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云貴
潘云貴
溫和如植物的90后學長,又如海底孤獨的鯨,常在舊時光中與從前的自己碰面。對于未來,心存光亮,覺得時間會眷顧愚笨但努力的人。
在“過剩時代”,我們總能輕松找到每一種事物的替代品,但在某個物件上有過的情感卻難以復制。有些事物從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與之相關(guān)的時光也變得殘損不堪,所以我珍惜生活中的每一個物件,像愛戀人一樣愛它們。
我的布制錢包已經(jīng)用了九年。深藍色牛仔布褪成淺藍,邊角也不再整齊,有了撫不平的皺褶。好幾次跟朋友去逛街吃飯,付錢時拿出它,好多人都投來嫌棄的目光。朋友問我為什么不換一個,這么舊了,我沒直接回答,只陪著她笑:摸慣了,換個新的手就不認識了。
我喜歡用舊的字帖和羊毫脫落的毛筆。字帖是水寫的那種,用筆蘸水即可在特定紙質(zhì)的帖子上書寫,水干字消失,內(nèi)容是王羲之的《蘭亭序》。閑暇時我常從書柜里取出它,靜下心寫上幾個字,特別是寫到“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和“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兩處時,內(nèi)心尤為澄凈,筆下的羊毫也寫得慢,仿佛在細細咀嚼,輕輕回憶。
這本水寫字帖被我寫了無數(shù)遍,已是垂垂老矣。最近一次拿出它,才看清楚它現(xiàn)在的模樣:紅色線條已經(jīng)模糊,水蘸上去后成墨的效果也不明顯,紙張更是發(fā)黃。毛筆上的羊毫也不白了,黑的黑,掉的掉。竹制的筆桿表面早已不復油亮順滑,有了大大小小的黑點,洗也洗不掉,仿佛人的心中無法去除的污跡。
時常觸碰它們,彼此有了感情,日后若再用新的紙、新的筆都不順手。我見它們老去,身體里竟翻起酸液,搗得內(nèi)心不是滋味。
手里離不開的還有書。我的居室盡被書筑墻,它們把我圍困,給我愛,我像缺愛的人竭力抱住這些沉默卻忠誠的情人。
博爾赫斯說,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樣子。所以我期待去天堂做客的那天。中意的書看過一次是不夠的,隔三差五翻翻,才能細細品到個中說不明道不破的味道。
經(jīng)常去二手書店里淘書??吹接行幢惶嗳朔喚蜏S落至此,跟著其他舊書一起發(fā)出霉味,感覺自己是在面對一群過早衰老的人,多少有點替這些書遺憾。
我承認自己也喜歡新事物:海邊的日出、剛出世的孩童、新開的飲品店、初綻的凌霄花,但這種喜歡往往只是眼睛的想法,我的手不干。我的手早已不如幼童那般光鮮飽滿,時間有時變成刀,刻它,有時成為鬼,吸它。它的皮和血,都已傷痕累累?;蛟S是新事物讓它有壓力,所以它選擇跟它一樣被時間刻了痕跡的事物。
時間真不是個好東西。曾在臺北看過蔡明亮導演的電影《天橋不見了》。影片里陳湘琪扮演的角色在車站前不斷地徘徊,像在等誰,又好像等不到誰。市聲嘈雜,天氣悶熱,她神情抑郁,心情焦躁,想站在對面高樓上把這一切看得清楚些。這時一女人拉著行李箱橫穿馬路要到對面去,她便跟著過去,警察吹起口哨,攔住她們。在與警察的爭執(zhí)中,她辯稱自己原想走天橋的,可天橋因城市建設(shè)被拆了。天橋不見了,記憶像被挖掉一截。事物模樣的改變或消失,影響著原本依靠它、習慣它的人群。
人與人相識,講緣,人與物,同樣如此。畫滿青春符號的筆記本、以孤獨為食的多肉植物、桌角層層堆疊的CD……每件日常物品,都住著我們的靈魂,在相當寂寞而艱難的時光里,它們支撐我們前行,讓我們走到現(xiàn)在。它們在時間里浸泡,而時間又把它們釀制成了絕妙的酒醋。真希望這酒醋能珍藏得再久一點,等到壇邊青苔長出,覆蓋所有光陰,我會將它取出,嘗一口,提醒舌苔,別忘記過往的味道。
李宗盛說:“多年以后審視摩挲舊物對我來說,往往意味著自己與人生某些部分的和解與釋然?!?/p>
舊物的意義是它隨時為我們鋪設(shè)一條可回去的路,看見那扇叫作昨天的門仍舊敞開,歡迎著面對世事已經(jīng)學會放下的我們。
風來雨去,因為它們,所有的舊時光才如此溫暖,讓人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