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偉

他們的愛情歷盡求而不得的漫長時光，終于熬到可以名正言順在一起。但激情退去，價值觀的巨大差異突顯，他們?nèi)绾位氐綇那?？傳奇般的愛情是對青春最好的紀(jì)念，而日常勝過傳奇，終將摧毀所有夢幻。半生執(zhí)著，只是成就了平庸的生活。

我那天正在樓下花園里散步，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我搬到這個小區(qū)之后，開始每天散步了。人到了花甲之年，竟然有了對健康的擔(dān)憂，想起來有些好笑。但好笑歸好笑，擔(dān)憂卻是蠻實在的，因為最近一兩年，我開始咳嗽、失眠，莫名的消瘦和厭食。這顯然不是好事。老婆同志嚴(yán)肅地對我說，你要鍛煉咧，整天坐在書房里，會坐出病來的咧！我說，嗯，聽你的。從第二天起，我就破天荒地每天散步了，就在樓下的花園里。這花園不算小，走四五個圈就要個把鐘頭。我每次也就走一個鐘頭?；▓@里散步的人不少，還有練太極拳和跳廣場舞的，人影幢幢，也蠻熱鬧。人們都熱愛生命，但未必了解生命本質(zhì)的意義。人們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就是想活得長久一點、健康一點、快樂一點。當(dāng)然我也是一樣。只是我覺得，長久不一定等于健康，更不一定等于快樂。

我感覺到了手機(jī)在褲袋里的振動，摸出來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我又把手機(jī)放回了褲袋。這樣的號碼，十之八九是詐騙電話或是諸如房產(chǎn)中介股票咨詢一類不勝其煩的騷擾。昨天我還接到了一個說一口廣東腔普通話的人的來電，他清楚地曉得我的名字和家庭住址，然后說，他是長沙市公安局的，問我最近是不是在杭州有一筆一萬八千零五十八塊錢的消費？我笑一聲，說，你智商可以不必提高，但說國語的水平倒是要提高哦老兄。那邊馬上就掐斷了線。我想象著電話那頭那張慌張而又尷尬的臉，忍不住快意地竊笑。但我馬上又想，也許那邊的那張臉，根本就沒有什么慌張和尷尬。操這種勾當(dāng)?shù)娜耍樒ず裰帧?/p>

但褲袋一直在振動。振完了，又頑強(qiáng)地接著振。

我打開了手機(jī)，那邊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是那種好聽的聲音，讓人想聽見的聲音。她說她姓鐘，叫鐘一淳。我馬上說，哦哦哦，鐘一淳，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好大。

鐘一淳，鐘一淳，這個名字與我的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龐晉坤密切相關(guān)。

這名字一瞬之間讓我想起了青春的往事。

我仿佛閃了一下，剎那跌回到從前。

大概是大三的時候，大家都看出來睡我上鋪的龐晉坤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他開始講究衣著了，經(jīng)常照鏡子——他以前從不照鏡子的，而且經(jīng)常擦皮鞋，和經(jīng)常梳那平時雞窩一樣的頭發(fā)了。我們都不算蠢人，于是我們都問他：坤哥，談戀愛了吧，嗯？坤哥有一張鯰魚嘴，那嘴巴笑得很闊大地答：沒咧，沒咧。我們說，沒咧，沒咧，不老實！

于是有一天吃了晚飯，坤哥和我還有向生我們?nèi)齻€鐵哥們兒，在湘江河堤上散步的時候，他終于向我們承認(rèn)他釣上手了一個妹子。他說那妹子是歌舞團(tuán)跳芭蕾的。去年發(fā)生了一個演出事故，她從臺上摔到了樂池里，腰椎摔壞了，剛剛轉(zhuǎn)業(yè)到一家出版社做文字校對。他說那妹子喜歡讀文學(xué)，看過萊蒙托夫和屠格涅夫以及巴爾扎克和海涅。

他大致說了一下他和她相識的過程，渲染了一把自己的口才如何如何吸引了她。然后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長得好漂亮，真的好漂亮。

我和向生說，不信！不信！

坤哥急了，就從上衣的內(nèi)口袋里拿出了一張三寸大的照片，我搶過來一看，哦，真的是一個美人。向生也搶了過去，丟了一句話：劇照，劇照。

我看到坤哥的鯰魚嘴闊大地笑著，門牙在黃昏中閃閃發(fā)亮，臉上是一種準(zhǔn)備接收崇拜的目光的表情。

隔了幾天，周六下午，坤哥同我耳語：跟我過河去看我女朋友啵？我說，去，去！什么時候？坤哥說，現(xiàn)在。

我就跟著坤哥過河，也沒有搭公交，從湘江大橋一直走到河?xùn)|。一路上坤哥跟我談的都是這位女朋友。他說她姓鐘，叫鐘一淳，等下你就叫她小鐘就是。這是我第一回聽到這個名字。我說好好好。他說，她太漂亮了，你不要老是盯著她看，像從牢里放出來的人一樣。我說好好好。

過了五一路，過了展覽館。我看到前面一棟建筑的門口有人民出版社的牌子，估計就是這里了。我正要開口問，坤哥停住了，側(cè)過頭來問，你看我的頭發(fā)亂不亂？我說不亂不亂。又問，衣褲這樣配搭得體啵？我上下看了一下，這才注意坤哥的衣著，上身穿的是一件灰色的確良解放裝，下面是一條黃綠色軍褲，一雙黑皮鞋擦得烏亮烏亮。我說，坤哥你今天派頭很好，真的很好——我還真沒注意咧。

坤哥就咧開鯰魚嘴笑了，拍我一下，老氣橫秋地說，后生子，以后談戀愛的時候，一定要注意穿衣服。人靠衣裝馬靠鞍，懂不懂？

我們就進(jìn)了出版社。在門口的傳達(dá)室，坤哥填了會客單，然后領(lǐng)著我走到后頭院子里。

那院子里有兩排相對的平房，都掩著門，中間土坪里有兩棵桂花樹。

開始有桂花的香氣了。坤哥走到一間掛著半截碎花布簾的門口，輕咳一聲，左手掀開簾布，右手小心叩門。那門里一個女聲問：哪個呀？請進(jìn)。聲音清脆好聽。坤哥就把門推開了，回頭看看我，腦殼偏一下，示意我跟上來。我進(jìn)去后根本沒注意別的什么，一下子就被房子里女主人的容貌吸引住了。她比三寸照片更好看、更生動，渾身有一種我從沒見過的、拿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文藝女神的氣質(zhì)。這氣質(zhì)在那個年代是打燈籠也找不著的。我不曉得她是說第幾聲“請坐”我才聽到，于是慌慌地坐下來。我臉上有一點熱。坤哥說，這是我同學(xué)，睡我下鋪的。又對我說，這是小鐘。我欠起身說，你好，小鐘。小鐘就笑一聲，說，同學(xué)好。又對坤哥說，你同學(xué)比你斯文。坤哥馬上道：他是表演斯文咧。小鐘笑笑，說，我看你倒是有些表演。

小鐘倒了兩杯開水，遞給我和坤哥，就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我這才注意看了看她的房間。就是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和一張一米來高的書架，書架上滿滿都是書。我眼力好，書脊上的字看得清，基本上都是些歐美和蘇俄的文學(xué)名著，主要是詩歌和小說。巴爾扎克和屠格涅夫的大概有十來本。我猜這兩個人一定是她的心頭所好。endprint

她的床上掛著蚊帳，很白，床單和窗簾，圖案都是民間的紋飾，總之也好看。

還有就是四處地方，像她這個人一樣，干凈。

后來聊天的時候，我基本上沒說什么話。一是我有些生分，二來我若說話會搶坤哥的風(fēng)頭——因為他們所談的是文學(xué)。我比坤哥讀書認(rèn)真。

坤哥是我同學(xué)中最有辯才的人。聊天的時候有幾處地方他和小鐘起了小小爭執(zhí)。但我看出來，小鐘更有她自己的判斷，她對老巴爾扎克筆下的西卜太太的性格分析更讓人信服，而坤哥停留在照本宣科上。這讓我看到了小鐘身上的另一種從別的女孩子——比方我的女同學(xué)們身上很難看到的知性之美。而且她的語言表達(dá)非常準(zhǔn)確，基本上沒有含糊其辭的地方。我那一瞬有一種對坤哥深深的嫉羨，怎么這么好的妹子讓坤哥這廝遇上了呢？

我不停地喝水，起身倒水都倒了四五回。我一起身，小鐘就連忙也起身，搶過我的杯子去倒書桌上一只玻璃壺里的涼開水。把水遞給我之后又坐下去，繼續(xù)和坤哥爭論某個問題。她捍衛(wèi)自己的觀點時態(tài)度是堅決的、寸土不讓的。大多時候，坤哥幾乎都是處于下風(fēng)。他不時拿眼角瞟瞟我，我裝作沒看見，只是望著手中的杯子。

我清楚愛面子的坤哥以后不會再帶我來這里了。

果然，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小鐘。以后的小鐘，都是從坤哥的鯰魚嘴巴里出來的小鐘。我曉得那真實性肯定是要大打折扣的。

那次小鐘給我的印象就是美麗、孤清、冰雪聰明、堅持己見。她的個性如同她的容貌一樣令人難忘。

這一晃就是三十多年過去。

三十多年，莫說是個人，就是整個地球人類，都不曉得發(fā)生了多少的事。一些總統(tǒng)消失了，甚至一些國家也消失了。當(dāng)年明月當(dāng)年人，如今徒剩下一堆零散的、大多數(shù)時候想不起來的記憶。

不過小鐘我還是記得的。因為那是我年輕時節(jié)見到的第一個不同凡響的美人。再者，陸陸續(xù)續(xù)也從坤哥的口中聽到她的消息。

不曉得為什么，坤哥一說小鐘，我就特別留意地聽。我承認(rèn)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牽掛她。

那些消息總括起來，三十多年間有如下的一些事件：

首先，是小鐘要結(jié)婚的消息。

小鐘忍痛拋開坤哥的苦戀，要跟一個老家的姓趙的年輕人結(jié)婚了。

小鐘老家在吉首，她父親是姓趙的父親的直接下屬。那年春節(jié)小鐘回吉首探親。她母親在她三歲那年去世，父親至今未再娶，所以父親是小鐘在世上的唯一至親。她父親為人老實、膽小。初四那天，父親帶女兒去一位老同學(xué)家拜年，走在吉首街頭劈面遇到了頂頭上司老趙同他的兒子小趙。就是這一偶遇，改變了小鐘的人生。因為就在那一刻，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小趙兩目賊亮，盯上了鐘一淳?；丶乙院螅≮w跟他當(dāng)區(qū)長的父親說，你跟娘不是一天到晚要我一本正經(jīng)談個戀愛然后結(jié)婚啵？好啊，那你把老鐘家的妹子介紹給我，我保證完成你們的任務(wù)。他父親說，你是說今天遇到的老鐘家的那個妹子？那么漂亮，又在省城里工作，人家看得上你嗎？他兒子說，他爹是你的下級，下級要服從上級，這個你都不懂？又說，如果你不把那個妹子介紹給我，以后你跟娘就再也不要提我個人的事情了。又說，你只要讓我找了她做老婆，我保證一年之內(nèi)讓你抱孫子。

節(jié)后一上班，老趙就把老鐘喊到他的辦公室，一臉嚴(yán)肅地跟對方提親。老鐘從上司的辦公室里出來之后，一連幾日心事沉沉。他一個人在家里唉聲嘆氣，腦殼里鐘聲一樣回蕩著上司的那句話：你要認(rèn)真考慮考慮。

這天老趙又叫人把他喊到辦公室，關(guān)上門之后直接問他，老鐘啊，那件事你考慮好了嗎？老鐘囁嚅了半天，就說，這事情，關(guān)鍵還是要看妹子本人的態(tài)度。老趙就問他，你跟你妹子說了嗎？老鐘又囁嚅了半天，說，你跟我提這件事的時候，妹子她已經(jīng)回長沙上班了。老趙說，我批你兩天假，你明天就到長沙去，把這事好好跟你妹子說一說。你要搞明白一點，我兒子看上你妹子，這是你們家的福氣。

當(dāng)天晚上，老鐘一夜未合眼，腦殼里不?；蝿又鴧^(qū)長一張威嚴(yán)的大臉。

第二天，他就動身去了長沙。

不久，有天坤哥去小鐘那里，小鐘就對他說，你以后不要再到我這里來了。坤哥問她為什么。小鐘眼淚流出來，背過身去，說，你不要問，我以后不會再見你了。后來，在坤哥的一再追問下，小鐘哽咽道：我不忍心看我老爸跪在我跟前。我受不了。我心里有一萬把刀子扎。我想死的心都有。坤哥抓住她的肩膀來來回回?fù)u，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小鐘哭著說，我，我要訂婚了！

一個月之后發(fā)生的事，就是小鐘調(diào)回吉首去了。

這天晚上坤哥來到出版社院子里，在小鐘的門外踱來踱去，小鐘的門里透著光亮，坤哥用手指理了理頭發(fā)，心一橫，就去敲門。門開了，出來一個不認(rèn)識的妹子，問坤哥找哪個。坤哥說，鐘一淳，找鐘一淳。那妹子哦一聲，說，小鐘啊，小鐘她調(diào)回老家去了，前天下午走的。

接下來的那段日子，只有我跟向生看出來，坤哥喪魂失魄，目光渾濁，失了往日的一切生動。我們?nèi)税頃r分在湘江岸邊散步，坤哥一言不發(fā)，像是一個夢游人。我們說，坤哥，你失戀了。坤哥在堤上坐下來，他的頭發(fā)稀亂，在河風(fēng)中抖抖擺動。坤哥喃喃地說，如果我這時候跳到河里去，你們不要救我。向生說，什么事這么嚴(yán)重啊，一向最樂觀的坤哥居然想要跳河，莫嚇我好啵。我在一旁說無非就是失戀嘛，天涯何處無芳草呢，坤哥？

坤哥失神地望著對岸泊著的一條船，隔了小半天，緩緩地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她把我的魂都帶走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天晚上，在擠滿了星子的天空下，坤哥把以上發(fā)生的事說給我和向生聽了。他的眼睛里閃著星光和淚光。

再接下來，坤哥在學(xué)校消失了一個星期。他回家休病假了。

我和向生后來曉得，他其實是坐長途汽車去了吉首。

不久以后，也是在湘江江堤上，坤哥跟我們講述了這趟吉首之行。

坤哥去吉首，帶了他一位在黑社會混的發(fā)小老五一起去，這老五打起架來是個玩命之徒，坤哥喊上他，是為了以防萬一。畢竟他是去一個生疏的地方，或許有難料的場面。endprint

他們在一家小旅館住下來，不太費力就打聽到了鐘一淳的工作單位是吉首圖書館。坤哥找到小鐘時她正在一塊“借閱登記”的牌子下低頭在條形的借書卡上寫字登記。她的鋼筆字寫得很好看。她的頭發(fā)在日光燈下發(fā)出烏金般的光亮。她抬起頭來，看到了形銷骨立的坤哥。她輕輕地啊了一聲。坤哥遞給她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中午，對面，牛婆婆餐館。她看了一眼，搖搖頭。坤哥壓低聲音說，不講感情，也要講人情，我這么遠(yuǎn)來看你。說完坤哥轉(zhuǎn)背就走了。老五在門外等他，一邊抽煙一邊斜眼檢閱從身邊走過的女孩子。

當(dāng)然，小鐘來了。她第一句話就問坤哥，你為什么要來？又說，你能不能把我當(dāng)成這世界上根本就不曾存在過的人？坤哥只是望著她。

老五坐在另外一張小桌上，點了兩個鹵味，叫了三兩酒，自顧自地吃。

小鐘說，你說話啊。你不說話，那我走了。

坤哥說，我不曉得要說什么。我只想看見你。再不看見你，我會死掉。

站起身的小鐘復(fù)又坐了下來，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不要說這樣的話，求你，好吧，求你。

坤哥直起腰，說，那好吧，不說這個。說說你現(xiàn)在怎樣了？

小鐘說，你沒有必要曉得。我現(xiàn)在的一切都與你無關(guān)。

坤哥喃喃說，太絕情了。

小鐘望著窗外，小城的街市上人影稀疏，有摩托車馳過，聲音很響，飄一街藍(lán)煙。小鐘說，龐晉坤啊，你真的不應(yīng)該到這樣的地方來。

坤哥說，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要來的地方。

又說，我是不是好癡？

小鐘又嘆一口氣：我們走不到一塊兒來的，龐晉坤，你要死了這條心。

坤哥說，死不了，永遠(yuǎn)死不了，會死的只有我這條命。

又說，你現(xiàn)在到底怎樣了？你真的要和那個什么姓趙的結(jié)婚？

小鐘點點頭，說，是的，我們已經(jīng)領(lǐng)了證了。

坤哥大叫一聲他媽的，把手捂住了臉。他的臉瘦得只剩下五指寬了。

小鐘隔了一會兒，輕聲說，現(xiàn)實太強(qiáng)大了。現(xiàn)實就是我們的命。

坤哥把手從臉上拿開，說，你的婚姻將是你不幸的開始。

小鐘很平靜，答道，我已有心理準(zhǔn)備。

坤哥說，你現(xiàn)在懸崖勒馬還來得及。跟我在一起吧！

小鐘搖頭，仍很平靜，說，不可能了。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我父親。

坤哥質(zhì)問：為什么要答應(yīng)？明明這是你并不情愿的。

小鐘說，我父親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把我一手帶大，我了解他的辛酸和苦楚。他一輩子軟弱、膽小，掉片樹葉都怕打爛腦殼，我看到他兩只眼睛充滿了血絲，我點頭答應(yīng)了。這是我一生對他的唯一報答，也是總的報答。我只能答應(yīng)他，除此我別無辦法。

坤哥說你這是害自己?。?/p>

小鐘說，不然我就會害他。你說，你會害自己的父親嗎？

小鐘告訴坤哥，婚事準(zhǔn)備在元旦那天辦。小鐘對坤哥說，她永遠(yuǎn)不會忘記他。她把他放在內(nèi)心最深最深處，那是誰也進(jìn)入不了的地方。

說完小鐘就咬著嘴唇哭了。老五從那邊桌上走過來。坤哥朝他揚揚手，他又退了回去。老五的身影在坤哥的淚眼中是模糊的。

坤哥一臉蒼白，什么話也說不出。后來小鐘跟他說，你不要再來看我了。你就當(dāng)我從來沒有在你眼前出現(xiàn)過吧。

在朝長途汽車站走去的時候，老五看著坤哥飄飄搖搖丟了魂的模樣，實在不忍，就說，坤哥，你一句話，要不要我把你說的那個姓趙的雜種砍了。哎，要不要？媽媽的，要死卵朝天，你一句話！

從吉首回來之后，過了一個學(xué)期，坤哥慢慢才有些平復(fù)。我和向生不再跟他提小鐘，他自己也不提。但我們?nèi)齻€人還是經(jīng)常到湘江邊上散步。湘水由南向北汩汩流去，不管周遭幾多變故，總之恒常地那么流去，晝夜不息?？追蜃诱f逝者如斯夫。我們懵懵懂懂地體會著這句話。

于是我們快要畢業(yè)了。

在快要畢業(yè)的那年初夏，坤哥找了一個對象。

有個周末我和向生到坤哥家里去，看到了她。她長得矮矮胖胖，皮膚很白，細(xì)眉細(xì)眼，總是低著頭。坤哥告訴過我們，說她姓唐，在紅衛(wèi)織布廠當(dāng)工人。

我和向生先到，剛剛坐下一陣子，她來了，進(jìn)門把一個肩包掛在墻上，轉(zhuǎn)過身來，我看清了她的細(xì)眉細(xì)眼。我想起了小鐘，想起當(dāng)初第一眼看見小鐘時的驚艷。和小鐘相比，小唐的模樣太尋常了，滿街都是。

但小唐很勤快，進(jìn)門后就問坤哥給客人泡茶沒有。坤哥噴了一下說，他們是客人？笑死！小唐就給我們泡茶，遞到手中，又說你看地上這么臟，忙尋了掃帚掃地。又把窗簾拉開，說出太陽咧，關(guān)著簾子干什么？然后就到后頭廚房去了。

向生說，她怎么一直低著頭？我都沒看清她的樣子。

坤哥說，擋紗工，八小時低頭工作，職業(yè)習(xí)慣。

向生說，我覺得她長得蠻好，蠻秀氣。

我突然說，你是沒見過小鐘咧。

說完我立即意識到不能提小鐘。

但坤哥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淡淡應(yīng)一句，牡丹和茶花是兩種花。

我們說話的時候小唐進(jìn)來了，朝坤哥說一句，蔥和辣椒都沒有了，我到菜場去一下。低頭出了門。

向生說，賢惠啊。

我附和道，那是蠻賢惠。

坤哥點燃一支煙，吐了一口。自從小鐘離開長沙以后，坤哥開始抽煙了，一天一包。我經(jīng)常給他跑腿買煙，偶爾也接過他的煙來噴幾口，嗆得咳嗽。

坤哥扔掉煙頭的時候說了一句：畢業(yè)了，我就跟她結(jié)婚。

坤哥這話是當(dāng)真的。畢業(yè)剛剛?cè)齻€月，他和小唐就在又一村飯店辦了結(jié)婚宴。我和向生都參加了他的婚禮。他請的人不多，總共就四桌，一桌他自己家的親戚，一桌女方家的親戚，另兩桌就是朋友，大學(xué)同學(xué)只請了我和向生。我在酒桌上認(rèn)識了傳說中的老五。他那天喝得爛醉，一口胡話，說老子只要坤哥一句話，在吉首那天老子就把那個姓趙的小雜種砍了。江湖上，老子只聽坤哥的。一桌人不曉得他講的是什么。endprint

畢業(yè)以后向生因成績好而留校，我分在中學(xué)當(dāng)老師，坤哥進(jìn)了報社做編輯，我們?nèi)顺３＞凼?，只是不再在湘江邊散步了。畢業(yè)的第二年，坤哥生了個小胖崽，小唐也因生孩子發(fā)了胖，她本來就胖，現(xiàn)在更有體積感，顯得更加細(xì)眉細(xì)眼。她對坤哥說，哎呀，沒一件衣服可以穿得上身了。坤哥就帶她上街買衣服。他自己從來不修邊幅，只在那年跟小鐘談戀愛的時候特別注意過儀表，現(xiàn)在仍是回到了馬虎的狀態(tài)。但是看上去，他過上了正常人的小日子。娶妻、生崽、賺錢，為生活奔忙，沒有人再跟他討論巴爾扎克和屠格涅夫了。

有個周末，我和向生相約去看坤哥。進(jìn)到他家里，小唐正蹲在地上洗崽的尿布，坤哥坐在沙發(fā)上修理老五送給他的一只ZIPPO打火機(jī)。小唐站起身，在圍裙上擦擦手，要給我們泡茶。坤哥說，不泡了不泡了，我們出去喝茶。小唐說，在家里喝不好嗎？我還剛剛買了茉莉花茶咧。坤哥說，出去出去，老待在家里有什么味。他到五屜柜里拿了一包煙，就往外走。我們跟起也走，回頭跟小唐說了聲謝謝嫂子。

走到街上，我追上坤哥，說，什么意思你這是？坤哥不答，徑直往前走。過了兩條街，找到一家茶館，進(jìn)去在墻角的一張茶桌旁坐下，拿煙點上。向生坐下來說，不正常，不正常。我說，跟小唐吵了架吧你是？坤哥這才開腔。坤哥說，小唐在家里，不好說話。向生說什么事情這么神神鬼鬼啊。坤哥說，小鐘，鐘一淳，她昨天到了長沙。

這是差不多兩年來第一次從坤哥的鯰魚嘴巴里聽到他提小鐘的名字。

我說，真的嗎？你見到她了？

坤哥把煙撳滅，說，她來找我了。

一個女人來找一個男人，在我們看來也許是尋常事，但對坤哥卻是天大的事，因為這個女人是坤哥的心頭至愛。

確實也事情不小，因為小鐘跟坤哥說，她要離婚。

坤哥說，她一看見我就哭。她其實是一個特別要強(qiáng)的人，她一哭，我就曉得，她遇到什么大事了。

坤哥把小鐘帶到八一賓館，開了間房，泡了杯水遞給小鐘。小鐘接過水又哭了。坤哥說，莫哭，有什么事，慢慢講。

小鐘的模樣憔悴了許多，但依然美麗。

她低頭喝了兩口水，平靜了一下自己，就講起了她這兩年來的婚姻生活。原來那姓趙的年輕人是吉首有名的紈绔子弟，游手好閑，無事生非，三天兩頭跟人打架，雖然有個工作單位在衛(wèi)生局，但從來不去上班。礙于他父親的關(guān)系，衛(wèi)生局的頭也拿他沒辦法，只好工資照發(fā)，你只要不把麻煩惹到單位上來就好。那姓趙的脾氣極臭，結(jié)婚第三天，就打了小鐘兩個耳光。原因就是他帶小鐘參加一個朋友的聚會，一桌人烏煙瘴氣，粗話連天，小鐘受不了這樣的惡俗，站起來對小趙說，你慢慢吃，我頭痛，先走一步。有個朋友怪聲怪氣地說，新娘子這是看我們這些人不起吧，?。窟€有一個跟小趙說，你堂客這么漂亮，就是不肯跟我們講一句話。你看剛才我們喝了這么多酒，她跟哪個說過一句話？太高傲了。小趙一聽臉就紫了，對小鐘道：坐下！這些人都是我的弟兄，坐下！小鐘說，我頭痛，各位對不起，我失陪了。就要朝外頭走。小趙一把拽住她的衣擺，大聲道：叫你坐下你就坐下！你可以不吃不喝，但是你要跟我坐下，陪陪我的這些弟兄們。一桌人起哄說，是啊，新娘子這么漂亮，也要陪陪我們啊。小鐘把小趙的手撥開，再次不卑不亢地說了聲對不起，就朝門外走。一桌人于是又起哄，新娘子，你可以看不起我們，但是你要看得起你老公啊，他是我們吉首著名的趙公子哦！趙公子的臉更加地紫了。他搶過去，捉住小鐘的手臂往回拖。他的力氣好大，小鐘差點倒在地上。她站穩(wěn)了，不肯坐下，說，松手，你這是干什么！一桌子人說，干什么？陪我們喝喝酒聊聊天嘛。小鐘輕蔑地笑一聲，對趙公子說，這就是你交的好朋友？有個人就說，嚯，瞧我們不起啊新娘子。小鐘不答白，用力要掰開趙公子的手。趙公子二話不說，揚起另外一只手，狠狠甩了小鐘兩個耳光。他朝地上唾了一口，然后罵道，你除了長得好看點，有什么本事瞧不起老子的弟兄？你給老子滾！

開了這個頭以后，趙公子每有不順氣，必要尋著小鐘吵罵，吵罵不過癮時，就又動粗打人。小鐘的同事經(jīng)?？吹叫＄娔樕锨嘁粔K紫一塊。

小鐘跟坤哥說，而且，他每天晚上都、都、都……說到這里就放聲大哭。

坤哥跟我們說，其實她說的是，那姓趙的是個如狼似虎的性虐狂。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虐待小鐘，讓她痛不欲生，備感屈辱，這樣他才會感到滿足。小鐘的原話是，我連一個妓女的尊嚴(yán)都沒有。

趙公子原先跟他爹說過，保證一年之內(nèi)讓他抱孫子。但是一年過去，小鐘肚子里一點動靜都沒有。趙公子于是天天晚上都不讓小鐘將息，種種折騰，為的是要她懷上他的崽。小鐘說，有時候她來了例假，趙公子也照樣不放過她。

那趙公子還特別小氣，生怕別的男人打漂亮堂客的主意。他不許小鐘跟別的男人說話。他還經(jīng)常偷偷溜到圖書館去，暗中觀察小鐘。有一回他看到一個男同事走到小鐘跟前，點了一支煙，然后跟小鐘說話。說的是今天報上登的一件社會新聞。那男同事一面說話一面拿眼睛不斷瞟著小鐘的臉。趙公子就沖了過去，一把扯過那男人手上的煙，直接摁到他的臉上。那男同事一聲慘叫，嚇著了圖書館里所有的人。

小鐘跟坤哥使用了“非人的生活”這樣的詞語。她說她一天也過不下去了。我要離婚！她語氣堅定地說。

她是在趙公子要她找一條條紋領(lǐng)帶，她不愿幫他找，被暴打了一頓之后跑出來的。

坤哥跟我們說起這些事，嘆道，他媽的，老子心都要碎成玻璃碴了！

我和向生問他，怎么辦呢？

坤哥說，所以我把你們從我家里叫出來，就是想跟你們一樣地問，怎么辦？

我說，如果你跟我們一樣還是個單身，那還好說一點，不過你如今剛剛做了爹啊，你有什么辦法？

坤哥說，我不能見死不救啊！一想到小鐘每天受那姓趙的王八崽子欺負(fù)，老子就恨不得叫上老五跑到吉首，把那狗娘養(yǎng)的一刀閹了！

我和向生聽了就笑。

坤哥說，我在跟你們講嚴(yán)肅的事，不要嬉皮笑臉好不好？endprint

我們說，我們很嚴(yán)肅啊，只是想不出辦法來。

坤哥說，如果小鐘離了，那我也離，最終我們橫直要走到一起來。

向生說，想想你的崽，你如果離了婚，他就遭孽了。

我說，那是，你不能腦殼發(fā)熱。

坤哥點支煙，吸長長一口，吐出濃霧來，嘆道，早曉得有今天，打死我也不會生個崽出來，而且我也不會匆匆忙忙隨便找個人結(jié)婚。

我說，小唐是隨隨便便找的嗎？

坤哥說，當(dāng)然。他找小唐，就是為了忘記小鐘。但是事實上，他還是忘記不了。

真的，他說，我并不愛小唐，一點一點的愛都沒有。我就是要找個女人，占滿我的生活，好讓我不再去想小鐘。你們沒談過戀愛，你們根本不能體會一個人想另一個人，又想不到手的那種痛苦咧！

你們曉不曉得，他又說，我曾經(jīng)站在湘江大橋上，就想眼睛一閉，跳下去算了。

向生說，沒那么嚴(yán)重吧？

坤哥哼一聲，沒那么嚴(yán)重？我說你們根本不能體會，你們真是不能體會！

小鐘回去了。她就是跑到長沙來告訴坤哥她要離婚的。她太孤立無援了，她要從坤哥這里獲得勇氣。同時，我猜想，她還要從坤哥身上看到自己的未來。

坤哥當(dāng)然鼓勵她離婚。坤哥說，我找人到吉首去，廢了那個雜種。

小鐘搖頭，你是個書生，你搞不贏他的。他是地頭蛇，強(qiáng)龍都壓他不過。

小鐘回吉首去之后，坤哥庸常的生活開始發(fā)生變化了。他漸漸變得對小唐惡聲惡氣，時常為一點芝麻大的事就跟她吵架。我和向生有次去坤哥家里，正好碰上他們夫妻倆剛剛吵完嘴，聽得小唐又怨又憤地數(shù)落坤哥，你說過要對我好的，你看你現(xiàn)在對我是什么樣子？天天尋絲覓縫要跟我吵架。你前世跟我有仇啊，??？你有仇跟我結(jié)什么婚生什么崽，啊，??？我們進(jìn)去之后，小唐就不作聲了，仍是低頭給我們泡茶，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提著個菜籃子就出了門。她剛出門，隔壁房間睡著的小胖崽醒過來了，在那里大聲哭。坤哥把崽抱過來，一邊拍一邊搖，說，哦哦哦，小胖崽聽話，小胖崽不哭。他的小胖崽長得虎頭虎腦，兩目如漆，看見我們，馬上安靜了下來。我和向生輪流抱著他逗著玩，他于是咯咯咯咯笑，聲音真是好聽。向生說，我要是他爹，聽到這笑聲就什么煩惱都不會有了。我說那你趕快談戀愛結(jié)婚嘛。坤哥嘬著鯰魚嘴說，千萬不要亂結(jié)婚，千萬不要亂結(jié)婚。我說坤哥你剛剛跟小唐吵架去來？坤哥說，越來越看她不順眼，我也不曉得是為什么。我說其實你曉得是為什么。向生也是明白人，也說，如果不是小鐘又重新出現(xiàn)在你的生活中，你不會對小唐看不順眼的。坤哥狡辯說，也會，因為她從來不讀書不看報，我們之間根本沒有精神上的交流。我說那你為什么要跟她結(jié)婚呢？坤哥說，是啊是啊，我不是說千萬不要亂結(jié)婚嗎？我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結(jié)婚是我一生所犯的最大的錯誤！小胖崽在向生的手中又咯咯笑了，向生說，不過這個錯誤的結(jié)果還真是蠻好。你說是不是小胖崽，你說是不是小胖崽？向生噘起嘴去親小胖崽。小胖崽又笑得咯咯的。

坤哥點起一根煙，坐下來，說，當(dāng)然，我承認(rèn)，這都是因為小鐘。

向生問，她那邊有消息嗎？

坤哥搖搖頭，然后說，我怕么是要去一趟吉首。

我們勸他不要去：你去有什么用呢？她離得了，你不去也離了；她離不了，你去了也離不了。

坤哥說，老子就是想揍那個姓趙的王八崽子一頓。

我們說，算了吧，你打架打得贏哪個？你來文的倒還行，來武的沒人怕你。

坤哥說，老五，我鐵桿兄弟，江湖上有名的狠角色，我一句話，他就會跟我卸了那王八崽子一條胳膊。

我們說，你脫得了干系么？違法的事也是你干的？

坤哥不作聲了。

我說，小鐘那邊一天沒消息，你就一天煩躁，你一煩躁，就尋小唐出氣，是這樣吧坤哥？

坤哥仍不作聲。

我說，這樣不好，坤哥，這樣很不好。

后來小鐘又到長沙來了。

離她上次來，隔了三個月。她告訴坤哥，這段時間，她搬回家里住了。她要離婚，就連她最軟弱的父親，也說妹子，他這樣對你，你不要跟他過了。那趙公子三天兩頭到她家里來胡攪蠻纏。先是說好話，提保證，指天發(fā)誓說下回再也不會動手打人了，說一定一定對她好，要給她買一對最好的玉鐲子。他要小鐘跟他回去。他說著甚至跪了下來。

小鐘堅決地要離婚，趙公子對她父親說，她這是說氣話，你不要信她的。小鐘父親說，她從小長到大，我連重話都沒對她說過一句，你居然，你居然打她！趙公子說，他是喝多了酒，喝多了酒人就不清白，他保證今后再也不會動手打人了。他對小鐘父親說，你郎家就勸勸她吧，啊，勸勸她，拜托拜托。這家伙竟把小鐘的父親說動了。夜里，父親就對女兒說，妹子，你還是回去算了。我看小趙還是有悔過之意的，他保證了，再也不會對你怎么樣了。他不會跟你離婚的。小鐘說，你太不了解這個人了，他就是一個地痞流氓。你啊，你一輩子太軟弱了。

他父親聲音顫抖，說，是，是，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我妹子。你是因為我才答應(yīng)這門婚事的。我對不起你死去的娘，我害你跳進(jìn)了火坑啊妹子！

小鐘無語，熱淚雙流。

小鐘死活不肯回趙家去。結(jié)果街道居委會的主任、圖書館的館長、父親單位上的婦聯(lián)主任和工會主席，隔三岔五來她家里做調(diào)解工作，力勸小鐘不要離婚。小夫妻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呢？我們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教育教育他，批評批評他，你就原諒他一回吧。

但小鐘態(tài)度極其堅決。她說她看見趙公子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又說，婚姻就是一雙鞋，穿著合不合適，只有腳曉得，你們不曉得腳的痛，所以你們的勸是瞎勸、白勸，我是不會再回頭的。

小鐘告訴坤哥，趙區(qū)長要她父親做她的工作，她父親說這工作他做不通。趙區(qū)長就威脅說，做不通，你要想想后果。父親回家后心事重重，小鐘看出來了，也猜出來了原因，就問父親是不是受到了威脅。父親點頭說是。小鐘跟父親說，你不虧理，你不要怕他。老爸我希望你讓我看到你一生中也有堅強(qiáng)和無畏的時候。她父親就說，好，聽你的，妹子，不怕，這一回，我不怕。endprint

過了兩個星期，人事科長來找老鐘，說局里剛剛開了人事上的調(diào)整會，決定把老鐘下到瀘溪縣的局二級機(jī)構(gòu)去。他是奉命來通知他的。人事科長說，下周一，你就到那邊去報到。

坤哥聽了相當(dāng)氣憤，說，給上級紀(jì)委寫信，就告他趙區(qū)長，實名告，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寫清楚。我就不相信老天爺沒有公道！

小鐘說，沒用的。這事我想到過，沒用的。他樹大遮天，你奈何不了他。

小鐘告訴坤哥，那趙公子死活不肯離婚。他先是來軟的，說好話，賭咒發(fā)誓，調(diào)動他父親的一切關(guān)系來打圓場。不過最后，他曉得小鐘已經(jīng)鐵了心，就又露出一副衙內(nèi)的流氓嘴臉。他雖然不敢再動粗，但也仍是指著小鐘的鼻頭惡狠狠道，老子就是不跟你離，你要怎樣？你想離，老子就拖，拖到你又老又丑了再跟你離，看那個時候哪個還會來要你！

坤哥說，小鐘這回來找他，跟他訴說這一切，就是為了一個目的，她想和坤哥私奔，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再回來。這天她把自己給了坤哥。她跟他說，她心里頭只有一個男人，就是坤哥。她說她是屬于坤哥的。

坤哥跟我們說，那天他跟小鐘做愛，兩個人都出了一身大汗。你們不曉得，坤哥說，跟自己心愛的人做愛，那是什么感覺？

小鐘在床上喊著坤哥的名字，說，你帶我走吧，隨便你把我?guī)У绞裁吹胤健Ｄ悻F(xiàn)在就帶我走。我一天也忍受不了這種生活了。

坤哥深深嘆口氣，說，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喔。

小鐘說，龐晉坤，我們都是成年人，我們對我們做過的事，不要后悔，因為后悔是沒有用處的。何況我們當(dāng)時選擇做什么事，是有當(dāng)時的理由的。最重要的不是回頭看昨天，而是看今天和明天。龐晉坤，我愿意和你一起生活。這個世界只有你可以拯救我。你要我吧，帶我走吧。我們今天就走！

坤哥說，今天怎么能夠走？我還沒離婚咧。

很奇怪的是，小鐘兩次來長沙，只跟坤哥訴說自己的遭遇，卻從來不曾問過坤哥的景況。坤哥這一說，小鐘怔了一會兒，喃喃道，沒想到你會這么快結(jié)了婚。

坤哥說，我是想徹底忘記你，所以才隨便找了個人結(jié)的婚。

小鐘說，你怎么可以這樣？

坤哥說，還不是因為你，我要想辦法在心里頭消滅你。我以為找個人結(jié)婚就可以做到。唉，他媽的！

小鐘說，那你不愛她？

坤哥點頭道，是，我跟她，連共同的話語也沒有。

小鐘說，既然如此，那我們走吧。我們?nèi)ド钲?，我有個表姐在那邊工作。

坤哥說，我還生了一個崽咧。

小鐘怔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把眼睛閉上了。

坤哥又說，今天就走肯定不現(xiàn)實，我看我還是先離了婚再說吧。我們不爭這一時。

坤哥跟小鐘商量，小鐘呢暫時先回吉首，等他這邊把離婚的事辦了，把崽安頓好，他們再到深圳或別的什么地方去。

要不了好久的，坤哥跟小鐘說，你少安勿躁。

跟我們聊完這一切之后，坤哥說，我準(zhǔn)備明天正式跟小唐提出離婚。沒辦法，我只愛小鐘，我跟小唐沒什么感情基礎(chǔ)。

我們聽完一陣憮然。半天向生對坤哥說了一句話，你這是害了人家小唐哦。

坤哥說，確實。這場婚姻完全是荒唐的。

我說，小唐很無辜，你的小胖崽更無辜。

坤哥說，譴責(zé)吧，你們盡管譴責(zé)。在這件事情上，我是他媽的混蛋，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看出來，坤哥對離婚可能對小胖崽的未來生活產(chǎn)生的影響還是心有戚戚焉。唉，小胖崽實在是太可愛了。

結(jié)果，坤哥的離婚遠(yuǎn)比他料想的要困難得多。

小唐是一個非常傳統(tǒng)的女子。所謂非常傳統(tǒng)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從一而終。這種觀念不曉得為什么在小唐的腦殼里竟有那么頑固，所以當(dāng)坤哥跟她提出離婚的事，她的反應(yīng)是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可能！憑什么要離婚？

坤哥說，我們沒有感情，我們沒有共同語言，我們沒有……

小唐搶過他的話說，這沒有，那沒有，那你憑什么要跟我結(jié)婚？既然你跟我結(jié)了婚，那你就莫想甩脫我，我不會同意離婚的！你想都莫想！

坤哥沒料到小唐是這樣的態(tài)度。但他決心已定，毫不動搖，他跟小唐說，你覺得我們這樣生活下去有意思嗎？我不愛你，你對我也談不上什么愛不愛，毫無感情地攪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小唐說，什么感情不感情，你看到哪個家庭是靠感情過日子的？生活就是柴米油鹽，就是生崽洗尿片，感情，感情是個屁?。?/p>

坤哥說，講道理你不聽，反正，我今天就打離婚報告。

當(dāng)時小唐手里抱著小胖崽，他們爭吵的時候小胖崽睡得甜乎乎的，小唐一聽坤哥說要打離婚報告，就把小胖崽朝沙發(fā)上一扔，沖出門去。

小胖崽驚醒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坤哥忙彎腰將他抱住，輕輕拍他的背，說小胖崽不哭啊我的小胖崽不哭啊。

吃晚飯的時候，小唐沒回來。坤哥給小胖崽攪了牛奶面糊，一匙一匙喂他，之后又自己下了一碗雞蛋面。到夜里十點鐘，小胖崽早睡了，小唐仍沒回來。坤哥知道小唐性子倔，也就沒想那么多。他倒是一直在想，如果他把婚離了，就可以和小鐘在一起生活了，那是他夢寐以求無數(shù)次憧憬過的美事啊。他簡直有點不敢相信這會成為伸手可及的現(xiàn)實。

他坐在那里抽煙，一想到未來就很興奮。

快到十一點鐘了，坤哥突然之間涌出了不祥之感，渾身不安。

他走出門，來到街上，路燈昏黃，人影稀少。他想小唐肯定是回娘家去了。他準(zhǔn)備打轉(zhuǎn)回屋里，剛走幾步又站住，那種不祥之感又攫住了他，讓他覺得惶恐。他直覺到小唐不一定回到她娘家了，但他決定還是去她娘家看看。坤哥住在城南，小唐的娘家在城北，此刻已經(jīng)沒有公交車了。那個時代出租車也是很少的。他在街頭站了幾分鐘，出租車連影子也沒見著。他連忙跑回家，推出單車，跨上就朝城北奔去。

到了小唐娘家，坤哥敲開門，他岳父睡眼惺忪地問他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么？坤哥就問小唐回來了沒有。岳父奇怪道，沒有啊，怎么了，你們兩口子吵架了？坤哥忙說沒有沒有，轉(zhuǎn)身騎上單車，在空空的街道上狂飆。一會兒，渾身汗透了。快到家門的時候，他停下來，坐到路邊抽煙。他又惶恐又茫然。他不曉得小唐會去哪里。小唐是一個沒有朋友，更沒有閨蜜的人。坤哥看看表，零點過去了，街上幾乎沒有了路人，四下里的安謐讓坤哥感到駭怕。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幾公里外京廣線上火車駛過的聲音，哐啷哐啷，如在耳側(cè)。坤哥忽然像得到某種暗示，扔掉煙頭飛身上車，朝鐵路奔去。半個鐘頭之后，他到了平交道口，把車支起，就沿著鐵軌朝南走。走了一兩里地，也不曉得為什么，就覺得不對，轉(zhuǎn)身又朝北走，經(jīng)過剛才停單車的平交道口，再往北走，越走四野里越荒涼。夜風(fēng)吹過來，坤哥心里涼涼的、慌慌的。兩條鐵軌，在模糊的夜色中延伸著兩道冷冷的白光，他踩著枕木小步小步地走，腦殼冒著汗。不一會兒，他看見前方鐵軌邊的道砟上坐著個黑黑的人影，他一眼就辨出那是小唐。endprint

后來坤哥跟我和向生描述當(dāng)時的情景時一再說，把我嚇?biāo)懒?，把我嚇?biāo)懒耍?/p>

因為就在坤哥發(fā)現(xiàn)小唐的同時，他也發(fā)現(xiàn)了一束強(qiáng)光刺破黑暗遠(yuǎn)遠(yuǎn)地移射過來，并且，鐵軌開始顫動了。

有一列火車由北向南開過來了。

坤哥說，他一邊喊著小唐一邊向她沖過去，小唐忽然站了起來，從道砟上走進(jìn)兩軌之間，就那么迎著車頭射來的強(qiáng)光站著，成了一大片白色光亮中的一個黑色剪影，雕塑一般，一動不動。

火車鏗鏘的車輪聲越來越響。坤哥不顧一切沖過去一把抱住小唐，把她強(qiáng)拖下鐵軌。小唐又跳又咬，這時火車擦著他們的身子飛馳而過。他們的衣擺呼地飄了起來。

他們坐倒在路基下。

她是真的要尋死咧！坤哥說。

你們看看，他伸出兩只手，把衣袖朝上捋。我們看到他兩臂上有小唐的牙痕。

她就是嚇嚇你吧？向生說，不至于吧。

嚇我？坤哥憤怒地望一眼向生，她是來真的咧！這妹子性格有這樣絕，我才領(lǐng)會到，真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坤哥說，小唐從地上站起來，朝他大喊大叫，說，你為什么要拖我，你要跟我離婚就不要拖我，你打報告??！打?。∧愦驁蟾嫖揖退澜o你看！我讓你后悔一輩子！

是有蠻絕，我說，后果這么嚴(yán)重。那你拿她有什么辦法呢？

坤哥扁了扁鯰魚嘴，說，沒辦法，徹底沒辦法。她來真的。

又說，她沒死，我倒差點被嚇?biāo)懒?。我現(xiàn)在一想起當(dāng)時那一刻，背上都發(fā)冷。

坤哥在鐵路旁勸小唐跟他回家。小唐不肯。小唐說，那是你的家，已經(jīng)不是我的家了。你反正要跟我離婚，我是死是活跟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走開，不要管我！

坤哥說，回去吧，有什么話我們回去講可以嗎？

小唐說，不回去，沒有話好跟你講的。我就坐在這里，等死！

坤哥說，你就是非死不可，也要回去寫封遺書啊。

小唐說，寫什么遺書？你不明不白地要跟我離婚，我就要死得不明不白地給你看，寫什么遺書！

坤哥說，好好好，我不離婚，不打報告，可以吧？回去吧求求你了小唐。

小唐說，我又不是三歲兩歲，可以哄著騙著，你還是離吧，既然你想離，你就打你的報告，反正我是不會簽字，一個死人是不曉得簽字的。

坤哥說，不是哄你咧，是真的咧，不離了還不行嗎？回去吧。

坤哥跟我們描述他怎樣好說歹說賭咒發(fā)誓才把小唐弄了回去。這時已經(jīng)半夜了。小唐不肯睡，在沙發(fā)上直直地坐著，兩眼通紅。坤哥又勸她躺下休息，走過去抱她。她一把甩開坤哥的手，說，你給我寫！

坤哥說，寫什么呀？我不是說了不寫了么？

給我寫保證書！小唐說。

坤哥問要保證什么？

小唐說，保證，這輩子再也不準(zhǔn)提離婚兩個字！

又說，你不寫，我就不睡！

坤哥說，好好好，你是我的祖宗，我寫，我寫。

于是坤哥就寫了保證書，意思就是今后保證再也不跟小唐鬧離婚了。

寫完了，遞給小唐看，小唐說，我沒文化，看不懂，你念！

坤哥只好一字一字念給她聽。聽完了，小唐伸手接過保證書，折疊好，說，留著，白紙黑字，有個憑證。你敢不照著做，我就拿給你們單位領(lǐng)導(dǎo)看！

向生聽坤哥說到這里，感嘆道，真有兩手啊，太厲害了，太厲害了，我今后不敢隨便找老婆了。

要死要活啊這是，坤哥說，見過倔的，沒見過這樣倔的。

我說，既是如此，那你不要離婚了，把這念頭結(jié)扎算了。

坤哥急了，嘬著鯰魚嘴說，我跟她過不好啊，我想要的生活是跟小鐘在一起咧。

向生說，悲劇，現(xiàn)代悲劇，莎士比亞級別的悲劇。

發(fā)生臥軌事件之后，坤哥當(dāng)然不敢再跟小唐提離婚的事，他只能放在心里頭想，越想越焦慮，然而又一籌莫展。就這樣，坤哥家里貌似風(fēng)平浪靜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里，小胖崽染上病毒性感冒，上吐下瀉，發(fā)燒抽筋，住過一回院，把坤哥弄得手忙腳亂。我和向生提了水果和進(jìn)口奶粉到兒童醫(yī)院去看小胖崽，坤哥把我們帶到走廊盡頭的窗子邊，點上一支煙，狠命抽了幾口，然后說，我操，兩個多鐘頭了，老子煙都沒抽一根。又說，真他媽不是人過的日子。沒意思，沒一丁點意思！

我和向生聽了都笑起來。向生說，從大一開始你就跟我們吹牛，說你是一個永遠(yuǎn)不會被生活打敗的人。怎么樣啊，現(xiàn)在？

現(xiàn)在又如何？坤哥頸根硬著，說，我也并沒有被生活打敗啊。我只是說，這樣的生活，沒有卵意思。但是我不承認(rèn)我被它打敗了。

我說，生活并不是一個概念，小唐是一種生活，小鐘是另一種生活。在小唐這種生活里，你還是要承認(rèn)被打敗了。

也沒有，坤哥立即回應(yīng)我，我跟她的生活是戰(zhàn)斗，但是現(xiàn)在正在休戰(zhàn)。休戰(zhàn)，你懂不懂？

我當(dāng)然不懂，但我懂得坤哥的憔悴。坤哥的臉又瘦得巴掌寬了，上面就寫了兩個分明的大字：憔悴。

坤哥不跟小唐提離婚，然而他跟小唐的日子卻進(jìn)入了冰川紀(jì)。除了偶爾談起小胖崽，他們幾乎整天都不說什么話。坤哥說，他跟小唐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性生活了。這大概就是我們現(xiàn)在經(jīng)常在媒體上看到的一個詞語：家庭冷暴力。

在這種冷暴力中，坤哥日漸憔悴。而小唐，照坤哥的說法，她反正無所謂，只要不當(dāng)棄婦，她什么都能忍受。婚姻不管如何糟糕，她都能漠然以對。她是一個對生活從來沒有過任何幻想的人。

這樣又過去了兩個月。

這天，坤哥接到了一封來自吉首的信。

他當(dāng)晚就在我們常聚的那家小茶館里招攏來我和向生。他說這是小鐘第一次給他寫信。向生就搶著先看，看完了，遞給我。那信上的字跡端莊娟秀，如同小鐘的氣質(zhì)。那信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和日期——

你知道我在等待。你知道等待就是度日如年。

但世上除了你，我不能信任別人，更不能依靠別人。endprint

想到未來，所有的苦痛和折磨我都能承受。

但是未來離我有多遠(yuǎn)呢？

讀了三遍，我把它遞到坤哥手中，說，言短意長啊。

其實就是一個字，坤哥鯰魚嘴嘬得尖尖地說，催。催我趕快離婚。又或者是另外一個字，問。問我為何還沒把婚離脫。

我和向生笑起來。

坤哥說，我要怎樣回她的信呢？

我說，你就如實相告，把你一提離婚小唐就要臥軌自殺的事跟她講清楚——尤其要講那天晚上差點出了人命的事。

那不行那不行，坤哥急道，這個實話講不得，太殘忍了，等于告訴她救命沒有稻草了。講不得講不得。

向生說，那你講什么呢？講你就快了，不要急？

坤哥說，那也講不得，欺騙她我也于心不忍。

那你就不回她的信。我說。

坤哥朝我罵道，你他媽的心真狠，告訴我你是在開玩笑。

坤哥跟向生說，向生，你喜歡寫詩的，文筆最好，你幫我代筆，回她一封信，反正意思就只有一個，道路曲折，前途光明。

向生說，這個我寫不好，你還是自己寫吧。

坤哥說，求你，求你還不行嗎？我文字能力太差了，何況我現(xiàn)在腦殼里盡是糨糊。

我說，向生，你還是幫幫坤哥。坤哥是愛面子的人，小鐘的信寫得好，他不能比她寫得差嘛。我們?nèi)齻€，只有你的文筆壓得住她。寫吧。

向生只好答應(yīng)，說，那我試試看。我回去寫，明天交作業(yè)。

坤哥說，不行不行，現(xiàn)在就寫，我明天一早寄到吉首去。

于是在小茶館里，向生幫坤哥寫了一封道路曲折前途光明堅定信念不要灰心的信。同樣，不寫抬頭，也不題落款和日期。

其實，就是叫小鐘繼續(xù)等待。

后來，我才曉得，這等待是遙遙無期的。

因為時間一下子過去了三十年。

三十年，小胖崽都結(jié)婚生子了，生出來的也是一個小胖崽。

三十年間，坤哥從寄出那封信的第二年，從長沙調(diào)到了改革開放最前沿的深圳，在那里當(dāng)了一家財經(jīng)類雜志的編輯部主任，一家人都把戶口遷了過去。小唐不再當(dāng)擋紗工了，進(jìn)了一家銀行當(dāng)職員，開始學(xué)著業(yè)余炒股，收入很快超過了坤哥。

去深圳之前，坤哥喊老五陪著又去了趟吉首，此時正是小鐘人生最艱難的時節(jié)，趙公子覺得一個女人要跟自己離婚，那是天下最沒有面子的事，于是三天兩頭來圖書館尋小鐘，軟硬兼施，糾纏不放。他一來，就鬧得圖書館烏煙瘴氣，而且任何人都不敢接近小鐘。他就是要孤立她，好讓她回心轉(zhuǎn)意。小鐘的父親有老肝病，在瀘溪又犯了，趙區(qū)長卻并沒有要把他調(diào)回吉首來的意思。小鐘知道父親病得嚴(yán)重，于是整天憂心忡忡。坤哥看到她時，她整個人都是精神恍惚的。坤哥還是在上回那家圖書館對面的牛婆婆餐館跟小鐘見的面。坤哥說他是來跟她道別的，他很快要調(diào)到深圳去了。小鐘說，毫無意義。坤哥說，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小鐘說，你已經(jīng)看到了一具行尸走肉，你可以走了。坤哥說，小鐘，我一直在努力，你要相信我。小鐘說，我現(xiàn)在連自己都不敢相信，我還能相信誰？又說，你走吧，什么都不要說了。

坤哥去了深圳之后，一直給小鐘寫信，寄到她的圖書館。沒有了向生代筆，坤哥的信寫得咬文嚼字，吞吞吐吐地表達(dá)他對她的無盡思念。但小鐘卻不給他回信。她不回信，他照樣寫，哪怕泥牛入海。

這樣堅持地寫信，持續(xù)了大概三年，仍是沒有任何回音。坤哥的雜志社由原來的月刊改為半月刊，也越來越忙，于是寫信的事就漸漸稀少，及至于無。

直到又過去了三年，忽然有一天，小鐘寄了一封信給坤哥。那信上只有幾句話，大意就是曠日持久的離婚戰(zhàn)終于塵埃落定，她自由了，并且她還打算辭掉工作，先暫時讓自己稍稍休整一下再作打算?？傊x開吉首。

這封簡短的信，讓坤哥又舊夢重燃。他立即給小鐘回信，讓她來深圳，他說，我會幫你找到新的工作。深圳最不缺的，就是機(jī)會。快來吧。

半個月以后，小鐘真的來深圳了。坤哥幫她在離他的雜志社不遠(yuǎn)的紅荔路上租了套小二居，安頓下來。接著通過朋友關(guān)系又幫她找到了福田區(qū)文化館，那里的一個舞蹈專干剛剛調(diào)走，正有一個缺額，不過，還是要面試。坤哥帶小鐘過去，對方幾個負(fù)責(zé)人一看小鐘的模樣，再看她跳了一支洗衣舞，跳得那么專業(yè)，立刻表示你明天就可以來上班。

從此小鐘就在深圳待下來，開始了她的新生活。

她父親兩年前因肝病去世了。她本來有個表姐也在深圳，后來嫁給了老外，移民出了國，這樣一來，她在深圳，或者說她在這個世界上，也就坤哥一個親人了。

坤哥晚上總是借口加班，從編輯部溜到紅荔路上小鐘家里去，兩人共度良宵。

坤哥過年回長沙來跟我和向生相聚，扁著鯰魚嘴跟我們描述他跟小鐘的幸福時光，說他和小鐘像魯迅的小說《在酒樓上》里寫的蒼蠅一樣，飛了一大圈，最終又落在了原點上。

她最后還是來找我了，坤哥說，我原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的。我后來追問她，為什么會來深圳找我？她回答說，除了你，這個世界上我還有誰呢？

向生說，你這完全是文學(xué)性描述，加工了的吧？

坤哥一急鯰魚嘴巴就嘬起來，加了一點工是你養(yǎng)的！

向生說，那她沒有問你為何還不離婚？

坤哥說，她不會問，她冰雪聰明，什么都明白，還用問么？

我說，這個問題繞不過去啊。

坤哥說，是，繞不過。但是小鐘有天晚上跟我講，她說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能夠離婚，那是我夢寐以求的，但如果硬是離不了，我也不怨你，我只要你有時間就來陪陪我，我也會心滿意足。真的，我不敢對生活有太多的妄想。我當(dāng)時聽了，心軟得，就像一只爛柿子。

坤哥的樣子有些陶醉。向生卻說，他懷疑這樣的日子未必能夠持久。

坤哥說，那你是林彪，懷疑紅旗到底能打多久。

我就笑，我說我寧可相信向生。endprint

坤哥鯰魚嘴噘起來，大聲道，切！

事后證明，我和向生是對的。

經(jīng)過了一段讓坤哥陶醉的日子之后，小鐘忍不住了，她跟坤哥說，你一來，我們只能窩在這個房子里，不能出去，不能進(jìn)餐館、看電影、逛公園，參觀各種各樣的展覽，這樣的日子讓我感覺得憋屈，我究竟成了你的什么人？是秘密情人，還是地下外室？你得給我一個名分??！坤哥百般辯解，小鐘不聽，眼中涌出淚來。坤哥一見小鐘哭了，心痛得不得了，一把抱著她說，你給我一年的時間，我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小鐘說，那好吧，你專心辦好你自己的事，這一年里你不要來找我。辦妥了，你再來，我反正等你。

但是隔了兩天，小鐘又打電話把坤哥叫去陪伴她。她甚至還煮了桂圓蛋給坤哥吃。她在坤哥懷里說，離不開你??！

坤哥倒的確是想跟小唐離婚，但是苦于無計。他曉得他一旦跟小唐開口，小唐就會做出很絕的事情來，后果可怕。關(guān)于這一點，他也跟小鐘探討過。小鐘說，你可以先和她分居嘛。坤哥說，這個倒可以試試，但是心里沒有底。

這天晚上他回到家，小胖崽已經(jīng)睡了，小唐還在電腦上復(fù)盤，看自選股的盈虧。見到坤哥，就說，我有兩只股票前兩天丟早了，今天，雙雙漲停啊。臺燈的光映在她的臉上，一臉的懊喪。她剛學(xué)炒股的時候，坤哥拿了二十萬給她，現(xiàn)在，她手中股票的市值已有一百二十幾萬了。她炒股的盤感異常好，善于做短線，屢買屢中，當(dāng)然也時常失手。這個星期我賺了這么多！她伸出右手，豎起三根指頭來。坤哥說，三千？她很大聲道，三萬咧！又說，我不上班算了，專門在家里頭炒股。坤哥說，我見過賺大了最后又虧得輸?shù)舳萄澋?，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還不上班，專門炒股，算了吧你。小唐說，你從來沒有正眼瞧上過我，我要叫你重新認(rèn)識你堂客。坤哥說，切！小唐說，切什么，切什么！我現(xiàn)在賺的錢比你多得多咧！

躺在床上的時候，坤哥跟小唐說，從明天起，我們分床睡好不好？小唐說，為什么？坤哥就說，都老夫老妻了，左手摸右手了，我晚上想一個人看下子書，有時還要寫點卷首語啊什么的，我在書房里開個床，就不會影響你睡覺。你看呢？小唐說，你看你的書，我睡我的覺，我不怕你影響，我反正一挨床板子就睡著了。坤哥說，我要抽煙啊，怎么不會影響你呢？小唐說，你不抽會死人??？坤哥說，是的，不抽會死。小唐翻個身，背對著他，說，隨你的便。

她并沒有拿它當(dāng)回事。

第二天，坤哥果然買了張行軍床，架在了書房里，高聲對小唐說，我今晚就睡在這里了??！

早上起來，小唐已上班去了，小胖崽也去了學(xué)校，餐桌上擺著小唐熬好的蓮子粥、煎饅頭片、水煮雞蛋和一杯牛奶、一個切開的蘋果。這一時坤哥心里頭涌出一股滋味。小唐那么輕易地上當(dāng)，讓他有些意外也有些內(nèi)疚。唉，這個女人真是太簡單了。小唐把早餐安排得這樣周到，同樣也讓他五內(nèi)柔軟。他邊吃邊想，其實他的這個家庭，和中國大多數(shù)的家庭有什么區(qū)別呢？為什么大多數(shù)人都能夠忍受，而他就偏不能忍受呢？為什么為了一個小鐘，就非得把它毀得一干二凈不可呢？過了一會兒，坤哥又對自己說，龐晉坤，事情才剛剛開始，你他媽就軟了？你還算不算男子漢？

也正是在這一天，我們中學(xué)組織到深圳的一所實驗學(xué)校參觀學(xué)習(xí)，我一到，就跟坤哥電話聯(lián)系上了。坤哥請我在所住賓館附近的一家西餐廳吃牛排。我問他近況如何，他就跟我說了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包括從昨晚開始的分床睡覺。我聽了沒有說話。坤哥說，表個態(tài)啊。我說，表什么態(tài)，這是你的生活，你愿意怎樣過就怎樣過。我倒是想看看小胖崽，長大了吧。坤哥說，長大了長大了，你肯定都不認(rèn)識了。我有時候出差，也就十天半月，一回來，嗬呀，一下子就沖這么高了。坤哥比畫了一個夸張的手勢。

我說，你若是跟他媽媽離了婚，對他會有影響的。坤哥說，你這話什么意思？你是反對嗎？我說我只考慮弱者。坤哥說，虛偽。我笑一聲，說，好吧，你說對了。伸出手來拍拍他的肩。

我說，你和小鐘的關(guān)系，是不是有了些變化？坤哥說，我剛才不是跟你匯報了么，她就是想跟我結(jié)婚，她想要個正當(dāng)?shù)拿?。她對我有感情，愿意對我托付終身，而且我也是她唯一的依靠。這一點是沒有變化的。至于我對她，那感情，叫作一以貫之。

我說，依據(jù)小唐的性格，她是不會答應(yīng)離婚的。那你怎么辦？

坤哥說，我老實回答你，一點辦法都沒有。我一提離婚，她肯定會尋絕路。要是她這樣做了，我就是跟小鐘結(jié)了婚，一輩子欠下這樣的賬，我也會過不好的，無法原諒自己的。

我又拍拍他的肩，說，兩難啊。

又說，向生不太看好你跟小鐘的事，他說你們會有疾而終。

坤哥說，烏鴉嘴。不說這個事了，說起來煩躁。吃完牛排，我?guī)愕绞澜缰巴嫱妗?/p>

事實證明，坤哥的分床策略最終是沒有什么效果的。小唐每個星期還是要爬上一次坤哥的床，向他索要夫妻生活。她跟坤哥說，龐晉坤，我不管你在外頭有沒有別的女人，但是你每個星期至少要喂飽我一次，反正你不能讓我守活寡。

坤哥有一次試探地跟她說，唐素蘭，現(xiàn)在社會進(jìn)步很快，社會進(jìn)步快的一個標(biāo)志是什么你曉得吧？

小唐說，不曉得，你告訴我。

坤哥說，就是離婚的人越來越多。

小唐說，狗屁，這叫什么社會進(jìn)步？這叫社會變爛了。

坤哥說，為什么社會越進(jìn)步離婚的人就越多呢？是因為人越來越獨立了。人一獨立，就不需要依賴家庭。

小唐說，狗屁，哪個不依賴家庭？沒有家庭，哪來的小孩子？沒有小孩子，哪里來的未來？

坤哥說，過去，人是以家庭為單位，現(xiàn)在是以個體為單位。

小唐說，聽不懂。

坤哥說，我是說，人沒有婚姻的約束，會更加地幸福。

小唐說，狗屁咧，我不同意這樣的講法。人沒有婚姻，那不成了流浪狗一樣？那有什么意思？

坤哥說，哪一天，我們試一下離婚，看看會不會生活得更好。要是不好，我們再復(fù)婚就是。endprint

小唐跳起來，說，不可能！想得美！要試你試，我不會試！離婚，只要你敢開口，我就敢死給你看！

坤哥忙說，我沒說離婚，我只是說，那么多人都敢走出這一步，一定有他們的道理。我只想試試重新回到一個人的生活。

小唐說，你哪一天不是一個人生活？你去出差，去參加朋友的生日宴，參加同事的婚禮，到別人家打牌打電腦游戲，什么時候帶過我一起？你都是一個人生活啊，我干涉過你嗎？你現(xiàn)在，連睡覺都是一個人單獨睡，你還嫌不夠？

說得坤哥無言以對。

而小鐘那邊，她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有一天，她跟坤哥說，你以后不要來了，你在這里一分鐘，我就一分鐘感覺自己是個第三者。這樣的角色我扮演不了，太難受了。

當(dāng)然，隔了幾天，她仍是打電話叫坤哥過去陪她。她已離不開他，離開了，會更難受。她自己說，她這是飲鴆止渴。坤哥自嘲地說，是的是的，我是毒藥。

坤哥就這樣在夾縫中求生。他兩邊都有歉疚。當(dāng)然，他內(nèi)心的天平更加傾向小鐘。為了安撫小鐘，也為了減少自己的歉疚，他決定給小鐘買一套房子。小唐自從學(xué)會炒股以后，掙的錢已遠(yuǎn)超坤哥。她是她們單位有名的股神了。許多同事跟著她買股拋股，都賺了不少錢。這讓她在經(jīng)濟(jì)上對自己頗有信心。所以坤哥早就不把自己的收入交給她了，她也無所謂，對坤哥說，你的錢你自己用，抽好一點的煙，喝好一點的酒，對得住自己的身體，但是你不能伸手問我要錢。

坤哥帶小鐘跑了幾個樓盤，小鐘看中了靠近荔枝公園旁的一個新樓，從樓上朝南望出去，是公園汪汪的一片草綠。而且這地方，鬧中有靜，確實宜于人居。坤哥說，滿意吧？小鐘點點頭。坤哥說，那就買！他拿出所有的積蓄，交了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的七成房款，剩下三成，辦了十年按揭。簽購房合同的時候，他只寫了小鐘的名字。小鐘很感動地望著他。坤哥伸出手，在她后腦上撫了一下。

回到家，一進(jìn)門，小鐘一把抱住坤哥，拿腳把門關(guān)上，給了坤哥一個滾燙的長吻，然后說，你是真心對我好。

你，也是我，坤哥說，我們有了自己的窩。

小鐘說，我今天很感動，我要喝酒，我要把自己喝醉。

隔了半年，坤哥跟小唐說，他有個朋友在東莞辦了個廠子，邀他入股，他把錢湊了，還差四十萬，你能不能從股市上套點資金給我。小唐二話沒說，第二天就套現(xiàn)四十萬出來給了坤哥。坤哥拿它提前把按揭款還掉了。小鐘說，你再次讓我感動。我要喝酒，我今天要再次把自己喝醉！

這以后，很長很長時間里，小鐘不再對坤哥說，你以后不要再來了。

坤哥每年都要從深圳回長沙幾趟。比方清明節(jié)，比方國慶長假或春節(jié)，比方他父母的生日，都會回來?；貋?，我們必定要在一起聚首。后來，我和向生都發(fā)現(xiàn)，坤哥越來越少跟我們談他跟小鐘的事情了。我們問起來，他只是敷衍地答，還好，就那樣。我們問小胖崽，他倒是有話說，他啊，讀初二就開始泡女同學(xué)了，還是班花咧。我們就笑，說還不是你遺傳得好。坤哥就扁著鯰魚嘴笑得一臉燦爛。我們問小唐——我們還是按老習(xí)慣這么叫小鐘小唐小胖崽，改不過口來，其實他們早已不能稱小了。坤哥說，小唐嘛還那樣，越來越胖了。去年牛市，她賺猛了，至少翻了十倍。他媽的老子現(xiàn)在差不多變成吃軟飯的了。我們又笑，說，不可能，坤哥怎么會吃軟飯呢？他也笑，說，當(dāng)然不可能，我龐晉坤就是當(dāng)乞丐也不會吃他媽的軟飯。不過坤哥也承認(rèn)，小唐的經(jīng)濟(jì)地位變了，他二人的關(guān)系也變了，從前是坤哥尋絲覓縫擒著小唐吵，現(xiàn)在變成了小唐有事沒事找坤哥吵。有一回竟然對坤哥吼道，你給我從我家里滾出去！

你看，這樣的口氣，坤哥說，我家里！

向生說，你跟小鐘還是一直地下黨，從來沒被小唐發(fā)現(xiàn)過？

坤哥沉默了一下，點燃一支煙，吸了幾口，才開口道，其實啊，小唐并不像我一直想象的那樣天真，她心里實際上是清楚的，她曉得我在外頭有一個人。她不同于別的女人的地方是她不去尋找她的情敵，然后大吵大鬧。她腦殼里頭的觀念是舊式婦女的觀念，可能她認(rèn)為一個男人有些拈花惹草，這是正常的。她無所謂，前提是，只要他不拋棄這個家。所以她忍著，忍得從從容容，忍得波瀾不驚。他媽的，我都不曉得她是如何做得到的。從這一點來說，我倒真是有些佩服她。

我說，我也佩服，甚至有點不可思議。

坤哥說，不過她如今脾氣變得越來越大，我都有些惹不起了。

向生說，那你們豈不經(jīng)常吵架？

坤哥說，那是必定的。我剛才不是說了嘛，現(xiàn)在不是我吵她，而是她吵我。我吵不贏她了。

向生又說，你再也沒有跟她提過離婚的事了？

坤哥說，提過啊，有回吵架的時候我說老子要跟你離婚，把你休掉。結(jié)果她怎么說，她指著我的鼻子罵，龐晉坤，你這個王八蛋，你的保證書還在我的保險柜里放著，白紙黑字，你敢跟我提離婚，你再提一句，信不信我晚上就把你那東西一刀閹掉，你信不信？

向生聽了，半天才說了一句話，女人永遠(yuǎn)不可理喻。

向生仍是單身，我卻早已結(jié)婚生子，過著和大多數(shù)人沒有什么差別的日子。我的生活是介于坤哥和向生之間的那樣一種生活。他們有各自不同的選擇的期待和煩惱，而我已沒了選擇的資格，也因此沒了期待和煩惱。我總覺得向生一直單身，他多多少少是否受到了一點坤哥的命運的影響？當(dāng)然，向生就是受了影響，他也不會承認(rèn)。他有一點婚姻恐懼癥。我有時勸他還是早一點成個家算了，他說，成家有什么好？你看看人家坤哥，雞飛狗跳的，有什么好？還不如一個人清清靜靜。

世界上的事，拗不過一個“變”字。三十多年過去，該發(fā)生的，必定會發(fā)生；將發(fā)生的，也必定會到來。

三年前的夏天，坤哥跟小唐終于把婚離了。

這中間的曲折、變故，和向生形容的雞飛狗跳，坤哥并沒有跟我們詳述。向生逼著問他，他也不肯細(xì)說。他現(xiàn)在抽煙更兇，喝酒更猛。他的鯰魚嘴巴經(jīng)常是絳紅色的，從那嘴里吐出來的，經(jīng)常是一些前言不搭后語的醉話。他變得更加不修邊幅。他說他已經(jīng)凈身出戶。他也剛剛辦了退休，于是索性回到了長沙。他大概還是有點錢的，在靠近湘江邊的一個樓盤買了個頂層公寓。從陽臺上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帶江水，和對岸我們曾經(jīng)讀書的大學(xué)，和我們曾經(jīng)散步的長長的堤岸。endprint

小唐和小胖崽當(dāng)然還在深圳，小胖崽生了個小小胖崽，小唐就帶孫子，同時一如既往地炒股。坤哥說，她已經(jīng)比股神多了一個字：股神經(jīng)。如今逢人就談股票，除此之外就是談孫子。

坤哥很少跟小胖崽打電話，小胖崽也不跟他爹打電話，父子感情十分冷漠。坤哥說，這都是小唐在中間使的壞。小唐從不跟小胖崽說半句坤哥的好話，總是把他描摹成一個對家庭不負(fù)責(zé)任的惡棍。所以小胖崽從小就憎恨他爹。

但是小唐回長沙找坤哥吵過一次，說離婚是坤哥設(shè)的騙局，她要跟坤哥復(fù)婚。坤哥當(dāng)然不會同意。小唐再找他，他就躲了起來。小唐大概明白一切無可挽回，就在坤哥家門口的墻上恨恨地拿紅漆寫了兩個大字：騙子！從頂層坐電梯哭到地面，然后回到了深圳。

小唐走了，坤哥就現(xiàn)身了。他叫人把門口的墻重新刷白之后請我和向生在南郊公園吃飯。坤哥呷醉了，捶著桌子說，沒意思，沒意思透頂??！

我說，發(fā)神經(jīng)！

坤哥說，繼續(xù)呷酒！指著我說你怎么不一口干了，什么酒德！

向生小心翼翼地問他，你和小鐘的事到底怎么樣啦？

莫提她，坤哥說，呷酒，呷酒！

坤哥對小唐的態(tài)度是鮮明的，但對小鐘，卻誨莫如深，不知究竟。我勸向生，不要問了，關(guān)你屁事。其實，我的好奇心并不比向生小。

坤哥有時候在長沙，有時候卻不知所終，消失好一陣子，又忽然冒出來。向生說，坤哥你變得神出鬼沒了啊，是不是在外地又找了什么女朋友？

坤哥說，莫亂講。我終生只有一個女朋友，就是鐘一淳。

向生就問，你和她到底怎樣了？你離了婚，怎么沒跟她結(jié)婚呢？

坤哥說，女人善變。曉得么？女人善變。

向生又問，變成怎樣了？

坤哥王顧左右而言他，我們今晚上到河邊上去吃口味小龍蝦好不好？

我們就真的到河邊上去吃了口味小龍蝦。夜色里，湘江落入無數(shù)的星燈。河中的橘子洲和對岸的岳麓山與我們相對而坐。河那面一線堤岸有一線燈光。我們說起我們當(dāng)年總在堤岸上散步，風(fēng)吹動我們青春的頭發(fā)和衣襟。年輕幾多好，青春幾多好，那時的河風(fēng)幾多好。我們借著啤酒的泡沫開始懷舊，同時慨嘆時間真他媽的過得太快，轉(zhuǎn)眼我們都老了。

向生的眼眶有些濕亮。我和他干了一杯，說，你還是找個人結(jié)婚算了，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也不是個事。

坤哥說，或許他是對的，結(jié)婚是錯的呢？

我說，不管對與錯，嘗試一下啊。人生總是不斷試錯的嘛。

向生朝我說，你說你的婚姻對不對？

我說，我不曉得，真的不曉得。

向生就說，我不要不曉得的東西。

坤哥說，來來來，呷酒呷酒，婚姻這東西不要討論，不值得討論?；橐鍪莻€屁！

又說，呷酒呷酒啊，快活萬歲！

向生不舉杯，幽幽地說，坤哥，你快活嗎？

坤哥快不快活我不曉得，但我曉得，坤哥越來越像個劉伶之徒了，天天都要縱酒，而且一呷就醉。向生天性好奇，總愛時不時地問坤哥和小鐘的事。我懶得問。我不是不關(guān)心坤哥，我是覺得一個人應(yīng)當(dāng)有他自己的秘密。探尋一個人不愿示人的秘密，相當(dāng)于對他的侵犯。何必呢？

不過，實話說，我同樣地對坤哥與小鐘的事好奇。

坤哥呷著呷著酒，忽然問我明天是不是八月二十九，我看了一下手機(jī)上的日歷，說，是啊，怎么啦？坤哥說，差點都忘記了，明天要到白馬鋪去，給老五燒包。

老五就是曾經(jīng)跟坤哥去吉首的那個人，坤哥的發(fā)小，沒有固定職業(yè)，一直在社會上混，以好勇斗惡在南門一帶著名，額上頸上都是疤痕。早幾年，他單刀赴會，幫一個朋友到欠他債的人的公司里去要債，那人也是黑社會混的家伙，兩人說著說著就打了起來。結(jié)果那人的公司里沖出來十幾條漢子，手里都拿著家伙，圍著老五，打成一團(tuán)。老五拿一把三角刮刀捅翻了六個人，他自己也被對方的亂刀和鐵棍打翻在地。對方的人把他拖到街上，一頓亂撲亂砍，當(dāng)場老五就氣絕身亡。老五沒爹沒娘，也沒有兄弟姊妹，最后就是坤哥把他火葬了，骨灰埋在白馬鋪公墓里。老五死的那天是八月二十九，以后每年這一天坤哥都要去給老五燒包，在墓碑前放供果，放兩瓶白酒和一條香煙。坤哥說，老五是為朋友死的，老五是個義道人。坤哥這么說時滿面哀戚。

一下子又過去了好長時間。這期間，小唐回長沙又找過兩次坤哥，她還是想復(fù)婚?？磥硭允菦]有死心。坤哥當(dāng)然不肯。第二次小唐來，坤哥又干脆躲起來，避而不見。小唐倔脾氣來了，在坤哥家門口坐了三天，坤哥就是不回來。小唐也算明白坤哥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就悲痛欲絕地回了深圳。不過這兩回她都沒有拿紅漆在坤哥家門口的墻上寫字。

向生問我，為什么小鐘不來長沙找坤哥呢？

也就是這天晚上，我在樓下花園里散步，接到了小鐘的電話。

那是一個漫長的電話。

小鐘在電話里說，我曉得你跟龐晉坤是老同學(xué)，他老是跟我提起你，說你們關(guān)系非常好，經(jīng)常在一起，說你了解我和他所有的故事。而且，他的知心朋友中，只有你見到過我。我想跟你說說我跟他的事。我猶豫了好久，才決定跟你打這個電話的。

她的聲音很好聽，這聲音里浮出來的是三十多年前她的一張清寂美麗的臉。她跟我說了好多話，我靜靜聽著，偶爾嗯嗯兩聲。最后，她說，我說這些，就是想請你這位老同學(xué)勸勸他，不要再這樣子糾纏我了，我也是沒辦法才想到請你幫忙的。能幫上這個忙的，我覺得也只有你。我想你不會拒絕我的吧？

我沉默了一瞬，說，好吧小鐘，我答應(yīng)你，勸勸坤哥。

她那頭輕嘆一聲，我已經(jīng)不是你見過的小鐘了，我老了。

小鐘她跟我在電話里說了些什么呢？要言之，她是說她實際上在四年前就跟坤哥分手了，因為這之前發(fā)生了好幾樁讓她對坤哥失望的事。她回顧了他們之間的一切過往，考慮再三，終于下定了分手的決心。她說，她當(dāng)初跟坤哥鄭重提出來時坤哥是答應(yīng)了的。但坤哥自從跟小唐離婚之后，就又回過頭來找她，要跟她重歸于好，并且向她求婚。她堅決不從，坤哥就不斷糾纏她。他經(jīng)常從長沙回深圳，她不見，他就打電話，不停地打。她換了手機(jī)卡，坤哥仍能找到她的新號碼，繼續(xù)打，到后來，完全就是要死要活地威脅她了。小鐘說，坤哥說的那些話真是很難聽，完全不像一個受過教育的人說的語言。但她態(tài)度依然堅決，她跟坤哥說，我和你，哪怕連普通朋友也做不了。你不要再跟我打電話，我也不會再接你的電話。她果然不接，坤哥就換手機(jī)打或是拿公用電話打，她只要聽到坤哥的聲音就掛掉，立刻關(guān)機(jī)。接下來，坤哥開始給小鐘周圍的朋友打電話。小鐘雖然是一個不太愛社交的人，但這么些年來，她在深圳仍然有那么兩三位比較知己的閨蜜，而且像她一樣，也都是單身。坤哥跟她們大罵小鐘，說小鐘不要臉，說小鐘是騙子，說小鐘冷酷無情，翻臉不認(rèn)人等等等等，總之把小鐘罵得一無是處。坤哥跟她們說，你們不要再跟鐘一淳玩了，不然的話，總有一天她會像背叛我一樣背叛你們！endprint

小鐘在電話里跟我說，我背叛了他什么？我至今單身，從來沒有移情別戀過他人。我就是覺得我不能和他一起生活。他不是一個有責(zé)任感的男人，他只是嘴甜，沒有任何人生目標(biāo)，就是天天喝酒，混日子，我絕不會將就著跟這樣的男人在一起。

小鐘央求我，勸勸坤哥，叫他不要再來糾纏。太下作了，他不應(yīng)當(dāng)是這樣的人。請你明白地告訴他，這樣糾纏是沒有任何結(jié)果的。

我靜靜聽完她的訴說，然后答應(yīng)了她，我會勸勸坤哥的。

最后，我在電話里說，我真不愿意相信你說的這是坤哥。他不應(yīng)當(dāng)是這樣一個人。

小鐘在那邊說，我發(fā)誓，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請你相信我！

掛了電話，我沉默地上樓回家，坐在陽臺上抽悶煙。

我回想小鐘說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我覺得她說的是另一個人，一個令我不齒的陌生男人。那不是我們的坤哥。但我同時想起小鐘的話：請你相信我！我又不得不相信，她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坤哥變了。時間在改變我們每一個人。今日之我，已遠(yuǎn)非昨日之我。細(xì)思起來，坤哥確實已不是大學(xué)時代的坤哥。有時候，他說的話，他做的事，讓我有陌生感。我們?nèi)焕贤瑢W(xué)雖然走得近也走得勤，但我們之間也確是有許多令我不解之處，只是我不愿意多想這其中的原委，我只是愿意我們的友誼之樹常青，并且一以貫之。我愿意想象我們還是昨日的我們，什么變化都沒有。

我在陽臺上坐了好長時間，我心里有一點難過。

小鐘發(fā)了誓，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我應(yīng)當(dāng)相信她。于是我也應(yīng)當(dāng)找坤哥好好聊聊。

我沒有叫向生，他是老好人，我不想讓他曉得這件事。我只身去找的坤哥。當(dāng)時他正從外面回來，剛剛落過了一場小雨，他坐在沙發(fā)上拿一條毛巾擦濕津津的頭發(fā)。我看見他額前的一綹頭發(fā)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花白。他的臉是絳紅的，鯰魚嘴巴也是絳紅的。我說你又呷那么多酒。他笑笑，說只有酒讓我清醒。我說你清醒個屁啊你。他說，哎，這你就有所不知，酒嘛，你越喝就越明白蘇東坡的一句詩：事如春夢了無痕。什么都是一場夢，你不呷酒就不會搞清楚人生的本質(zhì)。來，抽煙，我們不談?wù)軐W(xué)。

我接過他的煙，點上，吸了深深的一口，朝他臉上噴去。我說，小鐘跟我打了電話。

他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說，小鐘跟我打了電話，她說了你們之間的一些事。她說你對她死纏爛打，要跟她結(jié)婚。你跟我老實坦白，是不是有這回事？

坤哥先是愣了一會兒，突然笑起來，又突然收住笑，說，鬼話！鬼話！你不要信她的鬼話！媽的，她居然打電話給你！她是叫你來勸我吧？

我說，是的，她叫我來勸你。我聽了她說的，也覺得應(yīng)當(dāng)來勸你。你怎么會是這樣一個人？

坤哥說，你信啦？

我說，她跟我發(fā)過誓，她說的都是真的。

坤哥勃然大怒，說，狗屁！無恥之極！我都沒跟你們說她一句壞話，她倒是先朝我身上潑糞，做得出來啊這個婊子！

我說，未必她說的不是事實。

坤哥扔掉手里一直抓著的毛巾，站起來，一臉憤怒，指著窗外，仿佛窗外就站著小鐘一樣，大聲說道，她，我都不曉得要從哪里來說她！忘恩負(fù)義，過河拆橋！我把她調(diào)到深圳，我安排她的工作——起碼，我給她換了五個單位！她在哪里都跟別人搞不好！孤僻、自私、刻薄、冷漠、自我中心！這些先不說她。她的房子是我?guī)退I的——我給她買了兩套房子！她身上穿的凡是三千塊錢以上的衣服全都是我給她買的！還有項鏈、耳環(huán)、鉆戒、信用卡……數(shù)都數(shù)不清！

我說，這些就不要說了，我又不是來跟你算賬的，我要曉得你們感情的真相。

坤哥說，好，不說這些，說這些也沒意思。說感情，好好好，說感情，她一直要我離婚跟她過。你是曉得小唐的性格的，只要我一提離婚，她就要去尋死覓活。她臥過軌你是曉得的。我跟鐘一淳不說假話，我說離婚我一時恐怕做不到，小唐她堅決不肯離。她聽了就沖氣，不理我，后來又找我，說，她想通了，只要我們在一起，名分什么的不重要，在一起就心滿意足。她反正跟定了我。我當(dāng)時還很感動，覺得小鐘對我是真情。接著她就叫我給她買房。買就買吧。后來我一直跟小唐說，我在外頭拈花惹草，得了性病，不能跟她過性生活。小唐就開始厭煩我、鄙視我，跟我吵。后來我找了個人，給了他兩萬塊錢，叫他勾引小唐。那段時間我故意經(jīng)常不回家，有天那人發(fā)了短信來，說今晚你來捉現(xiàn)場。我當(dāng)晚回去就抓了證據(jù)。當(dāng)然，你曉得，這叫不擇手段，卑鄙下流。是的，我就是這么做的。我不管小唐怎么哭，怎么哀求，反正提出了離婚。這下應(yīng)當(dāng)好了吧，鐘一淳，我們熬了這么久，總算熬出頭了吧。我第二天就去找她。在此之前，我們確實分開了蠻長一段時間，我們經(jīng)常是這樣分分合合，好了又分手，分手又好了。結(jié)果，我跟她說，鐘一淳，你以前盼望的事，我現(xiàn)在終于做到了。我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我們結(jié)婚吧。你猜她怎么跟我說啊，她說，龐晉坤，我們根本不適合做夫妻，何況我們已經(jīng)結(jié)束這種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了。我當(dāng)時腦殼都大了。我說你不是一直盼著有這一天嗎？我費了這么多周章，想盡了辦法，甚至設(shè)了惡心的圈套，才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你怎么可以突然變卦了呢？她說什么叫突然，我們分開了，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了，我們的關(guān)系早就結(jié)束了。她還說，難道你還不清楚，我們的感情其實早就死了嗎？我說，我的感情從來沒有死過，我還是從前那樣對你，雖然我們經(jīng)常分分合合，但我內(nèi)心里始終只有你。她很冷酷地說，那是你的事。我的感情已經(jīng)死了。我不想再跟你在一起了。我想我們今天就連普通朋友這樣的關(guān)系干脆也一起結(jié)束了吧。我都呆了，問她什么原因，我什么地方對她不起。我要她跟我說清楚。但她不肯說。她用拒絕的目光望著我。我那時候真是覺得心寒，覺得世界他媽的就是一個深深的冰窟窿，我掉進(jìn)去了，出不來了。這種不明不白的從天而降的變故，你曉得嗎，那一瞬間，我真的想掐死她。我盯著她的脖子，一直盯著，我聽見我的手骨節(jié)都發(fā)出了響聲。她嚇壞了。她說，龐晉坤，我們好聚好散，你千萬不要做出不理性的事情來。男女之間的感情是一種緣，我們只是緣盡了，并沒有發(fā)生什么。endprint

緣盡了，坤哥說，她就是這樣對我解釋的。這么多年的感情，這么多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她就是這樣一句話，緣盡了。你叫我怎么想？

我沉默地聽著坤哥說話，同時注視著他臉上的表情。他的憤怒是真實的，他的傷心也是真實的。他沒有像小鐘那樣對我發(fā)誓，但我相信此刻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謊言。

坤哥承認(rèn)他打了很多電話給小鐘，坤哥說，失去小鐘，讓他覺得世界都是空曠的，就像《紅樓夢》里說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他忍受不了這種一無所有的空曠。他對小鐘寄托了真感情。他說人心都是肉做的，我對她那么好，我不相信這樣的好，沒有在她心里留下溫暖和印記。我當(dāng)然想爭取她回頭。我承認(rèn)我對她至今都抱有一絲幻想。

坤哥也承認(rèn)他威脅了小鐘。他說他只是那么說說而已。他怎么可能對心愛的女人做下三爛的事。坤哥還承認(rèn)他在小鐘拒絕接聽他的電話之后找了她的幾個閨蜜，并說了小鐘的壞話。坤哥解釋，那只是想把他的憤怒通過她們向小鐘曲線轉(zhuǎn)達(dá)罷了。

你不曉得她把我傷得有多深。我整夜整夜都睡不著覺，吃安眠藥都睡不著。

我說，你以后最好不要再打這樣的電話了。

坤哥不作聲，望著窗外。下過雨的天空，一片灰黑。對岸的岳麓山，隱然不可見?？蛷d里一片寂靜。

過了一會兒，我又重復(fù)了一句，小鐘那里你不要再打電話了，徒勞。

隔了好一氣，坤哥才說話，徒勞，徒勞，我這一輩子就收獲了這個詞——徒勞。

但他的鯰魚嘴巴并沒有答應(yīng)我不再打騷擾電話。

當(dāng)我擰開他的門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坤哥從背后的沙發(fā)上輕輕說，回來，陪我呷點酒。

聲音有點哽咽。

深夜躺在床上，我腦殼里交織回味著小鐘說過的話和坤哥說過的話。我分不清誰真誰假。他們都有憤怒，都有悲切，他們傾吐出來的時候，你無法不相信。

但他們之中，誰是受害者？

小鐘沒有再來電話?？礃幼樱じ鐩]有騷擾她了。

向生是根本不曉得這回事的。有一回我們?nèi)齻€在向生的教職工宿舍對面的一家小餐館吃飯的時候，他還問起了坤哥，怎么坤哥現(xiàn)在提都不愿意提小鐘了？我看了看坤哥的臉色，他很平靜，把酒杯舉在眼前，看著它，咳一聲，咧開鯰魚嘴巴，說，呷酒，呷酒。

向生評上教授了。我們祝賀他。我說你最好還是找個老婆吧。向生說，有勞二位，幫我介紹。我的生活圈子太小了。

我望著窗外，遠(yuǎn)處的河堤依然蜿蜒，湘水從它下面向北流去，無聲無息，夾著無盡的時間。我想起了我們的大學(xué)時代，那時候我們幾多年輕。那時候，我們沒有現(xiàn)在的煩惱。

暑假的時候，我們中學(xué)組織老師到沿海幾個城市去游玩。我們到了深圳。我想起了小鐘。那天她給我打電話，我留了一個心，存下了她的號碼。晚飯后回到酒店，我撥打了她的手機(jī)，她接了，聽不出她的情緒，問了我酒店的地址，然后問附近有沒有咖啡吧。我說出門右邊就有一個。她說，好吧，過四十分鐘，你去咖啡吧等我。她是從香蜜湖那邊打的過來的。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隔著玻璃看著她下的車。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她的身材依然姣好，盤著發(fā)髻，一襲白色的連衣裙。我站起身，目光迎了過去。她顯然沒有認(rèn)出我，但她知道我是誰。她淺淺地微笑著，在我對面坐下來?？ㄗ斏系纳錈舭训狞S光投在她臉上，我還是看出了一朵鮮花的凋謝。她的額頭和眼角有清晰的皺紋。但她風(fēng)韻猶存，有一種凜然的氣質(zhì)。我叫了南山咖啡，她卻只要了礦泉水。她說晚上喝咖啡，她會失眠。我經(jīng)常睡不好，我有嚴(yán)重的神經(jīng)衰弱。她瞧著手里的杯子說。

我說，你想不起我來了吧，當(dāng)年我去過你在出版社的宿舍。

她說，對不起，我有臉盲癥，老是記不清人的樣子，很容易得罪人。不過我不怎么在乎，人和人總是相互誤會的，人家怎么認(rèn)為你，那是人家的事，我沒有辦法。

我說，你說話的聲音和語氣都沒有變啊。

她說，我已經(jīng)老了。

我連忙說，沒有沒有，你還是我當(dāng)年見到過的老樣子。

她笑笑說，老樣子，老樣子，就是老了的樣子。

我也笑了。我說，自然規(guī)律，任何人違抗不了。不過，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你。你還是很獨特的。

她小啜了一口礦泉水，放下杯子，說，我要謝謝你。你幫我規(guī)勸了龐晉坤，他沒有再打電話來了。

我說，是嗎，他真的沒有再打了？

她點點頭，望著窗外，輕聲道，其實，我和他之間并沒有恨。我們沒有必要相互仇視。我就是對他失望。他不是我可以寄托終身的男人。

我說，是嗎？坤哥不是對你很好嗎？依我對這位老同學(xué)的了解，他這輩子愛的人只有一個，就是你啊。

她輕吁一口氣，說，唉，真是一言難盡。

她搖了搖頭，接著說，人非草木，我怎么會不曉得他對我有真感情？但是他確實不是我愿意嫁的男人。

我說，聽坤哥說，你以前不是一直想嫁給他嗎？甚至沒有名分你都愿意跟他在一起嗎？

她看著我說，確實曾經(jīng)如此。你不知道，女人對男人是有幻想的，你只要存著這份幻想，你對面的男人就是不真實的。人生這個過程，就是漸漸認(rèn)識真相的過程。我是一個對生活寄望不低的女人，我對我要托付終身的男人其實是有期待的，他應(yīng)當(dāng)有志向、有理想、有追求，至少，他是努力的、朝氣蓬勃的。起初，我幻想中的龐晉坤就是這樣的人。他挺能說，又還有些幽默、有些體貼，聰明就不用說，何況我們相識的那個年頭，念過大學(xué)的人是不多的，我從小就對“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深信不疑。所以他身上具有的這些特點，我以為就是我期待的那些東西的基礎(chǔ)，或者，就是那些東西本身。這正是我需要的。后來，一天一天，時間長了，我漸漸看出了他真正的底色，他就是一個混日子的男人。他有不錯的工作和收入，他也沒有養(yǎng)家糊口的壓力，他滿足于此，成天只曉得吃喝玩樂。深圳這地方和內(nèi)地不一樣，幾乎每個人的狀態(tài)都是打拼的狀態(tài)，人人都在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目標(biāo)和夢想。那么多成功的榜樣，還沒成功的也都在努力，有好些人甚至兼兩三份工，為了什么？追求。人要有追求。而龐晉坤的追求就是每天有飯局、有牌局、有卡拉OK和酒吧。他甚至連書也不愛看了——他一年恐怕都沒讀過三本書！他們單位，被他調(diào)進(jìn)來的小年輕，都升為了他的頭，他竟然無動于衷，我行我素，照樣的吃喝玩樂。我看不下去，就激勵他，他反而嘲諷我，說我有野心，是漂亮的野心家。他說人一輩子很短，每天快活，就是幸福，其他的都是過眼云煙，拼什么拼？還說人不要為難自己，要順其自然，要無為、無爭，說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還問我讀沒讀過老莊的哲學(xué)。他到我這里來，從前還跟我討論詩歌和小說，后來，一來，我就聞到他一身的酒味和煙味，和我沒說上三兩句話，倒頭就睡，有時候連鞋子都不脫，睡得鼾聲起伏。我看著他的樣子，不曉得要說什么，我的心就是這樣漸漸涼了。他成了一個讓我失望的男人。endprint

她問我，你來過幾次深圳？

我說，是第二回來。

她說，如果你上次來沒認(rèn)真注意，好，那你明天走上街，仔細(xì)瞧瞧深圳人的臉，你會發(fā)現(xiàn)深圳的人意氣風(fēng)發(fā)，滿身斗志，瞳孔里甚至都有光芒。沒有誰像龐晉坤一樣，渾身透著頹喪、消極和混日子的行尸走肉氣息。對，有一回我和他吵起來，我說的就是這句話，我如今每天面對的是一具精神尸體！

她停頓了一下，又小啜了一口礦泉水，輕放下杯子，從桌上拿過餐巾紙拭了拭嘴角，然后接著說：

可惜的是，他不能理解我，永遠(yuǎn)都無法理解我。我漸漸對他冷淡起來。我已明白，他是無望的。他的生活邏輯已經(jīng)固化了，我無法改變他，我只有改變我自己。我考了會計師證，考了建筑工程師證，甚至還考了律師資格證。我終于成了一個只有我炒老板，而老板不會炒我的人。他總是嘲笑我，說，一個女人，她的資格和本錢就是漂亮，這個證那個證有屁用。他還說，你不要出去工作，我養(yǎng)活你就是。他怎么可以如此這般地庸俗呢？所以當(dāng)我提出我們分手的時候，他完全不能理解我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是一輩子的事，我再也無法跟他在一起生活了。

所以，他就來糾纏我，我不見他，他就打電話來，先是央求，后來是臭罵，再后來就是威脅——他說他要與我同歸于盡。他甚至打電話給我的閨中密友，把我說成了一個忘恩負(fù)義的壞女人。這些你都已經(jīng)曉得了。

我說，他不是再也沒打電話來了嗎？

小鐘說，是的，在你規(guī)勸之后，他的確沒有再打電話來。但是，我還是擔(dān)心，我總是恍惚之中有種預(yù)感，覺得有些事情的發(fā)生，是或遲或早的。風(fēng)暴有時候是躲在平靜的云層后面的。真的，我相信預(yù)感。

我說，不至于，我了解坤哥，他本質(zhì)上是個善良的人。

她說，是啊，有許多殺親的刑罪案例，犯案者本質(zhì)上也很善良?？悸蓭熧Y格的時候我翻閱過不少這方面的案卷。

又說，我永遠(yuǎn)記得我拒絕他的那一刻，他盯著我的那種目光。那目光是殺人的目光。而且，是那么樣那么樣的真實和強(qiáng)烈。

我說，在我聽來，你們真是一場悲劇。

她馬上糾正：不，是一場誤會。我們都錯誤地認(rèn)識了對方。不過，我認(rèn)識了他的真相，而他并沒有認(rèn)識我為什么不能跟他在一起生活的真相。

我說，那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坤哥真相，一直要等到他離了婚才告訴？他是為了你才離婚的。

她低眉看著桌上的杯子，隔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這可能是我的錯。說老實話，龐晉坤對我很好，讓我也很猶豫。再說，我們在一起這么多年了，產(chǎn)生了一種生活習(xí)慣，日子就在這種習(xí)慣中過了下來，突然一下離開他，我總是難以下決心。我開始想，我自己過好就行了，就當(dāng)他是我身邊的一個陪伴。我內(nèi)心里有兩個我，一個就是這種態(tài)度，另一個是另外一種態(tài)度，就是叫我堅決離開他。兩個我一直纏斗著，有時候一個戰(zhàn)勝了另一個，有時候又勝負(fù)難分，所以時間就是這樣延宕下來了。當(dāng)然，最后那個要離開他的我徹底贏了，但確實也誤了龐晉坤，誤了他，也就是傷了他，所以他罵我，我不回他的嘴。我曉得我有錯。他離婚確是為了我，但是我無論如何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對他已經(jīng)沒了感情，甚至，連感覺都沒有了。

她停了一下，又抬眼看著我說，我相信他有殺了我的心。

我說，你不要擔(dān)心坤哥會報復(fù)你——我看得出你還是蠻擔(dān)心的?；厝?，我會再找坤哥好好談一談。我至少對你有了新的認(rèn)識。

她說，謝謝你，難得你能夠理解我說的一切。不過……

我說，不過什么？你還是擔(dān)心坤哥會怎么樣你？

她望著我，嘴唇動了一下，卻沒說話。眼里閃動著隱隱的不安。

我說，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吧。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他不來騷擾我了，我反而覺得這份平靜來得不祥。

我說，你太敏感了。這樣會自尋煩惱。

她嘆了口氣，說，唉，隨他吧，我信命。

又說，我確實有一種不太好的直覺。但愿是我錯了。

我要結(jié)賬，小鐘卻搶著埋了單。她說在深圳，我是主人，你是客人。

我送她到門口，她轉(zhuǎn)過身對我說，謝謝你來看我。龐晉坤經(jīng)常跟我說起你。我覺得我對你是熟悉的。

我說，他更是經(jīng)常跟我說起你。說了三十多年。你影響過我們的生活。

她說，哦，是嗎？

我笑了笑，說，千真萬確。你至少影響了我們的另一個同學(xué)，向生。

我沒有說你差點成了我當(dāng)初擇偶時的一個標(biāo)準(zhǔn)。

我看著的士后窗里她的白色的背影。車頂?shù)某鲎廛嚐袅林?，慢慢融入到前方一大片燈海之中?/p>

夜風(fēng)吹來了，燈火跳動起來。

我身后，咖啡吧的轉(zhuǎn)門里轉(zhuǎn)出了一對年輕男女，走到我的前面等的士。他們站在馬路旁，互相摟抱著，女孩子的裙子飄在涼涼的夜氣里。我看著他們，心里想著，坤哥和小鐘，他們當(dāng)年必定也是這種樣子。他們有過這樣甜蜜的時光。這樣的時光，在人的一生中，其實是非常短暫的，回頭一望，都是電光石火。擁有這一刻的人，卻不會知道，珍惜眼前是多么重要。

我站在夜風(fēng)中，感覺很涼快，卻一時邁不開腳。

我看到了便利店的燈箱，我想進(jìn)去買一盒煙。我現(xiàn)在很想抽煙。

原載《上海文學(xué)》2018年第1期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