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
江南的四月,春天馬踏連營,一陣緊似一陣。田畈上的梧桐枝頭,綴滿了一串串風鈴;如霞的映山紅繞著林子,一往無前地追著春風的腳步,這里一簇,那里一叢,像是誤入了春花深處。
這是我第二次來石塘古鎮(zhèn)。石塘這個名字,念在嘴里,噙著香;輕輕吐出二字,猶如蓮花盛放。石塘鎮(zhèn)位于江西省上饒市鉛山縣城東南的半山區(qū),在明清時,素有“武夷山小蘇州”之稱。
山還是那綿延起伏、郁郁蔥蔥的山,小鎮(zhèn)依舊是那么的安寧。從武夷山麓順流而下的桐木江,依然是挽著一路歡歌,跳躍在群山之間。去年夏天來的時候,裸露的河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鵝卵石。而這次來正是江南雨水泛濫的季節(jié),那些鵝卵石一起被春水淹沒,河岸邊生長著茂密的羊齒植物。白的,紅的,黃的,一些說不出名的野花夾雜在綠色的植物當中,把河岸裝扮得五顏六色。不遠的河對岸,匍匐著高高低低的群山,也冒出了參差不齊的新綠,它們襯托著嬌艷的映山紅。這時,陽光躲進了云層,天空飄起了毛毛細雨。一層層薄霧至古鎮(zhèn)縱橫交錯的水澤之處,如蓮花裊娜地綻放于小鎮(zhèn)的上空。倘若說,石塘是時光中的佳人,山便是美人的眉峰,水宛如美人的盈盈眼波,回首百媚生矣。
走近小鎮(zhèn),一種頹立于暗處。有些潮濕,卻是秘不示人,散發(fā)著奇異的光,就像是殘荷歷經(jīng)了凄風冷雨,看似寥落了,其實有著自己的錚錚之骨,味道和氣象就出來了。石塘鎮(zhèn),相傳南唐建縣以前,村北有十口方塘,后人根據(jù)諧音更名石塘。古鎮(zhèn)四面環(huán)山,南面便是武夷山鎮(zhèn),毗鄰福建省。明清海禁,福建光澤、崇安等地生產(chǎn)的紙,翻越武夷山山脈,集中到石塘,再運至縣城河口鎮(zhèn)的碼頭,銷往全國各地,乃至日本、南洋等。當年的交通運輸極其不便,人們尋到后山竹林間,砍伐下青翠的毛竹,削成了韌性無比的扁擔。他們肩扛著一根根這樣的扁擔,跋山涉水,一路千辛萬苦,把貨物一擔擔裝上船只。勤勞的石塘人,就是靠著一根扁擔,一條小船,繁衍和發(fā)展了水墨江南古鎮(zhèn)。
江南水多,水生生不息地孕育著江南人,水亦是江南古鎮(zhèn)的靈魂。水的流動,使一個再落寞的古鎮(zhèn),也多了幾許的靈氣,有了動感。在石塘,人們臨官圳而居。圳,原指田間的水溝。官圳是由官吏等倡資開挖出來的水渠。石塘的官圳,有的巧借地形走勢,穿過廳堂流至僻靜的后院;有的索性循著地下河的河水,直接引入院中。一渠的水,村東的男人汲水,村西的女子浣紗杵衣。風向西邊吹,村東的塵土落在村西頭。此時,雨水飄落在水渠中,村西濺落的水花聲,村東人聽得明明白白。
不知什么時候,雨停了,陽光又露出了笑臉。我們站在官圳的上面,看到陽光漫過了一個又一個房頂,頂?shù)搅撕笊?。一圈圈的光線中,飛舞著許多煙塵,令人沉溺。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蹲在官圳邊,專心致志地洗著手里的韭菜,韭菜生動而別致。他的身后是一堵斑駁的墻,墻上長著青苔,暗綠的藤蔓爬過了馬頭墻,一枝結滿了青色果實的枇杷,不經(jīng)意地伸出了院子。屋影、人影、樹影、水影層層疊疊地交替在一處,有著盛世的安穩(wěn)與歲月的靜好,讓人戀著這種原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煙火。
我們踩著鵝卵石路面行走在古鎮(zhèn)的街道上,突然覺得自己到了百十年前似的。房屋建筑古樸得教人歡喜,很多建筑看著頹廢,老了,可是非常的穩(wěn)妥,讓人心里覺得踏實。石雕的花朝門,飛檐的屋頂,巧奪天工。建筑師把中國傳統(tǒng)的民族文化與西方的建筑文化糅合在一起,在房屋的建筑構造上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看得我們稱贊不已。青磚黛瓦,雕梁翅檐。這是典型的南方民居院子,宅子里有園,園中種著花草,院中有天井,縷縷閑散的光折射而入。歲月是一個過濾器,它濾掉了當年的繁華,只剩下天井里的一把瘦瘦的風吹著。數(shù)百年前,這里的屋檐上、房梁上曾經(jīng)是華光流彩,到處閃爍著金的光澤。如今,經(jīng)歷了歲月的沉淀,金冷下去,黯淡下去了,木頭與磚石之間散發(fā)著一種淺淺的光暈,成為了繁華后的一種清涼。臨街的商鋪雜而亂,卻暗合了煙火的況味。屋檐下擺放著幾張竹編制的椅子,幾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婆婆神態(tài)安詳?shù)財D在一處談天。我們湊上前,其中的一個文友舉起了相機。他把相機遞給老人,老人凝視相機里自己的照片,看著看著,臉突地緋紅,她低下頭,雙手羞澀地捂住臉:“哎呀,好難看啊,老了不好看了,羞死人,真正羞死人了!”老人八十多歲了,有如少女般的天真,她的澄明如天地洞開,與古鎮(zhèn)的氣息交映成輝,透著一種從容,一種淡然,而這種從容和淡然就在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間,綿延著古鎮(zhèn)人世的超然態(tài)度。
我曾經(jīng)去過許多古鎮(zhèn)。覺得紹興水鄉(xiāng)小城,最適合三五個老人躺在搖椅里,倒在午后的暖陽中,聽著溫軟的越劇守候著光陰。而石塘古鎮(zhèn),像一個老情人,懂得冷暖,貼心貼肺的。推開厚重的院門,門環(huán)上的銅銹滴出了老綠,摸一把,似乎就摸到了時光深處的縫隙。巷子的深處,飄過的是杜鵑啼別院:情相牽病相扶寂寞相陪。教人的心底暗一陣兒,明一陣兒,滋生出一些小小的歡喜和憂傷,一寸寸地迂回在小鎮(zhèn)的每一個隱秘之處。南宋著名詞人辛棄疾晚年隱居此地,為石塘寫下了《青玉案·元夕》:“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娎飳にО俣龋嚾换厥?,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睒暉粲袄?,闌珊了的又豈止是燈火?古巷的美韻猶如潑在遠山上淡淡的墨痕,在騷客吟哦的平平仄仄中,詞意隨意環(huán)侍。遭遇彈劾貶官的辛棄疾,報國無門,后半生選擇寄情山水,閑居古鎮(zhèn),沉溺于“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的鄉(xiāng)間野趣中。從此辛翁的足跡踏遍了古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留下了數(shù)百首詩詞。逝世后,葬于離古鎮(zhèn)不遠的陽原山。一壞黃土,一塊舊碑,落處孤峻。昔日的鐵馬金戈隱遁在層林間,夢里唯有吳音相媚好。而足音跫遠,辛翁的詩詞跌宕著江南的草長鶯飛,落在宋詞的泥土中,開出了芬芳、樸素的花朵,流傳千古。
我們走進連四紙陳列館。連四紙,又名綿紙,被稱譽為“千年壽紙”。綿,顧名思義,意為細膩綿密,平整柔韌。武夷山下盛產(chǎn)毛竹,勤勞智慧的石塘人上山采伐竹子,經(jīng)過浸、漚、洗、蒸、煎、漂、槌、曬、碓等一系列繁瑣的程序,千錘百煉,方加工成一張張“妍妙輝光,皆世稱也”的連四紙。由于石塘鎮(zhèn)水系發(fā)達,河流縱橫,致使小鎮(zhèn)的商業(yè)日趨繁榮。據(jù)中國著名史學家翦伯贊主編的《中國史綱要》記載,當年的鉛山造紙業(yè)與松江的棉紡織業(yè),蘇杭的絲織業(yè),蕪湖的漿染業(yè),景德鎮(zhèn)的制瓷業(yè),形成了江南五大手工業(yè)區(qū)。在小鎮(zhèn)的復生源,查安泉,賴永祥,天和號,羅盛春,松泰行等遺存的紙業(yè)商號,可窺見一斑。連四紙著墨即暈,入紙三分,比宣紙還珍貴,是文人墨客相互贈送的禮品。真正是“片紙不易得,措手七十二”。連四紙陳列館隱在石塘小學的校園深處,如一位千金小姐,待在深閨無人知。陳列館原是撫州會館,幾經(jīng)修繕,以舊修舊,還原了當年的舊貌。古樹環(huán)繞,一脈溪水沿著村子流淌,錯落有致的院子,空寂而幽遠。館內(nèi)陳設著制造紙的工具,雕梁,勾窗,與鎮(zhèn)上的民居房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從古鎮(zhèn)的前方清晰地傳入我們的耳畔。我們急忙加快步伐,暗自揣測著。在石塘,我們見到了許多現(xiàn)代化城市看不到的失傳手工藝店鋪。箍桶匠的店鋪里,擺放著精致的木制飯甑、水桶、腳盆等。墻上掛著箍桶匠的工具,斧子、刨子、長短不一的鋸子、錘子和尺子等。一只榪四平八穩(wěn)地停放在店中,一個年約五十歲的老漢,手里拿著墨斗,不慌不忙地對著木桶板彈線,地上散落著許多木屑。而在棺材鋪,店門前的墻上停靠著許多散發(fā)著桐油味道的棺材板,行人緩緩地走過,沒有人受到一點驚嚇,他們像是看到古鎮(zhèn)尋常的樹木一樣,安靜地享受著時光贈與的滄桑和淡定。
走近店鋪,才發(fā)現(xiàn)“叮當”竟是打鐵敲擊出的聲音。這樣的打鐵鋪,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見過了。小時候,每逢吃完立夏粿,村頭鐵匠鋪子里就點燃熊熊的爐火,村民們圍著鋪子,等待著稻田的秧苗拔高長節(jié)。同去的兩個文友,興奮地舉起鐵錘,學做嵇康。打鐵鋪的老板是一個年輕的后生,他看到我們一簇而涌進入店鋪,放下手中的鐵錘,默默地躲在角落,臉上一直露著憨厚的笑容。
出門,學做嵇康的文友轉過頭考我們:“你們知道世上有哪三樣東西摸不得嗎?”我們思考片刻,搖頭問他答案。他回答:“古人有三樣東西是忌諱,不許動的。書生的筆摸不得,匠師的家什摸不得,女人的胸脯不能摸。作為手藝人,他們的家什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工具。特別是這樣的古鎮(zhèn),人們思想保守,對于工具,他們都是懷著敬畏的心。可是我們一路走來,不停地消遣、動手藝人的工具,他們沒有一個人沖著我們生氣。石塘人的胸懷不簡單?!?/p>
我低頭沉思,石塘,十口方塘。永明智覺禪師說,“世界光如水月,身心皎若琉璃?!彼芟村耸赖膲m垢,沉淀塵世的繁華與落寞,又怎么能不帶給石塘人如水的清明呢?
在石塘,我們的內(nèi)心抵達了世間所有不可企及的地方。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