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正聿
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一個影視觀眾,對于文學藝術我一直充滿著敬畏,對于文學藝術家一直充滿著敬重。文學評論家何其芳先生曾經這樣評價過《紅樓夢》,說它是“把生活的大山推倒,又藝術地重建起來”,擴大一點來說我覺得文學藝術也是如此。所以,我由衷的感受是:文學藝術不僅僅是再現世界,而且是照亮了世界;不僅是再現了人的精神世界,而且是照亮了人的精神世界。圍繞著《影視作品的人生觀、價值觀和歷史觀》這個題目,我想和在座的朋友們談五點想法。
現代哲學和現代科學有一個共同的說法叫做“觀察滲透理論、觀察負載理論”,“沒有中性的觀察,觀察總是被理論污染”。我們強調文學藝術必須扎根于生活,毫無疑問這是最為重要的。但是,我還想強調另一個方面,那就是我們怎樣才能深入生活?怎樣才能從生活中提煉、創(chuàng)作出鮮活的藝術形象?怎樣才能通過文藝作品揭示出人生的意義、價值和追求呢?我想,可能還離不開另一個方面,那就是理論的自覺??档抡f:“理性無感性則空,感性無理性則盲?!庇美碚撝馊c亮你所關注的對象才能真正理解它、把握它。黑格爾說過,如果你沒有相應的理論背景,你能看到的是“有之非有”。對象是那樣存在著,生活是那樣存在著,而你沒有豐富的理論背景,可能就把握不了歷史的真實。比如,我們究竟怎樣去塑造康熙、乾???怎樣去改編《三國演義》《紅樓夢》?怎樣去彰顯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當我們在進行影視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們自己”不自覺地是我們去理解生活、再現生活的理論背景。
什么是理論呢?我認為理論就是規(guī)范人們的思想和行為的各種概念系統(tǒng)。那么,這個理論的概念系統(tǒng)是做什么用呢?它提供了一種規(guī)范的思維。規(guī)范人們的思想和行為。人的一生只有兩件事,一是“想”,二是“做”。但是,你為什么想這個不想那個?你為什么這么想不那么想?你為什么做這個不做那個?你為什么這么做不那么做?或者說,你的思想內容和思維方式,行為內容和行為方式,到底是由什么決定的?我想,只有兩個東西:要么是經驗常識,要么是一種理論和思想。如此,我想請藝術家朋友們從理論的角度去思考一下:我是怎么樣進行創(chuàng)作的?比如,有一次我看中央電視臺的一個節(jié)目,王扶林導演講他拍《三國演義》時主要就是拍出“英雄氣概”。這部劇的主題曲《滾滾長江東逝水》貫穿了整部電視劇,展現出一種英雄氣概,塑造了關羽、曹操、諸葛亮等一系列的英雄形象。所以,這深刻地體現了什么是藝術創(chuàng)作,也包括了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三個東西,即:靶子、靈魂和血肉。首先是靶子,你針對什么東西來表達作品?針對作品的什么來表達?這就是靈魂。最后你到底怎么寫?那就是血肉。所以,我認為天下的事情都是相同的。我覺得理論研究也好,藝術創(chuàng)作也好,實際上都是在一個聚焦點上的,聚焦在你獨特的生命歷程和獨特的生命體驗上,在你特殊的理論背景和獨特的理論想象上,實現了理論的創(chuàng)作和藝術的創(chuàng)作。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覺得理論的自覺對于藝術家來說同樣是不可或缺的。有人說過:“一個好的作家,首先應當是一個學者。”我覺得這句話說得非常有道理。因為,作家只有作為一個學者,才會有深厚的學識、深厚的生活積累,才能創(chuàng)作出一個有靈魂的作品。
那么理論作為規(guī)范人們思維和行為的各種概念系統(tǒng),它的特性是什么?功能又是什么?這種特性和功能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究竟有什么作用?我只想說,對藝術創(chuàng)作來說,理論的自覺是必要的。首先,理論具有向上的兼容性。理論是人類文明史的總積淀和升華。正如列寧所說,理論的概念和泛稱為人們的認識提供了支撐點。其次,理論還具有時代的內涵。任何重大的理論問題都源于重大的現實問題,任何重大的現實問題都深藏著、蘊含著重大的理論問題。到了編劇、導演和演員那里,那就是在重大的現實問題當中去發(fā)現它的重大的理論問題,從而能夠在理論的高度去關注你所要表達的重大的現實問題。如果沒有自覺的理論意識,是無法把握重大現實問題的。
所以我們經常講“要追求真理”,但真理是有三個層次的,一是作為常識的表象指征;二是作為科學的本質指征;三是作為哲學的理念指征。我們真實地創(chuàng)作出一部有靈魂的電視劇,我想它所需要的不僅僅是常識的表象指征,也不僅僅是科學的本質指征,它要求藝術家能夠達到一種哲學的理念指征。所以,哲學家黑格爾說:“哲學就是在思想中把握的時代?!瘪R克思說:“哲學是文明的活的靈魂。”我覺得,有沒有影視創(chuàng)作的理論自覺是不一樣的,理論自覺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從“高原”升華到“高峰”是非常重要的。
大家經常說:“文學是靈魂?!彼囆g創(chuàng)作說到底是創(chuàng)造“人”的生活的,這里面包含著一個最為深刻、最為重大的理論問題,那就是對我們自己的理解。在這個意義上,文學和哲學是完全相同的,都是要“認識你自己”。
有哲學家說過:“哲學是使人作為人而成為你?!睂嶋H上,文學藝術也是使人作為人而成為你。黑格爾曾說:“人應尊敬他自己,并應自視能配得上最高尚的東西。”文學藝術也是如此,它讓人能夠尊重自己,使自己能配得上最高尚的東西。因為,藝術關注的是“人”,“人”就是一種復雜的形態(tài)。我曾經寫過一本小冊子《超越意識》,開頭有一句話:“人是世界上最奇跡的存在——理想性的、超越性的存在?!痹趺磥砝斫狻叭恕蹦兀课易约河幸粋€說法,“人”是一種具有自我意識的存在,是一種“向死而生”的存在,是一種尋求意義的存在。所以,我在小冊子中寫到了五種“人”無法忍受的生活狀態(tài):一是人無法忍受單一的顏色;二是人無法忍受存在的空虛;三是人無法忍受凝固的時空;四是人無法忍受自我的失落;五是人無法忍受徹底的空白。我想,無論是對于理論界還是文藝界,如何深刻地去反思“人”都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首先,我們要理解、要表現、要塑造的“人”是無法忍受單一的顏色的?!恶R恩全集》中提到:“在太陽的輝映下,每一顆露水珠都會閃現出五顏六色的顏色?!币活w露水珠都會閃耀出五顏六色的光芒,那么復雜的人怎么能忍受單一的灰色呢?比如改革開放之初的思想解放就使得我們可以去展現一種人性的復雜。人不僅無法忍受單一的顏色,同樣也無法忍受凝固的時間。馬克思有一句名言:“時間是人類發(fā)展的空間?!彼?,人無法忍受存在的空虛,無法忍受自我的失落。人是有不同層次的追求的。從最低層次的生存需要,到最高層次的自我實現的需要,怎么樣才能把它體現出來呢?今年是改革開放40年,社會已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人從最低的實現生存的需要,發(fā)展到了最高的實現社會的需要。人還無法忍受徹底的空白。為什么人們常說“愛情”和“死亡”是文學的兩大永恒主題呢?那是因為人是一種“向死而生”的存在。世界就是自然的,人生也是自然的,生生死死自然而然。但是,從“自然”當中生成的人類有了一種“超自然”的自我意識,“我知道我必死無疑,正因為我面對著必死無疑的歸宿,所以才燃燒起了尋求生命的意義和價值的生命之火”,可是,這也就造成了人生的巨大“混亂”,也就是以“有限”面對“無限”的無奈。在自然界中,或者說在農業(yè)文明的生活狀態(tài)下,我們是怎么生活的呢?那是一種標準的、沒有選擇的、生命中不堪忍受之重的本質主義的思慮。今天,我們生活在工業(yè)文明、市場經濟當中,大家所寫的電視劇,有很多作品可能是表現和表達了我下面所說的另一種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感受:那就是一種沒有標準的、選擇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存在主義的焦慮。因為生活是一個選擇的過程,選擇的前提是標準。如果沒有標準,怎么去選擇你的生活方式呢?而當只有標準沒有選擇的時候,我們感受到的就是一種生命中不堪承受之重的本質主義的思慮。每一個時代都會形成自己的時代需求,從而為人們的生活選擇提供出它應有的一種標準、尺度和分寸。影視劇表達的是什么呢?我想正是表達了標準與選擇的矛盾,我們這個時代為我們的生活提供了哪些標準?然后,我作為一個生命的個體可能做出怎樣的選擇?從而,確定我生活的意義和價值。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學一點理論還是會有幫助的。
我是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的,今年是馬克思誕辰200周年。我特別推薦馬克思在26歲時所寫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在這部書中馬克思寫了他對人類的理解。首先,他從人和動物的區(qū)別談起。他說,人和動物都是一種生命活動,但動物是本能的生命活動,它們是“生存”,而人是一種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所以是“生活”。我記得很多電視劇傾向于寫“生存”,而不是寫“生活”,是不是也應當看一下馬克思的書,真正理解一下這兩種生命?馬克思認為動物只有它所屬物種的一種尺度,只能是本能的生存,而人有兩種尺度。比如,一匹馬要餓死了,一只老虎也要餓死了,如果你拿一堆肉放在馬面前,把一堆草放在老虎面前,那結果就是馬和老虎都死了。但人有另外一個尺度,有自己內在的、本質的尺度。所以,人是合目的性與合規(guī)律性的對立統(tǒng)一的存在。所以,馬克思說:“人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塑造生活?!闭軐W也好,文學、藝術也好,說到底是認識你自己,從而使我們大家都能夠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人生觀說到底是價值觀。我理解的價值觀是一對矛盾,它就是:“我們”到底要什么與“我”到底要什么?一種矛盾是這個體系,這個國家,乃至我們人類,在今天這個時代到底要什么?另一個矛盾面是,我們每個人到底要什么?這就是價值觀的根本矛盾。這種矛盾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社會的價值影響與個人的價值期待的矛盾;二是社會的價值導向與個人的價值取向的矛盾;三是社會的價值規(guī)范與個人的價值認同的矛盾。
我作為一個普通的觀眾、影視劇愛好者,今天獲獎的大多數電視劇作品我都看過,最觸動我的感受是什么呢?是作品中表現我們這個國家、民族,乃至人類到底要什么與我們每個人到底要什么之間的一種矛盾,它體現了社會的價值影響、價值規(guī)律和社會的價值導向同我們每個人的價值期待、價值認同、價值取向之間的矛盾。而這種價值觀的矛盾和沖突深刻地體現在當代的社會思想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8年寫《共產黨宣言》的時候,一方面說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好像從地底下召喚出無數的生產力,在短短幾百年間就創(chuàng)造了人類幾千年沒有創(chuàng)造出來的奇跡。另一方面說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撕去了封建社會田園詩般溫情脈脈的面紗,把一切都沉浸到金錢中去了。馬克思說貨幣就是在你自己兜里的支配他人的權利,這就造成了在當代社會大家特別關切的,也令人比較困惑的許許多多的現象和問題的出現,如兩極對立的消解、英雄主義時代的隱退、高尚精英文化的失落、理性主義傳承的弱化等等。我在《從兩極到中介——現代哲學的革命》一文中講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文學界、藝術界、哲學界、影視界從理論對峙的思維方式中解放出來了,從一種“無我”的創(chuàng)作中解放出來了。所以,當代社會已發(fā)生了深刻的革命性變革,實現了觀念的變革。正是面對著這樣的社會思潮,確實需要我們深刻地從價值觀沖突角度重新思考我們的創(chuàng)作,才能指引我們的影視創(chuàng)作更好地再現生活和引領生活。
提到這一點,不僅是因為無論古裝劇也好,近現代劇也好,都屬于歷史題材,并且全部的影視創(chuàng)作都離不開歷史。更因為,人本身就是一種社會的、歷史的、文化的存在,歷史觀深深地制約著我們整個影視創(chuàng)作。
究竟什么是歷史呢?馬克思說:“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過程而已?!贝蠹仪f不要把哲學,特別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當作空洞的條文和說教——它是人類智慧的精華,啟迪我們怎么去思考問題。讀書和學習的作用一是激發(fā)思想活力,二是啟迪哲學智慧,三是滋養(yǎng)后人。所以,影視創(chuàng)作中,創(chuàng)作者的歷史觀直接制約著你的作品。它不僅制約著創(chuàng)作者怎么寫康熙、雍正、乾隆,而且制約著創(chuàng)作者的全部創(chuàng)作。那就有了這樣一個問題:歷史到底有沒有規(guī)律?歷史到底有沒有自身的發(fā)展趨勢?“歷史人物”和“人民群眾”在歷史的進程中到底起什么作用?歷史的細節(jié)和歷史的真實到底是什么關系?在歷史學家中有兩派,一派是關注歷史的細節(jié)真實;另一派認為歷史往往是以歷史細節(jié)的真實而掩蓋歷史本身的真實?!栋寺奋姟贰堆影岔灐贰督夥拧贰犊鞓啡碎g》《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這些作品里是什么樣的歷史觀?沒有鄧小平有沒有今天的改革開放?也就是說我們寫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該怎么寫,是英雄造時勢還是時勢造英雄?
馬克思講怎么去理解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時說了一段很長的話:“人,作為人類歷史的經常的前提,也是人類歷史的經常的產物和結果,而人只有作為自己本身的產物和結果才能成為前提?!苯衲晔邱R克思誕辰200周年,在這個時候我想起了三句話:跟隨偉大人物的思想是一門最引人入勝的科學;偉人的生平教育我們,我們也能夠生活得高尚;人應當尊重他自己,并有自信能夠配得上最高尚的東西。我想,馬克思的理論可以讓我們對人生、社會、歷史有一些新的理解,從而使我們的影視創(chuàng)作有一種新的理論高度。從某種意義上講,理論像文學藝術一樣有意思。花前月下,每一個青年人都是詩人,夜深人靜,每一個中年人都是哲人。人究竟該怎么活呢?我認為人應該有一種理性的思考。有句名言是“我寧可用理性的鞭子把感性鞭打得鮮血淋漓,我仍然按著理性的道路走”。所以,這是我和大家交流影視創(chuàng)作的理論自覺以及影視作品中的人生觀、價值觀、歷史觀的初衷。
前面說了,理論研究也好,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也好,都是一種艱苦的、艱巨的、艱難的精神創(chuàng)作過程,所以它們有許多共同點。我在自己近40年的理論探索中得出了非常重要的幾點,就是理論研究與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都要有四個“真”字:一是“真誠”,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渴望;二是“真實”,有一種滴水穿石的積累;三是“真切”,有一種舉重若輕的洞見;四是“真理”,有一種剝繭抽絲的論證。
只要有了抑制不住的渴望,不是隨便寫劇,不是為了寫這部劇獲得怎樣的名氣,更不是為了寫這部劇獲得多少報酬,而是因為有抑制不住的渴望。我為什么要從事哲學研究呢?我的初衷是要變革當代中國人的哲學觀念,哲學不是人們所理解的枯燥的條文、現實的結論和空洞的說教,而是一種批判的、反思的、創(chuàng)新的智慧,它是每個人最為真實的抑制不住的渴望。一個創(chuàng)作者要有三個“積累”:一是文獻積累,得到于心;二是思想積累,發(fā)明于心;三是生活積累,活化于心。只有經過長期的積累,才能創(chuàng)作出有價值的理論和有感染力的藝術作品。
我覺得,從事哲學、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首先需要洞察力,由洞察力構成的分析力、論證力、概括力、抽象力,最后達到的是一種思想力。現在講文化軟實力、文化自信,那么真正的文化自信就是思想自信,是思想力。所以,我們的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只有用理論去照亮創(chuàng)作,從而用理論去創(chuàng)造生活,我們的藝術才能有長久的生命力。文學也好,藝術、哲學也好,最根本的使命是用理想照亮現實。什么是哲學呢?哲學是“知其不可而為之”,什么是藝術呢?藝術是“知其不在而然之”,也就是“用理想照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