喜歡,無論書有多舊,也會買來珍藏品讀。我怕別人來借我的書,不是我小家子氣,而是實在不忍我的寶貝被別人弄臟。我在書柜的玻璃上貼著“柜中藏書,概不外借;朋友諸君,敬請理解”的字樣,久而久之,朋友們也都見怪不怪了。
古云:“有書真富貴,無事小神仙?!弊x書,使我充實寧靜,神交古人,《魏書·李謐傳》:“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
“愛君筆底有煙霞,自拔金釵付酒家。”翻開一本線裝的古書,滿紙方塊字似乎都蕩漾起來,化作悠長的流水,流進我心底深處。唐朝的明月桃花,宋代的煙塵微雨,揚子江頭有情男女和渭城外好友的離別,都在我眼前浮現(xiàn)。似乎,我就是他們當(dāng)中的某一位,煙花三月,下了揚州,站在船頭,與友人、戀人揮手告別,傷感中又透著幾分浪漫。李白在《送孟浩然之廣陵》中的“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就是對此生動的描述。
“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是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是對親情的牽掛;“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是對友情的忠誠;“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是對愛情的贊美。
朱熹說得更妙:“讀書之樂樂何如,綠滿窗前草不除;讀書之樂樂無窮,撥琴一弄來熏風(fēng);讀書之樂樂陶陶,起弄明月霜天高;讀書之樂何處尋,數(shù)點梅花天地心?!?/p>
踏雪尋梅,本是一種意境,更需一種心境。天地之間,銀裝素裹,梅花點點,妖嬈似火,清香陣陣,撫手之間,香沁心脾,人亦生輝。不經(jīng)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讀書亦是如此!
寅夜,傾聽外面的簌簌風(fēng)雨聲,捧一杯清茶在手,腦中浮現(xiàn)出深山古木,黃髫稚子,“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被騿枺骸吧街泻嗡小?,曰:“嶺上多白云?!?/p>
“萬卷古今消永晝,一窗昏曉送流年。”一個“消”字,道出讀書不但是建功立業(yè)的根本,更是消遣時光修身養(yǎng)性的不二之選。
“萬卷古今消永晝”,此生足矣。
(葉雪松,原名葉輝,滿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芙蓉》等文學(xué)期刊。出版小說集《五月槐花香》《生死乾坤扇》《索命電話》等5部。出版長篇小說《響窯》。)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