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金成 蘇密源
(廣西大學商學院 廣西南寧 530004)
合理期待原則指被保險人對投保的保險所承諾的保障存有一種客觀且合理的期待,即使保單條款明確將這種期待排除在外,這種期待也應該被承認和保護。該原則最開始由Stormon Daring勛爵在1896年提出,當時他主張“保險單應該根據(jù)被保險人的合理期待進行解釋”。1925年,美國法學家卡爾·盧埃林認為法院在閱讀標準合同時,應深入分析處于弱者地位的一方當事人在購買保險合同后有權(quán)得到所期待的保護,而不應對保單的除外規(guī)定作過多考慮 。
合理期待原則首次作為保險賠案判決的依據(jù)則是在1947年的“Garnet案”中。該案被保險人投保了一份人壽保險并已交納保費,但其在核保期間身故。原告主張附條件保費收據(jù)使其對合同效力產(chǎn)生了合理信賴,保險公司應當對此承擔賠償責任。保險公司辯稱,在繳費時保險代理人提供的“附條件保費收據(jù)”已清楚列明“保險人需經(jīng)健康體檢合格并經(jīng)保險人核保批單后,本保險合同成立”,被保險人在核保期間內(nèi)死亡,依照該條款不予給付保險金。針對此案,法官Robert Keeton判決保險公司敗訴,他判決的理由充分體現(xiàn)了合理期待原則。1970年,Robert Keetom法官在總結(jié)1930~1970年40年的保險判例基礎上,發(fā)表了《在保險法上存在與保單條款相沖突的權(quán)利》一文,對合理期待原則進行了全面論述,被稱作合理期待原則的“奠基性論文”。此后,該原則逐漸為美國大多數(shù)州法院接受,并作為保險賠案判決的依據(jù)。截至2000年,美國已有39個州法院在保險賠案中不同程度采用合理期待原則。英國法院近年來也出現(xiàn)開始采用該原則的傾向。近年來,我國一些保險判例中也出現(xiàn)了合理期待原則的身影??梢哉f,合理期待原則作為一種保護被保險人利益的原則,已經(jīng)在一定范圍內(nèi)獲得認可。
以往對合同的解釋大多以合同本身的文字條款為基礎。無論采用客觀解釋、主觀解釋抑或是整體解釋等原則處理合同爭議部分,都是從條款文字出發(fā),從不同角度、不同層次地對其詞語進行解讀,以探究簽訂合同條款文字所要表達的真實意思。即使是處于靠后適用位階的疑義解釋原則,適用前提也是合同條款文字在客觀表達上存在歧義,才能采取對保險人一方不利的解釋。換言之,傳統(tǒng)保險法的解釋原則都是以客觀主義理論為基礎,通過合同條款文字客觀呈現(xiàn)的含義來解釋保單及其條款。因此,法官在對保單的理解上應以保單文字為基礎進行解釋,要求以一個“正常智力和具有一般知識的人”的標準理解條款中出現(xiàn)的普通字詞,面對特定的專業(yè)字詞時,則嚴格按照其專業(yè)含義進行解釋,決不能濫用其自由裁量權(quán),將自己對保單條款的主觀理解作為保單內(nèi)容,否則就如同新造另一份保單。而合理期待原則并非通過解釋條款文字詞語含義來探究保單內(nèi)容,而是直接探求被保險人內(nèi)心的想法,以被保險人內(nèi)心對保單的期待和對條款文字的理解確定保單條款的含義。因此,從保護投保人角度來看,合理期待原則與傳統(tǒng)的合同解釋方法相比有三點突破:
1.理論基礎的突破。一直以來,對保單條款解釋的理論都采取“表示說”的客觀主義為基礎。認為合同是雙方意思表示一致的外在表示,合同中條款遣詞用語皆是雙方達成合意的結(jié)果。并且出于維護交易安全方面考慮,不應過多探究雙方當事人內(nèi)心的想法,而應以條款文字向外界體現(xiàn)出來的意思作為合同當事人雙方真實的意思表示。但客觀主義存在一定問題,當采用傳統(tǒng)的嚴格客觀主義解釋合同時,會過分拘泥于合同的文字含義,拒絕外來的主觀解釋作為補充,這會導致一些時候?qū)贤淖值慕忉専o法準確表達當事人的意思。
此外,客觀主義解釋原則的合理性在于,合同簽訂過程中雙方處于知識對等、談判對等的情形下,因此可以推定條款是在地位對等的雙方充分談判后產(chǎn)生,這時采用客觀主義解釋條款就比較合理。商業(yè)快節(jié)奏催生了格式合同,保險業(yè)采用格式合同的情形多存在于單個投保人向大型的保險公司購買保險的過程中,為了提高交易效率,大型保險公司對單個投保人提供事先擬定好的合同。這意味著以往的合同雙方地位相當?shù)那闆r發(fā)生了改變,投保人作為格式合同的接受者在知識與談判地位上處于弱勢一方。那么,客觀主義的實踐基礎也隨之發(fā)生動搖,若一味地采用嚴格的客觀主義對合同條款進行解釋可能對投保人不公,不利于保險行業(yè)發(fā)展和公平正義的實現(xiàn)。因此,需要以“意思說”的主觀主義理論予以補充。主觀主義理論著重保護交易自由,強調(diào)探究當事人雙方的內(nèi)心真意以解釋保險合同條款,這恰恰彌補了以客觀主義理論為基礎的解釋原則的不足。合理期待原則主張通過探究投保人內(nèi)心對保單的期望解釋保單條款,這正是主觀主義的體現(xiàn)。因此,采用合理期待原則是對客觀主義保單解釋原則的有力補充。
這里需要說明疑義解釋原則與合理期待原則的異同,雖然兩者產(chǎn)生的目的和使用效果都是保障被保險人的利益,但具體到判例中兩者不能混用,以免造成適用法律錯誤的情況。疑義解釋原則指當事人雙方對于合同條款有爭議或條款本身表達存在歧義時,應作有利于被保險人的解釋,在合同條款本身有疑義的前提下方可適用。而合理期待原則不以合同存有疑義為前提,即不通過對合同條款的解釋保護被保險人利益。雖然兩者之間不能混用,但是在保險判例中可以共同使用,兩者并不沖突。
2.投保人權(quán)益保護途徑的突破。當采用以往的以客觀主義理論解釋保單條款時,都是以保單條款的文字為基礎來進行,由此得到對投保人有力的解釋,進而保護其利益。但這種解釋對投保人的保護并不到位,因為這些解釋方法都是從保單文字出發(fā),對其中的文字進行解釋,來保護被保險人的利益。在一般合同中這么做可以有效保護投保人的利益,因為一般合同屬于非格式合同,其簽訂中雙方在專業(yè)性上是對等的,并經(jīng)過充分談判才形成的。非格式合同體現(xiàn)了雙方的意思表示,因此采用傳統(tǒng)解釋原則對非格式合同條款進行解釋較為合理,能夠充分發(fā)掘雙方當事人訂立合同的初衷,探究當事人雙方的內(nèi)心真意,對非格式合同的明顯不公之處指出并加以排除,對訂立合同時當事人客觀且合理的期望予以確認并加以保護。以此保護非格式合同雙方的利益,實現(xiàn)公平正義。
保險合同一般為格式合同,由保險人事先擬定提供給投保人,因此合同內(nèi)容只體現(xiàn)保險人一方的意思表示,投保人并不能在格式合同上擬定條款,投保人簽字視為同意合同上的條款,并作為投保人的意思表示與保險人意思表示一致的證明。條款上一字未改盡出自保險人之手,又何談投保人的內(nèi)心真意的表達呢?簽字不過是對于合同條款的同意,實際上投保人也只有同意或者拒絕而別無他法,這是對占優(yōu)勢的保險人的一種妥協(xié)和對合同自由的犧牲換取的保險保障,即便部分條款滿足了投保人的需求,但仍有許多條款是投保人無法表達其意思而妥協(xié)簽訂的。因此,按傳統(tǒng)合同解釋方法進行格式保單條款的解釋時,若仍將合同視為雙方合意的表達未免不合時宜。按此解釋方法進行下去,投保人一方的權(quán)利難以得到保護,將本應由保險人承擔的責任轉(zhuǎn)嫁給了投保人。同時傳統(tǒng)的合同解釋方法即使保護了投保人的利益,也只是保險人將擬定格式條款形成的利益中摳出一部分分給了投保人而已,并沒有從投保人角度來考慮要保護的利益究竟是什么,因此傳統(tǒng)的合同解釋方法對投保人的利益保護不到位,投保人難以通過此法獲得其真正期待的保障,僅是彌補了一些虧損而已。
合理期待原則可以有效彌補這一不足。一是合理期待原則探究投保人訂立合同時的內(nèi)心真意,并以此為依據(jù)解釋保單。這樣一來使得原本在合同中無法體現(xiàn)的投保人的真實意思得以呈現(xiàn),保單不再僅體現(xiàn)保險人一方的意思表示,還體現(xiàn)了投保人一方對于保單的要求。二是通過合理期待原則將雙方的真實意思明白無誤地呈現(xiàn)在法庭之上,既有利于投保人在保險賠案中主張訴求,也有利于法官辨明是非,維護公平正義。三是若法院判決投保人勝訴時,可不再局限于保單所列明的保障范圍對投保人予以救濟,而是通過判決投保人對保單的期待成立,來滿足投保人對保單所產(chǎn)生的真實合理的需求,從而彌補了傳統(tǒng)解釋原則對投保人保護方面的不足。
3.保障機制的突破。從當前的保險賠案來看,法律上少有方法能在合同簽訂過程至保單承保期間有效保障投保人的利益,只有在保險理賠進入了訴訟程序后,傳統(tǒng)的保單解釋原則才對投保人權(quán)益起到保護作用。雖然它可以在事后維護投保人的權(quán)益,但難以挽回投保人在簽訂保單過程以及參與訴訟程序中造成的時間和金錢損失。在高度商業(yè)化、保險需求日益多樣化、個性化的今天,倘若沒有一種有效的事前規(guī)制機制來限制保險人的優(yōu)勢地位,保護投保人在簽訂合同過程中的利益。往后投保人在保險合同的訂立上花費的時間與金錢成本將不斷上升,之后帶來的是對保險人信任度的降低,保險公司苦心經(jīng)營的良好形象將因此大打折扣。
而合理期待原則的采用,能減少投保人在保險理賠訴訟中的不利地位,保障其權(quán)利,也能對合同成立的事前及事中予以一定程度的保障。與傳統(tǒng)的保單解釋原則一樣,在訴訟中,法院可以直接依照該原則,以投保人對保單的合理期待對其進行解釋,使投保人獲得應有的保障。保險公司往后在擬定格式條款過程中也會以合理期待原則作為考量依據(jù)之一。考慮到該原則在判例中的出現(xiàn),保險公司擬訂條款時則會更為公平,多為投保人利益考慮而不是過分地加以限制,并且合同語言將更為通俗簡明,便于一般投保人閱讀。因此,合理期待原則能夠制約保險人,防止其濫用專業(yè)優(yōu)勢地位制定出對投保人過于不利的條款,從事前保護投保人。從事中來看,合理期待原則促使保險人盡到足夠的說明義務,以避免投保人對保單條款產(chǎn)生誤解,減少投保人將來在保險賠案中使用合理期待原則的余地。雖然合理期待原則在保險賠案中的適用會因此受到限制,但從另一方面看保險人加強了說明義務的履行,不再采取“形式說”的說明義務履行標準,而是朝著“實質(zhì)說”說明義務標準邁進,讓投保人更為清楚眼前的條款含義、法律后果等內(nèi)容,深化了投保人的理解,不再為專業(yè)晦澀的語言所困惑,利于投保人將條款內(nèi)容與自己內(nèi)心期待相比較,更清楚地判斷保單是否符合自己的需要。如果每一家保險公司都盡到足夠的說明義務,那么投保人掌握的信息較以前就更為充分,便可以貨比三家而非被動接受單一保險人提供的保險保障,這就保護了投保人投保前與簽訂合同過程中的利益。這些從事前、事中達到的效果,是傳統(tǒng)的保險合同解釋原則難以做到的。
保險人未盡足夠說明義務,致使被保險人對保單之期待與條款相沖突,典型案例如1957年“Steven”案。1957年3月3日Steven先生欲從加州搭乘Lake Central Airline 公司航班飛往俄亥俄州,登機前在自動售賣機處購買一份生命保險保單,其中有一條款載明乘坐計劃航班之外的飛機不屬于保險范圍。Steven的返航航班因故取消,隨后航空公司嘗試為其安排其他交通工具,均未成功。最終航空公司代表將Steven安排乘坐Turner的租賃飛機返航,該飛機在途中墜毀,Steven死亡。在法庭審理中,保險公司主張合同中已有條款明示該事故不屬于保險責任范圍,但最終法院判決保險公司賠付保險金。主要考慮以下的情形:一是在該案中,投保人是通過自動售賣機購買保單,被保險人在做出購買保險承諾時并未經(jīng)過締約磋商的過程,這是典型的格式保險合同的成立,被保險人對有疑問的條款不能得到解釋,也無從商議,只有接受或者拒絕。從自動售賣機放置在機場這一點來看,該保單的銷售目標群體基本上是等待登機或即將登機的客戶,這種客戶往往是之前并未購買保險而在臨登機時倉促為自己購買的保險,在此情景下可以認為訂立保險合同時被保險人的目的僅僅是希望自己的這段航程獲得保障,因此不可能也不應該要求其詳細了解保單,客戶更多只是匆匆看了保單的名稱便購買,倘若保險公司限制保單范圍和這樣的售賣方式而獲得不公平的利益,那么對被保險人是不公平的。二是該案中的保險合同多達2000個單詞,篇幅較長,并且大量使用專業(yè)詞匯。除非被保險人是保險專業(yè)人員,一般情況下不要求也不應當要求投保人清楚其中專業(yè)詞語的含義和自行閱讀能完全理解保單。即使條款用語嚴謹無歧義,這種專業(yè)化程度較高的保險合同在簽訂過程中也需要保險人進行解釋,這樣才能保證被保險人充分享有知情權(quán),對被保險人才是公平的。而在此案中,保險人自始至終未參與合同條款的解釋說明,僅通過在合同中列明所有條款不能認為起到了足夠的說明義務,由此被保險人對保單的誤讀而產(chǎn)生的期待應該值得法律保護?;诖?,法院有理由相信Steven在投保時不知道也不應當知道該除外條款。因此,投保人對保單是能對此次航程承保而非僅是針對該班次飛機的期待是合理的,并且保險公司在合同訂立過程中未盡到足夠的說明義務。對此案中合理期待原則適用稍作總結(jié),在通過自動售賣機購買保單,或通過郵寄、線上購買保險的情形下,保險人往往無法在訂立合同時向被保險人口頭解釋條款,并且保險合同條款的用語專業(yè)化致使被保險人通過自行閱讀無法理解其中的條款,別無選擇而簽訂合同,并且當這樣的合同是格式保險合同時,則保險人一方可能存在著說明義務履行不足問題。若此時投保人已經(jīng)盡到當時所能達到的謹慎程度后,仍然產(chǎn)生一種與格式條款不一致的期待時,從一個理性外行人的角度看待投保人當時對于保單的期待如果是合理的,那么這樣的期待就值得法律保護。
由于我國經(jīng)濟社會不斷發(fā)展、科技進步等客觀環(huán)境變化,原來某些保險條款規(guī)定內(nèi)容已不符合客觀情況,若對該格式條款仍采用原來的解釋,對保險消費者明顯不公。例如,2003年董先生在某保險公司購買了一份重大疾病保險合同。合同條款第二十一條解釋了“重大疾病”的范圍,其中急性壞死性胰腺炎包括在內(nèi)。同時合同中有注釋對急性壞死胰腺炎約定如下:“急性壞死性胰腺炎是指由本公司認可的??漆t(yī)院確認為急性壞死性胰腺炎,需要進行壞死組織清除、病灶切除或胰腺部分切除的手術(shù)治療。”2005年董先生被診出為“急性壞死性胰腺炎”后入院治療,經(jīng)過醫(yī)生會診,以“胰腺胰床引流術(shù)”的方法將其治愈。術(shù)后他向保險公司申請賠付,保險公司認為對“急性壞死胰腺炎”所采用的“胰腺胰床引流術(shù)”不屬于保單條款第二十一所列明的治療方案,故拒絕賠付董先生采用該治療方法所支付的醫(yī)療費用。于是董先生向當?shù)胤ㄔ浩鹪V保險公司。案件經(jīng)過二審后判決保險公司敗訴并賠付其十萬余元人民幣。該案判決采用不利原則對合同的第二十一條進行裁決。法院認為雙方對于合同第二十一條理解有分歧,故依據(jù)不利解釋原則判決。然而從保單條款第二十一條字面進行解釋并無歧義,判決書中并未寫明具體分歧之所在。本文認為,該案例依據(jù)合理期待原則判決更為合理妥當,理由如下:
一是條款規(guī)定限制過窄,對投保人或被保險人一方明顯不公。該案保單認可的對急性壞死胰腺炎的治療方式只有上述案情介紹的三種,顯然不符合當時醫(yī)院對該病治療的實際情況。醫(yī)院所采用的胰島胰床引流術(shù),被醫(yī)院鑒定為針對急性壞死性胰腺炎的更行之有效的治療方式。通過限制醫(yī)療手段來減輕保險人一方的責任未免不近人情,也不符合醫(yī)療發(fā)展的客觀情況。當前醫(yī)療技術(shù)飛速發(fā)展,當時約定好的治療方式有可能被更先進的技術(shù)取代,保單條款內(nèi)容也應與時俱進。如果按原有條款執(zhí)行,忽視客觀現(xiàn)實,則達不到保障被保險人合理利益的目的。并且該醫(yī)療費用在保單金額限度內(nèi),說明這種醫(yī)療方式也是屬于合理的醫(yī)療手段范圍,不存在過度醫(yī)療問題。如果僅規(guī)定寥寥幾種治療方式而減輕保險人的責任,使得高額的保險金形同虛設,以保單條款所列的治療方式所花去的費用低于保險金限額,無形中減少了被保險人獲得賠付的權(quán)利,保險公司所獲得的這種利益是通過不公平的條款而得來的。
二是治療過程中采用何種治療方式一般由醫(yī)生決定,患者基本聽從醫(yī)囑。我們不能期望患者在治療期間清楚記得保單條款或者拿著保單與醫(yī)生商議治療方案,也不應當要求患者做到這種程度。由此可知,患者從醫(yī)療方案的提出到實施沒有控制的能力,因此董先生并非故意選擇了這種保單條款范圍之外的醫(yī)療手段。即便其當時的疏忽沒有認識到當時的治療手段超出了條款列明的醫(yī)療手段范圍,也不應當把這樣的不利后果讓被保險人承擔。
三是有違投保人購買保險的初衷。被保險人購買重疾保險的初衷就是為了在重大疾病到來時獲得一筆治療費用,防止因病致貧。案件中董先生并無醫(yī)療專業(yè)知識,不清楚這幾種醫(yī)療方式的區(qū)別,但保險人對這一條款的意義十分清楚,在不對等情況下僅僅列舉了三種對急性胰腺炎的治療方案,無疑違背了被保險人的投保初衷。因此,對這種被保險人不慎明了的條款進行解釋的方法,應當從被保險人的內(nèi)心意思出發(fā)進行解釋,以一般被保險人購買保險的初衷進行探究。并且審視這種專業(yè)性條款是否能引起被保險人注意,以及是否違背了保險人訂立保險的善意目的。如果被保險人購買保險的善良初衷與保單專業(yè)化格式化的條款相沖突,那么就應當用合理期待原則來優(yōu)先保護被保險人的期待利益。
合理期待原則對合同文本的重視程度較低,因此其可能具有以下風險。
合理期待原則的引用可能會降低投保人或者被保險人的謹慎性,具體體現(xiàn)為:
一是降低閱讀保單時的謹慎性。在保險人在場的情況下訂立合同時,被保險人會保持一個理性的相對人應該有的謹慎程度閱讀保單,對于保險合同中特別提示的條款多加注意。尤其是含有專業(yè)詞匯的條款會向保險人詳加詢問,確定自身權(quán)利范圍,對于除外責任和限制性條款,保險人也會作出足以引起被保險人注意的提示,并盡到實質(zhì)上的說明義務,盡可能將這些涉及雙方權(quán)利義務條款的概念、范圍、含義以及法律后果,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向被保險人解釋??傊?,雙方是在一種謹慎嚴肅的氣氛下進行保單的簽訂。在此氛圍下可以想象被保險人對于保單條款的印象是深刻的,也可以預期被保險人在日后的生產(chǎn)生活中會盡到足夠謹慎的義務,以避免財產(chǎn)遭受除外責任載明的事故。出現(xiàn)險情時,也會通過各種方式盡可能減少損失,這便發(fā)揮了保險防災防損的職能。倘若盲目引用合理期待原則而不加以限制,會使保險合同簽訂變得隨意化,知曉存在合理期待原則的被保險人,不再像過去那樣小心翼翼地對每一條保險條款進行閱讀,甚至對特別條款也是如此,甚至可能導致被保險人故意草率簽字,錯誤地認為合理期待原則就是一個專門保護被保險人的兜底原則。
二是生活中防災防損意識降低。被保險人由于知悉合理期待原則的存在會降低了解保單的主動性與積極性,認為保單條款是可有可無的。這種懈怠的心理傳導到日常的活動也會增加保險事故發(fā)生的概率,或在事故發(fā)生后不積極采取減小損失的措施,甚至會出現(xiàn)放任損失的擴大,利用合理期待原則坐等保險公司賠付等道德風險的發(fā)生。這不僅與合理期待原則的宗旨相違背,也與保險的職能相矛盾。
由于我國保險立法還不完善,關于說明義務的標準存在著“形式說”和“實質(zhì)說”兩種理論,而在實踐中采用何種標準也比較混亂,類似案件由于采取不同認定標準,導致結(jié)果相反的例子時有發(fā)生。這就造成了保險人經(jīng)營的不穩(wěn)定性,而保險賠案中涉及到說明義務履行問題時,保險人往往處于劣勢地位。統(tǒng)計表明,只要涉及到保險賠案說明義務上,保險人舉證成功的案例比例僅占一成左右,因此保險公司往往以敗訴收場。若引入合理期待原則,即使保險人對條款已經(jīng)盡到說明義務,被保險人將會以這些條款不符合合理期待為由抗辯,保險人將需要做更多的工作才能勝訴,使得原本就低的勝訴率雪上加霜。認定標準的混亂加上更加偏向被保險人的解釋原則,將會挫傷保險人的經(jīng)營積極性,致使在合同訂立過程中說明義務的履行更流于形式,對合同雙方都非利好。
保險合同條款規(guī)定了合同雙方的權(quán)利義務,是依據(jù)一定保險原理制定的,專業(yè)性很強,其內(nèi)容是保險公司對風險的控制,這些格式條款對保險公司持續(xù)、穩(wěn)定的經(jīng)營意義重大。而保險理賠糾紛也往往出自這部分條款,如果法院濫用合理期待原則對保單條款的范圍作出擴大化解釋,對條款的忽略等于是為保護消費者利益而置保險人的利益于不顧,加大了保險經(jīng)營風險。那么保險公司將采取相應措施應對這一變化。一是用嚴苛的詞匯對合同原有的某些詞語的定義和范圍進行解釋,減少解釋的靈活性,甚至直接縮減原有的承保范圍。二是提高保費或更嚴格地限定理賠條件,以應對更為頻發(fā)的保險事故。最終導致的結(jié)果就是社會上被保險人要花更高的價格購買同樣的保險。正如專家評論:“不過是付出過大代價獲得的勝利,得不償失?!?/p>
合理期待原則適用情況的好壞取決于法官自由裁量權(quán)的運用是否得當。一個好的法官可以既保護被保險人一方的利益,又使得保險人一方心服口服,而自由裁量權(quán)過度運用將會使雙方都不滿意,被保險人嫌賠少了,保險人覺得一點都不該賠。因此,該原則是一種對法官運用生活經(jīng)驗、法律規(guī)則和社會認識的三重考驗,也是對一國司法水平的考驗。在我國,法官的主觀認識往往受到社會輿論的影響,由于我國保險公司以前在營銷中誠信不足、責任感不強,加之當前相關法律法規(guī)仍不完善,導致保險銷售中違規(guī)行為屢見不鮮,常見的表現(xiàn)是營銷員的銷售誤導,忽視后續(xù)服務,投保人交了保費之后就換了一副面孔;保險事故發(fā)生時理賠困難,投保人非得鬧上法院才賠付,理賠難的新聞屢見報端。而關于保險行業(yè)負面新聞的長期報道形成了一種不良輿論,公眾對保險公司的印象就是不講誠信,只重營銷不重理賠,保險事故理賠難。在此情況下法官難免受其影響,主觀上或多或少也會產(chǎn)生偏見。即便法官對保險公司的看法仍是客觀中立的,然而迫于社會輿論壓力,考慮到社會影響,即便在一場理賠官司中保險公司并無過錯且足夠履行己方義務,在判決中也會多少偏向投保人一方,造成判決上的不客觀。這兩種存在于保險判例中的不客觀、不公平都是對司法公平性、權(quán)威性的削弱。如果合理期待原則不加以限制,任由法官的主觀性任意發(fā)揮解釋保單,就會造成司法的不穩(wěn)定性,削弱其權(quán)威性。在合理期待最早產(chǎn)生的美國,就曾產(chǎn)生對法院濫用合理期待的批評:“與其說是‘被保險人的期待’,倒不如說是‘法院的期待’;簡而言之,是沒有掩蓋的司法立法?!?/p>
被保險人對保單的理解是在保單明示條款的意思表示之外,如果舍棄掉明示合同的解釋規(guī)則而采用合理期待原則判案,就需要法官詳細考察被保險人的期待是否合理,即發(fā)揮法官的自由裁量權(quán)。要求法官使用自由裁量權(quán)時要公正、客觀、理性,否則會產(chǎn)生新的不公,無法實現(xiàn)公平正義之目的。因此,需要一種規(guī)則來規(guī)范法官的自由裁量權(quán),對行使自由裁量權(quán)的范圍、幅度、方法等加以適度限定。
目前在英美法系國家,對于保險賠案中合理期待原則加以限制的方法是采用一種“理性外行人”標準,即讓一個保險合同當事人以外、無利害關系的理性第三人閱讀保單,且要求該第三人不具備相關領域的專業(yè)知識。若該第三人對保單也產(chǎn)生了與被保險人相類似的理解,就可以認為投保人的這種期待就是合理的。在國外采用合理期待原則處理的保險賠案中,“理性外行人”角色一般由審判法官擔任。要求法官以一位理性的外行人的眼光審視保單即以一個沒有受過法學與保險訓練的普通人的視角去閱讀保單。此法通過限制法官閱讀保單時的角色定位來限制自由裁量權(quán),這對保險賠案中的主觀性起到了顯著的限制作用。但此法也有一定局限性,法官倘若了解了訴訟請求之后再閱讀保單,難免會產(chǎn)生先入為主的看法。加之社會上都認為法律應該保護弱勢一方,一般情況被保險人都被認為在合同訂立過程中屬于弱勢一方,法律理應對其保護,法官也可能不得不考慮社會輿論導向或者不自覺地傾向于被保險人一方。可見“理性外行人”標準存在一定瑕疵,并不能完全解決自由裁量權(quán)中的主觀偏向性問題。
因此,“理性外行人”標準還有完善空間。完善的思路,一是將“理性外行人”的主體范圍擴大,不僅限用于法官,陪審員也單獨閱讀保單,將單個理性外行人的判斷增加到數(shù)人,當閱讀保單的理性外行人增多時客觀性也會提升。二是由非審判本案的法官來閱讀保單,組成一個小組閱讀保單,并將經(jīng)過討論認定的一致結(jié)果看作是合理的、應有的理解,這樣也能減少社會輿論等方面對自由裁量權(quán)的影響。
合理期待原則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劣勢的被保險人。其適用對象應當是在合同訂立過程中處于弱勢地位的被保險人。一個社會上投保的一般自然人,從保險專業(yè)知識上相比保險公司明顯處于劣勢,從談判地位上與具有專業(yè)團隊的保險人來說同樣處于下風。這類投保人通常是格式合同的服務對象,因此類似于這種無論從專業(yè)知識還是到談判地位都處于劣勢的投保人,才是合理期待原則的適用對象。若投保人是保險知識豐富的人,就不適用合理期待原則。這樣的人分為兩類,一是主要從事保險行業(yè)比如保險公司的產(chǎn)品設計人員、此種保單的銷售人員、保險中介等。其特點是具有足夠的保險知識,熟悉保險合同語言,能較大程度地理解條款的含義。二是從事某些領域,并且這些領域與正在磋商的保險涉及的主要方面相關聯(lián),例如欲訂立醫(yī)療保險、健康保險的醫(yī)務人員。律師也處在這類人之中,對條款用詞的敏銳程度比平常人高,因此不大可能對條款的內(nèi)容和法律后果的理解產(chǎn)生較大偏差。除了具有專業(yè)知識的自然人外,法人和其他組織通常也不適用合理期待原則。因為法人和其他組織具備良好的組織和專業(yè)的法律團隊,可以勝任合同訂立過程中的咨詢和磋商問題,因此不存在知識與談判地位劣勢一說。
合理期待原則作為保險合同的一種解釋原則,其適用必須要服從保險的一般原則,不能與之背離。因為保險的一般原則是保險合同訂立的基礎,也是保險賴以存續(xù)的國際法則,破壞了它就等于破壞了保險正常運作,這是絕對不允許的,這些原則保證了合同雙方在訂立合同過程中能本著誠信原則與善意簽訂合同。而合理期待原則作為一個合同解釋的原則,只能負責解釋保單的含義,即使這一原則突破了合同解釋的一般原則,但也不能突破訂立保險合同的基本前提。保險基本原則發(fā)揮作用基本都是在訂立過程中。常見情形是,在人身保險中投保人要求對被保險人有保險利益,否則不能訂立合同。投保人以及被保險人要盡最大誠信原則,表現(xiàn)在投保人和被保險人應當如實告知自己的情況,如果故意不告知,發(fā)生保險事故造成人身損害,則保險公司不予賠償。在這些違背了基本原則的情形下,投保人就不能主張合理期待原則。因為是投保人一方有過錯在先,破壞了雙方訂立合同時的信任基礎,造成了訂立合同條件上的不平等,保險人處于信息劣勢的一方,對保險人來說是不公平的,投保人一方應當為此承擔責任。這樣的誠信原則貫穿到合同期滿的那一刻,不能有所松懈。比如,機動車保險中一般都明示酒后駕駛造成自身和他人的損失不賠。因為酒后駕駛是違法行為,一方面出于社會責任的需要,保險人不會保障投保人違法時利益的損害,另一方面為了自身穩(wěn)健經(jīng)營也不允許將違法行為造成的損失納入保險責任中。因此這樣的情況也不能適用合理期待原則,因為合理期待原則既不能違反保險的一般原則,更不能突破法律的底線。
合理期待原則是一種另辟蹊徑的保險解釋原則,因此在使用的判斷上慎之又慎,它比起疑義解釋原則的使用應該還要謹慎。原因是,疑義解釋原則的使用方法是條款上文字有歧義的前提下,取其中不利于保險人的釋義以保護被保險人,這起碼還是尊重了條款的約定,還是通過條款的文字出發(fā)進行解釋,也沒有太偏離明示條款必須遵守的底線。而合理期待原則屬于背離傳統(tǒng)合同法的解釋方法,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使用。保險合同既然是雙方簽訂的書面協(xié)議,其中雙方意思一致就體現(xiàn)在這條款當中,無論是否格式條款,一旦簽了字,就是當時合同簽訂的意思表示一致的憑證。那么在保險賠案進行判決時,第一個可以依仗的證據(jù)材料就是這一紙合同。因此,要首先圍繞著合同的文字進行解釋探究。而且探究的方法也有順序要求,先采用一般解釋方法解釋,如果不行再用特殊的方法,比如疑義解釋原則。這樣能保證保險合同的地位得到充分的尊重。倘若圍繞合同條款的文字解釋方法用盡,而依然得不到公平公正的結(jié)果,無法保障被保險人的利益時,這才需要動用合理期待原則,將這不公平的合同放置一邊,直接探究保單簽訂之初被保險人對保單真實的期待,以保障被保險人的利益。這里需要強調(diào),合理期待原則應當排在適用位階的最末位。
合理期待原則可以成為我國保險糾紛事后救濟的有益補充。傳統(tǒng)的保險合同糾紛的救濟方法通過合同條款解釋來保護合同當事人,忽略了保險合同訂立時談判地位和專業(yè)性不平等,對被保險人不公平的情形,通過傳統(tǒng)解釋方法難以達到救濟合同弱勢一方的目的。合理期待原則可以彌補這一不足,作為一種主觀的解釋,它的原理不是從合同條款的解釋中生發(fā)出來,而是從弱勢一方的內(nèi)心來探究合同應有之義,到達了傳統(tǒng)解釋方法難以保護的地方,實現(xiàn)公平正義。同時,也能促使保險公司在訂立保險合同用語時更嚴謹、更平實易懂,客觀上抑制了保險公司利用自己優(yōu)勢地位制定出對保險消費者不公的條款,實現(xiàn)保險行業(yè)的規(guī)范健康發(fā)展。
合理期待原則在歐美法系的實踐中確實起到維護保險消費者利益、減少信息不對稱對消費者造成不利影響的作用。但由于英美法系與中國法律不同,因此在適用該原則時,存在是否有法可依的問題。合理期待原則進入我國時間較晚,在理論上仍需要進一步發(fā)掘吸收符合我國國情的內(nèi)容,結(jié)合保險市場以及法律環(huán)境的現(xiàn)實情況,探索出一條中國特色的合理期待原則的理論。在實踐中,法院在保險判例中如何借鑒合理期待原則而又不至于過于偏袒保險消費者,如何運用其自由裁量權(quán),保險公司應采取什么舉措應對該原則在中國的運用,都是需要研究的問題。因此,只有經(jīng)過充分的理論研究和實踐檢驗,合理期待原則才能在我國實現(xiàn)公平正義之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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