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晶
(南京師范大學(xué) 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作為戰(zhàn)國時期法家思想家,商鞅重視“法治”,素來以刑罰嚴苛而聞名。然而筆者發(fā)現(xiàn),在商鞅的思想中亦蘊含有“重德”的內(nèi)容,卻是很少被人提及的。而他一手締造的“法治”功績又埋沒在后世儒家的口誅筆伐之中。本文嘗試簡要分析商鞅思想中的“重德”部分,并探討他在“重德”思想影響下對于“法治”的理解、實踐及實施成效,以期還原一個更加貼近歷史真實的商鞅。
公元前361年,秦孝公即位。秦孝公即位前,秦國曾經(jīng)歷過一段相對衰弱的時期。這位極有政治抱負的君主繼承其父獻公的遺志,欲“復(fù)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1]202試圖重振先祖的輝煌。所以孝公剛一執(zhí)政便下求賢令,廣招國內(nèi)外人才,商鞅正是在此情形下來到秦國的。但面見孝公的過程卻頗有些曲折,史載:
孝公既見衛(wèi)鞅,語事良久,孝公時時睡,弗聽。罷而孝公怒景監(jiān)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監(jiān)以讓衛(wèi)鞅。衛(wèi)鞅曰:“吾說公以帝道,其志不開悟矣。”后五日,復(fù)求見鞅。鞅復(fù)見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罷而孝公復(fù)讓景監(jiān),景監(jiān)亦讓鞅。鞅曰:“吾說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請復(fù)見鞅?!摈睆?fù)見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罷而去。孝公謂景監(jiān)曰:“汝客善,可與語矣?!摈痹唬骸拔嵴f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誠復(fù)見我,我知之矣?!毙l(wèi)鞅復(fù)見孝公。公與語,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語數(shù)日不厭。景監(jiān)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歡甚也。”鞅曰:“吾說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遠,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shù)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強國之術(shù)說君,君大說之耳。然亦難以比德于殷周矣。”[1]2228
從上面這段記載可以看出,孝公與商鞅兩人懷有的“政治抱負”并不一致。先看孝公,歷史步入戰(zhàn)國之后,魏、趙等國先后通過變法強大起來,而孝公即位的公元前361年,戰(zhàn)國已經(jīng)走過了一半的時間,可秦國依然在改革的十字路口徘徊。“秦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夷翟遇之”,秦國當時地位之低、國力之弱可見一斑?!靶⒐谑遣蓟荩窆鹿?,招戰(zhàn)士,明功賞”,甚至在求賢令中說愿“與之分土”以招攬人才。孝公的政治抱負就是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使秦國強盛起來,迎頭趕上中原地區(qū)的強國,重現(xiàn)穆公時秦國稱霸一時的輝煌。因此在當時的緊迫形勢下,孝公不可能也沒有耐心“邑邑待數(shù)十百年以成帝王”。不只是孝公,山東各國的統(tǒng)治者也都是如此。正是在這種急功近利的心態(tài)驅(qū)使下,只有“霸道”這種又快又好的思想才能最終被孝公所采納。夏、商、西周時期的“德治”思想已經(jīng)無法適應(yīng)當時時代發(fā)展的需要,“強國之術(shù)”才是孝公最需要的挽救貧弱的秦國的“速效藥”。因此孝公并非“不開悟”,而是時代及外部環(huán)境的緊迫與自身圖霸的野心雙重作用使然。再看身為求見者的商鞅,作為一個沒落的貴族,商鞅通過孝公寵臣景監(jiān)的引薦求見孝公,說明了兩個問題:一是商鞅的身份地位比較低,也沒有什么名氣,只好依靠景監(jiān)的幫助;二是商鞅同樣是一個急功近利的人,不走正常的途徑,而靠類似“走后門”的辦法致仕。對于景監(jiān)為其安排的與孝公的會面,商鞅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一定是非常重視這個機會的。所以商鞅在第一次求見孝公時提出了自認為最滿意的治國思想,即自己最為向往的治世之道“帝道”。然而孝公明顯對此不感興趣,居然聽著聽著就打起了瞌睡。商鞅只好退而求其次,提出了“王道”,可是孝公仍不滿意。商鞅只得再求其次,提出“霸道”,孝公終于“善之”卻“未用”。這大概是因為商鞅只是提出了一番稱霸諸侯的大道理,并沒有具體的措施,孝公認可了商鞅的“霸道”思想,卻并不信任商鞅,他需要的不只是理論,更是具體的實踐措施。商鞅也意識到這一點,故“以強國之術(shù)說君”,提出了具體的富國強兵舉措,終于使“君之歡甚也”。四見孝公才終得賞識。
然而《史記》中的這段記載還有值得深究之處。為何商鞅首先向孝公提出的是“帝道”“王道”,最后才是“霸道”?為何商鞅在取得孝公的充分欣賞與信任之后,還會發(fā)出“然亦難以比德于殷周矣”的感嘆?一些學(xué)者認為商鞅分別提出“帝道”“王道”“霸道”的治國思想是在試探孝公,讓孝公自己來選擇治國之道。筆者并不贊同這個觀點,因為這不符合邏輯。試想,哪一個面試者在面試時不是先把自己最擅長的東西、最出色的本事展示出來,更何況是迫切想要施展自己政治理想而又地位較低的商鞅呢?而且此時的商鞅從地位和名氣上都沒有資本來試探。這些學(xué)者持此觀點,可能是因為他們沒有意識到或是在刻意回避這樣一個事實:商鞅真正向往的其實是“德治”。這種思想,從商鞅的最后一句感嘆中顯露無遺,“然亦難以比德于殷周矣”。如果商鞅真是為了試探孝公,帝王之道的提出不是商鞅的本意,那么這句話又該如何解釋呢?所以筆者大膽推測,商鞅在見到孝公之前實際上已經(jīng)準備好三套治國方案來游說孝公。但商鞅最想采用的,是“帝道”,是“德治”。商鞅最高的政治理想是能夠重建商、周早期乃至堯、舜、禹時代那樣安定和諧的社會,能夠通過他的改革達到與傳說中的上古社會相“比德”的程度。其次是“王道”,即錢穆先生所說的“以人類全體之福利為對象,以天下太平為向往之境界,超國家,反戰(zhàn)爭”。[2]119這可以說是相當宏偉的政治抱負。在那樣一個追求功利的年代,絕大多數(shù)統(tǒng)治者與知識分子當是和孝公一樣,一心想的是如何快速稱霸。商鞅的“德治”思想看似不合時宜,但在筆者看來,商鞅遠比一般人站得更高,看得更遠,能在那樣的時代有如此遠大的理想十分不易??梢哉f,商鞅絕對是一位極具政治遠見且滿懷雄偉政治抱負的思想家。所以當孝公不采納“帝道”這一思想時,也難怪商鞅會發(fā)出那樣的感嘆。他可能是在感嘆從前以“德”治國的時代一去不復(fù)返;也可能是在感嘆自己生不逢時,多年來渴望向往的最高政治理想化為泡影;還可能是在感嘆自己只能順從孝公的意愿,以“強國之術(shù)”建功立業(yè)。但絕不能因此否認商鞅具有“重德”的思想。
如筆者在上文中的推斷,商鞅的政治抱負與孔子十分相似。先賢錢穆先生早有與此相似的觀點:“史稱鞅先說孝公以比德殷周,是鞅受儒業(yè)之明證也?!吮M謂法家源于道德,顧不知實淵源于儒者。其守法奉公,即孔子正名復(fù)禮之精神,隨時勢而一轉(zhuǎn)移耳?!盵3]264錢穆先生的觀點筆者雖不能完全贊同,但至少可以說明商鞅“德”的思想與孔子的確有相似之處。至于法家是否源于儒家或商鞅是否吸收了儒家思想還有待考證。因為并不能僅憑一句“比德殷周”就說法家與儒家有什么關(guān)系,“德”的思想也并非儒家的專利,“德”其實是許多人心中都十分向往的??鬃又鲝埖耐ㄟ^“克己復(fù)禮”以追求“德治”的思想在春秋末年就已經(jīng)不再適用,孔子也正是因此在仕途上一直難以得志。到了戰(zhàn)國時代,社會更是經(jīng)歷了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全方位的巨大變革,那么“治”在那樣一個更加動蕩不安的時代又該如何得到實現(xiàn)呢?商鞅給出的答案是:以法家的方式實現(xiàn)“治”。很多人不相信商鞅是一個有“重德”思想的人,因為商鞅制定的刑罰是相當殘忍嚴苛的,和人們印象中的“德治”完全是背道而馳的,這樣一個“殘忍”的人怎么可能心懷“德”呢?筆者認為這恰恰是人們對商鞅的誤解,沒能了解商鞅思想的本質(zhì),而只看到了他的嚴刑峻法。
長久以來,人們深受儒家觀點的影響,只要提及“德”,便會條件反射一般想到儒家的仁政,想到愛民。這是一種思維定式,并不是有“重德”思想的人就非要施行仁政?!暗轮巍笔且环N美好的社會狀態(tài),以“德化”或“教化”來達到“治”的目的。最后的落腳點在“治”,也就是社會安定,百姓安樂,國家富強。但是我們首先必須要清楚那是一個怎樣的年代。對于戰(zhàn)國時代,顧炎武曾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概括:“春秋時猶尊禮重信,而七國則絕不言禮與信矣。春秋時猶宗周王,而七國則絕不言王矣。春秋時猶嚴祭祀,重聘享,而七國則無其事矣。春秋時猶論宗姓氏族,而七國則無一言及之矣。春秋時猶宴會賦詩,而七國則不聞矣。春秋時猶赴告策書,而七國則無有矣。邦無定交,土無定主,此皆變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間。”[4]467可見,在孔子所處的春秋晚期,想要通過教化使人人懷“德”就已經(jīng)十分困難,到了商鞅所處的戰(zhàn)國中期,則“絕不言禮與信矣”。這說明“治”的方式需要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通過教化和周禮來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實現(xiàn)“治”已經(jīng)絕無可能。商鞅十分清楚這一點,他不拘泥于通過教化這一過時的方法、周禮這一過時的形式來實現(xiàn)“治”,所謂“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5]2因此他銳意進取,積極創(chuàng)新,“少好刑名之學(xué)”[1]2227的他早就做好了準備,結(jié)合當時人人爭利的社會狀況,強調(diào)帶有強制性的法律的重要性。教化不僅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和社會經(jīng)濟基礎(chǔ),更需要大眾具有一定的思想道德素養(yǎng),但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顯然是難以真正實現(xiàn)的。而法治卻可以依靠國家強制力維護社會秩序,而且成效更快。雖然法律取代了周禮作為手段,但最終的目標卻是一樣的,希望達到商、西周早期社會安定、政治清明的狀態(tài),甚至是傳說中堯、舜、禹時代那種人人向往的社會政治狀態(tài)。商鞅在“法治”的實踐中雖然用的是戰(zhàn)國時代新式的法律手段,卻流露著上古時代的遺風(fēng)。
商鞅在得到孝公信任后,又在與保守勢力代表甘龍、杜摯的辯論中占據(jù)上風(fēng),隨后開始施行變法。商鞅的變法分前后兩次,概括起來有以下幾點:第一次變法(前356):一、頒布法律,制定連坐法,輕罪用重刑,李悝《法》經(jīng)改稱律;二、獎勵軍功,禁止私斗,頒布按軍功賞賜的二十等爵制度;三、重農(nóng)抑商,獎勵耕織,特別獎勵墾荒;四、焚燒儒家經(jīng)典,禁止宦游之民。①關(guān)于商鞅焚燒儒家經(jīng)典一事,只在《韓非子·和氏》中有“(商君)燔詩書而明法令”,其他史書并未提及,真實性待考。第二次變法(前350):一、廢除貴族井田制,開阡陌封疆;二、普遍推行縣制,設(shè)置縣一級官僚機構(gòu);三、遷都咸陽,修建宮殿;四、統(tǒng)一度量衡,頒布度量衡的標準器;五、開始按戶按人口征收軍賦;六、革除殘留的戎狄風(fēng)俗,禁止父子兄弟同室居住。②兩次變法的具體內(nèi)容可參見楊寬《戰(zhàn)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02-210頁。變法所涵蓋的范圍非常廣泛,幾乎涉及國家政治、經(jīng)濟的各個方面。商鞅雖然借鑒了不少山東六國改革的措施,但難能可貴的是,他并未將山東六國的先進制度、變法經(jīng)驗生搬硬套到秦國,而是結(jié)合了秦國的實際情況。由于地處西北,遠離黃河中下游華夏文化圈核心,秦人自建國伊始就不得不與周圍的戎狄部族爭奪生存空間,在長達幾個世紀的纏斗中,秦人與這些部族既有沖突、矛盾,又相互融合、學(xué)習(xí),因此“秦民俗雜戎狄,核心地區(qū)以務(wù)農(nóng)為主,故其民風(fēng)大近于樸質(zhì)無華,不尚文禮之一途”。[6]116秦國民風(fēng)淳樸,具有“尚武”精神,同時國內(nèi)保守勢力相對較弱,這些都是十分有利于變法推行的因素。但是秦國民風(fēng)中的一些戎狄之俗則是非常原始落后的,因此商鞅在變法中專門制定了革除殘留的戎狄風(fēng)俗的措施,特別提出禁止父子兄弟同室居住。“秦孝公十九年,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nèi)息者為禁。”胡三省指出:“息,止也。秦俗,父子兄弟同室居止,商鞅始更制禁之。堯教民以人倫,教之有序有別。秦用西戎之俗,至于男女無別,長幼無序,商君令為之禁止,古道也?!盵7]345胡三省做了這樣的比較,堯“教”民,而商君“令為之禁止”。方法雖然不同,但效果卻是相同的,使人們明白人倫之理。商鞅使用的是新的方式——法令,但是效仿的卻是堯時的“古道”。
當然,改革風(fēng)俗只是商鞅變法的一小部分,商鞅變法的主體還是他為秦國建立的比較完備的法律體系和中央集權(quán)行政體系。商鞅制定的法律遭受后世的非議非常多,幾乎是一邊倒的批判。儒者指責(zé)商鞅之法過于嚴苛,絲毫不講人情。商鞅主張輕罪重罰,“步過六尺者有罰,棄灰于道者被刑”。[1]2238可以想象,變法剛剛推行之時,有多少人只是因為一個小小的疏忽就受刑甚至丟了性命。據(jù)說當時“一日臨渭而論囚七百余人,渭水盡赤,號哭之聲動于天地”,[1]2238所以“令行于民期年,秦民之國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數(shù)”。那么商鞅為什么如此做呢?難道真的只是因為他“天資刻薄”[1]2237嗎?有史料載:
公孫鞅之法也,重輕罪。重罪者人之所難犯也,而小過者人之所易去也。使人去其所易,無離其所難,此治之道。夫小過不生,大罪不至,是人無罪而亂不生也。一曰:公孫鞅曰:“行刑重其輕者,輕者不至,重者不來,是謂以刑去刑?!盵8]168
夫明賞不費,明刑不戮,明教不變,而民知于民務(wù),國無異俗。明賞之猶至于無賞也,明刑之猶至于無刑也,明教之猶至于無教也。[5]28
上述記載很好地解釋了商鞅輕罪重罰、刑罰嚴厲的原因。通過重罰來達到震懾的目的,輕罪判重刑以約束人們不去觸犯法律,從而將人們的行為限制在統(tǒng)治者允許的范圍內(nèi),如他自己所說:“重刑而連其罪,則偏急之民不斗,恨剛之民不訟,怠惰之民不游,費資之民不作,巧諛惡心之民無變也?!盵5]3這兩段話意思是一致的,即人人都奉公守法,不去犯罪,那么獎賞再怎么豐厚,刑罰再怎么嚴厲也不過是個擺設(shè)罷了,也就可以“以刑去刑”,最終達到“治”的效果了,這才是商鞅的本意。
商鞅初行變法之時,的確在秦國造成了不小的震動,引起人們的不安。但是在商鞅的高壓政策和秦孝公的堅定支持之下,變法十年即取得了“治”的效果,“行之十年,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zhàn),怯于私斗,鄉(xiāng)邑大治”。[1]2231商鞅的變法可以說是成功的。對于這次變法,韓非子總結(jié)說:
古秦之俗,君臣廢法而服私,是以國亂兵弱而主卑。商君說秦孝公以變法易俗,而明公道,賞告奸,困末作而利本事。當此之時,秦民習(xí)故俗之有罪可以得免,無功可以得尊顯也,故輕犯新法。于是犯之者,其誅重而必;告之者,其賞厚而信。故奸莫不得而被刑者眾,民疾怨而眾過日聞。孝公不聽,遂行商君之法。民后知有罪之必誅,而私奸者眾也,故民莫犯,其刑無所加。是以國治而兵強,地廣而主尊。此其所以然者,匿罪之罰重,而告奸之賞厚也。[8]71
由此可見,秦國的面貌在此之后煥然一新。商鞅變法如同一針強心劑,使秦國實現(xiàn)了“法治”,更使羸弱的秦國一下子邁入了強國的行列,并由此踏上了統(tǒng)一六國的征途。
上文已經(jīng)提到,商鞅是懷揣三種治國方案求見孝公的,孝公選擇了“霸道”,這是時代的大勢所趨。那么商鞅的另外兩種思想是否有相對應(yīng)的具體措施,我們不得而知。商鞅無法實現(xiàn)自己最高的政治抱負,將他的“德治”思想付諸實踐是他個人的遺憾,卻是歷史不斷發(fā)展進步的必然。然而在德化取向的帝道、重視仁義的王道,以權(quán)智企求霸道的三術(shù)中,刑名之治可速于強國,卻不如德治之可久、可遠、可大。[9]383畢竟是依靠法律強迫民眾服從統(tǒng)治者的意志,專制色彩濃厚,且存在著愚民以治民的思想,而不是通過教化使民眾自覺服從。所以商鞅的變法雖然成功了,卻也為日后秦國的“速亡”埋下了伏筆。然而商鞅的“德治”理想并非在他的變法中全無展現(xiàn)。史載:
趙良曰:“反聽之謂聰,內(nèi)視之謂明,自勝之謂強。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道,無為問仆矣。”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無別,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為其男女之別,大筑冀闕,營如魯衛(wèi)矣。”[1]2233
當趙良規(guī)勸商鞅效仿“虞舜之道”時,商鞅舉了兩件事證明自己不是在“德治”方面毫無作為。第一件事是禁止父子兄弟同室而居,革除了秦國的一些非常原始的風(fēng)俗,對秦國的倫理道德建設(shè)有一定貢獻。第二件事是在咸陽修建大規(guī)模的宮殿、冀闕,向居于華夏文化圈核心地位的魯國、衛(wèi)國看齊。由此也可以證明商鞅是具有“重德”思想的,并始終希望能夠施行“德治”,否則他完全沒有必要做這兩件事。由于孝公選擇了“霸道”,這就嚴重束縛了商鞅,使得商鞅把主要精力放在迅速實現(xiàn)富國強兵上,因此商鞅在變法中涉及的關(guān)于“重德”的內(nèi)容很有限,效果也同樣有限。這是商鞅的一大遺憾。
法律嚴厲雖是為了“以刑去刑”,但也未免太不近人情,雖然打擊了貴族,但也無法避免地傷及許多無辜之人,連他自己最后都成為了自己所制定的法律的受害者:
商君亡至關(guān)下,欲舍客舍??腿瞬恢涫巧叹玻唬骸吧叹?,舍人無驗者坐之。”商君喟然嘆曰:“嗟乎,為法之敝一至此哉!”[1]2236
商鞅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終于親身體會到其法律的弊端,流露出懊悔之意??上н^去已成歷史不能重來,這也許是商鞅的另一個遺憾。
商鞅變法的確存在一些問題,但這些問題無法掩蓋變法所取得的功績。商鞅變法改變了秦國,也改變了中國歷史的走向。商鞅的“重德”思想和其取得的“法治”成果也應(yīng)該得到充分肯定。戰(zhàn)國末期,荀子進入秦國之后見到的情景是:
入境,觀其風(fēng)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順,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于其門,入于公門,出于公門,歸于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觀其朝廷,其閑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shù)也。是所見也。故曰:佚而治,約而詳,不煩而功,治之至也。秦類之矣。[10]202
從西漢開始,不斷有儒者批評商鞅變法允許土地買賣,提高稅收,使土地兼并加劇,農(nóng)民負擔(dān)加重,生活困苦,那時起就注定了秦二世而亡的命運。但是從前文提及的商鞅變法的具體措施可以看出,商鞅并沒有加重賦稅,反而是獎勵耕織的,因為如果課以重稅,勢必會打擊農(nóng)民的積極性,只會適得其反。荀子也沒有看見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百姓,卻看到了如堯、舜、禹時代一般具有古典氣息的社會,稱贊其為“治之至也”。這不正是商鞅甚至是孔子向往的社會嗎?上古時代的大治社會只是傳說,真實性存疑。而這在具有“重德”思想并向往“德”的商鞅手中卻實實在在地成為了現(xiàn)實。更應(yīng)該注意的是,秦國在走向富強以后,社會風(fēng)氣并未就此轉(zhuǎn)向驕奢淫逸、固步自封,依然保持了其淳樸的民風(fēng),這是難能可貴的,也是秦能橫掃六國的一個原因。當然,這也和商鞅重本抑末的法規(guī)有一定關(guān)系。
總之,商鞅的思想中必定含有“重德”的因素,并付諸實踐當中。秦國的速亡不能完全歸罪于商鞅,而要考慮到此后秦國形勢的變化與統(tǒng)治者對其制定的法律制度的執(zhí)行與修改情況。商鞅的思想具有復(fù)雜性,至今仍值得深入研究。法家所倡導(dǎo)的“法治”思想與具體實踐在當時發(fā)揮了巨大作用,對今天仍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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